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想世界】泡沫之下
你来过白镇吗?这里的冬天很冷,为了保暖,不知是政府还是开发商会在秋天给楼的外墙加一层保暖用的像泡沫一样的东西。没人知道这个泡沫从采购到上墙的整个过程中有多大利润,在鸟不拉屎的白镇,只要看得到利润的事情都普遍具有两个特质:劣质;所有人面对劣质时习以为常的态度。
终于有一年,泡沫出事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可能这次的泡沫假冒伪劣得太严重,不知道是在原材料里掺了什么东西还是这年的酸雨里又富含了什么新的成分,白镇楼墙外的泡沫像起了化学反应一样一夜之间迅速膨胀,从北到南整条街很多楼间距都被膨胀后凝固的泡沫填满。昨晚耶稣在梦里告诉我,他在上面看白镇时吓了一跳,楼之间长出来好多硕大的黄白色棉花朵。我告诉他棉花是纯白的,黄白是老男人尿碱的颜色。
我没有拉窗帘的习惯,早上迷迷糊糊下楼到单元门口才发现异样。住在楼下102的中风人正愤怒、吃力地从泡沫中向外抠自己的椅子和尿壶,晚上他都把这些留在单元门口,白天就坐回这里,像我们单元的一尊一直在等待另一半的活体门神。
他已经气到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几年来我没怎么听过他说话,他的嘴是中风偏瘫的形状,我一直以为他说不出话。
——行了,看你栽歪的宰这儿,别薅了
中风人的妹妹从我身后走过来,帮他把尿壶从泡沫里拽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
——泡沫泡夫囊了吧
——咋泡的啊
——不下雨啦吗昨晚上
——那就泡夫囊了昂
——昂,还能因为啥
妹妹摆正尿盆。中风人重新坐到椅子上,歪着止不住微颤的头看着眼前。平日他在这里看到的对面的楼,远处的山,天上的云,邻家的狗都不见了。他张着嘴,慢慢流出了口水。之前我见过很多次他流口水,很难分辨和这次有什么不同。
光线慢慢亮了起来,应该是出太阳了。黄白色的泡沫成为凝固的阳光,很柔和,不刺眼,除了有点像尿碱,感觉好像还行。
我差点忘了自己下楼要干吗,中风妹挎着菜篮、拖着铁锹和镐头重新从102出来,生铁坠到水泥台阶上的声音让我再次感觉到饿了。
——你要干吗?
——上街买菜
——咋出去
——刨啊
泡沫很松软,感觉用手就能抠动,中风妹借给我的铁锹很好用。我刨出十几米的时候忽然想到自己也许能上天,然后开始向上刨。
——你干啥?(中风妹回头看我)
——我上去瞅瞅
——瞅啥吖,这能撑住你吗?
——差不多吧,我试试
上天的灵感让我兴奋,不顾没吃饭低血糖的风险打着斜坡往上刨,大小不一的泡沫颗粒在我眼前身后翻飞。铁锹在泡沫面前绝对的统治力,应该没多久就能刨到六楼。
光线越来越亮,泡沫开始一点点变得晶莹剔透,好像也没那么像尿碱了。我估计应该快能看到天了,越发像常年穴居的喜阴动物一样莫名兴奋,手起锹落,“咣”一声被震到双手发麻,铁锹差点弹到自己脸上。
——你干嘛呢?
——我……你干嘛呢?
——下楼买菜
——你几楼啊?
——啊,五楼
他左手拎着喷灯,喷头有点歪应该是刚被我的铁锹碰的,左臂挂着一个空布袋,身后是一条暗戳戳的甬道从天而降,甬道壁上的泡沫被烤成焦糖色,如果不是昨晚的梦,我也许会上去掰一块尝尝。
——你这个……你这个厉害了(我看向喷灯)
——啊,这个方便点应该,我这也不用爬楼梯了,直接从窗户一路下来,方便
——你家五楼啊,那你没去楼上看看啊
——我去看了,但是从这里上不去
——为啥?
