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奇谈】邂逅篇终审入围21号《海神的搁浅》
海神的搁浅
从学生会的办公室看出去就是游泳池,盛夏不应该在六点就将天空暗下来,今天想必是一个十分的例外。不一会便打起了雷,紧接着就是潮湿的味道。你坐在轮椅上,桌子前的公文已经批改得差不多了,你盯着游泳池的水被细雨不断地打在上面,波纹凌乱地形成再消失。
但是,你的思绪并不在游泳池上,更不会在办公室里面。你想到昨天也是这样的时间,天气也是这样的阴,接着也是下这样的雨。你在公车站等待着回家时,在对面的站牌,看见了熟悉的面孔。
是她吗?你无法向自己保证那个在雨中与穿着衬衫的男子亲吻的女性是不是影狼,也不知道她颈部闪着光芒的是不是昂贵的项链。当你的眼神不知道是跟细雨还是影狼的眼珠相交的时候,你的心脏几乎要永远停住。
他们两人的公车来了,男子让影狼先上车。你清楚地看着影狼的身影被模糊地水滴扭曲,她走到公车的中段,另一个身影也跟了上去。影狼身上的白色与男子衬衫的白色拥抱在一起,好像是再也分不开来的一个人。
你呆呆地看着驶向远方的公车,终点站是繁华街。你的视线与神志都被勾引到那条街道上:你想象街上的某个转角处,某个旅馆的门口,他们两个撑着透明雨伞缓缓走进去一般。以至于当公车司机要帮助你上车时,你握着电动轮椅的手好像中风般痉挛。
你在七岁那年就已经有些与众不同。你在游泳课里是一只蛟龙,从打腿到划手,你的教练就没有看过这么有天分的准奥林匹克选手。你家人觉得欣慰,你也觉得开心,再水中的日子如此自在,就好像你是这么在水里面生下来的。
到了九岁那年暑假,你家与邻居家一起到海边游玩。天公有些惹人厌,但你还是不畏惧风雨在海里漫游。你一直游一直游,没有人注意海边的潮水如何,只有邻居家小孩一直说要涨潮,大人都没有相信。等到黄昏要回去,他们才开始惊慌。疯着在海滩上喊你的名字。邻居家小孩说看到你一直在游泳,大人就哭丧着脸觉得无望。好像你已经死在海里一样。即使如此,他们还是联络海上保安厅和当地渔民,希望就算打捞到一个尸体也好。当晚是满月,又是大风大雨,海上诡谲得很。你的家人没有上船,他们在岸上一直寻找,希望你只是在海滩上某个地方睡着而已。
一直到将近黎明,渔民才带着你从地平线回到海滩。你用毛巾裹着身体,你游了将近十几个小时,没有遵照教练的指示,用一种奇怪的方式在海上游着,好像要游到尽头。邻居家的小孩偷偷上了船,她眼睛和鼻子在漆黑的晚上和风雨之中一把指出你的方向。渔民的船还得加大马力才跟得上去。他们一直呼喊你的名字,你才似乎有些不舍地掉头回去。你没有畏惧,也没有痛苦,连一丝疲惫都显露不出来。渔民说他们从来没看过这样会在海里游泳的女孩子,肯定是海神保佑。
海神保佑,海神保佑,他妈真的是保佑过头了。你的双脚不知道为什么,从那天起就只能在水里动弹,在陆地上死活没有办法走。大医院的医生想了很久,写了很多封信件与国外的医生交流,最后只能无奈地对着你说:“不然你给这个病取一个名字?”你想不到什么名字,你老爸于是说干脆叫美人鱼病算了。结果马上被医生反对——因为已经有一个病症叫美人鱼综合症了。
最后他们用了你的名字来当这个病的名字:若鹭姬综合症。医生一边想要用心理一边用物理去找寻原因,至今没有定论。你的父亲还是一样呵护你,直到家里有了一台电动轮椅之前都是他推着你上下学;你的母亲常常摸着你的脚协助你复建;你的邻居后来搬家了,那个找到你的小孩,你们到了高中才在这所学校重逢。你也是第一次直到她叫做影狼。
不知道是现在的教育优良,还是你性格上好相处,又或者真的是海神保佑,总之你的生活过得顺遂。你有一个健康的家庭,你在学校没有因为身体的残疾被嘲笑。大家围绕着你,叫你“公主”,你一开始还会羞涩,叫久了之后也就毫无困难地接受了。你的天资聪颖,成绩优良加上惹人爱的性格与天生不算差的脸蛋让你当上学生会长。你的朋友也加入学生会来帮你忙——影狼也不例外。
另一位加入学生会的是赤蛮奇,你们三人就这样假借办公之名,在学生会办公室喧闹不知道多少次,格式好像都差不多:影狼开启话题,蛮奇回嘴一句,两人一来一往,你微笑倾听,偶尔插上一句嘴。光线从你身后的窗户照进来,不论何时都如此懒洋洋。
也正因为如此,当你转过头,向埋头整理文件的蛮奇提起影狼的事情时,她平稳的语调说出那四个字,就好像食堂的今日特餐,你还以为那股懒散的气质可以一直延续下去。你沿着蛮奇的发音:“援……援助……”然后你没有勇气再念下去,迟钝如你也理解这个词的意思。
你多半以为是在报章杂志或下一则新闻出现的字眼,就这样抛在你待了大半年的学生会办公室里面。你呆了半晌,看到还在检视文件的蛮奇,你问蛮奇是不是恶作剧,蛮奇的死鱼眼盯着你没有回答。
