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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素传情】破鞋

2021-12-16 02:21 作者:贾婊玉  | 我要投稿

我爸出轨被发现之前偷偷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钱,所以后来我在高中、大学几乎没买过啥新衣服。期间供我上学的爷爷从长春黑水路批发市场给我带回来的衣服不仅丑,质量也差的离谱,T恤穿两天洗第一水晒干,袖子就长了三十厘米。


天秤座的我从小外貌包袱很重,小学时就开始自己选样式不让我妈独自做主。高中暑假去农村的地里打小时工赚钱买了件五十块钱的卫衣,穿了十来年,去年才扔掉。当年我在白镇的商场里看着它,脑子里把我所有能穿的衣服都搭了一遍,我的衣品就是一直这么盲搭练出来的。


说回高中。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是初中……


算了,我总是记不住具体的时间,总觉得时间是个很扯的无足轻重的概念。


……我还是说事吧,事我是记不错的。


我初三时,我爸被我妈发现后正式官宣出轨。我是后来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的。我在城里上学不在白镇,有天晚上在电话里人生第一次说有点想我爸了,电话那头的我妈连带我自己都对我这莫名的异常思绪有点意外。我妈放下电话后打给正在延边工作、出轨、并已经对我妈数次表示决不回头的我爸,我爸又打给我,说什么过段时间让我妈来陪读之类的一些奇怪的话。当时我还有几个月中考,成绩一直很稳定,完全没必要在这时候搬家陪读瞎折腾。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彻底商量崩了才通知我这件事。这段时间里我妈劝我爸回头等到我考上大学,或者拿钱供我继续念高中,我妈来陪读照顾我等之类的建议,都被我爸拒绝。最后,他们贱卖了自己亲手盖的一直住着的房子,我爷拿着这笔房款供我念书。我爸在延边买房落户,我妈远走上海。


这个节点是我自我意识的觉醒,这么说其实不太恰当,就是我开始为自己考虑了,而不是像过去一样首先为家庭考虑。我没了保障,同时也没了包袱。过去父母含辛茹苦这么多年不说,我直线上升的成绩后来也越来越成为他们的欣慰和盼头。初中两年多以来他们打架次数明显少了,家里氛围和睦了不少,往日一聊到我家就唉声叹气的邻居们都觉得我家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一直以来我对自己所谓的光明未来虽没多大兴趣和干劲儿,但既然好成绩能让我爸少打我妈,让家里偶尔还像那么回事,我也暂且愿意把时间花在学习上,何况当时也没啥其他更值得做或让我感兴趣的事情。


分家后我失去学习动力,从全校第五掉到五十,女老师跟我共享自己的家门不幸劝我学习,男老师气得差点动手揍我,连我在白镇上学时二课堂上教过我毛笔字的书法老师都通过我小学同学要找我聊。我知道如何反驳到他们说不出话,也知道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不幸是世界上种类最多的东西。我妈曾意外怀上过一个女孩,因为日子实在过得太糟三天两头被家暴,没多想就去医院做掉了。我梦到过她很多次,她是这世上唯一能真正理解我感受跟我完全共情的人。


多年来我爸我妈在对方的家族里都颇具微词,据说我爸特意领着他的出轨对象回白镇招摇过市的时候,我爷还难得隆重地放了鞭炮摆了宴席。应该是放完鞭炮的第二或三天,他俩没预警的出现在我在城里学校附近租住的房东家。这是我那次在电话里跟我妈第一次说想他之后第一次见到他——换掉了多年来里出外进的一口牙,一身我没见他穿过的看着挺值钱的衣服和鞋,头发应该也打理过。如果确实打理过,那就是我这辈子直到现在见过他唯一一次打理过的头发。如果我没记错,他身旁的女人是坐着的,就他妈坐在我床上。我遗传了我妈的洁癖,除了女朋友拒绝任何人碰我的床,刚上过床的朋友都恨不得立马把她踹下去。


我爸在我面前向来轻松自在,这次也没例外。啊……这,你姨。女人在我推门进来时就忙站起来,伸手捋裙子上坐出来的褶皱。我爸介绍完后她叫了声我的名字,脸上厚重的一层化妆品油光发亮,和脖子泾渭分明出两个颜色,披肩的长发很直,应该是刚压完直板或做了当年很流行的离子烫。那天之前我没想象过她的模样,也没想象过火车站前的小旅馆老板娘该是个什么样子,却在见面时觉得完全符合预期。


