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奇谈】邂逅篇终审入围23号《两面神》
两面神
一次征讨
他走上第一级台阶的时候，回头望了望自己身后。虽然到这里他已经不可能回头，但过去的很多事情就像灵长园里的畸形高楼，光是存在着就让人心里发痒，很不舒服。他看向手上的刀，朴素，平直，单薄。他想起了更多事情，刀疤横布的脸上扯出一个含义复杂的表情。
袿姬把这把凶器交给他时，灵长园终年不变的硫磺硝烟味已经褪去了一小半，那是偶像尚未完全征服动物们，但也稳占上风的时候。人类灵的欢呼。旗帜。无情的屠杀。呆滞的埴轮。进军。诸如此类。当他望向百废待兴的灵长园，看着埴轮们铲除原本的草皮大搞建设时，袿姬拍拍他的背，把刀挂到他腰间。
“它叫什么？”
“和。”
“对一把刀来说‘和’是个好名头吗？”他回头盯着袿姬，眉头微皱。
“给你做的，要好好用哦。”
“……在现在的畜生界，还要用这刀砍什么？”
“会有的。”
他觉得袿姬笑得比较勉强，但袿姬一直以来做的事情都很勉强，不差这一件了。确实，他第一次见袿姬的时候，她脸上挂着的笑脸也是这般故作坚强，符合她的脾气。
话说，那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他想不起，也懒得多想，毕竟眼前就是博丽巫女的老窝，一切大概都会在这里了结。
哒。哒。哒。他踏上神社的参拜道。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不复最初的平静。
人类灵本是不会用刀的。对于灵来说，刀剑这等凡俗物事伤不了彼此，因此制作工具这等天赋对人类灵来说最为无用，灵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爪牙和兽性。
他拾级而上，拔出“和”，刀口锋利无疵，一如初见。
他也曾经和袿姬坦诚过，他讨厌如动物灵一般杀戮。这是大实话。
偶像故事之初
穿过喧闹的人群，他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孤立无援，被一众人类灵层层包围的，那个人类灵的希望。女孩的脸在过去的这些日子里已经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中，这一世都再也不可能忘却了。
“成功了，成功了……有救了，呜呜呜呜呜……”他听到周围女子的怮哭声，怮哭逐渐变为痛哭，激起一众涟漪，很快所有灵都骚动起来，哭声连成一片。
“恭迎神明大人！”
“恭迎神明大人！恭迎神明大人！恭迎神明大人！”
哗啦啦，跪下了一片。
最后，所有人都跪着，只剩下女孩和他站着互相对视。过了许久，他缓缓垂下头颅，双膝跪地：“恭迎，神明大人。”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和她邂逅。一场意料之外，又好像情理之中的重逢，但其中的一方已经不再是人类灵了。
“荒，谢谢你在过去帮了大家这么多。”
“不敢，我只是一介武夫，已死之人。被大家推选出来作为首领，实属惭愧。”
“没有你的保护和指挥，我们已经被动物灵全部杀掉了。那些动物……他们想要统治这里，把这里变成弱肉强食的天地。从今天开始，我绝对不会再让它们杀害我们的同胞了！”
周围群情激愤了。
“女神，带着我们打跑那帮畜生！”一个男人喊道。
“为同胞报仇，血债血偿！”另一个声音大叫道。
“对！”
“该死的动物灵！……”
一片片盛大的声讨和声浪之中，他抬起头。
他看到女孩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微笑的时候，微笑的主人正把他带回人类灵集聚的营地。此刻依然在这个营地，女孩挥了挥手，示意安静。
“吾乃造形神，吾乃汝等唤来拯救汝等之神明。吾将遍施恩泽，毫无保留。”
“吾乃埴安神袿姬。”
……
他完全记不得自己的过去。作为一个灵，前世的记忆早就被冲走，唯独技艺被保留下来，那是一位绝代剑客的技艺——这份技艺对于无法使用刀剑的灵来说，不过是天平上那最小的砝码，但即使是这样，他也逐渐成为了人类灵中受人敬重的人物。而袿姬只是将他带回来的普通人类灵而已。要说她和别的人类灵有什么不一样？似乎也没有。
但他从自己被袿姬所救的那一天起就发誓，自己的余生属于这位女孩——她是人类灵的希望。
在他和她邂逅的第一天，他就明白，她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是她那一对始终满含希望的眼眸。那是畜生界最少见的东西，宛若沙漠中的一汪绿洲：袿姬是所有人类灵中最积极的那个，这一点在她把自己救下的时候就已经见分晓了。她是唯一一个会主动寻找流落到畜生界的灵的人，愿意冒着被动物灵发现的危险，独自离开庇护所寻找希望。她还是所有人的精神支柱，当有人绝望时，他总能看到袿姬对他们的安慰和鼓励。这并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是自他被救以来，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情。
如果是这样的一个人，成为神明仿佛也并不奇怪，只要看到袿姬的眼睛，就能明白这一点。而他只是一介武夫。他没有那么多心思，只是决定把自己的忠诚献出，仅此而已。
当天，埴轮偶像们就接管了大部分人类灵的工作，在它们工作之余，他找上袿姬。自上次和袿姬分开以来，两人似乎已经未见面一月有余了。
畜生界终日昏暗，半黑的穹顶下是一个个辛勤劳作的埴轮，袿姬就这样看着这些人偶来来回回，而他看着袿姬蓝色长发随风飘舞，被阴影遮盖了一大半美丽。雕刻刀，卡尺，凿子，锤子，这些物件就这样插在她黄衣腰间的口袋里，显得很生疏。
“叫我袿姬就好，“她看出了他的局促之意，“像以前一样就行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好像问题非常难以启齿，又好像自己已经不认识她了一样。“你是，怎么变成神的？”
“这不该问我，该问大家。是所有人的愿望创造了我，创造——”袿姬平静地阐述着，在“创造”二字上下了重音，“创造是人类的禀赋。是那些动物灵无法企及的领域，只有人才能创造。”
“可你本来也只是人类灵。”
“确实。”
“我认识一个神很久了。神明给我取了名字，叫荒。”
“我说了，那时候，我还不是神。”袿姬有些气恼，“不要叫我神，叫我袿姬。”
