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RAINCROSS3
raincross(3)
时间来到了烟花祭的那天,阿蕴起早就来找我,她说她今天也许会晚一点下来,吃完早饭她还要回去化个妆。
我在那颗槐树下等她,她就像电影演员一样漂亮,我认为。
我和她从小镇的头走到小镇的尾。
一起走到六点吃过晚饭。
她忽然叫我转过去,我问怎么啦,她说她要补妆了。
也许是因为烟花祭的缘故,天空刚刚蒙上一层灰色,人群就热闹了起来。傍晚的风吹来菠萝的甜香,各式各样的小吃推车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来,穿着浴衣的人们开始流动在大街小巷,节日的气氛舒缓开来。
几处深浅的水坑慢慢映上灯火,小镇夜晚的气息逐渐浓厚。六月的雨水在地垄中汇集,同樱花从人们的脚下流过,不舍昼夜地奔向某个特殊的地方。
街上很多漂亮的女孩,脸上的笑容洋溢出来,看起来很开心,真的很开心。她们大都和朋友、恋人、家人一起。而我偏偏在想,是不是小镇上每一个这样年龄的女孩都会在今天晚上出来,那会不会有人孤单地呆在家里,独自听窗子外面节日的声音。
而今天我牵阿蕴的手,走过一个又一个朱红色的灯笼,从小吃推车的帘布后拿她喜欢的食物,她会走着靠我的肩膀,说些俏皮的话,指着这儿那儿节日的装饰和她没见过的东西,好像她也是那种随处可见的穿浴衣的女孩。
我们找了一处视野较好的楼顶,打算在这里等待烟花的开始与结束。
傍晚天台的风不小,让我想起曾在广州的日子,也有一个这样大的天台,不过我那里通常是一个人,那里有更多的霓虹灯、高楼、川流不息的车流和不停转的空调外机。
又想起外婆那边爬满楼的绿藤。蝉和蟋蟀的鸣叫填满整个小巷。
“小宇----”阿蕴的声音仍旧那样的轻和细,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
“阿----蕴”我回应她,看她明亮的眼眸,和高高翘起的睫毛。
而这一次她没有笑出声,只是抿着嘴唇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
“小宇----”她又一次玩她的小把戏。
“阿----蕴”我当然愿意一次一次地回应她。
“小宇-----”这次她转过头看我,又抿起嘴唇。
“阿----蕴,我的阿----蕴,你----怎----么----了----”
这次她扑哧笑出了声,歪着脑袋看我。
她一字一顿地说:“你---喜---欢---我---吗?”说罢她紧紧闭上眼,朝向漫天的烟火。
耳边不断传来天空中开花的声音,时间好像被割裂成碎片,一种抽离感袭来,忽然一切事物都让我感到陌生。
会过神来,我试着伸手,撩动她的碎发,别在耳后。银河好像要从她的眸子里淌出来。
“别这样看着我哦...侧面看鼻子不挺的...”她又笑,却掩不过那些声音。
“但是我喜欢阿蕴呀。”
“我对阿蕴是那种真的喜欢,是那种不会消散的爱。就是发现你的脆弱之处,可怜之处,可厌之处。世界上有很多人都会经历不好的事,苦难并非谁特有的谈资。而大家走过笑笑就没有后话了。而我唯独关心处在某种环境下的你;而我唯独关心是什么让你乱了阵脚,是什么心力交瘁;而我也知道你会因为什么而生气,因为什么而不通人情,油盐不进。”
“也许世界的纷乱会让人身不由己。”
“也许我今天爱你少一点点,明天爱你多一点点。”
“但总也停不了。”
而她又不作答,任由一种沉默啮咬着我们,这是她常有的任性。
最后一束烟花徐徐升入夜空,在所有人的期待中盛大登场,随着一声巨响,它啪啦啪啦地尽情绽放开来,占满半数夜空。青色红色的烟火映在人们的脸上,又在顷刻间化为灰烬,在人们的喜悦和兴奋中落幕。
积攒了一天的愉快在此刻被一扫而空,像是断了最后一口气。取而代之的是空虚和迷茫,滋生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天台。
所有的崩溃总是在悄无声息的生长。
很多想说的话喉咙里打转。
“一起去吃点好吃的么?”我只得干涩地说。
“当然是一起咯。”她说,让我所有的担忧烟消云散。
“我想问的是‘吃不吃’诶。”我藏不住欢喜,下意识学她说话的样子。
“哦哦哦!这样吗这样吗?那---走吧走吧走吧!走---咯!”她又开始大声地说话。牵着我的双手身体微微后倾,一面跳着后退而拉我向前。
“苹果糖呀苹果糖,章鱼烧呀章鱼烧,关西没有关东煮......”