——封住了啊,六楼的泡沫贼结实,烤都烤不化
——感觉还行啊,挺好刨的
——顶上那层就烤不化也抠不动,但是挺透明的一层,能看着天上
——天上啥样
——能啥样,有个太阳
——我还想上去看看
——有啥好看的,每天不都那样
——你从我这道下去吧,我上去瞅瞅
——不行,你不能走我这道
——为啥?
——我家窗户直接通这条道,我家还没人
——你不会锁上啊?
——你家窗户能从外面锁上啊?
他回家拿东西要封路,我换一个方向继续往上刨,期间刨出来了两只鸟、泡过的茶叶、风干的门把手、不认识的虫子、塑料袋。鸟被挖出来的时候我以为是死的,过了会儿就开始乱飞乱撞,其中一只被我自卫时不小心用铁锹拍进旁边的泡沫里,鸟喙折成三段。另一只四处碰壁,跌跌撞撞从我身后一路摔了下去。
泡沫里这只鸟半睁着一只眼睛,另一侧陷在泡沫里的眼睛我看不到。我不确定它是死了还是晕了,或者只是有点累。我回头已经看不到这条路与那条被烤焦的路的交点了,不然可以找那个人借喷灯,先拿这只鸟打打牙祭,我是真的有点饿了。
光线好像更亮一些了。小时候看着光线里的灰尘,总会觉得光越亮,灰尘翻飞得越厉害。我现在就觉得空气中的泡沫飞得更剧烈了,躁动的泡沫颗粒越来越多,有些甚至直接从墙上脱落下来。我想起儿时不明所以的武功秘籍和天象理论,仰头对着天上,虽然被泡沫挡着看不到,但周遭的异象已然表明,太阳正在奔向地球,奔向我。
纷飞的泡沫狂躁得像被抄了家的蜂群,我因为即将见证天体异象的神圣感闭上眼睛,身上除了被泡沫抽打的触感,还有通体越来越强的灼热。浓烈、混杂的快感让我觉得自己脚下越来越轻,马上要飘起来,直到彻底失去支撑,像之前那只鸟一样一路碰壁摔了下去。
睁开眼睛看到太阳的时候我还是晕的,直到那只挂着断喙的鸟跳到我眼前。我支起身子,甩掉脸上的鸟和不知道哪来的绿色胸罩,转头看到几十台吸尘器组装起来的吊诡东西从泡沫墙边缘怼进去,轰鸣声震耳欲聋。
头上的太阳依旧是那个太阳,它没有奔向地球,也没有更热更亮,我不顾自己的眼泪和刺痛一直盯着它,想找到哪怕一丝不同以往的地方。墙体中的细碎泡沫被吸尘器们抽到空中后变得轻盈,有些甚至在往上飘,我想到电影里被动漂流的宇航员。它们看着不再是黄白色,甚至还有些晶莹剔透,断喙鸟狂躁地穿梭其中,叫声很刺耳,断喙仍旧挂在它嘴上,我摇晃着站起来,寻找喷灯人。
——你干啥去
——找人
——找谁
——拿着喷灯的,我在里面遇着他来着
——那他应该还在里面,我们吸出来的人我都记着呢
——你们吸人干啥
——不是,我们找东西呢
——找啥
——没啥
——小心着点儿人,看给我吸的(我展示身上、衣服上的几个破处)
——不能,你这没啥事儿,再说你出来干啥,你没看电视么
——啥电视
——局里在电视上发通知了啊,说别出来,等处理完再出来
——我好几年没看电视了
——吹牛吧不看电视
——现在谁还看电视,都看短视频
——那就是电视啊
——那是毛线电视啊,再说我成天看也没看有人说不让出来啊
——你没关注林业局的账号么
——还有这个账号?
