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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雪焚城》(20)

2021-08-02 08:08 作者:绚梦幻音  | 我要投稿

  7.

  辰月的风执守是缔情阁的常客,因为这里离天墟很近。

  他时常在午后穿过朱雀大街,到这温柔乡来寻找当差途中开溜的教长。天墟静默,街市喧嚷,一街之隔仿若隔世。

  教长通常在湖畔喝茶,手里随便一本市井传奇就能消磨到天黑,明显只是来偷闲躲懒。心情不错时也会点几个姑娘,下棋,听琴,泼墨,但见风花雪月,不见声色犬马。

  但他仍然觉得尴尬。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也不是教长该来的地方。所以他总板着脸,步履匆忙,仿佛看不见的怪兽在紧咬脚跟。脸熟归脸熟,没有任何一个姑娘胆敢上前招呼这仪表堂堂而拒人千里的男人。

  今天也一样。

  风长宇一路畅行,最后停在一扇雕花对开木门前,尚在迟疑,门已无声滑开。

  “执守大人请进。”

  长发女子素面朝天,笑容却如菡萏初开,容光清丽,风长宇不觉敛神,愈发觉得自己来得不妥。

  但他终究还是进去了。她在背后掩实房门,关起一室幽香。

  “大人无需紧张,”女子笑着拢齐发尾,“今日邀约大人,玄玑才是那个冒险的人。”

  风长宇想起自己收到的请函,署名龙玄玑。对,这才是他赴约的真正原因。

  “你姓龙。”谁都知道,这个姓意味着什么。

  “我是天罗的暗哨。”

  她坦言以告,反令风长宇无言应对。纵然天罗与辰月杀得天昏地暗,此时此刻,在这软香浮动、光影暧昧的密室,这份敌对却是抽象的。她陌生,弱质,美貌,与他没有任何私人仇怨。

  但她也应该清楚,只要他走出这扇门,她就是一颗非拔不可的毒牙。

  风长宇等待着下文。

  “但我也可以不是天罗的暗哨。如果您愿意施以援手,让我获得自由。”

  她清澈欲滴的眼睛看过来,并没有流露太多恳求。这让风长宇感到轻松。他懂得如何以超拔的姿态对待俗世,却不知道怎样以个人的身份对待另一个人。

  “几年前,也有一位龙姓姑娘试图另获新生,她手中的底牌……名为黄金之渠。”他淡淡道,“你呢?你用什么换取自由?”

  “一个秘密。不比黄金之渠,却也值得一听。”

  “什么秘密?”

  “在辰月内部,有我们的人。”

  “这算不得秘密。”

  “是卫长级的高层。”

  风长宇终于正眼看向龙玄玑。

  缇卫卫长如今剩得四人,雷教长,原教长,杨拓石,苏晋安……都是支撑辰月的砥柱,其中不可能出现叛徒,也不能出现叛徒。

  “给我一些时间证明那个人是谁,也给你们一些时间帮我铺好退路。你们知道秘密的那一天,我要平安消失在天启城。”

  披发素颜的女子静静道,脸上既没有期望,也没有绝望,神情清冷孤寒,像极了他的同类——风长宇因此觉得,也许这秘密确实值得一听。


  四月某个风平浪静的夜晚,一艘七桅长船缓缓停靠在夏阳城的码头,海风鼓起一溜洁白帆蓬,满月之下显得尤其耀眼。人们许久不曾见到如此精美的长船,二十四桨齐齐破开水中月色,照亮展翼高飞的船首像,风格鲜明突出,无疑来自遥远的宁州大陆。

  第二天一早,整个夏阳都得到了消息,某位红发大财神要装一船东陆名物带回厌火城,时间紧迫,价格好谈。风声放出,夏阳商会陷入久违的忙乱,车轱辘船舵连番转,派往八松、秋叶甚至宁远寻找货源。