见面全程几分钟的时间里我没露出不好的表情或情绪,也确实没有在忍耐或者憋着什么的。抛家弃子放弃未来,心存幻想跟鸡过日子。我爸只是和那个年代里所有没出息的中年男人一样用生殖器做了别人用生殖器都猜得到的选择。无论食色,这些伴随着弄脏的卫生纸挥之即去的调剂甚至可以成为奋斗的长期目标,但着实没必要上升到第一位,那是动物的思维逻辑。


那天的波澜不惊也许是因为我眼见为实的再次确认了这俩人的没劲,没必要再浪费时间多看一眼、多聊一句的那种没劲。本来那天之前我知道我爸把家里电视搬到了延边的新家去了之后还气得直发狠,说有机会一定要去延边把那电视砸了。买那电视之前我家看了好多年只有两个频道、没有遥控器、接不了闭路只能摇天线的老式旋钮黑白小电视,后来那台比邻居们家的都要大的二十五寸长虹彩电搬到家里、接上闭路放出大头儿子小头爸爸缤纷绚丽的彩色画面时,我的童年才第一次真正被色彩照亮,我从来没那么高兴过。


他们给我带了一双鞋,我放在床下一直没穿。那时我还没开始在假期打工赚钱,出事前家风也一直很节俭,衣服、鞋有些是捡亲戚朋友们不要的,偶尔给我买件新衣服也都大好几号能多穿几年。房东和我妈以为我是耍脾气不穿,同时也心疼我一直没啥新衣服新鞋,就劝我别在意那鞋哪来的,不穿白不穿。我说我不是耍脾气,新旧也无所谓只要合适不是太难看,但这鞋又丑又大,而且鞋楦有点走形,脚在鞋里滴里咣当的不得劲儿。他们就哄我说这是名牌新款,新鞋都这样,穿两天就好了。我看出她们的心思,就没再说什么把鞋穿上了。


白色、低帮、人造革。塌软的鞋面上印有几道为了凸显设计感结果给美感减了分的条纹,记不清有没有印那个年代的野鸡鞋服上最常见的fashion或sport了,但鞋舌上有个我从没见过却总觉得似曾相识的应该是模仿某个名牌商标而来的logo。


走路时我脚在里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把鞋带系的很紧,尽量勒住脚脖子,然后pia哒pia哒的走路如鸭。这走路的姿态和声音对于彼时初三正值审美萌芽期的我来说已经足够羞耻。但从小在物质上得过且过的习惯也让我很快接受了这一切并迅速找到了解决办法,我发现只要不跑,走路再轻一点,那个pia哒的声音就会很小。其实这算不上解决办法,因为我后来在体育课上发现根本跑不起来。我擅长各类球类运动,受鞋限制只能在球场外观战走神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其他风轻云淡的事。那时我已慢慢开始养成一种无视无可奈何的习惯,只要没光脚或被别人看出来,就不算啥要命的问题。


那周五回白镇的客车上已经坐满了,我和一群后上车的学生站着挤在过道里,傍晚这趟车次里基本都是白镇人,哪怕不认识也都互相眼熟。车窗上的夕阳还没开始泛红,风又暖又凉。我望着暮色出神,直到有人在途经的村口下车,我侧身给他让出半条过道时感觉脚下不对劲,低头看到整个前脚掌鞋底完全脱离鞋面留在原地贴在过道上并没有随着我侧身转动的脚和鞋面转过来的时候,一股胀热从脖根冲上来,像红透的落日瞬间爬满我整张脸。


悄悄把鞋面挪回原位后,我仔细甄别了脚下和周围环境,目前还没人注意到我的鞋,或是在看到后故意装作啥都不知道的样子。脚下的情况就比较糟糕,通过我用脚趾脚心等各个部位一点点辗转腾挪的试探和观察,只剩鞋跟上不大的一点鞋身还跟鞋底粘连着,随便动下脚就会把鞋底露出来。欣慰的是还好没垫鞋垫,不然不用手帮忙整理是怎么都遮不回去的。