蛮奇不开玩笑。
蛮奇继续工作,你在桌子前面停住一切动作,你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你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蛮奇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你几次,终于觉得有些内疚:“你今天不舒服,要不然回家休息吧?明天再做就好了。”你没有那么不舒服,但你还是收拾书包离开。蛮奇陪你到校门口,一路上默默不语。到了门口也也只是互道:“谢谢明天见。”然后你用左手撑伞,右手将操纵杆的油门催到最大,六个轮子在地上隆隆作响,不一会你便感受到这样的速度撑伞根本没有意义,风只会将雨更快打在你脸上而已。被大雨冲刷的你冷静了下来,明明不是自己跑步,你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喘气。
你放慢轮椅的速度,又一次来到公车站牌前。你望着与你反方向的对向车道,公车一辆接着一辆,载着人们前往纸醉金迷的街道上,那些面孔不是面无表情就是令人作恶的露齿笑容。你愤慨地盯着那些邪恶的面容,一张又一张,你还是想不透,你想不透为什么影狼要如此作践自己。
你想不透。
你想着自己是不是要这么穿过马路,说不定前往繁华街就可以见到影狼。但你的公车来了,而你得回家吃饭,时间已经很晚了。
你回到家的时候,父母微笑着欢迎你。他们准备好了饭菜与你一起饮食,你却不知道为什么什么都吃不下。但你知道这是父母为你精心准备的食物,所以你演着一副美味的样子。你在餐桌上巧妙问起了繁华街的事情,你的父亲告诉你那里是暴力团掌管的地方,糟糕又危险,没事不要去。
“学校怎么了吗?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不,爸爸,今天我在学校过得很好。”你微笑着,并在餐桌上绝口不提关于影狼的事情,也怪不得你去洗澡的时候会干呕不止。
你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情。
你想回九岁那个游向大海的日子,你一直游,一直游,就好像海洋有什么在另一头叫你前往似的。你一直很后悔当年没有询问那些渔夫那片海域是哪一位海神掌管的,说不定可以治疗好你的残疾。
真的是残疾吗?你洗完澡,写完作业,躺在床上准备睡觉的时候,柔软的床垫与被窝包裹着你的全身。你想到大多时候的体育课你都没有办法参与,唯有游泳课的时候你才展现你的全身。一开始你还会觉得自己这样奇怪的病会不会为你招来不必要的误会。事实证明不知为何,你身边不论是同学还是老师都十分谅解你的病情,这使得你感到诧异。你一直担心你会遭逢一些霸凌或欺负,一切却自然得、顺利得不可置信,好像你本来就应该如此似的。
你突然感到你的人生有什么地方不对,你仔细思考这个病症,思考着自己的身体究竟是哪一块肌肉或者神经出了差错。你在母亲帮你关灯并亲吻你的额头之后开始动作:先是试着脚底板,然后是脚指头,接着小腿,膝盖,大腿,臀部……刚开始不算太激烈,你试着去感受你只有在复建与水中才会使用的肌肉。到了后来,你的双腿仍旧无动于衷的时候,你加大了脑袋对这些部位的催促。你在黑暗之中,为了在腿部使出一些力气而奋斗的时候,这些力道却传递到了你身体的其他部位,你扭动、抽搐,夏日的冷气无法阻止你的汗水流出,而你的汗水却没能让双腿移动分毫。直到你停下,在汗水浸湿透的床单与被褥之中,你活脱讽刺地像是一条搁浅的鱼。
当你虚脱力气,疲惫的身体就要沉入梦乡的一刻前,你才清楚的发掘自己的人生比想象之中的来得不健全。
在你中午吃饭之前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你前往学务处交付公文的时后,撞见影狼正好从里面出来。
一般而言,这不过就是一件十分稀松平常的事情——影狼对你开朗地打招呼,而你微笑回应。仅此而已。影狼这次也是如此做的,你努力回想着自己应该有的行为,然后做出了与过往一致的应对进退。
也许事情不是这么糟糕,也许蛮奇听到的消息只是误传。你理解蛮奇这位朋友的消息虽然灵通,但不轻易与人分享,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些消息时真时假。你进入学务处,向事务员拿取了一些资料之后,她不知为什么与你聊了起来:
“那个刚刚走出去的孩子也是学生会的?”