  红发财神罗列的单子非搜珍即猎奇,大都可遇而不可求。

  在这一锅乱粥之中,唯有西园的程大掌柜心平气和,既不进山,也不出海,每天只管在听潮楼包一间雅房,买几斤当地特产的蓝蟹,蒸炒炝烩琳琅满目地端上桌去。

  夏阳拥有全东陆最好的蟹,同时也拥有澜州海岸唯一的深水良港,占着如此天时地利,却一直未能成为万贾云集的大商埠,悉应归结于本地懒慢而超脱的民风。在这新山白玉砌成的海边小城,时间也好似穿上了屐鞋,一路踢踢踏踏走得缓慢,再多俗务缠身也耽搁不了喝茶看海吹风,以至于顾小闲一踏入夏阳城便感觉宾至如归,扑面亲切。

  “干嘛不直接卖给宁州佬?”

  她敲碎拳头大的蟹螯,摆出客大欺店的架子,完全没有吃人嘴短的自觉。程大掌柜倒是个能屈能伸的人才,一面递上银钳银签,一面殷勤笑道:

  “红毛子的话作不得数,也许您交了货他却不给钱,备了货他又不想要,变数多,风险大。从我这儿转一手,赚的或许少了,但稳妥安全,有西园这块大招牌给您遮风挡雨哩。”

  “西园?很了不起?”

  小闲挥开那些精细的吃蟹工具,淅沥呼噜胡嚼一气,像个真正的乡巴佬。

  程大掌柜请了好几顿饭,从吃相就能判定这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小子,可他自始自终耐着性子陪笑脸。刚有个财神要买百来斤白露,就有穷小子送上门来,这是他的时运。

  “您若同意,我们可派人同往……”他试探了一句,立即被喷了一脸蟹黄。

  “噗!这玩意长在神木底下,哪能敲锣打鼓去挖?让村里老人知道,你们一颗也休想得到!”

  “……您手头现有多少?”

  “百八十颗吧。”

  “再想多要呢?”

  “楚和镇有家熟食铺子,老板是熟人,要货请他带话。”

  “可否只卖我一家?”

  “不好说,”小闲往桌上吐着蟹壳渣渣,“谁有钱就卖谁,我们山里人出来一趟不容易,而且这是吃的东西,总得图个新鲜,您想要可得请早。”


  8.

  夏至。

  邢先生的船队如约起航,顾小闲却从夏阳出发重返天启。

  初夏槐花夹道,正是中州最清朗的时节,然而马车甫出晋北走廊便处处感觉到兵荒马乱的气氛,路旁无人收殓的饿殍,野地嗷嗷待哺的弃婴,即使放下车帘闭上眼,也始终萦绕在鼻端耳畔,时刻提醒着战事在即。

  一来一去不过两月时光,情势又紧迫许多。小闲深陷在车座,神情无端疲沓。

  月光飞流直下,白惨惨照着大地,仿佛正下着一场浩天大雪,而她独自走在雪国的荒途。前路本已渺茫,归途亦已遗失,浅浅的脚印很快就被风雪覆没,就像离家出走的那个夜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无人能够将她寻回。

  她从车窗往外看。

  槐花扑簌、明月盈窗,是元极道所谓“花枝满,天心圆”的至上境界。可惜这么一轮圆满之月,照得却是乱离之世与迷途之人。是谓天道无情,月之阴晴圆缺从来不会比照人之悲欢离合,若她可与星辰比肩俯瞰尘世,想必也不会这般苦恼。

  如此看来,还是辰月的信徒活得逍遥自在。

  碧遥镇的寂言堂依旧灯火通明,似乎有志成为乱世中捍卫怀月明节传统的最后一方阵地。小闲远眺湖上火光,满心飞蛾扑火的快意——在今朝有酒今朝醉这一原则问题上,她与某人向来一拍即合。

