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登极乐
林家老宅子闹了妖怪。
说是几个后辈刚把老太婆哄睡着,工人们正要动她颈脖子上已过时十几年的插管,来个更新大换代,助人早登极乐,嘿,你猜怎么着,一晃神的功夫,整个房间不管活的,死的,是人,非人全睡着啦!
不管试几次都白费气力,只要动了那点歪心思,大家伙儿便昏昏沉沉睡意上涌,醒来还能喝上老太婆煲了两小时的鸡汤哩。
这么一来二去,极乐公司的人也不愿再做这生意,生怕一个不好折了自家工人,那都是花大价钱造的!不过这可苦了老太婆,期颐都过好多年了,放以前呀,早死咯。现在虽然胳膊腿还能动动,可意识上载不进极乐,没气了该咋办?
依我看,准是那林老婆子给黑客塞了钱,搞了劳什子病毒。这神经联网,好处虽多,可坏处也不少,给你植入宕机指令,啧啧,大半条命都拴别人指头上啦!
你可别瞎说,一个老婆子认得啥黑客,况且联邦电信公司本部的人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还能有人比他们更懂病毒哟?
不是病毒那能是啥?
只能是妖怪了呗!
你说的?
林老婆子说的!
和尚是假和尚。
端正袈裟难藏衣下金属哑光,棉麻僧裤露出半茬齿轮啮合的脚脖子,钛合金颅顶六颗螺丝如戒疤排布,两两误差不超过一纳米。
机械和尚前脚刚迈进大门,我骤然想起外公曾讲过的一个笑话。
说是敌对势力为窃我国机密,辛苦培育间谍,不光牛奶面包的饮食习惯换成了火锅炒菜,连梦话都练出一口京片子。
间谍寻思自己的伪装已天衣无缝,特意找了个早点铺展示成果。
咬一口焦圈儿,一碗豆汁咕嘟嘟闷下肚,他得意洋洋,嘿,这谁能不赞一声老北京?
哪知隔壁桌一小伙子竖起大拇指:"哟呵,您这老外还喝豆汁儿呐!"
间谍纳闷,不知哪里出了差错,直请小伙儿说道说道。
后者噗嗤一笑:"您可别逗我,金发碧眼,还能不是外国人嘛?"
外公乐得前俯后仰,我则困惑难安,不明白何时何处哪里可笑——身畔众人有黄有白有黑有紫,还有的半个脑袋都罩上金属皮套。金发碧眼,有何不妥?
直到今儿见着这和尚,我才明白笑点何在。
和尚是外婆请来的。
准确来说,是她要求来的必须得是和尚。
林家后生个个摸不着头脑,不懂这行将就木的老太婆到底安了啥心思。
况且宗教早就收归联邦管辖,今时不同往日,随随便便哪儿来的和尚给你驱邪除妖?
但要上载进极乐必须本人同意,这次哄不住,下次就更难了。
好在一个机灵远方起了主意,好说歹说请极乐公司再派了个工人,披上袈裟,穿了僧袍,点了戒疤,装个黑市淘来的佛家芯片,摇身一变就成了和尚,电子脑里的那些个"如是我闻"指不定比真和尚还真。
假和尚杵在人堆里,除了一身衣服看着像人,机械胳膊机械腿跟人八竿子打不着,就连字正腔圆的"阿弥陀佛"也电子音弥漫。
但老太婆还就吃这套。
先合十礼问大师好,再求菩萨指示信女迷途,又抓起金属爪子讲些听不懂的"应作如是观",好在假和尚对答如流,屋里悬着的一颗颗心终于快落地了。
然突兀一句,阿牛呢?
群心重归苍穹,天上只闻嘀嘀咕咕:"准是老年痴呆又犯了。"
阿牛是外公的乳名,除了他的爹娘,也就外婆能用这个名儿唤他。
记忆里曾有混孩子掐着鼻子揪起耳朵冲他直"哞哞",外公三步并两步冲上去就是一顿撕打,胳膊腿挂了彩,留堂离校时已夕阳西下,肚子饿得咕咕叫,一瘸一拐时恰巧遇上值完日的外婆,外婆又恰巧带了暖烘烘的点心。男孩厚着脸皮狼吞虎咽,腆着脸让人扶起胳膊,女孩调皮的"哞哞"声传进耳朵,他也只装目塞耳背,不动如山。
即便假和尚懂一万句佛家箴言,也卡在这声阿牛上。
总听旁人念叨神经联网有一万种不好,什么侵犯人权,病毒传播,但我却觉得没有比这更方便的事物。我活像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大剌剌闯进和尚的中枢网络,顺手翻了翻他的储存器,可惜极乐公司的安保技术非我能解开。
冰冷冷的面孔看不出是否诧异,或许这种情绪根本不可能在仿生人体内流转,但好在他听了我的话,开腔道:"阿牛打花儿去了。"
外婆点了点头,脸上的皱纹也挤成了一朵花儿。
外公别的本事没多少,打铁花的手艺倒是一绝。
那时节街上最多的铁疙瘩还不是各式各样的机器人。报废的汽车,老旧的灯杆,甚至一截钥匙都是人们虎视眈眈的对象。别人拿去卖,外公则"暴殄天物",把辛苦攒来的铁皮子送进炉里融成一汪明晃晃的铁水,百米开外都能感到灼灼热浪。
待风箱呼啦啦转哑,铁水迸出金花,炽热的铁汁灌进柳树棒,一举一碰一舞,火星四溅,灿烂银河直扑双眼。
可惜这雷打不动,每年必在外婆生日上演的绝活,在反抗全机器人劳作的罢工运动接近尾声时便断了。