“影狼吗?她是我朋友。怎么了?”
“哦。”事务员歪了歪脑袋,签了一会字才回复你:“她想必很辛苦吧。”
你完全可以把这句话单纯地当做事务员所指的是学生会的工作,但你还是听出了这句话里面的异音:
“影狼怎么了吗?”
事务员将文件贴心地放在一旁的矮桌上,你稍微伸手拿取。事务员看了看那扇你进来的门:“你是影狼同学的朋友对吧?”
你点点头,感到上半身好像在为了什么害怕。事务员摸了摸嘴唇,才对你继续讲下去:
“影狼同学她……”
事务员帮你拉开门,她皱着眉头的样子似乎是在后悔跟你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你搭乘电梯来到四楼,你的电动轮椅后面挂着你今天的便当——母亲亲手在早上做的,冷掉了也很好吃。
你将轮椅停在了学生会的办公室前,你正要一只手撑起身子,另一只手拉开门时,门便打开了。影狼笑着说她在你搭上电梯的时候就闻到你满身的水味,而你有些搭不上话。
你将轮椅移动到影狼身旁的桌子,对面坐着的蛮奇对着你打了一声招呼,继续刚才与影狼之间的话题。你没有听清楚他们在讨论什么,你的眼睛盯着影狼的便当。
影狼见你似乎在发呆,便将手伸入你轮椅后方的袋子,将你的便当拿到你面前:“再不吃就冷掉了哦。”“本来就是冷的吧。”蛮奇与影狼之间有些类似一唱一和的吐槽游戏就与过往一致,好像什么东西都没有改变一样。
你将便当打开,丰盛的菜肴与精心设计的色彩都告诉你这一份便当是制作者无比爱心的展现。虽然你一直都很了解你的母亲是爱着你的,但此时的你面对如此的爱意所能释出最大的善意却只有沉默。
你不禁再将视线移向影狼的便当之中。一直以来,你们一起在这个学生办公室不知道吃了多少次的午餐,你却从来没有发现她的便当是这么的清寒。
你的脑子满是事务员与你说的话,你试着回想刚才离开学务处的影狼,她的右手信封究竟装着什么呢?为什么影狼在那个时间点上会来到学务处呢?
“影狼同学她……”
你恨自己,你也恨影狼。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她没有跟你说?你回忆到你每次在家中提起影狼这位前邻居的时候,你的父母脸上的微笑,你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他们的微笑里面好像藏着一些难言之隐呢?你看向你的菜色,只是一瞬间,你居然恨起了自己父母——这份负面的感情很快就依靠你的理智消散了。
影狼见你迟迟没有动筷子,灿烂地笑容问你是不是需要她喂。你凝视她的笑容的瞬间,几乎无法呼吸。你完全没有办法去相信,影狼的家庭因为各种因素而分崩离析;也没办法相信这高中三年,影狼一直在领取着低收入户的救济金;更不愿意去相信,蛮奇昨天就在这间办公室里面说出来的字句。
而影狼却从来没有向自己提起这件事情。
你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心不在焉。蛮奇没有看你一眼,影狼则接受你的邀请吃掉了你一部分的便当。“剩下的我不吃了。”影狼对着你笑了笑,“你要吃饱了才有办法做复建,对吧?”
你只能呆呆点头,你听到影狼向你与蛮奇请假,今天放学她无法帮助学生会的事务,她有急事——你这才想起这个学期已经好几次了。蛮奇对影狼的这句话没有反应,还开玩笑地打起了嘴战。影狼正要还击,你的嘴唇却不由自主发出声音:
“影……影狼……?”
“嘿!公主!怎么了吗?”
“你放学之后……”
影狼眨着眼睛,等你继续讲下去。天啊,你的大脑这么禁不起他人的眼神吗?你要对她说些什么?叫她不要再这样做了吗?把她从没告诉你的东西全数摊开吗?干脆直接骂她一顿?告诉她我恨你?这些都是选项,但你选不出任何一项。你只是张着嘴唇,再将眼神绕到窗外。你看着游泳池在大太阳下闪出粒粒金光,深呼吸几次,才耸耸肩膀。
“她是叫你如果放学之后没空,就干脆退会算了。”蛮奇将影狼便当里的一口牛蒡抢过来,影狼瞬间与蛮奇插科打诨起来。最后,蛮奇将自己的一个炸鸡块塞在了影狼的便当里面,你也继续吃饭。就这样,午餐继续。
请简单回答以下题目,将答案写在问题下方。不需要多加思考,以最直觉的想法作答。不知道答案可以直接写不知道。
问:请问你的名字?