“夜雀的歌声。”我说。
“这又是什么宅男捏他么?”
“呀呀呀被你发现了。”
我和阿蕴下了楼,夜晚才刚刚开始。节日的气氛正高涨,一片热闹欢腾。
“吃拉面还是吃章鱼烧?”我问阿蕴。
“吃苹果糖还是吃章鱼烧?”阿蕴装作没听到我说的话。
“我选苹果糖。”我说,“去店里吃还是在外面找?”
“我想在外面找,我不喜欢去店里面。”
“我也不喜欢。”
阿蕴个头很小,苹果糖比她的拳头还要大一些,她咬不动裹在外面的糖衣,索性一直拿在手上,但看起来有些急躁。
“苹果糖要尽量早吃哦。”我刻意这样说。
“不想吃。”阿蕴说得又快又小声,我明白她不开心了,因为刚买得苹果糖咬不动。
“我帮你把糖衣咬碎咯?”
“不要。”
我不在问她,已不再提任何建议。我知道这种时候说什么她都不会应,我清楚她就像清楚自己。
所以我忽然弯腰轻吻她的脸颊,夺走她手中的那串苹果糖,咬碎糖衣的瞬间,破碎的声音从牙齿传入颅内,好像什么东西掉落了。
我不躲闪她的目光,把糖送回她的手中。“吃苹果糖不好好拍照有点可惜了...吃之前凹几个造型我给你拍照咯。”
“漂亮的人就该多拍点照嘛,阿蕴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了。”
她没有动,这个笨蛋现在是在内疚、自责,讨厌自己的任性。
我真的在清楚不过了,她间歇性的亢奋、迷茫、冷漠和自我否定。因此我对她产生强烈的共鸣、熟稔、怜悯和嫉妒,或者说在这些之上的情感。
所以说无法割舍,所以说无法消散。
我真真切切地渴望天长地久,我想负责人地说“天长地久”这三个字。
无论身处何地,我只希望可以在阿蕴身边。
所以,无论怎样我都欣然接受。被其他所有人厌恶也好,被全世界抛弃也好,被丢进大海深处也好。
“好了,凹个漂酿的造型,嗯?好不好?”
她一个字吐不出来,又只是抿着嘴。
笨死了,真的笨死了。
“你个笨蛋这样又会有谁受得了你呢?”我对她说,做不到对她发脾气。
“你呀。”阿蕴笑了,今夜第一个平静的笑。然后她伸出左手,绷直在向外弯曲,少女独特的美妙弧度,半掩住嘴,作出惊讶的神色,嘴角却抑不住上扬。我用ccd留下她的笑容。
之后我们到处闲逛,记得阿蕴曾经说过她不喜欢成天在外的人,她认为那种人是与她完全不相容的人,体会她无法体会的快乐。
“你还想去什么地方?”
“浅草寺。”
“那在东京都了”
“没关系的!”
“那还吃不吃章鱼烧?”
“吃不下了。”她揉肚子,“我来日本真的胖了好多...”
“我记得你第一次见我就说过想长胖一些。”
“那是第好几次了...第一次是在机场,而那天之前也经常在疗养院碰到。”阿蕴竖起右手的食指,我认真辩驳什么时就会这样说话。
“我的意思是第一次说话。”
“不对不对不对!”
“我的意思是第一次正式的聊天...”
“也不对,你真的笨死了...”