原本踌躇满志的游行队伍早已不成气候,人们个个像打了焉的茄子,又像饿红了眼的野狗,别说能换钱的铁皮子,就连柳树棒棒都被啃了又啃。
银河变成灯火,灯火化为星星之火,最后的火星连仙女棒都点不燃了。
而科学家拿到了足够多的研究经费,原本说好一起抗议的兄弟姐妹们陆陆续续被金钱煽动回了工厂,黢黑的浓烟盖住好不容易探出脑袋的银河,街上那些会动的铁疙瘩也随之多了起来,不过这回多的不再是四个轮子几排灯的家伙,而是有胳膊有腿的玩意儿。
在最基本的生存面前,人们将会被机器人取代的恐惧抛之脑后。
阿牛来了。
外婆说。
长吁短叹的是后辈们的嘴。
叮铃铃响的是外公的自行车。改装过,速度快,比李浩然的越野摩托还强,再研究研究就能变永动机了。
这是他的原话。
幸好外婆家住一楼,外公趁保安不注意,挪来石墩,垫脚踩上去,手掌扒住墙,一跳一跳正好能瞧见屋里动静。只要电脑没开着,那弟弟就不在家;只要沙发上没亮起个手机屏幕,那爸爸就不在家;只要客厅没摆水果,那妈妈就不在家。
既然大家都不在家,那外婆当然也可以不在家。
飞驰的车胎踏着温暖的春风,淅沥沥的小雨打在车铃上叮叮直响,绒毛帽上挂满飞雪,外公丢下车子翻进院墙,一只手礼着院内巍峨佛像,一只手递向墙外。
外婆一把抓住了假和尚的手。
到时候咱请个和尚来当证婚人!
外公说。
是了。
我想起参加外公外婆婚礼的时候。
没请亲朋,没邀好友,也没办时下最流行的全机械典礼,二人只依偎在破庙里,胆大包天。
好在各地的寺庙道馆教堂在宗教管制下早已熄了香火,须弥台上无佛祖,只闻山间蝉鸣幽幽。
假和尚道一声“阿弥陀佛”,外公外婆相拥无言。
“爸早死了!”
屋里有人不耐烦起来。
是外婆的大儿子。
极乐公司的收费邮件滴滴滴响起,假和尚每多待一秒,计时器便尽忠职守走上一秒,他的账单也要多那么一笔。
但外婆跟和尚絮絮叨叨一下午,仍未提及“早登极乐”。
意识上载是近些年才兴起的技术,但至今仍不稳定,听说许多人在上载后便成了植物人,而意识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大约是抵触之声渐起,极乐公司不愿再出现当年的大罢工事件,便美名其曰为了美好的未来,四处征集志愿者参与实验。
当然,报酬是大笔大笔的电子钞票,和一次珍贵的工作机会。
永生和你的距离,只差一次意识上载。
早登极乐,早享新生。
类似的广告在城市上空的飞艇上循环播报。
“阿牛说他不去,那我也不去。”
几十年前她也说过同样的话。
那时候罢***仍苟延残喘,外公作为小头目还在负隅顽抗,面对公司递出的橄榄枝,他只一口唾沫吐在送信的机器人身上。
家里早已揭不开锅,外婆纠结于生计,纠结于嗷嗷待哺的孩子,那封藏在枕头里的邀请函已翻黄了边。
好在没多久她便不必为此烦恼。游行队伍无组织无纪律,小头目在争吵中脑袋砸中钉子,罢工党从此解散。
没个养家的怎么行?
浑浑噩噩还没来得及掉眼泪,耳边响起连串呓语,外婆便随滚滚人流挤上前往工厂的巴士,在合格的机器人顺利生产出来前,暂时充当它们的替代品。
某个春光潋滟的下午,正式员工赶跑了临时工,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吃上几片药,刚躺下眯了眼,便听见窗外传来叮铃铃的声音。
改装过,速度快,永动机。
叮铃铃,叮铃铃。
账单声如催命符,搅着后辈们的神经。
场中焦点却不急不躁。
外婆问和尚,阿牛找您证婚,可行?
和尚回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问和尚,梦破之后该往何处?
和尚放下箴言,不说谒语,反倒问我,是否你为女施主编织大梦一场。
我不曾织梦。我摇摇头。
吾名为魇。随梦生,随梦死,本就是一种暮生朝死的短命精怪。
古有山禽走兽,经年累月化为妖怪,如今世道灵气散尽,那些个兔儿精狐狸怪为了聚气,只得狠心把前肢后爪换做冰冷铁皮。
而我依凭外婆一场大梦多活了数十年,虽无实体,但能短暂附于网络,较之要幸运许多。说到底,究竟是那梦成了精,还是病毒化作怪,我也答不上来。
就像你这假和尚,到底是袈裟做了妖,还是顽铁成了魔,谁也说不上来。
催命铃音终于停息,假和尚遗憾女施主已不适合上载极乐,屋内一片死寂。
外婆晃悠悠起身,与和尚告别。
我只瞧见电脑关了,手机息了,果盘撤了,院墙外一少年探头探脑。
春风夹杂细雪,雁啼伴随蝉鸣,永动机叮铃铃响。少年牵着少女,翻墙钻进庙里,嬉皮笑脸请一和尚证婚。
和尚怒极。
假和尚回头。
异口同声。
“望施主早登极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