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明】春华秋实（7）
小陆被郭旺田背回了家。到家后，郭小渔被罚在院子里站着，站足半个时辰才能休息。这是不听大人安排私自出门差点遇险的惩罚，郭小渔委屈地耷拉着小脸，但是没有任何异议。
卧室里静悄悄，旺田坐在床尾紧盯着小陆，小陆半靠在床上，避开对方的目光。体内胡乱冲撞的气息已经平稳，脑子越清醒，也越觉得气氛尴尬。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郭旺田重重地叹了口气，头疼似的捏了捏眉头，“一声不响地跑掉，你能去哪儿？身上也没有钱，我家的钱你也不拿，你的刀还在我这，也不要了？”
这话说得像是在质问小陆怎么不占点便宜就跑了，说完话旺田自己都把自己气笑。
可小陆没笑。
“我只是想带着小麦回家。”他哑着嗓子说道。
“……你家在哪？”
小陆蜷缩着腿，抱紧膝盖：“千里之外，一个不欢迎我们回去的地方。”
郭旺田沉默了。他是孤儿，他的家以前在君山，现在在常乐村，在这一眼就能看完的小院子里。他从来没体验过“想家”的情绪。可如今小陆口中的“回家”二字，却听起来如此沉重，顶在舌尖，似乎比黄连更苦涩。
“千里之外……光是路上就要走月余。虽然我没出过远门，可也听丐帮的同门讲过，长途跋涉，路途坎坷，各种突发情况，还有大量的银钱需求，以你的身体，你们的经济状况，还有小麦现在的岁数，更是难上加难。”郭旺田真心实意地说道。
小陆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知。先不说熬不熬得过那漫长旅途，回去之后怕也是腥风血雨不得停歇，如今我又……”他抬起胳膊看了看自己的手，干瘦的手指在半空无力的颤抖，他根本控制不住，只得重新握成拳缩回怀里。
“既然这样……我有个提议。”郭旺田再三犹豫后，开口说道。
见小陆有些迷茫地看着他，旺田又坐近了些，挨着小陆的膝盖。
“如果你们没有别的亲友可以投靠，那就不妨在这安心住下，我说的不是暂住，而是一直到你们调养好了身子，小麦长大些，你们也攒够了能回家的钱，在这之前，你们就在我这住。”
小陆十分惊讶，像是看个疯子一样地看着郭旺田：“你可知这中间需要多久的时间，两个大活人是不小的开销，你……你又何苦给自己找麻烦……”
话虽如此，可小陆心里清楚，眼下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可越是从天而降的好事摆在面前，小陆反倒摇摆不定起来。
“我自是有条件的。”郭旺田又往小陆那边侧了下身，“你自己也清楚，当初你来我家走的不是什么正常门路，可你没有伤害过我们父子俩，今天甚至救了小渔一命，所以那些不愉快的，我都可以不再提，但若往后真要装成一家人般生活，那必须彼此坦诚相待，毫无隐瞒，才能将这出戏、将这日子平平稳稳的过下去。所以，归根结底，选择的权利在你手上。”
“可那孩子会遇到危险，还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不告而别——所以你们干嘛要来找呢？”小陆想起今早的事，只觉得一阵一阵后怕。
“所以啊，你的错，你得弥补。”郭旺田咧嘴一笑，其实他心里不觉得这是小陆的错，说到底，是他没有看好自家的孩子才是，但话赶话说到这里了，干脆就顺杆上，小小利用下对方愧疚的心理，才更好谈判。“我不要求你把祖宗八辈都交待明白，但是，最基本的情况，你得跟我说，这样我才好心里有底。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郭旺田本就长了张看起来忠厚老实的脸，如今言真意切，说得小陆内心十分动摇。可他还是有顾虑。
“我怕你们知道的太多，反倒惹祸上身。”
小陆说的是实话，郭旺田也相信这是实话。
两人突然沉默。小陆抬眼看着郭旺田的侧脸，目光又落在一旁熟睡的小麦身上，纠结再三后低声道：“你先转过去。”
“转……？”郭旺田歪头确认了下对方的意思，转过身去背对着小陆，“这样？”
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小陆说他可以转过来了。
旺田若无其事地转了过来，慢慢地瞪大了眼睛。
原来小陆不仅是男的，连黑色的头发也是假的，此时对方衣襟半敞，露出胸口半个火焰纹身，手里拿着黑色的假发套，披散着的及肩红色长发，如同热烈燃烧的火焰，让旺田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
等他意识回笼，手已经攥住了小陆的一缕红发，静静躺在他的手心，温顺微凉。
“抱、抱歉，下意识就想摸摸看……”郭旺田猛地缩回手，因为自己做了失礼的举动，脸颊有些微微发烫，“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红色的头发……”
