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雪焚城》(16)
【Episode 2 雪焚城】
1.
史家时常争辩,究竟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
不论答案若何,有一点可以断然肯定。每一桩值得史笔书写的事件里,大都只留下英雄的名字,那些有如过江之鲫的无名之辈,则会被时光的洪流抛上岸头,在烈日下晒作褪色的残影。
即将出现在本文、且不会占据太长篇幅的张三,就是这样一个倒霉的无名之辈。
前两百年有素文纯,后五百年有苏瑾深。这等光彩夺目的名字,即使时光荏苒也会钉牢在历史的坐标系,继续被传说演绎,让少年向往,令少女入梦。
可惜,这种拉风的人生跟张三没有半毛钱关系。如他般命定碌碌无为的倒霉蛋,只能在中州百年未遇的凛冬清晨,身着单薄夹衣坐在滴水滴冻的门槛,脸上一个新鲜热辣的鞋掌印。
“哟,三子,媳妇又纳新鞋底了?”
隔壁晨起的李四担着粪桶走过,随口一句玩笑。这玩笑早被乡里乡亲反复嚼过,寡味得如同甘蔗渣。怎知张三今日听闻,竟笑得涕泪纵横,活像有人掐住了他的痒筋不肯放。
李四在雪中看张三捶胸顿足,不知他抽哪门子风。笑着笑着,张三突如奔牛来袭,钵大的拳头直挥李四面门,二人顿时扭打一团,双双跌在倾倒的粪桶上。
“脑袋让驴踢啦?”
李四鼻血如注,看不懂浑身污臭淋漓,却继续迎风狂笑的张三。
其实张三自己也不懂。
他的人生,明明暗淡得一塌糊涂,却让人禁不住捧腹,就像一本黑底黑字的黑色笑话集锦。
张三生在东陆最穷困的地方,中州洛兰镇。
洛兰位于淳国边境,古戈壁腹地,终年风沙狂舞,四面罕无人烟,这种地方凭空出现华族聚居的城镇仿佛奇迹,其实奇迹的主要是华族这个物种。九州诸族中,华族算得顶狡诈善变的一支,却对故土有着落地生根的情谊,穷山恶水亦能生生不息,是以天不落雨地不产粮的洛兰镇,也有张三李四等一干穷苦乡民的存在。
不过,与其他老实本分的洛兰人不同,张三是个穷则思变的人才。
他一直梦想出人头地。
奋力钻文习武,做过各种尝试,可惜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六年前终于打定主意出门闯荡,空闯出一身祸事,迫不得已潜逃还乡,从此潦倒度日。
他的人生轨迹,仿佛《异人录》那位“初从文三年不中遂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后学医略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的晦气兄,但又似乎更加不幸一点——
他还没卒,对未来还存有念想。
为了成就念想,即使出卖肉体和灵魂也在所不惜,他一直抱持着这样的牺牲精神在努力活着。然而苍茫大地,蚁民如云,肉体与灵魂都算不得紧俏货,他至今也未能把自己成功兜售出去。
张三坐在臭烘烘的雪地里,一时怨苍天无眼,没把他生在官宦世家;一时怨娘亲无谋,没把他送往宦官内廷——否则十多年前阉党专政,也能赶上数载春风得意的好时光——他倒忘了自己未曾蒙面的爹亲还遗留给他狮鼻龅唇,并不符合内廷一贯的审美。
朔风卷着雪片钻进衣领,如同死者的冰冷双手在前胸后背来回摩挲。张三瑟缩良久,到底不敢回家捋母老虎须,把牙一咬,裹紧夹衣走向镇外,左手还揣在贴胸的内袋里。
那里安安稳稳藏着一枚铜锱。
说来可笑,大多数时候,他的私房钱只有一枚铜锱。偶尔时来运转,攒得了两枚,反倒会令他忐忑。
两枚铜锱放在一起叮当作响,被凶婆娘知晓,免不了又是一顿排头。
是的,他就生活在这样暗无天日的淫威之下。常常有逃家的念头,却没有盘缠来把这个念头实现。一枚铜铢只够支撑他走到镇外的客栈,换杯劣质的烧酒,暖个身,壮个胆,然后接着回头面对惨淡的生活。
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能够一去不回头。
张三蔫歪歪往前走,北风吹雪,眼口难开,恨不得鼻子耳朵也能加个盖子。他望着混沌的雪光,突然起了疑心:这雪下得路都找不着,也许客栈根本就没开门?