被取名为“荒”的男人深深地看了袿姬一眼。“其实，我没有想到你能成为神，我没有想到……真的会有奇迹发生。袿姬你很怀念以前不是神的日子？”
“怀念谈不上，最多算是习惯了而已。包括习惯了被那些狼和鹰追杀，习惯了三天两头换一个藏身处。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让任何人经历我过去经历过的一切，人类灵不该成为奴隶，动物灵不该统治畜生界。”
“不管你是人是神，”他认真地回复，“我都听你的。”
“我说过不用这样，我只是一般人。”她似乎意识到了身份的变化，迟疑了一下，“我总感觉自己还是人类。你知道吗？我一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感觉现在成为神明不过是一个美好的梦境——不过本就是使用想象之力的神，说不定本就是不真实的。”
“这个笑话不太好笑。”
“随便吧，大概是我的心态还没调整过来。”
袿姬蹲下来，捧起一捧土——这土泛着硫磺的气味，松散干燥，但她好像并不在乎。她只是稍微捏了几下，一个成型的人偶就从她手上变了出来，仿佛根本不需要粘合剂和水分。她把它放在地上，土偶颤颤巍巍地走了几步，摔倒了。然后它重复了这个过程好几次，粘上了更多泥土的同时，动作逐渐顺畅起来——最后，它开始自由活动，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大概就是这样。”袿姬解释道，“那边的埴轮只是更加大一点，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它们能帮我们打败那些家伙吗？”
“我不知道。”袿姬摇摇头。
他没有料到袿姬会这样说，站在眼前的她好像多出了什么他并不了解的东西。昏暗的光照下，袿姬姣好的面容蒙上一层阴影，看不出她的情绪。
“信仰我吧，荒。如果大家一起信仰我，局势说不定就能发生转机，大家一定能从此安居乐业下去的。”
她脚下的小土偶在原地摇摇晃晃，竟然再也没有跌倒。
一次征讨
他踏上第二级台阶，然后是第三，第四。他感觉步履轻盈，阳光灿烂，这实在是一个好天气。像这样的好天气，自他来到外界以来以后见到的太多，以至于他都快忘记畜生界那污浊不堪的空气了。
的确，现在和之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曾经他对抗动物灵，现在他对抗神灵。他曾经以为自己的剑术不会再有施展的舞台，但现在挥舞“和”已经成为了他的日常。畜生界经历了很多——在袿姬成神以前，人类灵是动物灵的奴隶，是它们宣扬暴力和权力的战利品。在袿姬成神后，人类灵是埴轮偶像的奴隶，不过那段时间并不长，而且他也没有真正看到传说中“暴走”的袿姬的样子。而后来，地上的人类中计来到了畜生界，联合动物灵打败了埴轮军团和袿姬，畜生界重新成为乱斗的战场。
再后来……再后来，就是神灵介入这片混乱之地的时候了。之所以他如今对神灵拔剑相向，原因也正在于此。在和地上世界经年累月的战争中，“和”如今已经斩下了多少神灵的头颅了？荒有点数不清，出自袿姬之手的这把刀仿佛有着无穷大的力量，神明在它的面前都要为之畏惧。地上的神明实在太多，而且其中的大部分他作为一个流落畜生界已久的灵也都没听说过；不过这其中有名的神确实无比有名，至少在这地上的“幻想乡”也算是一方大神。
说到底，自从神明开始入侵畜生界，一切就滑向了比地狱之底更深的深渊，没有办法回头的那种。
袿姬……你又是怎么看同为神明的她们的呢？
第五级，第六级，第七第八第九第十。他的脚步逐渐加快。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不断浮现出袿姬的笑颜，他摇摇头把它挥去。作为一介刀客，他不该有更多额外的想法。
原本长长的参拜道被他一口气走完。眼前是红红的鸟居，孤零零地立在石阶的尽头。再过去，几座神社建筑铺开，这就是博丽神社拥有的所有了——一瞬间，他有些无法适应想象和现实的落差。那位传说中的“博丽神”就躲在这么一个小神社里？比起之前他见过的另一个神社，这里实在难以让人升起敬畏之心。
微风吹拂，阳光冷静地照亮树荫未曾企及之处。古旧的鸟居下站着的男人高大的身躯上满是伤痕，绷带和伤疤蛮横无理地占据他古铜色的皮肤，像一张张缄默不语的嘴。“和”躺在他的手中，刀身摆出一个柔和的弧度，不似凶器，而似对眼前神社一个温和的提问——这和他身上紧绷的肌肉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他等待着这最后的一战，他失望了。
从神社内殿走出的并非是他预想中威严而可怖的神明，而是那个红袍白袖的巫女，而她对于荒来说算是半个熟人。看着巫女毫无紧张感地打了个哈欠，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看向眼前的男人，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你啊，我见过你，那个造形神的左膀右臂……真是一位稀客，来博丽神社干什么呢？”
他怔了很久，似乎在确认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如果我没记错……今天正好是地上神明和畜生界战争的第二年了吧。”
“战争？的确有啊，但找我干嘛，博丽神社又没有神，战争和我无关——这不属于异变的范畴，我想我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巫女感到莫名其妙地回复道。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打在他的心上。
偶像故事结尾
“荒，我做错了。”
“……”
“不要用那种‘你没错’的眼光来安慰我啊。”烛光下，他看到女孩的眼角渗出几滴晶莹。
他犹豫着伸出手，抱住柔弱的女孩。“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我让大家都失望了吧。原本保护大家的神明，大家那么相信我，最后反过来失控什么的。我，果然不配当大家的守护神呢。”
“不，大家都念得你的好。”他的声音有点颤抖，“袿姬！那个巫女打来的时候，好多人为了保护你都死了……就算那些埴轮反过来作乱，大家都还相信你是我们的救世主！是你带我们打败了动物灵，让我们从四处躲藏的奴隶生活里解放！”
