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国 玉人 玉字

张广天 著 天浆灌于山川， 天肉天骨伸入地腹，

这便是玉的来历。

风尘蒙裹玉脉，

于是成为大地。

大地原本是洁净无尘埃的，

尘埃依附着洁净的玉日久积厚。

造化又取尘埃造人，

人不过是宇宙间的灰尘。

灰尘离了天体玉须便飘零，

无玉的人没有归宿。

天与地是连在一起的，

没有天哪有地？

没有地哪有人？

祂将天地人的秘密昭示给一群人，

这群人从北到南，从东到西聚集起来，

不以族血，不以言语，但以玉信而立国。

用玉以信上帝，以听天音，

受玉荫庇而抵御不祥，

佩玉抚玉而疗冤疾。

玉，成为这国的魂灵，

成为这国的国界，

成为这国的国本。

玉国之人也是天国之人，

祂赐玉给他们保守这国，

这是怎样的恩典呢？

恩典的意思，便是大赦，

赦免灰尘的不净和游移。

人的罪是被赦免的，

赦免意味着罪已然坐实，

赦免并不意味着无罪。

玉国中玉人之罪大过他人，

这见证了玉国之福也大过他国。

然而，这并不等于全赦，

大赦的人亦等待那全赦的福恩。

全赦的福恩何时降临玉人？

难道先得宠的必要后得全胜吗？

祂是公正、良善和美丽的源头，

祂以玉保守这国，

必有更深的意图。

他们给每个女子取了玉的名，

玲，珑，珍，瑰，瑶，琪，玮，珞，珉，琳，璇，琰……

他们将美妇珍藏在家里，

整座房子就好像一张大床，

削其芳足，令其一步三摇，

整日于床帷间缱绻，

伏卧勾缠，飘若行云；

与行云在一起的日子，

想一想都轻逸起来！

他们忽云忽雨，

在人间做尽天上的事情，

天上的事情啊，就是玉中的事情！

他们将偷女人叫做偷香窃玉，

他们将男人醉倒叫做醉玉颓山；

君命所谓金口玉言，

诗章佳句所谓涎玉沫珠；

生，叫做玉燕投怀，

死，叫做香消玉殒；

圣人，被褐怀玉，

贵人，钟鼓馔玉；

爱则玉汝于成，

恨则玉石同烬。

一切的情感都寄托在玉中，

一切的良愿都以玉为则。

玉格就是人格之典范，

玉品就是人品之顶端。

以玉为师，

为万事万物的依据。

他们刻玉为龙，为凤，

为各样瑞兽以及心愿中之物，

状神神在，寄愿愿偿。

凤是飞翔的，

龙是舞旋的，

天圆环周，

地角四方，

大羊之形为美，

舒卷之线喻云，

又作蒲纹，谷纹，雷电纹，

又画吉凶指示诸样记符。

凡琢玉成器皆视为玉，

玉乃玉，玉器之象亦为玉。

久则摹器形于龟甲上，

于金鼎上，

于竹简、丝帛上。

玉器的图案就是玉本身，

仿佛图案也获得玉的神力，

拿此等图案祈福，祝祷，驱魔，交通天地人，

所谓契刻以约，

天与人约，

人与人约，

人与神鬼万物约。

文与字就是这样诞生的！

文如图，但并非象形，

状所见之物神气，

寄所想之事愿心，

似形而高于形，

玉先听见了，承托了，

然后成文，

然后才有人信。

由文衍生出来的群象叫做字，

字的依据是文，

文的依据是玉。

文与字，

由玉做中保而为人笃信。

玉国玉人，契字为约，

所以叫做玉字。

天下唯玉国之人有字，

有曾经托在玉上的契约，

有器形直指的意义。

见字即明义，

都是玉器规限、作保的义，

时空变迁断难曲解之义。

他族的人并没有这样神器，

他族的书写只拼读话音，

由话音去关联意义，

而音与义是强限的，

人与人由着时空变迁临时强限的。

天垂象示意，

人刻在玉上，

复摹于书上。

这才是文字！

文字守住最初的意义，

不叫意义随着话音流变。

那识字的人有福了，

他可借着字受到玉荫庇护；

那失去字的人困苦了，

他失去了最初的约诺而飘零，

沦为思想的流浪者。

如今看着字读出音，

由着音再寻义的人困苦了，

他们受着双重的困苦，

一重是仿若他族音义的困苦，

又一重是叫音隔绝了形义的困苦。

既不识形义，

又不会拼写记音，

背负着字形的空壳，

以形为音，

天下哪有这等蠢事？

玉国的人倘失了玉字，

就好比撕毁了契约，

你祖先的特殊恩宠不复临到你，

他族的便宜又要你支付双倍价钱，

你成为孤儿，

一群一群的孤儿，

纵拼尽全力，

终究一无所有，

甚至欠下新账，

被追讨一生。

（选自叙事长诗《玉孤志》 张广天 著 四川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