攀着镇口的老树,他勉力撑开眼缝。
沙黄的戈壁化作银海雪原,风吹雪尘肆虐,并不比以往刮沙暴的日子看得更远。他瞪了半天,实在瞧不见镇外的客栈有无挂出酒幡。正迟疑进退,突见远方隐隐一线黑光,仿佛冰河上突然裂开一道曲折的口子,在风雪中渐渐明晰。
出现在团团雪尘中的,是一旅铁骑兵。
彤云四合的阴天,不知哪里来的光照,明晃晃映着骑兵黑甲,军容整肃,风霜尽染的峥嵘轮廓,仿佛传说中深埋古戈壁之下的上古神兵,被狂风扫起,重现天日。
张三只愣了一瞬,突然松开树杈撒丫飞奔。
随着一颗怀才不遇的心扑腾到半空,那枚贴胸的铜锱也随之从口袋蹦出,悄无声息落进雪地。
所谓有失必有得。
这一天,洛兰镇的张三不慎失去全部家当,却迈上了他梦寐以求的英雄路。
2.
从第一柄天罗刃在帝都饮血,已经过去了七个年头。
喋血七年。纵使闾阎扑地、钟鸣鼎食的天启皇城,也不免显出些许衰微之象。街市繁华依旧,那股死灰之色,是从人心里直透出来的。
匹夫与家国,皆是前途未卜,如履薄冰。
也许只有在元日佳节,人们才有心情重温旧帝国的荣光。家家户户悬挂起大胤朝的蔷薇旗,殷红的流苏早已褪色,缠绕其中的金线却还鲜明,丝丝缕缕闪耀在黄昏的余辉里,仿佛蔷薇帝登基时的盛况,喧闹堂皇,让人暂时遗忘身处一个凄烈的血时代。
顾小闲在落日余晖中踱出帝都最大的药材铺,身后追出一声“欺人太甚”的怒喝。
“本少从不强买强卖,掌柜的若是觉得价格不公道,可以选择不买。”
她冷笑一声,端的是趾高气扬,为那道怒骂做了极好注解。这些日子四处欺人太甚,估计很快就能引起平临君的注意。
接下来,是她和哥哥之间的战争。兵不血刃,也是战争。
小闲穿行在层层叠叠的蔷薇旗间,面色忽明忽暗。
暮光正浓,空气中充满除夕将至的呼吸。祈福的香烛,新酿的醴酒,油锅里翻滚的春卷……还有一丝难得的懒散。元日是天然的休战日,即便一贯冷脸黑面的缇卫大爷们也想早点回家洗洗歇了,老婆孩子热炕头。
阖家团圆的日子。她厌烦的日子。
“哟,刚好凑齐一桌麻将。”
她进了门,毫不意外看见舒夜。一个孤家寡人,总要找熟人蹭年饭。
舒夜估计来了有些时候,正与陆珩喝得热火朝天。男人之间奇怪的很,多数时间领地意识鲜明,独来独往如同丛林孤兽,两杯酒下肚却又磕头拜把,胜似胞生兄弟。
“你们慢耍,我出趟远门。”
年夜饭吃毕,陆珩摇摇晃晃起立,从马厩牵出他的玉青骢。包袱干粮都是一早准备好的,可以随时出发。舒夜有些讶异,元夕夜出什么远门?小闲和里亚却已见惯不怪了。
每一年,不管在哪,陆珩都会在吃完年夜饭之后“出趟远门”。快则三日五日,慢则十天半月,最迟不过上元节便会回来。走的时候带去他整年的积蓄——作为顾小闲的生意伙伴,那是很惊人的一笔财富——回来的时候则囊空如洗。
小闲不知道他去哪里、去做什么,也从来不曾过问。不是不好奇,但朋友的私事,如果他们不主动提及,她绝不会主动过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也需要存放秘密的空间。她只知道一点:陆珩从不提前出发,总要留足陪她们吃完年夜饭的时间。对于朋友来说,这份情谊已经足够深厚。
只不过,今年的问题比较严重。陆珩一走,就三缺一了。
“不如去缔情阁找玄玑!”
小闲猛一拍手,将里亚从瞌睡中惊醒。
“你究竟什么时候染上的赌博恶习?”舒夜拿剪刀绞着烛心,懒洋洋道。
“元夕夜就要吃麻薯、打麻将,这样才有守夜的气氛。”她义正言辞。
幼年时深闺高阁,少年时深山密堂,许多寻常的娱乐对她来说都新鲜的很。
“摸牌,打牌,博弈,布局……麻将就像人生,充满意外的乐趣。最棒在于,实在输了个底掉,还能洗牌重来。”
“首先,”舒夜斜睨她,“人生无法洗牌重来;其次,在人生这场牌局,我们只是被打的牌,不是打牌的人;再者,据说今夜会有天象奇观,所以龙姑娘不在缔情阁,被某位风流倜傥的辰月教长邀出去共度良宵了。”
烛火微摇,噼啪炸开一朵花,点亮在小闲眼中,又迅速熄灭。
“哦……”她有些黯然,“这么说来……还是三缺一。”
舒夜盯着跳动的烛火,突然也黯淡起来。
“信诺园那天晚上,是那位教长插的手?”他问。
“我猜是。”她抿唇。
“唔。”他深思。
“你看见了什么吧。”她说。
舒夜微微一跳,像是打了个突来的寒战。
“什么?”