女孩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容——那是否称得上是笑容，都十分可疑。“荒，已经晚了。埴轮军团被毁了，动物灵重新开始争夺地盘，一切现在都回到了开始的样子。我什么都没有做到——只是让大家都白白被没灵魂的造物统治了好久。我好恨自己为什么失控，假如当时我能控制住自己，也不会有大家飞蛾扑火的惨剧……”
“不是，不是这样的，袿姬……”
他头一次感到自己如此嘴拙。他肩膀上逐渐泛起一阵凉意，那是泪滴滴在衣服上，渗进布料的触感。
“就算被巫女打败，埴轮军团也还剩下一大半，我要把它们都销毁。”
“可是那是你辛辛苦苦一个一个做成的！袿姬，你是造形神，这种事情……”
“别说了！”
女孩的声音像是游走在崩溃的边缘，带上了哭腔。她停顿了很久，像是在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也只是，只是你们中的一员而已。从一开始，我就辜负了你们的期望，我不是真正的神，我不该也不能承担人类灵的未来。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他听着女孩的声音逐渐微弱，逐渐断续；怀中她娇小的身躯开始一顿一顿地抽动、颤抖。他听到她吸鼻子的抽泣声，只能低下头，把她抱得更紧。
三月已过，偶像不再。
人类灵对袿姬的崇拜，自然地转移到对偶像的崇拜之上——毕竟，偶像是袿姬的造物，它们打败了原本不可一世的动物灵组织，崇拜它们应也不足为奇。可终于有一天，如同噩梦般的剧变发生了，荒永远忘记不了那些埴轮突然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开始奴役人类灵的光景：对于灵来说，没有灵魂的埴轮是绝对不可能打败的存在，是噩梦一般的主人。当人类灵意识到埴轮已经不是他们的保护伞，而是囚禁他们的狱警时，局势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不止人类灵，就连动物灵也被悉数打败沦为阶下囚；曾经弱肉强食的畜生界，最后沦为无机质的坟场。
而袿姬，闭锁自身于灵长园最深处的畸形高楼里，从此再不外出。有人说她疯了，有人说她大病一场，有人说她正密谋着攻打地上——人类灵因此分成了两派。其中一派人数多的念得袿姬的好，始终不愿意相信袿姬在这种危机面前会撒手不管，坚称她是病了才会如此；另一派人数少的不甘受辱，痛骂袿姬后出走灵长园，不再回来。
而其结果，自然是统统被埴轮绞得粉碎，变为无意识的亡魂消散不见了。
而动物灵想出的计谋，让地上的人类击败了埴轮军团，直至最后打败了袿姬——那是一段人尽皆知的故事。当时，荒和所有被奴役的人类灵一样，看着地上的人类冲入灵长园，无数的灵奋不顾身地阻止她们攻入袿姬所在的高楼，被无情的灵力和魔法摧枯拉朽般消灭，活下来的最后仅仅有三成不到。他也想过去行这一飞蛾扑火般的蠢事，凭借手中刀刃，怕是可以拖延得更久一些；可他是人类灵的首领，他不能允许自己这么做。
当时失控的袿姬，像一个无路可退的孩子。
而现在，他怀中的袿姬也像一个孩子。
他收拾心思，感受着女孩的温度，不知如何开口。
“你还记得把我从畜生界深处救回来的时候吗？”他说道。
“……记得。”
“没有人要求你去拯救那些迷失在畜生界的人，甚至没有人期待过——但你却做了。大家只是很感谢你，因为你是最勇敢的那个，做了大家都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人类灵唯一有过的一段幸福，是你给的。
“我……我常常在想，我能为袿姬做点什么。其实到头来，没有别人做的像你一样多。”
袿姬抬起头，泪滴还挂在她的脸上。
“荒，我什么都不需要。没有埴轮的力量，我们根本挡不住那些动物，除非我再一次失控——那是绝对不可以的。我需要你好好活下去，就算是自己走也行。”
“说什么傻话！”
“真的，好好过下去，这是我唯一的想法。……”
余下的只有烛火下，如阴影般盘桓的沉默。动物灵的大军，三日后即将抵达灵长园。
一次征讨？
“你是说，博丽神社不存在神明？”
“正是如此。准确说，就算有，我也不知道。”
天高云淡，阳光正缓缓漫过一日的正中，他和博丽巫女相对而坐，手中捧着一杯温茶。难以让人想象的是，仅仅在两三分钟以前，他还摆出一副想要拆毁博丽神社的架势，静待博丽神的出现。
“可是，袿姬说过，外界最厉害的神明就是博丽神。”
“那个造形神，哎。当初差点就收拾不了她了，真是险啊。”
“袿姬暴走的时候？”他被岔开了话题。
“是啊。埴轮军团，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呢。我跟你说，那些动物灵是我见过最狡猾的动物，它们居然想出让我对付埴轮的法子——”
“它们什么都做得出。”
“袿姬也什么都干得出。”巫女反驳道，“让没有灵魂的埴轮统治畜生界，就更好吗？就算是失控，但事情就是那样发生了。”
“……我想知道，她暴走的原因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你不知道？”巫女惊讶地反问。
“我不知道。”
“这可真是咄咄怪事，她没有和你讲过？”
“没有……没有机会。”
“咳，其实我也只是可能性比较大的猜测而已。你也知道，那位造形神是人类灵幻想出来的神明吧，也就是说，是人类灵的信念创造了她。”
“这我也知道。”他暗想，自己曾经还和并非神明的袿姬相处了很长一段日子。
“普通的神明，和人类之间是相互交换的关系。人类给予神明信仰，神明反过来给予人类恩惠——说到底，神明并不是人类想象出来的造物，而是真实存在的，他们都依托相关的概念生存着，有的是天神，有的就是土地神……但是袿姬不一样，她是被人类凭空想象而出的神明。人类啊，和动物最大的区别，不就是可以有无限的创造力吗？所以他们才能创造出越来越厉害的工具，研发越来越强大的科技，把妖怪和神明赶到了幻想乡来——某种意义上，人类的‘创造’，力量甚至可以匹配神明哦。
“而从神职人员的角度来看，神明的暴走一定是有理由的。说到底，神明就是自然事物和概念的具象化，本身代表着一种原始而恐怖的力量，这种力量需要人类加以祭祀，才能带给人类福祉；不敬神的直接后果，就是制造出暴走的神明，也就是通常我们所说的‘荒神’。”
“荒……荒……？”