答:若鹭姬。
问:请问你今年几岁?
答:十四岁。
问:你喜欢游泳吗?为什么喜欢/不喜欢?
答:我很喜欢。因为我游得很快,而且在游泳的时候,我觉得很自在。
问:五年前,你在海上遇难的时候,你觉得你喜欢游泳吗?
答:遇难?其实我不觉得我有遇难。而且在海上游泳我很喜欢,比在游泳池还要喜欢。我希望之后有机会可以再去海边游泳。
问:你在海上遇难的时候,是否感到无助?
答:我不太记得,但我回忆起来当时的我没什么感觉。所以应该是没有。
问:你在海上遇难的时候,你是为什么决定游这么远?
答:(你没有回答这一题)
问:你被救起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答:老实说,五年前的事情我不是很记得。我现在脑海回想起来,唯一的念头似乎就是我觉得渔民伯伯的船很帅,我很开心可以坐上去。但我还是觉得我不是被救起来的。
问:你有想过你的父母/朋友/亲近的人,在海上或者在船上时?
答:我在海上游泳的时候我不记得我在想什么,应该都是没有,我只觉得很舒服。我在船上有想到我的家人,因为我觉得他们可能会担心我。
问:你回到沙滩,见到你父母的时候,你内心的反应是什么?
答:我有点担心他们会生气,不过他们没有,所以我很放心。
问:你对在海上找到你的隔壁邻居小孩,你有什么样的感情?
答:我不确定。不过以现在的我来看,我蛮感谢她的。不然我很可能不会与家人团聚。我很想要再见到她,可惜她后来搬家了。
……但有时候,我会想要再游多一会。因为在那之后我父母都不让我再去海边了。
问:事发到现在已经五年了,你对于你身体的残疾有什么想法?
答:不能走路有点不方便,而且我有点抱歉爸爸要这样推着我上下学,我不太喜欢这样。但是周遭的同学都很包容我,而且爸爸说等我上了高中要给我买一台电动轮椅,到时候我就可以自己上下学了。所以我觉得残疾虽然有些不便,但是不是那么讨厌。
问:五年前,如果你知道你会因为在大海游泳而残疾,你还是会去游泳吗?
答:我不知道。现在可能不会,但我不知道那个时候的我会怎么做。
问:五年前,如果在海上没有人来找你,你觉得你会游到什么地方去?还是你觉得你不会停下来?
答:(你没有回答这一题)
问卷结束。X市立医院感谢你的耐心作答。
天气一样。
你将轮椅背对你的办公桌,面向身后的窗户,活脱像一颗死掉的植物。从一旁抬起眼睛的蛮奇想着你该是什么植物,想了想发现自己知道的花卉不多,也就没了兴趣,继续埋头工作了。
你强烈地听到有什么在呼唤你。好像就在楼下的泳池,又好像在重重建筑与山岳之后的大海。你只觉得全身蠢蠢欲动,好像期待着自己就这么从楼上跳入泳池之中。
你想到了影狼,这时候的她是不是在亲吻着谁?那人是不是把他的手伸入了影狼的裙子底下?他们在床上翻来覆去,你想着那人在影狼隐秘的所在留下他的印记时,你几乎要重重地将拳头砸在轮椅的扶手上。
你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比起他人,你更加厌恶的是你自己。“我怎么能如此盲目?”你今天下午不断询问自己这句话,你为什么会在这么久的时间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身边的一切?为什么影狼不告诉自己?
你猛然想到一些什么,你将头转过去,似乎是感受到你的视线,蛮奇没有抬起头,只是嗯了一声,表示她在听。
你有些迟疑,这样问是不是有些不尊重影狼?但你的脑海中再次出现你想象之中男人与影狼翻云覆雨的画面,你便失去了顾忌:
“你知道影狼是低收入户这件事情吗?”
蛮奇停下手上的工作,眼睛盯着纸张好一阵子才抬起看向你:
“我知道,影狼告诉我的。”
你沉默了一下,呼吸稍微变得急促,却还能够矜持:
“她有告诉过你……那件事情吗?”
“公主,我——”
蛮奇欲言又止,一只手捏着额头,深深叹了一口气才停下手,用一种下定决心的眼神看向你:
“有。
“影狼都告诉我了,她家庭的经济状况,她父母的离异,还有她去繁华街援……”
蛮奇止住嘴,停下来观察在颤抖的你。
“为什么……我都不知道?”