“你一定看见了什么,对吧?‘狂花生枯木,死水绽青莲,神光流千尺,魔魅无可遁。’那是一种名为‘神照’的秘术,每个在场的人都会陷入最可怕、最软弱、最痛苦的幻觉。”她说。
“你在龙家山堂,都学了些什么鬼东西。”隔了很久,他说。
“博览群书,学富五车。”她正色。
舒夜哈哈大笑。笑完,气氛又冷了下去。
果然。
最可怕,最软弱,最痛苦的幻觉……他杀人从不错失良机,那天却瘫坐在信诺园的屋顶,完全失去行动力。
他看到了那一夜。
那一夜大雨如注,凄厉的响箭划过散香楼上空。散香楼,真是个宿命的名字。也许她命中注定要在那个地方香消玉殒。但这一切原本可以不用发生,如果他……
他看着她猝然倒下,唇边一丝流连不去的笑意。温热的血顺着箭簇喷涌,迅速冲淡在暴雨中。那持弓的缇卫抬起头来……斗笠下竟然是一双……淡金色的眼睛。
是他杀的安乐。
是他做的那一串决定,将安乐领向了死路。
槽牙轻叩,舒夜颊上的咬肌变作青白。
“恐惧这种东西,就像黑夜里尾随的野兽,如果你当真回头,与它正对,就会发现其实没什么好恐惧的。”
小闲轻道,仿佛在安慰舒夜,又仿佛自言自语。她说着话,突然有点心悸:这种玄虚的腔调,不是原映雪惯用的么?
“帝都这鬼地方,真的不能再呆下去了!”
她刷一下坐直。夜风扑面,将酣热的酒意浇灭大半。不管多冷的天,她都习惯留一扇窗,否则就觉得憋气。现在从那扇开窗看出去,碧海青天被飞檐高阁切得逼仄,连带着视线也狭窄起来。
舒夜也顺着看出去。
他向来不喜欢天启,太多巍峨的高楼,天空便没那么开阔。细细的一条,仿佛一双俯瞰的眼,微眯着,不怀好意的样子。
“那位教长,可不好杀。”他说。
“即便好杀,也杀不得。”小闲抚额,“我欠人家好几条命。”
舒夜转过头,犀利目光在她脸上来回逡巡。
小闲有些不自在。
“不会吧,突然看上我了?多年不见,口味变得诡异了啊。但我们亲如兄弟,会不会有乱伦之嫌?”
“离他远点。”舒夜赏她一白眼,严肃叮咛。
“晓得,我还想留条小命。”
“密罗一系,能将虚体化作实质,比想象中强得多。”他低下头。
“听说你终于干掉了冯轶,不容易啊。”小闲看他笨拙地左手持筷,满碟子追那滴溜乱滚的花生米,右手则揣在怀里一动不动。
“是不容易。”
“你的手?”
“还好,没废。”
“唔,其实我之前也设了个局。”
舒夜挑眉,见她一脸急于显摆,忍不住笑。
“说。”
“首先需要准备一个投石机,和一块大石头。”
“跟上次一样?”
“非也,上次那一招是天外飞仙。这次我们换个思路,把投石机藏在闹市。”
“怎么藏?那么个大家伙,城防会立刻发现。”
“隐藏在路边的民居,直接在房子里搭出来。”
“在城里投石,太容易抓现行了。”舒夜皱眉。
“我都说了换个思路,这次不投石。”小闲也皱眉。“准备一根结实的老楠木做投石机的杠杆,院子里最好能有个百米深的枯井,没有我们就自己挖一个,然后,那块石头就放在深井边,随时等着被投进去。”
“呃?”舒夜愣怔。
“完成这个固定装置之后,就等着鱼儿来上钩。当然,还需要一个下钩的人,派一个随便什么老乞丐,好像引雷一样,把另一端的绳子搭钩钩住冯轶的马车……然后……把石头往井里一推!他就连人带车被投出去了!”
“……”
“怎么样,直接投人,比投石华丽吧?”
小闲兴高采烈。
舒夜摩挲着自己的刀鞘,神情木然。
“……何必这么麻烦……杀人,不就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事。”
“啧,粗人。”小闲十分沉痛,酒杯磕磕桌沿,“跟你这种粗人无法交流杀人的艺术,喝酒,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