“荒。而与此相对，神明普罗大众、施展恩泽的一面则被叫做‘和’。就像一位司掌秋天的神明，她也许展现‘和’的一面就能让农民丰收，而展现‘荒’的一面就可以让树叶凋零、生命衰颓。从这个角度，袿姬的暴走和埴轮的失控，我想就是她无法控制自己‘荒’的一面，从而造成的惨剧吧。这都是因为她的产生是非自然的，是人类灵想象出来的神，没有根基——如果人类灵都去盲目地崇拜她，虽然短时间内可能看不出什么端倪，但长期来看一定会出现问题。”
他努力平复了自己波涛汹涌的内心，不让眼前的巫女发现：“什么问题？”
“袿姬是人类创造的，而不是自己真的拥有神力。她和人类灵的关系是畸形的，因为人类灵的每一份信仰都是她的一部分，是她作为神明的血肉——在畜生界那种环境里面，你能指望人类灵有纯净的信仰吗？恐怕上次异变中埴轮军团的暴走，也都是因为人类灵错误地信仰了帮助他们的埴轮，导致袿姬体内的信仰出错了。这种错误信仰的堆积，最后就会助长她‘荒’的个性，让她不可避免地走向混乱和失控。
“哎，人类怎么能制造神明呢？那可是任何一位神明听见都会生气的事情啊。”
“……”
“你怎么了？”察觉到男人的沉默，博丽巫女抬头注视着他，呷了一口茶，“你是她的副手，或许我不该多话的。”
“不，这倒是无妨。”
“不说这些。所以你本来是来斩博丽神的？”话题回到了正轨。
“你不生气？就算之前那些地上的神明，也被我斩了不少？”
“那不是我该管的事情。”博丽巫女叹气，“我并不知晓神明们入侵畜生界的原因——这件事情即使以我的角度来看，也全无逻辑。畜生界既没有资源，也没有信仰，而敌人还出乎想象地强大，神明倒在你的刀下是咎由自取。我只负责维护幻想乡的平衡，对这种事情，我又有什么插手的空间呢？”
男人捧着茶水，看着茶梗起起伏伏，不再说话。
他还记得，当初是袿姬告诉他，博丽神社有最强的神明，名曰博丽神。
往事如烟，散在茶水里，如茶梗浮浮沉沉。
他突然想起，自己真的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袿姬了——自从他参与这场战争开始，袿姬的踪影便成了谜，有人说她去和最强的神明抗衡去了，而真相无人知晓。可最强的神明，不就是博丽神吗？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看到这么简单的漏洞……
男人把“和”拿到身边，仔细端详着它。拔出半截刀刃，刀身上泛着水波纹路，显是千锤百炼之作。袿姬是如何创造了这样的一把神兵，让它斩灭神灵也不在话下？而且，最让人在意的是刀的名字。和，那位博丽巫女口中的神明的恩惠——袿姬究竟为什么取了这样的名字，他无从知晓。
“对了，你在外面呆的太久了，会有人找上门来。”耳畔响起博丽巫女的叮嘱。
“谁？”
“守矢神社的巫女。她日日夜夜都想着要为自家神明报仇。”博丽巫女用复杂的眼神看向男人，“你的杀业太重，牵扯的人和事都太多了——我有一个个人的请求，不要对那位下死手，好吗？我不会坐视你对同是侍奉神明的巫女下手，她和战争没有任何关系。”
“我从不滥杀。”他回复道，心里却逐渐开始迷惘。那些被斩的神明呢？
他听到风声渐起，阳光顷刻间不再。伴随雨水降临，天边出现一道绿色的影子。伴随着湿气浸染了整座神社，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袿姬——那个孤军奋战的神明，当年的身姿也似这般决绝，眼前是强敌，背后空无一人。
偶像故事之后
他从无尽的黑暗中醒来。
过了多久了？他记不清。记忆中的厮杀好似一场梦，他的倒下仿佛一场梦，袿姬的哭泣好似一场梦，一切都像隐藏在白色帘幕背后的皮影戏。
……
“人类！”
他看到袿姬倒在地上，而狼已经接近。贪婪的狼，狡猾的狼，统治的狼。它们的牙齿白亮，身体颀长，爪牙锋利无匹，成群结队在地狱光景中狩猎。他没有多想就冲过去将袿姬背起，狼在周围晃悠，舔着红爪子——它们并不想就这样杀掉二人，只想调戏猎物来彰显力量。对畜生界的动物灵而言，排解征服欲要比杀戮本身更加有价值。
“你……你不用来救我的。”怀中的女孩脸色苍白如纸，直直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没有意义。我不会死去，人类灵的信仰会让我重生。”
“说什么傻话呢！”他低吼着站起身，环视周围的狼群，狼们给予充满讥嘲的回望。“我一生从未抛下身边之人，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落入它们手中！”
“一生？”
群狼之首从狼群中现身——那不是狼，却胜似狼。女人身着粗犷的燕尾服，头戴棕色飞帽，背生黑色双翼，缓缓向两人走来。
“都是灵魂，哪有一生？畜生界只用拳头说话，懂吗？”
“我呸。”他吐了口唾沫，从腰间拔出他的佩刀，引来狼看傻瓜一般的阵阵嗤笑，“要杀要剐，先过我刀来！”
“没了她的破人偶，你们还剩下什么？劲牙组，上。”
狼们兴奋地狂吼着扑上前去——
“唰！”
血雨落下，刀刃寒光闪闪，继而重归柔和。他手持长刀，在电光石火之间出剑，斩下几个眼中空洞无神的狼头。更多的狼涌来，眼里尽是疯狂和残忍，逡巡着等待机会。
“唰！唰！”
“叮——”
他仅仅依靠剑客的本能，挥舞着手中的“和”，直到它撞上黑翼女人的一记鞭腿。伴随着宛如金属相交的打击声，女人鬼魅般靠近，拳脚并出，招招直指要害。
“能用剑，又怎么样？！”
“叮！叮！叮！”
他招架时露出一个空隙，被女人抓住机会，势大力沉的一脚飞起踢在他的胸口，他被女人的无匹巨力踹飞出去。他感到这一击至少踢断了三四根肋骨，不由得呕出一口鲜血。
“人类灵就是奴隶！”黑翼女人吼道，声音响彻空中，“没有爪子，没有翅膀，废物们拥戴一个造人偶的废物女神！哈哈哈，就算那些没灵魂的人偶能赢我们一时，可终归赢不了一世！”
“咳咳……”男人用剑撑起身，余力未逮，又摔倒在地上。狼群接近他，他甚至能听到狼吻之间的磨牙声，闻到它们恶心的鼻息气味。
“荒——”
他听到了，袿姬躺在地上呼喊他的名字。那个孤立无援的神明，那个救下他的人，给他取的名字。她在祈求自己的帮助，而狼冲上来撕扯他的血肉，压着他再也无法动弹的身躯嗥叫。
手中的“和”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滚烫，仿佛要灼伤他灵魂做的身子一般，发光发热。他痛嘶一声，看到剑光自手中乍起——
之后的记忆，崩散成无尽的黑暗。
……
“我，又死了吗？”
……
“没有哦。”熟悉的声音响起。
听到这道声音的一刻，他突然很想哭，尽管眼前还是黑暗一片，自己依然无法看到她。
“袿姬？是你吗？”
“是我。你没有死，劲牙组组长被你打退了，你救下了我。”