“你说得对!但是....后面我忘了。”
“小宇你想回到之前那个时候么?”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就经常会这样,有好些时候生气发脾气或者太激动就会说什么不该说的话还唧唧歪歪个没玩,明明很能察觉到别人的情绪,有时候却会突然没脑袋停不下来,总要被人吼了才反应过来。可能过几天别人会觉得没什么,但我就是能摸到拿到裂缝,每一次都触目惊心。所以我就经常想回到和别人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偷偷告诉你哦,其实我从小到大都没有那种很久很久的朋友,没有一个人能忍我三年。哈哈哈除了一个姓陈的女孩子,她对我很好,我对她也很好。虽然我们不在一个班上,但她会在我没吃晚饭的时候,等生活老师不注意偷偷举着台灯下来给我送方便饭,她们班在四楼而我在二楼。她来了就和我一起玩一起吃零食一起聊天。因为我那个寝室就我一个人,所以我可以和她玩到很晚。其实我之前都是走读的,但我不想一直住在叔叔家就说要和其他人一样住校。但是我在学校完全睡不着,任何人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一点光亮都会让我烦躁很久睡不着,最后叔叔来学校给班主任说,让我一个人搬到二楼住,二楼是老师住的地方,那一层楼只有我一个学生,那间宿舍只有我一个人,但那个女孩子有时候会下来,那样我就不是唯一一个学生了。我们真的很要好,一起吃饭一起出寝室一起上厕所,但我从来没在她面前哭过,她也不知道我偷偷喜欢哪个男生。有时我却会在对我不耐烦的人面前哭泣,我也会告诉我不是特别要好的人我喜欢的男生是谁...”
“你之前说过之喜欢过我哦。”
“小时候的喜欢不算!那个女孩子是唯一一个和我形影不离三年却能受得了我的人。有很多人刚认识我的时候可能会说‘阿蕴你好活泼好有趣,我们作好朋友吧。’但时间久了她们就会发现我并非一直是那个样子,我怎么可能一直是那个样子,我又不是什么超人!她们发现我不是那样永远都温顺任人评头论足,慢慢地就对我不耐烦了,我很害怕有谁对我不耐烦,所以我不想处理这样的关系,所以我好多时候就想回到大家第一次遇见地时候,尽管没什么人关心你,但那个时候大家都很有耐心,但每段关系到最后耐心就会像废纸一样被揉成一团---只要都真心以待的话。后来我也发现刚刚认识的那种耐心不是真正的耐心,而是不关心而已。与其怎样都是漠不关心,我反而想保持一个陌生而友好的距离,至少保留着一些体面。最后到毕业的时候,我拉着她拍照,但是暑假,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照不宣,我和那个女生就没有联系了,就像冰块一样悄悄融化了。”
“我对你是真心以待哦,但我对你的耐心不会变。”
“我知道,哼哼。”阿蕴笑,“小宇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好吗?”
“嗯。”
穿过台东区长长的街道,便是浅草寺的所在地,古香古色,烟雾缭绕。
“听说这里抽签是全日本最准的地方。”
“那走吧。”
我带她去求签,今天是要排队的。
“小宇...”阿蕴在背后叫我。
“怎么了?”我回应她。
“今天晚上...”她像是要说什么。
“我理解你哦。”我对她说,“我愿意哦。”
“如果我们两个都活了下来,就一起回国吧。”
“我很早就想过和你一起回国了。”我说,“九个月说起来好像很短,但每一天都和同一个人呆在一起的话真的好长,就像过了一辈子一样,所以我不会遗憾也不会后悔。”
她过来保住我,埋着她的脸。
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位毕姓散文家的文章,里面说大多数人都想过自杀,其他的我都忘了,我只记得这一句话。每个人都想过自杀么?但大家看起来好像都很开心。是幻觉么?是假象么?我不懂。我们常说一个人颓废、脆弱。但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脆弱的,她被塑造成什么样子不由她决定,人的命运并在的人的身上,而是在人的周围。所以不必责难。
“到我们咯。”阿蕴扯我衣袖,提醒我。
“白云初晴,幽鸟相逐。”阿蕴跟着念,“什么意思?”
“傍边有解文喔,嗯...春地萌情,挺挺祥云,人情孚合,快意称心。”
“什么啊?看不懂诶...这也能叫解文?”