  院门敞开如昨,灯光透过雕窗洒落一地花影。小闲兴冲冲走入,立即觉得蹊跷——门口孤零零停了一辆车,亦不闻半分欢声酒语。

  堂内烛火高悬,宴席满载,两排客座的案几却是酒冷菜僵,竟无一人赴宴。原映雪独居主位自斟自饮,表情既不愉快也不哀伤,听见脚步临近,半晌方抬起眼,皱眉道:

  “不速之客。”

  飞蛾“滋”一声跌进火堆,灰飞烟灭。

  “反正无人赴宴,岂不来得正好。”

  小闲哈哈一笑,就近拣了末位落座,自说自话开始温酒热菜。然而原映雪不悦的目光一直隔着明亮空旷的厅堂看过来,即使厚脸皮如她也不免犯起嘀咕。

  淡出帝都不过两月,就被贵人多忘事了?

  “客人呢?”

  “城里的人出不来。城外的人既然出来了,自然往远处跑路。”

  “那还摆酒?”

  “总有你这样不请自来的。”

  这位通常如春风温暖般的教长,突然待人如秋风扫落叶般的无情,落差如此之大,几乎令小闲生出久违的自尊心。但她略一思想,决定让饥肠凌驾于自尊之上,毕竟此时酒已暖、汤正香,一走了之太不划算了。

  “我这个人向来守规矩,来寂言堂赴宴都要讲个故事不是?今天碰巧带了一个,说不上曲折动人,佐酒却也足够。”

  她慢条斯理搅着汤锅,斜眼去看主位之人,言语间有点挑衅。

  那厢正在秋处露秋寒霜降,脸色越来越冷,应也不应一声。她只当得了默许,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开场说书。

  “话说在涣海以南、滁潦以北的深海,有一双相依为命的鲛人兄妹。就像一切鲛人,他们生着流线修长的鲛尾,会用华彩渺茫的歌声吟唱七行诗,哭泣时滚落的眼泪能瞬间变成价值连城的珠串。由于妹妹在孵化时受到过惊吓,自幼体弱多病,所以一直被哥哥禁足在草窠中,只有每年部落随洋流迁徙时才有机会看看风景。突然有一年,部落里的长老对哥哥说,妹妹已经拖累了整个部落的迁徙,迫使哥哥将她留下自生自灭。不知为何,一直疼爱妹妹的哥哥竟然同意了长老的做法。妹妹听说这件事伤心欲绝,就在迁徙前夜割碎草窠游出去,很快迷失在茫茫深海。湍急的洋流将她卷到华族活动频繁的近海,等醒悟过来,已经被浑浊肮脏的海水已呛得喘不过气。”

  小闲化去名姓自述身世,下箸也不再勤快,只管一味说下去。

  “就在她彷徨无助漂流海上时,遇到一位慈祥的神秘老人。他将奄奄一息的鲛人姑娘捞上船,以秘术将她的鲛尾化生为双腿。从此妹妹更名改姓,抛弃了自己鲛人的身份,以华族面目生活在哥哥找不到的地方。这位神秘的老人其实是一位海上猎宝师。所谓猎宝师是指那些收取佣金,前往极危险的航线、极荒远的岛屿猎取珍宝的探险者。这是一种漂泊无定且十分危险的营生,但妹妹却乐此不疲。她终于有机会踏遍九州十海,不再是当初那个被关闭在草窠中鲛人女孩。不过,每逢风和月明的夜晚,当辽阔海面传来飘渺的歌声,妹妹都会独自坐在甲板,对着自己的双腿发呆。她曾偶然偷听到过路的鲛人谈话,知道哥哥一直在大海捞针地找她,但她已经失去鲛尾变成人类,再也无法回到海底……”

  堂内灯火不知何时逐渐烧尽,还有零星几点勉强亮着,显得气氛寥落。原映雪自始自终不曾应声,只是收回了冰冷的目光,兀自垂眸斟饮。

  “妹妹一直以为,她作为鲛人的过去,已经连同记忆一起埋藏在黝深的海底。但命运的万花筒总会穷尽一切可能。终于有一天,她面临了一个两难抉择:老人想要猎得全世界最珍贵的珠串,但只有哥哥的眼泪才能凝聚成这种举世无双的珍品。一边是养育多年的恩情,一边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她既不想违背老人的请求,也不愿让哥哥永远失去自由……如果是你,要怎么选?”