眼前的景象逐渐明亮起来。第一眼看到的袿姬坐在床边，她此刻不像是一个神，却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灵。周围是普通的民居装潢，她依然穿着那套黄绿的工作服，脸色苍白如纸，但看上去没有大碍——显然袿姬已经脱离了动物灵的追杀，想到这里，他怔怔地看着女孩的眼，仿佛她的存在是一个奇迹一样。
“我欠你一条命了呢。”她微笑着，“那头天马，大概不是死了就是残了吧。荒，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他看着眼前完好无损的袿姬哽咽了。
袿姬身子前倾，柔柔地抱住他，“以后，也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了，动物灵们已经自顾不暇了。”
“发生什么了？”他品尝出一丝弦外之音。
“动物灵，死了一半还多。是……是外界神明做的，他们入侵畜生界来了。动物灵们和他们展开作战，被一边倒地击溃了，接下来恐怕就轮到我们人类灵了。”
袿姬冷静地叙述着，就好像这并非是一件稀奇的事情，而只是和“动物灵又杀掉了我们的伙伴”一个等级的事情。
“袿姬，你要一个人和他们开战吗？”
他注视着袿姬，握紧了她柔弱的手。
“这把刀现在比以前还要锋利，只要拿着它，就算是神灵也可以斩除——”袿姬从边上拿过来一把带鞘长刀，他只一眼就认出那是“和”。
她不敢对视他。
“荒，对不起……我说过我不想拜托你什么了，但求你，好好用这把刀保护他们。这只有你能做到。”
他默默接过长刀，刀鞘上还残留有袿姬手心的温度。
“别说对不起。我是你的刀，任你差遣。”
一次征讨……
战争已经持续多久了？大概两年或者更久，他记不太清。而他现在到底有多强，他也说不太清——或者说，“和”能斩落多强大的神，他至今都没有看到上限。他至今依然未尝一败。
这不是一场异变，而是一场货真价实的战争。这不是幻想乡内部的事务，而是幻想乡和地下世界的厮杀。战争的一端是一众幻想乡的神明，而另一端是他和袿姬。他说过，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袿姬了，尽管在自己迎战的神明口中袿姬一直活跃着。
袿姬是造形神。创造之力，是令最强的几位神明都要为之侧目的力量，袿姬掌握着制造偶像的能力：所谓偶像，并不只限于埴轮人偶这样的物品，而是能够承载信仰的一切东西。而所谓神明，说白了只是承载信仰和概念的一种容器——神明和偶像之间，究竟有多大的差别呢，恐怕无人能说清。
换言之，袿姬的力量，某种意义上也就是人工造神。人类灵是在最绝望的时刻，将信仰集结在袿姬的身上，从而造出了袿姬，这也是人工造神。人类的力量，或许远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更加强大。
他握紧了手中的“和”。眼看着天边的另一位巫女越发接近，他黯然地低下头，而博丽巫女也有同样的表情，甚至隐隐捏紧了拳头。
有些战斗毫无意义，却注定发生，让人无可奈何。这就是战争。
得知博丽神根本不存在的他，纵使心中有千百个问题要问袿姬，也要先面对眼前的守矢巫女。他几乎已经毫无战意，而守矢巫女怀抱着的恨意，是失去神社神明的无尽痛楚。
那位白袍蓝裙的少女，脸上看不出悲喜。她就这样漂浮在半空中，手持灵符和御币凝视着眼前盘坐着的男人。男人站起身，以同样沉重的视线回敬，而手中的“和”已然出鞘。
他从东风谷早苗身上看到了袿姬的影子。当他体会到眼前的少女是多么孤独和绝望时，他突然觉得自己手中的剑变得无比沉重。
“哗啦……哗啦……”雨点越下越骤，守矢巫女在大雨中，衣衫半点未湿。
他手中的“和”，刀身如鉴，映照出愈发昏暗的天空。当这天空中最深处的黑暗乍变为白皙，一道细长闪电凌空出世时，他动了：一脚踏出，身影如惊鸿般飞起，“和”斜斜一撩，斩向空中柔弱的巫女。而绿发巫女惨然一笑，手中御币一挥，抵上了他迅疾的一刀。
“叮！”
金石相交般的声音炸响，巫女反手一挥，无数星弹和符印飞出。这并不是符卡规则下的弹幕，而是货真价实的杀戮道具，每一道攻击都充斥着狂暴的力量；眼前的巫女在一开始就下了死手。他勉力用“和”招架着，以几乎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挥出刀刃，一时间叮叮当当千百齐作，房檐、地板、鸟居……所有肉眼可见的地方都遭受了轰击。
一刀。他看到了少女眼中的怒火和深深的悲怮。
又一刀。他看见刀斩下少女一簇烦恼丝，躲开一击的少女挥动手中御币，天光顿启如摩西开海，灵弹泼墨般洒落——他被迫回剑抵御。
又一刀。他看见了被他斩落的那两位神明，她们的长相依然在脑海中清晰可辨。那是威严如斯的神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他依然可以一刀斩之。
又一刀。他看到不沾雨水的少女脸上，划过两道水痕。
又一刀。他的手逐渐酸胀无力，他感到“和”如此沉重，自己甚至快要无法举起。作为剑客的肌肉记忆告诉他，此时应该持刀防守，但他做不到——当他看到那两道泪时，脑海里全是袿姬的泪，不同时间的两道泪光竟然如此相像。他无法下手。
又一刀。“和”被轻松荡开，他几乎要将其脱手飞出。对抗神明时大展神威的它，此刻在和守矢巫女的战斗中就像一把凡剑。难道它只是斩神的剑，而对肉体凡躯就毫无作用？还是说，执剑人已经失去了抵抗的想法？
一切都晚了。少女手中的御币，轻而易举地直取空门，刺入了他左胸偏下的位置。看上去只是一根木棍连带着纸片，却刀剑一般，轻而易举地没入了他的身体。
血液滴在暴雨倾盆的地上，转瞬间被冲得看不见踪影。
他感到身体逐渐冰冷。
……
……
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死。
被贯穿了心脏位置，那人类灵和人类共同的要害部位，他依然没有死。而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搭在了血染的御币之上——那是一只布满老茧的手，很显然，手的主人一定长时间制作着什么手工品，才会形成这样的老茧。
而这只手，他死也不会认错。那是袿姬的手。
时隔两年多，他和袿姬在博丽神社前再度邂逅了。
偶像故事之外
“要帮你这个忙也并非不行。只是，这未免也太不可思议。”
袿姬深深地低下头去：“两位大人，伪神袿姬在此拜谢了。”