记忆里我当时没哭,条件也不允许。眼泪是人身上气场最足的东西,一哭肯定就被别人注意到了。另一件大概确定的事情是我当时也没在心里默骂我爸和他的姘头,甚至直到我落笔的此刻,多年来我极少几次跟别人讲起这件事以及无数次在脑海中想起这件事的时候,都未曾对他俩有过一丝幽怨。跟人讲时我语气轻松,听者却表情凝重,我思考过这个落差的原因——还是符合预期。他俩和他俩的这双鞋在我潜意识的预期里早有定论,只不过被我忽略了,才导致自己陷入如此窘境。


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埋怨谁在当时的情况下都于事无补,我急需的是马上找到能正常活动不被发现的方法,根本顾不上怨天怨地怨我爹。所以在短暂后悔了下下午那节体育课也许不该试着接那两拍乒乓球后,我开始着手解决这眼前脚下的问题,因为车尾又有人跟司机报站在哪哪哪下车了。


鞋跟那一点最后粘连的劣质革料和胶水已经经不起我再扭一下了,但如果只转身子不转脚,我的姿势就会看上去很拧巴很奇怪,而且很难腾出足够的空间给下车的人通过。车子开始减速,车尾报站下车的那个人正一人一人错位经过着往车前挪,我的脸更烫更红了。


像电影里伴着耳鸣般音效的慢放,时间在这里被不断拉长,几近中断。那人下车的过程在我未被发现的侥幸逃脱或被发现后的极度窘迫中成为空白。他像从另一次元穿过我的身体和记忆,致使此刻我脑海中的下一幕是自己已经坐到过道旁不知什么时候空出来的座位上,过程同样艰辛。


那座位在车轮上面,座位下的地面比过道高出一截。我是几乎抱着豪赌的心情坐上去的,这可能是我避免在下一次有人下车时和他在过道上再次狭路相逢的唯一机会。我思考了几秒钟就想到了坐上去的最佳方案。过道上站着的人很多,站在空座边上的人如果不马上坐下,就会给其他人传递出这座没人坐的讯号。


我死死踩住鞋底防止它乱窜,另一条腿迅速迈到座位上悬空半坐,再用生扭过来的两条胳膊扶住前后两个座位靠背。把着力点转移到手上后,轻抬起那只耷拉着鞋底的鞋,用脚趾在鞋里用力勾住鞋面后迅速像芭蕾舞者那样尽全力让鞋尖朝下把鞋腾空竖起来,让鞋底尽量贴着我的脚底板不被发现。但我强扭的侧身终究没法提供完美的角度,这只脚抬的越高越难竖直,我看着一点点横过来的鞋面和耷拉在它下面来回晃荡的鞋底,心直顺着嗓子眼往外蹦。


几乎是瞬间未经思考的纯肌肉动作,我把鞋底撞到座位下高出过道的铁皮地面的棱角上,就着橡胶和金属碰撞时极轻微却震耳欲聋的一声“啪”,那只几乎要带着我的生命离开我身体的鞋底被我坐定后重新收复于脚下。


我惊魂未定了很久,视线模糊,双耳充鸣。刚刚整个乖张的落座过程吸引了一些侧目,而且我可以确定以其中几双眼睛的位置,刚刚肯定看到了我差点飞出去的鞋底和全部尊严。也许是我血红的脸在佐证了他们瞥到的奇异一幕的同时唤起了他们的同情,没人再用目光或表情提醒我我的秘密早被世界发现了。


白镇是终点站,当初选择坐下确实能解决这一路上不断有人下车的尴尬。但坐下后我才意识到在这个高于过道的铁皮地面上,包括最后下车出车门的时候我都会“上山容易下山难”,就算我脚跟朝前倒着走“下山”,也会引来周围所有人的目光。偷偷检查了刚刚坐下时在铁皮棱上磕的那一下让本就濒死的后跟又断了几处本来粘连着的地方后,我开始考虑到站后从身旁的窗口跳下去,或趁车还没停踩碎脚下的铁皮滚到车轮下被碾死。


白镇到了,天光昏黄,但足够明亮。二姨的水果摊就在窗外不到十米的街边。我得下车了,虽然车上还有些人,但如果等到了车站乘客走光,司机和售票员的目光会全程全部落在我身上,而且从车站顺着街边一路走到二姨摊儿上也会是个足够羞耻的漫长过程。


我终于要下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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