蛮奇深吸一口气,从座位上站起来。她不太习惯你现在的眼神,但她还是试着接近你:“公主……”
“不要!用那个称呼!”
你突然大叫,吓得蛮奇向后几乎要推到墻边。她将两只手微微举起,想了很久,才继续开口:“若鹭同学……?”
你喘着气,这时才反应过来,你似乎从来没有叫得这么大声。你想想现在已经是放学时间了,应该没有外人会听见。你用力握住轮椅的扶手,让自己的身体不要继续动摇。
冷静下来的你,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你迟疑了好久,一直听着雨点打在玻璃上的声音。脑海里满是影狼的身影。
“为什么……都没有人告诉我?”
你知道,你是知道的。这真的很无理取闹。你怎么会觉得自己有资格要别人说出那些他们不愿意说出的东西呢?
但你不能接受,与你在学校几乎形影不离的影狼,在你看不见的角落向蛮奇说着她的境遇。她可能讲到一半,就会显露出她不曾在你面前出现的泪眼。如果是以前的你,绝对不会相信那个天真烂漫的影狼能够打从心底悲伤。
“影狼可以跟我说啊……为什么她——”
你也不能想象影狼在陌生男子面前褪去衣服,不知道她的脸上会露出的是羞涩还是麻木的表情——裸体,你想起你从未见过她的裸体,突然怅然若失。但你马上理解这个想法似乎有些太过僭越。你对于影狼抱持的不是那样的情感,现在的你却完全乱了方寸。本来就不该是的才对——再也不同了,从你在大雨的公交车站与影狼四目交接的那一刻起,你的生活就再也无法回去了。
“如果你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蛮奇你不阻止她……”
蛮奇听到这句话,轻声骂了一句什么,才对你回答:
“阻止?”蛮奇双手一摊:“我要怎么做?直接叫她别去干那档子事吗?她就这样会听吗?听了之后呢?影狼不需要那些钱吗?你要她从什么地方把那些钱生出来?”
蛮奇将手放下:“这种事情从来就不是这么简单……”。你好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只觉得喉咙里卡着太多话,全部堵在一起。你与蛮奇之间好一阵子无人发言,两人也有些尴尬地别过眼睛,雨声的连续与几次雷声经过之后,蛮奇才开口:
“若鹭同学,我接下来要说得话可能有点伤人。”蛮奇停顿了一下,略微思考之后确认没有办法再委婉了。于是讲出来:
“我觉得你是影狼最不可能倾诉的对象。”
你没有回答,蛮奇确认你没有要提问,慢慢向你走来:
“影狼她真的很珍重你,我不确定你是否感受得到。”蛮奇又叹了一口气:“我听她讲过,她在海上找到你的那件事情很多次。”
“她连这个都告诉了你。”你讲得很急,不清楚自己是在责备还是悲伤。然后你才明白过来你是在害怕:
“蛮奇,我是不是一个很糟糕的人?是不是因为我什么地方在你们眼中很讨厌,或者我做了什么……”
“若鹭同学!”蛮奇有点不耐地闭上眼睛:“你到底是有没有听清楚我说的是什么……”
“我听得很清楚!”不是因为蛮奇的责备,但你的眼泪已经滴了下来。你带着哭腔想要往前,却忘了你的双脚已经失去功能。你双手一往扶手用力,身体向前倾去。
从轮椅到地面的距离,从来就不是很远。但当你就要这么坠落的时候,感受到的却不是平常的恐惧。你觉得自己就会这样失去生命——尽管现在想起来很蠢,但你的大脑能想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既然是你昨天晚上在床单上抽搐的样貌。
一条搁浅的鱼。
海滩上有一条搁浅的鱼。
九岁的你看到它的鱼眼直视着你,你慢慢朝它走进。
你抱住它,它在你的身上不停拍打自己的身体。
一开始,你将它抛向大海。但不久之后,潮水便将它打回了岸边。
你的印象很深刻,鱼跟你说了些什么。你那时候懵懂无知,便带着它游向大海。
被海神眷顾的你,潮水根本算不上什么。但很快地,你也就忘了那只鱼。你只知道海水真的很舒服,你一直游,一直游,不曾感到疲惫。这是你的天性。直到夜间的海面上渔船与探照灯照向你,你才想起那条鱼。但你不知道它去了什么地方,你只知道你要把这件事情当做一个秘密,永远保存在你的心中。
在你往前倒下的一瞬间,蛮奇用尽她懒洋洋身体的几乎所有力气向前冲去。你只看到一个身影来到你面前。当你下一秒理解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你发觉自己没有跌倒。蛮奇用她的身体撑住了你,双手穿过你的腋下用手臂将你撑起,你们的头互相靠在彼此的肩上,你听见蛮奇喘气的声音停下,感觉她的声音带着一些想要缓解气氛的干笑:
“有点……有点尴尬。”
即使这个姿势有些尴尬且不舒适,你们两人却维持了好一阵子。蛮奇听你努力忍住抽噎的声音,在你的耳朵旁深呼吸起来。你渐渐跟着她的步调平复了心情。
你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心灵健康是多么不健全。
“我说了,影狼真的很在乎你。”蛮奇冷静地在你耳边说道:“其实我们都是这样,我们真的不想要……你也有够多事要在乎了。所以……所以我们不希望公——若鹭同学你去烦恼这些事情。”
蛮奇说完这些,将你放回你的轮椅上,见你不发一语,也沉默了半晌。最后走向门口:
“我们都稍微静一静吧。”她抛下这句话便离开了办公室,留下你与暴雨在其中。
而你已经被淋湿了。
你将鼻子流出的液体吸回去,几次之后它便不再流出了。你知道你应该在这里待着,等蛮奇回来。
但你现在想要去一个地方。
你确认了一下时间,已经七点多了,学校此时剩下的人不多。警卫虽然仍在,但他总是懒得巡逻,只愿意窝在校门前的警卫室用收音机听着老旧的电台。
雨声之外,只有你电动轮椅发出机械的单调声音。前往游泳池的路上虽然有着遮雨棚,但由于有着不小的风,还是微微弄湿了你的身体。
你来到更衣室前,用偷偷拿来的钥匙打开大门。一股潮味从里面传来。你的六轮电动轮椅没有受到高低差的阻碍,驶入里面。
在你的书包里,总是放着这么一件泳衣与毛巾,好像它随时可以补足你失去的一部分一样。你知道越是想要接触水,就越是不能急躁。你坐在轮椅上,将身上的衣服缓缓褪去,一件不剩。接着将泳衣拿出来,先将上半身穿好,把头发用发圈帮起之后,再用手将脚一只一只抬起,套入下半身的泳衣,最后再用背撑起你的臀部,两手一拉,将你的泳衣穿完整。泳衣保守设计,颜色也是不算出彩的海军蓝与白条纹,但对你而言泳衣可爱与否根本无所谓,你只想要游泳。
你继续将轮椅行驶到更衣室与室外的交界处。本来你打算就这么用双手慢慢撑着移动到泳池,幸运的是之前更衣室施工的一些器材还留着,其中正好有一个还算干净的推车。你小心爬下轮椅,再撑起身体坐在推车上。左右手向地板施力,藉助着推车的轮子来到泳池畔。
你想办法侧身下了推车,坐在泳池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雨点已经将你的身体打得有些湿了,你将双腿泡在泳池的水中,让他们浮在上面。你耐心等待着,直到下半那种有些类似腿麻的痒传递到大脑,你开始慢慢用脚打水。不过两分钟,你的双腿完全复活了。
你下了水,感受很久没能完整运动到的双腿。你先是微微摆动它们,接着便回想起小时候游泳教练的教法,用自由式游了一小会,自然而然地在一段时间之后,你的姿势不再标准。你用一种怪异但不失优雅的形态在水中穿梭,贪婪地让你的感官集中在下半身。你没有蛙镜,漂白水的味道也伤不了你分毫,双眼不断盯着被你双手打入水中的空气变成泡沫前往水面。你想到你的父亲在命名你的疾病被拒绝的晚上,床边故事就说着小美人鱼,结局是人鱼变成泡沫。
当然,你是不会变成泡沫的。你的躯壳是人类所有的躯壳,绝不是用魔法得来的廉价品。但你总是害怕自己与水的距离这么近,会不会被虏去,而水是这么时常呼唤你的名字,每当那时候,你的心底就会这么燥热起来。
也许从不该把你的灵魂装入这一对长了脚的躯壳。
你停下行进,仰躺在水面上。你可以清楚到全身被雨点轻轻碰触。这是你在陆上的时候永远不会感觉到的事情。在水中,你越来越感到舒服,甚至有一瞬间要忘记一切在陆地上发生的事情。但你的双脚给予身体反馈这件事情,让你难以脱离刚才发生的一切。
你想到刚才你的愤怒,还有刚才差点要从轮椅上跌倒的模样时,都会对自己的行为不寒而栗:究竟是刚才的怒火比较可怕,还是这么多年来自己从没这么生气过比较可怕呢?你自我询问无果,你不知道这件事情的正常答案,于是想要欺瞒刚才的情绪不过是意外之中的意外。
但你的身体是不会欺瞒你的。你刚才颤抖的上半身证明了你身体的热正在丧失,而你刚才一动不动的下半身正是愤恨的来源——你恨你是一个他妈的残疾,父母把你教得彬彬有礼,搞得你身边的人好像都讨厌不得你,得每天让人帮你开门关门拿东拿西;甚至得时时刻刻顾虑到你的心情,想着什么该告诉你什么不该,活在一个巨大的泡泡里;你恨你自己,恨自己麻木、盲目地没能见到身边发生的一切,更是恨透了自己这极似白痴小说里面的玛丽苏女主角——哈哈,而偏偏你名字里还有一个“姬”。