——……真你妈活该啊
——你特么说谁呢
——你,就特么你,咋不卡死你呢
——去你妈,你想死吧
——滚你妈,我们局里指派来吸的,吸死你个狗崽子,让你啥都不知道瞎特么出门
……
——你寻摸啥呢?锹是吧?来你锹在我这儿呢,来,你过来来,我把锹给你,来……我、去!你!妈……
2
如果昨晚我不在飞机上尿尿,这货应该也不会挨揍了。
局里这帮人越来越过分了,为了让我顶夜班,把我有淋病的事情告诉天若有情的老板娘,他们拿着公费去嫖娼,让我自己飞一宿给红叶谷的树叶撒红漆。
飞回局里的路上,雨后清冷的空气中飘着酸味,天若有情的灯光在湿路面上漫开成白镇的一处梦境,驾驶员盯着它出神。我说我也是那的常客,他说他前妻在那上班。
——过来帮我扶一下
——你要干啥
——我要尿尿
……
——干啥呢?过来啊
——哥,有话好说
——没事儿,我都整好了,你就扶着就行,我一下就完,你就扶着这儿……
这是我第一次非标准意义上的开飞机,我扶着一个不知道是档位把还是什么的东西看着挡风玻璃反光里驾驶员神情肃穆地尿向舱外,又被螺旋桨搅动的风卷回舱里……他斜躺着靠在舱门上,盯着自己被打湿的鞋面和裤子出神。刚刚有液体飞进我眼睛里。
——你是咋做到的
——啥
——撒油漆怎么才能撒下去不被吹回来
——啊,油漆壶加压的
——还有么
——啥
——油漆壶
——没油漆了
——还有压么
——啊,有
——来
他把剩下的尿到壶里后递给我,回到驾驶位上让飞机在天若有情上空盘旋,我往壶里又加了些机油才勉强达到最低加压线。
有人从店里出来,亮片裙闪得像路面上的一颗白色星体,螺旋桨的噪音模糊成嗡鸣的BGM,云层里响起高跟鞋在午夜街边清脆的敲击声。
那声音在许多个夜晚回荡在白镇空旷的街上,从镇北传到镇南,刺破网吧里的童真和民居里的爱情。我解开裤子,在玻璃反光里驾驶员刻意掩藏的诧异中差点把壶加满。
——你咋不淋,比划啥呢?
——要不等等我再兑点儿东西
——这不都快满了,还兑啥啊
——你看这壶里
——我靠,这咋回事
——起反应了
——啥反应
——化学反应应该
——为啥
——你机油过期了吧
——没,我还偷过半桶卖了,往里兑的豆油
我抬头看向他。
——咋的,你管着了?
——正常,我家里也都是顺的单位的东西,你咋想的兑豆油
——不都是油嘛我寻思,要不不被看出来了少半桶。有时候还兑点别的啥的,喝剩的饮料、吐个唾沫啊啥……
我刚低下的头又瞬间不受控制抬起来。
——……你看这机舱里就这么大点儿地方,我这人还爱干净……
——还兑过啥
——别的也没啥了吧,有时候我觉得色儿有点淡怕被看出来,运过的除草剂啊啥的颜色能勾兑的就都往里倒点儿
——哥,别特么说了
——那你说咋整
——磷酸三丁酯、FC-70啥的有没
——你特么说啥呢
——惰性剂,让这帮货稳定稳定
——哪帮货
——这帮!你兑的这帮特么东西(我提起壶晃了晃,有几滴被晃飞起来又落回到壶里)
——为啥
——谁道你都往里兑啥了,万一把下面人淋坏了呢
——淋死这帮货
——你媳妇不是也在
——前妻
——买卖不成仁义在,她咋了这么招你恨
——他妈的把淋病传染给我了
3
我终于还是见到他了。
昨晚他又没来,最近几次都是缺他一个。问其他人他们笑得又大声又恶心,就不说为啥。有次出台我去过他家,五楼还是六楼,反正挺高的,他还在窗台指给我看对面楼下每天坐着的一个中了风的老头,说中风其实是因为因为啥,扯了一堆有的没的,说自己以前在六中教书,后来走关系在局里入了编,可劲儿吹牛估计就是想忽悠免费睡我。
昨晚有个人被我灌多了说他最近不来是都在一个人盯夜班,我立马出去赶到局里也没见到人,这帮混体制的蛀虫就一句话都不能信。本来我就出门急穿的少,走半道儿又特么下雨,稀稀拉拉说下不下的又小又没完。白镇酸雨的味儿是越来越大了,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闻自己就像早上刚从单位下班。