“伪神一事倒是无妨，毕竟千百年来奇闻怪事众多，多你一个人造神也不足为奇，我们早就不是以前的迂腐神明了。”背后隐有白蛇的神明叹了一口气，“人类，他们看上去是如此苍白无力，但转瞬之间又能让你震惊于他们的成就——不管是信仰也好，科技也罢，他们总能创造奇迹。你被人类所信仰，凭空获得了这份神力，这并不虚假，你不必以伪神自称。”
袿姬沉默了一会儿。“袿姬本就是人类灵，从未将自己视为真正的神明。神明是恩惠信徒的存在，而不该是造成灾祸的根源，而我是最典型的反面例子。”
“你不该这么想。吾等神明天生两面，和与荒只在一念之间。神灵能给予人类恩赐，自然也能给他们惩罚！不敬神的人类，必将收获神明之荒。”另一位全身装饰着稻草绳环的神出声驳斥，她威严地看着袿姬，“你是神。既然已经成为神明，怎能继续以人类自居？”
袿姬抿紧了嘴唇。一边的白蛇神连忙打圆场：“八坂，别这样说，她心地善良，想要只给予恩惠，又有何错？”
她随即转向袿姬。“吾不解的只是你说的解决方法。希望自身存续的神明多如牛毛，希望自身消灭的却只有你一个。你的意思是说，既要让人类灵继续信仰埴安神，又要除去自身的荒种？”
“正是如此。”
“吾想不到该如何行事。荒与和，神之一体两面，正如阴阳交融，去彼必定失此，无孤阴孤阳一说。如果杀死自身荒的一面，那么和自然也该消散。况且，人类灵只要保持信仰，身为神灵的你本就不死不灭，这种状况下又何谈自杀？神明不朽，只可静等自己被遗忘而消失，吾从未听说有神能直接杀死自己。”
袿姬低着头，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有一位重要之人，与动物灵交战之时不幸死去。他只是一介平凡的人类灵，懂得剑术，我当时力竭，无法保护他，眼睁睁看着他倒下。
“我的力量，是创造的力量。若为和，便可创造万物，遍施恩泽，但若荒神暴走，便会引来毁灭和混沌，创造出我都无法控制的造物来。最初我给过他一把刀，将我自身的一点信仰之力分在上面，希望可以护他平安——在我看到他被狼群撕碎的时候，失控的我被牵引着，其中一半的我附到了那把刀上。”
“你是说……如今的那把剑，是埴安神之荒？”
“不。”袿姬摇头，“是埴安神之和。那刀本就带着我的力量，吸收我‘和’的一半之后更是威力无穷。它本是为对抗那些动物灵而制作的，是对付亡灵的剑。而神明本也是灵的一种……”
“为何不自己拿来用，不是方便多了。”
袿姬苦涩一笑：“袿姬也想，但刀内有灵，已经认主，无法交给他人使用。如今的我只是半个荒神而已，和神的部分附在刀上早已无法唤回。我恢复清醒以后勉强找回了他残存的灵魂，塞到了一只埴轮之中，将他复活为一只人偶。现在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让他用那把刀了结荒神的我。
“也许我就是这样残忍的一个神明吧。我想让他逐渐成长到能够斩灭我的荒之一面，因为我只想得到这一种方法。两位大人，请满足袿姬赎罪的一点心愿，袿姬实在不想再看到自身失控后生灵涂炭的样子了……”
“哎，既然已经答应下来，就需要做到最后。按你说的，往埴轮里注入我们的神力便可？”
“剩下的让袿姬来办。只需要两三年——也许更短，等待‘和’的力量被他逐步掌握。”袿姬站起身，“我是造形神、埴安神，创作偶像的神明，而‘和’是一把斩神之刀。他需要时间来熟悉‘和’，这段日子里，让他去斩一些‘偶像’，是我想出的办法。毕竟在我手里，偶像和神明其实是同一种东西。”
威严面相的神明点点头：“也罢，如果你真有自信能做到，吾与泄矢等待两年又算得上什么——只是苦了早苗那孩子。吾两人历经千万年之久，都不曾听说有神明可以纯粹为善而不作祟，如果能办到此事，倒也不枉我们为此演一出戏。”
“袿姬拜谢。”
她站起身，眼前的两位神明微笑着向她示意。她感到温热的泪滴从眼中涌出，很快被山风吹彻而冰冷。
她没有说，自己的偶像计划其实是存了私心，因为她还想多看看这个世界，她还没有看够畜生界以外的地方。
她想起很多很多事情，想起自己救起荒的那一天，想起自己看着荒被狼撕扯成碎片的那一天，想起她对荒承诺“你不需要做什么”的那一天。果然，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女人，诺言从来都没有完成过。
没有荒，她不会有勇气去变成神明，她不会有守护所有人类灵的心愿。荒是一个远比自己心神强大的男人，如果能选择，应该让荒来保护所有的人类灵。可造化弄人，承担重担的偏偏是她，那个脆弱的人类灵女孩。
她本是人，最脆弱的生灵。他们用最渺小的愿望去信仰，造就了最伟大的存在。所谓妖怪，也只不过是依托他们的想象而成；所谓神明，失去了他们的信仰也会迅速被遗忘。她只是所有人类灵中微不足道的一员，从来就没有真正觉得自己高于人类灵，这一点在成神以后从未变过。
她做过一个梦，一个她给予人类灵保护，人类灵安居乐业，和动物灵井水不犯河水的梦。
梦该醒了。
就再任性一次吧。人类灵将会走上正途，荒会带领着他们和动物灵分庭抗礼，世界上只是少掉一个总是办错事的神，根本无关紧要。
她手一挥，两具土偶应声而出，在两位神明的注视之下，它们逐渐变成了和神明一样的样子。接下来，她还要游说更多幻想乡的神明，邀请他们配合进行这场盛大的演出，用八百万神明不同的神力来洗涤“和”，让它一步一步成长为能斩灭荒神的最强神刀。
对于依靠信仰维生的袿姬这等神明来说，不朽是常态，而死亡是一种奢侈。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针对自己的精心谋杀，而导演正是她自己。
战争就要开始了……
我和荒之间的战争，她在心里默默想道。眼中的泪水无法止住，被大风吹散，不见踪影。
一次战争的经过
“扑哧——”
御币拔出，溅出一片血。荒的手抚摸上自己的心脏位置——那里已经停止了跳动。但他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依然活着的事实——假如人类灵也有“活着”的概念的话。
“退下吧，东风谷家的孩子。”依然穿着那一声工作服的袿姬轻声说道，“该收尾了。”
对眼前站着的这位身形单薄的女孩，荒感到陌生又熟悉。他从未想过，时隔如此之久未曾见面的袿姬会这样和自己重逢。
“你是……你是那位造形神？就是你指使他杀掉了……！”
袿姬没有回头看眼睛红红的绿发巫女。“你的神明大人都还活着。快回神社吧。”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战争已经结束了。”袿姬松开握住御币的手，重复了一遍，“已经结束了。没有神明对地下世界的入侵，没有斩神，全都没有了。你的两位神明大人都还好好活着。所有的神明都活着。”