你卷曲起身体,故意将肺部的空气用力吐出。你感觉自己慢慢下沉,一路沉到泳池底部的蓝色瓷砖上。你坐在上面朝水面望去,雨点越来越大,打在泳池上你见得清楚。你感受到这场雨与前两天那样温柔的轻雨越来越远了,而是一种愠怒在里面。这样的天气,外面昏沉的灯光从水底望去,就好像这个世界全部反转了一样。你突然觉得这场雨说不定永远不会变小,而这座城市会变成一座水都,公车站的公车会停驶,一切交通工具会浮在水面之上。那个时候,你会游向繁华街。繁华街的霓虹灯会在水底下闪耀,你要找到影狼,将她接回你身边。
但那是不可能的。水底下灯火通明的城市只有龙宫而不会存在城市,而龙宫也只会存在于童话故事之中——童话故事,你想着你的病,你的名字,你一切的遭遇,
你突然觉得你好像活在童话之中。
你呆呆看着水面上的波纹与被水淹没的城市,你只知道你的人生出了差错。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问题的呢?你询问自己,最后只想到那个你失去双脚,被海神保佑的夜晚。
童话不存在,龙宫不存在,海神也不存在。如果存在,那就无法解释影狼的存在。
你从泳池底部站起,来到水面上,雨滴打在你的头上,绑着头发的发圈不知道消失在什么地方。披头散发的你意识到,这是你第一次在水中想了这么多事情。你想到影狼在海中找到你的夜晚。你清楚一件事情,就是自己站在这里,都是影狼的存在。
当然,如果九岁的你继续游下去,说不定你真的可以前往龙宫,见到带着皇冠的海神,然后过着童话般的生活。你会在那里与长着尾巴与耳朵的狼人,以及一个脑袋会随时掉下来的辘轳首。你们会一起做很多事情,你会待在一个充满浓雾的湖中,直到永远。但是你被影狼拉了回来,现在的你拥有的也很多,也过着像是童话般的生活——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直到那天雨中的公交车站。
当你在雨的帘幕之下看见影狼的眼神之时,你多么想要这么走向她啊!你多么想要冲上那台公交车,往那个男人的身上狠狠揍一拳,再拉着影狼的手,带她离开那辆前往繁华街的公交车。但那是不可能的,童话是不会出现红灯区的,而公主也是不会前往爱情旅馆的。童话之国有着童话之国的规矩,规矩保护着你存在于童话之国,但也逐渐变成鲜花捆绑着你的身体。鲜花也是锁链,只有在感觉到难以伸展的时候,才会理解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如果是选择戴上七彩的变色瞳孔片,那么这个世界也会是彩虹的投影。但你的眼睛已经被氯水浸入了。即使你不感觉丝毫疼痛,你也知道你的选择。
你想着影狼在校园与你说笑,
你想着影狼在楼道与蛮奇诉说,
你想着影狼被不认识的男人搂抱,
你想着她在公车站、穿过雨幕、与你四目相交的眼神。
你不用想了。你用力游,游向泳池的边缘。雨越下越大,你想到九岁的那年也是这样的雨,而如今泳池也与海洋一样宽了。
接着是风,还有浪——学校的泳池怎么会有海浪呢?但你转念一想,泳池也不是海啊!如果自己是海神保佑,那么怎么会能够在泳池里面游泳呢?你嘲弄着这样恶心的设定,海神大概生气了。你看见本来不过是稍微可以左右你一点的小浪,转瞬之间汇集成为惊涛巨浪。即使现在是夜晚,你还是可以看见白色的千万匹马朝你奔来。
如果现在退缩就输了。你的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朝着巨浪游去的你,很快就被淹没。
你感觉脑袋被重重打了一拳,但你不会失去意识。你跟着无数泡沫一起冲上水面。你看得清楚,与泡沫一起浮上的时候,他们就像是静止不动的千万水晶球,映出你无数的影子。
而泡沫在上升的时候,会因为压力而爆裂。你看着他们一个跟着一个消失,你知道最后他们会一个不剩下。
但你会留下来。你不是泡沫,也不是美人鱼,更不是公主。如今的你,是一位朋友,而你要做一位朋友该做的事情。
你冲出水面,大口呼吸着。第一次有意识地在水中呼吸的你,由于快速从水面下上升而有些不舒服。但你的手已经触碰到池畔,而刚才的大风大浪也感觉像是完全没有出现过一样。唯一剩下的只有雨。
你听着雨声,感受着雨打在你身上的触感。你的余光看向泳池,看见一条鱼游走。
你将衣服换好,离开更衣室。你已经将一切都打理好了,没有人会发现学生会长昨天晚上偷偷在学校泳池游泳。你浪费了不少时间,也许只能明天再把工作做完了。当然,在这之前你有些话要对蛮奇说。
你在前往学生会的走廊上遇见了蛮奇。她想要对你说什么,但看你的样子似乎有其他要说的话,便先闭上嘴。
“真的很抱歉,刚才不应该那样子对你吼的。”你先是道歉,趁着蛮奇还没说话,你继续开口:
“但是我还是要阻止影狼继续这么做。”
蛮奇挑起一根眉毛,然后点点头。你感到有些诧异:
“你不阻止我吗?”