进门拿了伞我就往镇北走,他家和天若有情都在这个方向,我好奇自己到时会走向哪。路过我单位的时候林业局这帮正好玩儿完出来,被我灌醉的那货还拿逃台威胁我说要告诉霞姐。单位门口的路面已经干了,他们刚笑话完我打伞,就被雨浇得钻进车里。
黎明前我在五六层中间的楼道等睡着了,两层中门儿都没人。早上一醒就被这泡沫惊着了,扇了自己两巴掌才敢信。天台望下去,从南到北整个白镇跟得了性病一样。然后我就见着他了,在我脚底下拿个喷灯又喷又撞,吓得我差点又扇自己。
这层冰一样的东西真硬,平时我这鞋跟要是使点劲儿连地板都能踩出印儿,这看着挺薄的一层居然连火都烤不化。我蹲下跟他说话,他冲我皱着眉头动着嘴,我啥也听不见。这是我第一次俯视他,以前都是他俯视我,我还一直纳闷儿为啥总让我仰头跪着或趴着,原来俯视一个人挺爽的。
我蹲下摸着这层冰,不凉,也感觉不到他喷出来的火的温度。他额头上冒着汗,脸上挂着我的影子,说了一句无声的“什么他妈玩应”。他身后歪歪扭扭的黑道像一条牙被拔光的大虫子的口腔。我扑哧笑了一下,如果没有这层冰,唾沫星子正好飞进他嘴里。我爽了。
4
爆炸发生在中风妹的铁锹拍在我太阳穴第四下的时候。
说是爆炸可能不够准确,镇东的宝石矿天天搞爆炸,也没见哪次像这次这么梦幻。火舌毫无预警的从泡沫墙里钻出,顺着泡沫和吸尘器的风道直窜过来。机器旁边的人都怔住了,我搅着一脑袋浆糊第一次见到“吸火器”,差点连头疼都忘了。
几秒钟后,吸尘器肿胀开裂,火苗从缝隙里龇出来,伴着蛇吐芯子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几十台吸尘器扭曲碎裂漫天翻飞,像一捆异常爆炸的巨型炮仗。大大小小的泡沫挂着火苗从空中落下来,人群失声操着浓厚的方言四下散开。喷灯人从泡沫墙里拧着眉头眯着眼爬出来,一脸污黑。
——我去你妈
——你咋在这
——我特么下楼买菜
——群里说加班你没看着
——我加你妈,晚上我自己都加一宿了,不睡觉啊
——啊,对
——这特么干啥呢
——群里不说了嘛,找徐局的裤子
——啥?
——这不不道都咋整的,保暖层肤囊了么不,把徐局晾阳台的新裤子卷没了
——我去他妈的吧
——你特么干吗呢在这,这火你点的?
——我特么下楼买菜不然咋下
——哎你这喷灯咱局里的吧
——滚你妈
我试了一下没站起来,侧躺着看着他,有点想睡觉,脑腔里的液体好像没那么晃动了。燃烧的泡沫依旧很轻,悠然飘落在被暴晒的空气中。断喙鸟又一次飞进我视线,我怀疑它一直在找机会向我复仇。它灵活地躲着火花,看来它被我拍过的脑子里的液体已经不那么晃动了。
——去!你妈……
它被中风妹的铁锹一下拍出我视线之外,我估计这下它的断喙肯定掉下来了。它被拍走得很突然,我的视线还没来得及移开,在视线尽头的泡沫墙顶上,站着个衣着暴露的姑娘,阳光穿过她双腿射到我脸上。我大脑充血,闭着一只眼站起来,另一只眼睛躲进姑娘的阴影里。
——是你啊?
——啊……
——我靠你淌血了
——啊?……啊……
我抹了把耳朵,和着暗红色血浆的鸟喙很恶心,但是不疼。
——我拍的
——你拍的啥
——就这货
——你俩咋了
——没咋啊 不干活来着吗 他在旁边哔哔个没完
泡沫上的姑娘一直低头看着我们,她站在很边缘的位置,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下来。但是太阳太大了,温度高到我不觉得会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