  她抬起头。堂内照明几近全无,只剩主桌一盏明灯,照着原映雪神色清冷,蔑笑阵阵。

  “如果是我,从那位貌似慈祥的老人决定收养我的一刻,就会知道他别有所图。”

  小闲惊疑地瞪着他。

  “怎么说……”

  “这么天真的杀手,”原映雪嗤笑,“竟也是个龙家人,稀奇的很。”

  他扔掉酒杯走到堂下。这时最后一星灯火亦摇摇欲灭,照着他身影恍惚,仿佛添了十足醉意。

  原来不是不认得她。

  那就必然是……喝醉了。

  她瞪大眼,看着他径直走向门口。风雅知节的原公子一旦喝醉,不但会挖苦人,就连待客之道也弃之不顾,稀奇得很。

  “小原……”

  “你本该随邢先生出海,或者至少留在阳夏,却不知死活地回了天启。从你决定回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是个死人。我可没兴趣听一个死人,讲一个结局已知的故事。”

  原映雪冷冷步出门去。最后一支残烛“扑秃”一声熄灭,在空气中留下微薄的白蜡香。

  顾小闲独自跪坐席上,黑暗纷至沓来,重重将她围拢其中。喘不过气。脱不开身。就像曾经溺水的时刻。她从小既怕黑,又怕死,却总喜欢铤而走险去做一些不知死活的事。

  他说结局已知。他说她会死。他说老头别有所图……

  小闲沉溺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突然通了电似地跳起来,发足狂奔出门。她要问问清楚,什么叫别有所图。

  院子里一片漆黑,无星无月,只有初夏刚刚探头的鸣虫,叫得胆怯而卑微,就像她现在的心跳。

  原映雪只是出了门,并没有走远。

  她一头撞在他身上,深浓酒气中含着清淡的莲花香,不知这次是人还是神。

  也许两个都不是,只是一个怒火中烧的男人。

  她不懂读心术,揣摩不到他生气的缘由。也许因为无人赴宴。当然,现在处处路有冻死骨,谁有心情来这里饱暖思淫逸……

  所以说空心酒饮不得,竟然连小原都醉了……

  再被他这样掐下去,明天胳膊一定会青……

  小闲生平一不会哄人哭,二不会哄人生气,何况是这高深莫测的男人突然爆发的无名业火。所以她默默做好承受迁怒的准备,脑子里则不着边际地跑起了马灯。今晚小原固然有些陌生和可怕,但醉后吐真言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不能错失良机。

  “无可救药。”他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哪个蠢材惹您生气?”她陪着笑。

  “……”

  “哈哈,总该不会是我?”

  “……”

  “哎,这么小气,怕输当初就不要打赌。”

  “……”

  “要不这样,咱们撤销赌约。只需告诉我,你……到底看到什么?”

  她转着心思,试图套出一两句实话。不料他沉默许久,果真说出一个答案。

  “我看到……我杀了他。”

  “……”

  小闲愣住。她只想打听自己的命运,无意刺探别人的隐私。

  “我看到……我们……”

  他的声音越来越近,却渐渐微不可闻,最终尽数湮没在她的唇舌之间。含着酒气的莲花香纷至沓来,重重将她围拢其中。喘不过气。脱不开身。仿佛曾经溺水的时刻。

  只是这次的一池水,自千里之外辗转而来,满载着阑珊的春意,就像墙外的碧遥湖,突然间有万亩白莲轰然绽放,苍天之下,尺水之上,如同最遥不可及的一场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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