小陆没有责怪他，将手里的假发放到一边，用手拢上自己的衣领：“即使在西域，拥有红发的人也是少之又少，这是……尊贵的象征。”
“所以，你其实是西域人，并且身份并不简单，对吧？”郭旺田恍然大悟。
对方点点头，肯定了旺田的猜测。
“……有人在追杀你们？”郭旺田犹豫着问道。
小陆抱着膝盖，蜷缩着身子，手指紧紧抓着衣服，骨节都泛着苍白。
“曾经有。他们以为我死了。我躲在乱葬岗里，又跟着流民从长安逃到这……目前还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小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所以，你现在还想收留我吗，我就像是一个倒霉鬼，随时可能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郭旺田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面露难色，就在小陆以为没有希望的时候，旺田却耸了耸肩。
“不然呢，把你和小麦赶出门喝西北风，某月某天死在某个犄角旮旯？”
小陆不解地望着旺田：“只是这个原因吗？因为你又善良又爱多管闲事，所以就留下我和小麦？你知道这要花多少精力，多少钱吗。”
“什么叫多管闲事，能不能说点好听的。”郭旺田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裤腿上沾着的泥巴，“我也不是一点私心都没有。我是个孤儿，师父年迈，同门也各有各的生活，算命的说我八字硬，找不到老婆。可我唯一的想做的事，就是让小渔别那么寂寞，小孩子应该有点小孩子的模样，可现在的郭小渔有时候像个小老头似的。他很喜欢你，所以我就想着，如果你没地方去，干脆就留下来，小渔和小麦做个两兄弟，等小渔大些了，能接受更多的分别了，你们差不多也就攒够回家的盘缠，可以动身回老家。怎么样，我这算盘打得不错吧？”
小陆还是一脸不肯相信的表情，甚至还有点担忧。郭旺田哈哈一笑，拍着小陆的肩膀：“别担心啦，我八字硬的很，你的倒霉传不到我这的。那就这么定了，说起来，你还欠我儿子一个道歉呢，我去把他叫进来。郭小渔——你进来，你表姑要跟你道歉~”
旺田扯着嘹亮的嗓门要往外走，情绪似乎非常高昂，刚迈开两步突然停下来，转头问道:“你还没跟我说你的真名呢。”
小陆恍恍惚惚地被旺田带着跑，张口说道：“萨卡……”
“萨卡……好奇怪的名字。啧，郭小渔，罚站累不累？”
“累……”帷幔外传来郭小渔苦兮兮的声音。
“进去吧，允许你坐表姑床上歇会儿，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到处乱跑。”
郭小渔一边说着不敢了，一边掀开帘子进来，看见小陆的那一瞬间僵在原地，和旺田的反应一模一样。
真不愧是父子啊。
旺田看了两人一眼，笑着去院子里喂鸡，过了一会儿，郭小渔目光呆滞地从屋子里出来，站在爹爹面前。
“原来表姑不是表姑，是表叔……”
“……”
“原来表姑的头发是红色的，好好看啊……”
“确实。我还忍不住摸了一把。”
“我也摸了~”郭小渔捧着手，还在回忆那抹火焰在自己掌心流动的感觉。
郭旺田哭笑不得，一把把儿子抱起来，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
“表姑和你道歉了吗？”
郭小渔点了点头：“表姑说对不起，他不应该说那种话。他还问我，如果有一天，我最重视的人生了病，却遇见了庸医，我该怎么办。”
“你怎么说的？”
“我说，那我就揍那个庸医一顿，然后到处去说他的坏话，让别人都不来他这看病。但我还是会继续去找更好的大夫，来给家人看病，因为生病吃药就会好，就不难受了。”郭小渔十分认真。
旺田挑了挑眉，没想到小家伙理论一套一套的。“那你表姑怎么说？”
郭小渔摇了摇头。“表姑什么都没说，但是他哭了，虽然只是掉了几滴眼泪。他说会他会去看大夫的。爹爹，我们给表姑找个好一点的大夫吧，我们去镇上看，那边的好大夫多，等表姑遇到了好的大夫，他就不害怕看病了。”
旺田亲昵地搂着郭小渔，点了点头。
不知名的鸟儿在荒野上空盘旋，发出凄厉的啼鸣。
三个穿着粗麻短衣的男人拨开芦苇丛，在一颗面部朝下的头颅前站定。
有人用长棍捅了捅，将那颗已经生了蛆的脑袋翻了个个儿。腐烂的脸依稀还能分辨出死前震惊的表情。
“我就说这俩人跑哪儿去了，原来是让人剁了。”脸上长了个肉瘤的男人嘿嘿一笑，并无半点同伴被杀后的不悦。
瞎了只眼睛的男人四处转了一圈，在另一具尸体前蹲下，忍着恶臭查验了一番：“刀口利落，钱财都在，不像是劫财。报复？挑衅？”
为首的男人深吸了一口气，摸了摸光的发亮的脑袋，露出一抹笑意。
“不管是报复还是挑衅，这附近，怕是来了个了不得的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