“果真如此的话，我和早苗一起去守矢神社一趟好了。”荒听到博丽巫女从不远处走来，她的声音在大雨中依然清晰，“虽然我还想问很多事情，但如果你说的是真话，我一下子有很多事情要办。”
两位巫女靠近，不知博丽灵梦说了什么，安抚下了早苗。很快，两人就离开了。
于是，偌大的神殿前就只剩下一个人，一位神，外加一把刀。
他们沉默了很久，两个人都淋得湿透，但两人都无暇顾及。袿姬没有说任何解释的话，只是凝视着他胸前的创口。
她伸出手，搭到那道伤口上。伤口再没有渗出血来，甚至在不断愈合，这显然不是人类的特征。
他感到嘴中干涩。正视着眼前的女孩，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战争结束了？什么都没有了？这些他都想问，但最后他选择这样说：
“袿姬，我其实早就死了，对么？”
袿姬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我在劲牙组包围我的那天就已经死了，现在的我连真正的心脏都没有。我只是你做的一个埴轮，是这样么。”
“荒……”
“我不怪你。”他突然笑了，“我早该猜到的，我不可能打败那么多的神明。神明也根本不可能有心情入侵畜生界，这一切都是你早就安排好的，包括你现在出现在这里。是这样么。”
“对不起……”
“不，我真的不怪你，袿姬。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我也并不想知道——袿姬，你想让我干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因为我是你的刀。”男人洒脱地一笑，把“和”收回刀鞘，“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去办。是你告诉我，我能够保护大家，我才有了挥刀的理由。你就是我挥刀的理由，你给了我名字，你拯救了我，你也拯救了大家。所以，我现在该做什么，全都听你吩咐。”
“我要你……用‘和’刺进我的胸口。”
他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什么？”
“我要你杀了我。博丽神社没有博丽神，你最后要斩的神明是我，是荒神埴安神袿姬。”
“……”
暴雨打在他的身上，打湿了他一头乱发，发丝从头上如雨水流淌而下，遮住了他的左眼。他的嘴中越发干涩：“不，不可能。”
“这是我最后的愿望。荒，动手吧。”
“不可能！”他吼道，声音仿若老鸦痛苦的嘶鸣，“袿姬！你还觉得自己有罪于大家？那都过去了！你的失控也不是你造成的，只是大家错误地信仰了埴轮，和你有什么关系？不要再把所有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了，你一直是我们敬爱的那个埴安神！”
“我命令你，荒。”袿姬用手抹着自己的脸，泪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你说，我说的你都会办，现在我命令你杀了我。”
“唯独这个我拒绝。袿姬，和我回畜生界吧，那些动物灵不是不可战胜，我和你一起，就能保护所有人。你是我们的女神，你是造形神！”
“不，你不懂的，荒。”袿姬的声音里带上哭腔，“我已经不想继续当神了……”
她的出手没有任何征兆，右手直接抓向荒腰间“和”的刀鞘。在这一刻，身为一个剑客的本能促使他的身体比头脑更快做出反应，手下意识就握到了刀柄上——然后他的手臂便被袿姬抓住，“和”瞬间被她拉着出鞘。电光石火之间，他做出反应企图收刀，但已经迟了。刀口轻而易举地划出一个弧度，割破了袿姬的衣衫，在她胸前斩出了一丝血迹。
“和”是一把汇聚神明之力，斩杀神灵的神刀。
在漫长的战争之中，被它击中的每一个神明，不论伤口大小都将死去——它不是伤害神明的身体，而是伤害着神明的存在，虽然战争中所有的神明都是偶像，但“和”的本领并非虚妄。
它是袿姬的杰作，又或者它就是袿姬。
袿姬微笑了。她的双眼慢慢合上，安静地就像睡着了一样。
他看着袿姬软倒在地。
那一刻，他无法思考，只能看着她被雨水浸泡，脸色苍白，生机远去。
最终，一切都在埴安神袿姬的安排之下完成了。
一次战争的结局
等到博丽巫女回到神社时，她没有见到袿姬。她只看到一个倒在地上的男人——那正是荒。而他的刀“和”，正正好好插在他的胸口处，而他握着那把刀。
这是自刎么？
灵梦一下子乱了手脚，她慌忙把男人搬进神社里，这花了她很大的力气。被雨水浸泡后，伤口几乎看不出血液的痕迹，而男人看上去就和一般的尸体无异。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个造形神去哪儿了？
看着眼前失去生命迹象的男人，灵梦感觉到事情的棘手。畜生界的造形神消失，最强的人类灵剑客又这样死去，那个畜生界的动物灵们一定会统治地底，最后它们会将野望投向地上。那将会是新的战争，不可避免。
哎，为什么那个女神老是要搞出这种难办的事？
这样想着的灵梦，苦恼地看着男人的尸体。然后灵梦险些被吓丢了魂——地上原本一动不动的男人抽搐了几下！
她赶紧拔出“和”，为了避免看错，她仔细盯着男人。没有任何血液逸出，而伤口几乎和刀口一样大小，没有更加恐怖。男人的动作幅度逐渐加大，最后他睁开了眼。
“我死了吗……？果然我死不了啊，作为一个人偶。”
“你……你之前自杀了？”灵梦作为确认一般地询问。
“对。之前……等等……”男人原本遗憾和痛苦的表情带上了疑惑，“不对，我为什么要自杀？”
“难道问我？”灵梦感到有点好笑。
“一定有理由的……一定有理由的，可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我感觉我已经没有必要继续活下去了，然后我就把刀捅进自己的胸口。可是我完全忘记自己为什么要自杀了。到底是为什么……”
“你可不能死，毕竟你还要保护彼岸那边的那些人类灵，和袿姬一起。说回来，袿姬去哪里了？”
“袿姬？”
男人露出更加苦恼和绝望的表情。
“这个名字，听上去好熟悉……她是谁？我感觉这个名字很重要，我不能忘记她……”
灵梦愣住了。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就是你效忠的那位造形神，埴安神袿姬，人类灵的保护神啊？”