蛮奇摇摇头:“我已经把我要说的说过了,如果你还是要阻止影狼,那我觉得你一定想过了。”
“嗯,我会跟她一起想办法。”你告诉蛮奇,蛮奇眨了眨眼睛。你们两个一起往学生会走去。蛮奇走得有点慢,抓了抓她的下巴,又看着你的脸。你感到有些奇怪,于是问她怎么了。
“我刚才接到电话,知道一些消息。本来我不打算告诉你的,不过现在的你应该可以。”
“什么东西,神秘兮兮的……”
蛮奇与你又走了一段,蛮奇才说出来:
“影狼刚才进医院了。”
“医院?怎么……”
“枪击。”
你停下轮椅,蛮奇也跟着你停下脚步:
“好像是繁华街的暴力团冲突,流弹误伤的样子,被送到繁华街附近的医院。放心,她的情况不严重,意识十分清醒,可能只是擦伤。不过医院和警察以防万一,还是联络了我们。”
有那么一瞬间,你的大脑空白,差点以为你永远失去了影狼。你长吁一口气:“还好,还好。”但你随即感到疑惑:
“我们?为什么不是影狼的家人……”
蛮奇对你摇摇头:“他们说影狼的手机里面只有我们两个联络人。”
你没有说话,两人的沉默没有太久,你便对蛮奇说道:
“走吧!我们现在就去见影狼!”
“等一下。”蛮奇伸出一只手:“还有学生会的事情要处理。”
你皱了一下眉头,:“蛮奇,我们真的没有时间……”
“你听我说完。”蛮奇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我留在这里,把工作稍微收尾;你先去医院,我结束这边再过去。”
你觉得这样太对不起蛮奇了,想要推辞,她却恢复了冷静的脸庞:
“有些话也只有若鹭同学跟影狼说才有用。”
你呆了几秒,想到影狼的脸庞,你的眼神随即回复生机,坚定地向蛮奇点头:
“谢谢你,我会把要说的全部告诉她的。”
你回到学生会,蛮奇要帮你收拾书包,你告诉她你自己可以,她便点点头继续工作。你将书包收拾完毕,带着雨伞离开学校。你不知道雨会变大还是变小,但无所谓。如今的你手撑着伞,一切由你挡住他们。你要去见影狼,你将轮椅开到最高速,你渐渐不在乎雨。
你到了公车站牌,你穿过了马路。刚才的雨水只造成了一点小小的积水,你对自己刚才希望大水淹没城市的想法感到可笑。你的轮椅驶过斑马线的地面的时候,一些水溅到你的鞋子上。但大雨早就把你淋湿了。
你来到了对面,等着公车,内心默默想着:你要告诉影狼,要她停止这些危险的行为;你要抓住她的手;你要在她身上哭;你要与她一起面对接下来的事情:被警察询问也好,被学校休学也好,甚至是她家里的困难,你们要一起面对——还有,或许往她的脸上狠狠揍一拳也说不定。当司机把你移上公车的时候,你这么想到。
公车开动,你这时才感到你的双腿有了很久没有感受到的触感——那绝不是可以走路的状态,但起码有一些抽搐。你用手去触碰你的双脚,呆呆地感受你的手,再去感受你的腿。公车越走越远,雨幕中的身影逐渐模糊,然后只剩下尾部的模糊灯光,最后他们全部都与繁华的街道混合在一起,所见的景色好像泡沫中的海底龙宫,也像是你坚定眼神中的泪眼世界。
完
加分项:不可名状、危险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