“你...”我一时语塞,“总之就是很好的意思。”我向她解释。
“呵呵呵!骗你的~我一直都懂哦~”她竖起食指,装模做样地说。
习惯了她的鬼机灵,我轻轻拍她的头。
“我想去祈愿。”
“走吧。”
这里檀香味浓,墙壁都被漆成朱红色,屋顶瓦片叠的很高。
自己去取纸和笔,阿蕴说她去,叫我等着她。
“好了!小宇这边!”她忽然在远处喊。
“你写了什么?”我想知道。
“说出来就不灵了,怎么可能说出来。”阿蕴说。
“日本的神灵也听不懂普通话。”
“烦死了,告诉你吧。”她小心翼翼翻过纸条-----“下辈子也要和小宇在一起”
“我就知道哦。”
“风铃上~风铃上~把它挂在风铃上~”她又开始唱歌。
穿过雷门,从浅草寺出来,赶回疗养院的最后一班电车。
“今天晚上好晚了,可能只能翻进去了。”我说。
“呀!手机没电惹...”
“你又没听我说话...”
“只---能---翻---进去了!”
“今天晚上开心不开心?”
“当然开心了,逛小镇,看烟花,吃苹果糖,坐电车,求签,祈福,等下甚至还可以翻墙!”她忽然扑到在我怀里,咧着嘴笑了。
下了电车我们又把在小镇上漫无目的地走,这里熄灯很早,没有混乱的车灯,和嘈杂听不清的人声。
然而我们并没有翻墙,从外面找到那条河,只需要翻过河边松松垮垮的栅栏就好。
疗养院七八点的时候就是一片漆黑,现在已经是凌晨。
倒数最后的一分一秒,我坦然而从容。这条路我走过很多遍,从秋天到夏天的尾巴。
我们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夏日夜晚的空气十分湿热,现在还留着早上雨水的味道。树叶发出莎莎的声响,水面却波澜不惊。除了我们以外,青蛙是唯一还没有睡的生物,想起僧鸥外笔下随着蛙声落泪的女人。阿蕴有抱着我哭泣过,我想我的人生算不上失败。
“我想把妆卸了。”阿蕴说,她又走在我的前面。
“好啊,去主楼么?”
“回家。”她说,“那里有卸妆用的东西。
我愣了一下,又跟在她后面。
翻过最后一座低矮的小丘,木屋如期出现在眼前。一整天的眼花缭乱,这里是那样的让人熟悉。
突然想用鹅卵石铺一条路。
我推开门,和阿蕴一并进去。
里面很干净了,也有很多东西,它们见证了无数个夜晚。
挂着的海报,图案一样的情侣马克杯,收起来的两套被子,和满满当当的书柜。
她把卸妆棉沾上水,闭上眼睛,湿敷,小心翼翼地从上往下擦拭,再睁开眼睛,从下往上,湿敷。她重复了三次,卸掉眼妆。
又挤出两泵的卸妆油。从上而下,至额头到鼻翼,再到下颌,最后是两颊。
融妆过后她到矿泉水,洗干净手,甩一甩手,不留太多水。到脸上去搓揉,乳化。
在一瞬间她变得苍白、无力,回到那个只属于我的阿蕴。
她细碎的头发被昏暗的灯光映衬出淡淡的栗色,眼角微微下垂,厚厚的卧蝉和她独特的眼睑,让她的眼睛像苹果花那样里淡而别致,几缕碎发之间,牙齿晶莹剔透像冰糖一样。
她转过身来,伸出右手,再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扣住手腕,这次恰到好处。她无声地笑笑,对我说:“走吧。”
“走吧。”我一如既往地回应她。
草甸挠腿肚的草,被风吹得立不起来。黯淡的蓝色的夜晚,微弱的火光支撑不住风的依靠。
我和阿蕴一步一步,像是剥去了世界强加在我们身上的所有东西。
“我想看到明天的太阳。”阿蕴说。
“好啊,你手机还有电么?”
“没有。”
“那怎么样才算明天?”
“太阳出来了就算明天。”
“那你会等很久的。”
“没关系。”
“好哦。”
“小宇。”
“嗯?”
“如果说...我们都活了下来,就好好一起回国爱下去。如果只有一个人活着,那就承载着两个人的回忆直到死亡。”
她牵我的手,指尖传来熟悉的温度。
我们坠入河流。
她的头发散开,像美丽的水草。
我搂住她,阿蕴紧紧地抱住我,我们开始咳嗽,河水灌进肺部。
时间的概念被模糊,我拼命在脑海里回想阿蕴的样子。
渐渐的我感到温暖,幻觉袭击我,我并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