男人呆滞地望着神社的天花板。
“我不记得了。”
泪水从他眼中滚出，划过满脸伤疤的脸。
“袿姬？
“袿姬……
“我不记得了……”
偶像故事别传
袿姬眼前，赤裸的男人正对着她，紧闭双眼。她将最后一点陶土用在他的身上，一个埴轮就此完成——制作这个埴轮花费的时间，是她做过的所有埴轮里最久的。在做埴轮的时候她才会感觉到自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神明，能化腐朽为神奇。
假如神明没有“和”与“荒”，一切都将会是那么美好。埴轮会永远听从人类灵的安排，人类灵会幸福地生活下去，自己会一直守望着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就算再丑陋，那也是她的家。
可惜没有如果。
袿姬预想过，自己该如何说服重生后的荒杀死自己——所有的预想都表明，这是不可能的。荒是一个简单的人，他如他自己所说只是武夫，而武士会将自己的思考摒弃，永远不会做出背叛自己的行为。想让他杀死自己，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荒也不可能继续独活，以他的性格他多半会就此自刎。但除了他，也没有人能杀死荒神埴安神袿姬：因为作为“和”的那一部分，如今是只属于他的刀，而不是别人的。
袿姬太了解他了，但她想要的是一个完美的结局，是所有人类灵都受到她保护，而荒也就此生活下去的结局。
为了这个结局，她愿意赌上自己的一切，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场豪赌，赌注是她对荒的了解。她赌一旦她在荒面前死去，荒就会用斩神刀自刎。
埴轮和人偶不同，埴轮只是空洞的泥土偶像，不存在灵魂。将荒的灵魂注入埴轮，这将造出一个肉体不毁灭就不会死去的人偶，也就是真正的偶像——这是神明的活计，好在袿姬就是神明，而她要做的甚至更加不可思议。
她手中的雕刻刀指向了自己的心脏，一刀刺入。
当刀刃重新拔出的时候，袿姬喘了口气，感受到神明拥有的一切都离她远去——那些信仰，那些人类灵虔诚的祈祷，她再也听不到了。
接着，她将雕刻刀刺入眼前男人的心脏，随即拔出。她感受到，一股暴动的力量进入了埴轮，过了很久才逐渐沉寂。
埴轮完成了最后的仪式，即将苏醒。
重新成为人类灵的袿姬，将他挪到床上。在静悄悄的几秒之内，荒神就进入了荒的身体内，而世界上除了袿姬，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埴安神袿姬，从今以后失去了自己的姓——没错，她清楚地记得，作为人类灵的自己本来是没有姓的，自己就叫袿姬。
房间里只有一个人类灵，一个埴轮，一把刀，此外再没有活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我……又死了吗？”
“没有哦。”
她露出微笑，看向苏醒的男人。
“袿姬？是你吗？”
“是我。你没有死，劲牙组组长被你打退了，你救下了我。”
周围是普通的民居装潢，她依然穿着那套黄绿的工作服，脸色苍白如纸，但没有大碍。她已经脱离了动物灵的追杀，眼前的男人怔怔地看着自己，就好像自己的存在是一个奇迹一样。
“我欠你一条命了呢。”她微笑着，“那头天马，大概不是死了就是残了吧。荒，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一次战争的开始
人类灵和动物灵的战争已经进行了三十年了，而且看上去没有任何停下的意思。有人说，这场战争永远不会终止——只要地狱的轮回不停歇，只要人类和动物的灵死后不是全部都能进入这个轮回，战争就不会结束。
人类灵的领头者是一位刀客，名为荒。他手中的刀，名为和。在很久以前，人类灵似乎因为没有爪牙，被动物灵奴役了相当长的时间——那时候的人类灵是不会用刀的。对于灵来说，刀剑这等凡俗物事伤不了彼此，因此制作工具这等天赋对灵来说最为无用，灵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爪牙和兽性。
但是荒的存在让一切都不一样了。
有人说，他是一位神明，又有人说他只是半人半神。荒的刀，能够轻而易举地斩下动物灵的头颅，即使是以力量和正面战斗为骄傲的劲牙组组长都承认，自己就算要和鬼杰组的头头联手，都无法拿下他。力量为尊、弱肉强食的畜生界里有这样的一号人物存在，人类灵再也没有受到欺侮。何况，现在的人类灵制作出的刀剑，能确确实实对动物灵造成伤害——那不是一般的剑，而都和神刀“和”一样，能够斩杀灵魂。这据说都是荒施展的恩泽。
畜生界，就这样维系着微妙的平衡，而战争永无止境。也许他们都是为了早已遗忘的理由而战吧。
很久以前，似乎有一位真正的神明出现在畜生界，庇护着人类灵。但由于时间太过久远，现在没有人记得这是真是假。想想也是，畜生界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诞生一位神明？这里是地狱都选择性无视的三不管地带，在这里没有任何油水可捞，而人类灵的信仰也都集中在荒身上。
传说中，那位神明叫什么来着？
无人知晓，因为这是传说。
但众所周知，神有两面，或和或荒，恩泽和暴虐并行。如同太极没有孤阴孤阳。就算有神明降临，也不一定能达成比现在更好的结果了吧？
所以这样就好。
……
“就这样写就行了吧？”紫发的小女孩合上笔记，询问眼前的老婆婆。
“你肯定没有仔细看阿求写的那一本缘起。”老婆婆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这不怪你，你还小。传说中的那个神明，真的存在过。她叫埴安神袿姬。”
“埴安神……袿姬？好难读的名字。”
紫发的小女孩嘟着嘴，相当不满意。
“大家都忘记那个神了。谁会去翻几十年前的缘起啊？”
老婆婆依然微笑着：“总会有人去看的。只要看完那段故事，就不会忘了——那个故事很精彩，很精彩。”
以上，正文字数17931。
选择加分项：
5决斗！（5分）（早苗和荒的决斗。篇幅虽短，但是是主线剧情的一部分。）
6并非命运（2分）（最后荒和袿姬的邂逅，是袿姬一手设计。）
11尘泥巨像（1分）（文中的埴轮都是“特殊的构造体”，“可以被驱动”。由于没有细说如何被驱动，本人觉得埴轮化的荒也在此列。如评委疑虑，可以不算此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