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fiter du moment
阿漢看着荧幕里髮鬚皆已苍白的男人,心里是说不出的怀念与深深的惆怅。
已经三十年了。
那时候,以为整个世界天崩地裂,如今却能云淡风轻地回忆着那段往事。
那段,他的初恋。
荧幕里金发碧眼的男人对着镜头略显虚弱地喊:「Profiter du moment!!」
荧幕前的众人举起手上的酒杯,也跟着喊:「Profiter du moment!!」
「活在当下!没有什么不敢的!」身高将近一百九十公分的大巴,挺着微禿的小腹,站起身高喊。
荧幕里的男人一如三十年前那样温和微笑着,湛蓝的双眼像是在注视着他,说:「有想追求的,就快去追求吧!你们做到了没?不要老了才后悔。」
头发已经半秃的老费夸张地叹了口气,大声说:「从我低头看不到自己那玩意儿后,我就不敢了!」
荧幕里的男人仿佛真的听见了这句话,开朗地笑了起来。
忽然一只手出现在荧幕里,搭上男人身后的轮椅背,缓缓推着轮椅在室内兜转,男人也慈祥地介绍着他在家乡的退休生活。
「歐神父!」显然是掌镜的摄影者喊了一声,滿頭華髮的男人回过头,温和一笑。
画面就此定格,下方浮上字幕:「1941~2019」。
大巴放下手上的酒杯,遗憾地说:「五年前,我去加拿大黄刀镇看极光,顺便去探访歐神父,还拍了一些他的退休生活,本来想这两年再去看看他,谁知道这次同学会前想联络他,才知道他已经过世了,来不及请他在这次聚会再说几句话,实在是有点感伤。」
这群中年男子安静了几秒钟后,陆续开始闲聊起来,年少青春逝去的感伤仿佛一晃而过,又仿佛,是刻意不想去面对。
只有他,愣愣地望着荧幕上那和蔼的容颜,想着许多年以前,仍是滿頭燦爛金髮的歐神父在他面前细心捲菸的模样。
神父,我……真的可以告诉你吗?
当然,你不是叫我神父吗?
歐神父知道他的秘密。
高中毕业后,曾经待在同一个管乐团的同学们已经举办了好几次同学会,但他一次都没出席,这一次,要不是有人提起歐神父过世的消息,他想,自己依旧不会出现。
看到那些人,总是难免想起那些往事,而那些往事在他心里依旧鲜明,从未褪色。
有人在发纸本通讯录给大家,一面发一面要着大家的Line,说之后更新方便。
大巴走到他面前,笑嘻嘻地举起酒杯,说:「这次聚会,当年的管乐团成员终于凑齐了!阿漢,就是你!毕业后每次开同学会你都没有参加!」
帥雞跟着搭腔:「阿漢他转到社会组之后就不跟我们玩在一起了啦,而且那时候他成天搞神秘,和那个辛班的什么Birdy特别好!妈的,搞什么小团体啦!」
听到那个名字,張家漢的心不由一震。
「你和他感情那么好?他哩?今天怎么没跟你来?」有人追问。
阿漢不自在地笑了笑,眼神不著痕迹地迅速扫过现场。
没有,那个人没有来。
他的目光停留在门口,过了几秒,收回目光,淡淡地说:「我们很久没联络了。」
有多久呢?
大约,也是三十年了。
但从一些报章媒体上,或是偶尔从一些共同的朋友圈里,他仍是或多或少,得知那人的消息。
老同学们其实也不是那么在意那个人,瞬间就换了话题,问他:「那你呢?你最近好吗?都在忙些什么?」
「最近在忙着写剧本。」他微微一笑。
「哇,你当导演啦!以前都看不出来你想拍电影啊!上映了要拿几张招待券来啊!」有人起哄。
「你要包场才对!还跟人家凹票!」另一个老同学笑说。
几个人大笑闹在一起,最终,还是有人问出了他最不想被问到的问题——
「老婆呢?怎么没带来让大家认识一下?」
「她……她比较忙。」他随口敷衍。
「你老婆做什么的?」另一个已经喝酒喝得口齿不清的老同学凑上来问,张嘴就是酒气。
「作家。」他淡淡地说,「最近在赶稿。」
「有没有小孩?」问题接二连三,但其实也都在预料之中。
毕业后问结婚,结婚后问生子,生子后问什么时候生第二胎,念哪间学校?孩子多大?交男女朋友没?结婚没?一再重复循环。
人生仿佛只能顺着这样的轨迹前进。
真是如此吗?
「一个女儿。」他平静地说。
满脸通红的老同学喊:「一个好啊!我他妈就是生太多,钱又赚不多,只好勒紧裤带,日子过得像狗一样!」又是一杯酒下肚,「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喃喃地,老同学好似在低头念着什么,细听了才知道是:「Profiter du moment……Profiter du moment」
那是他们学会的第一句法文:活在当下。
年轻的时候,用尽所有的力气活在当下。
你年轻的时候,做过最疯狂的事是什么?
至今他仍记得,当年他问歐神父这句话时,一旁的虹吸式咖啡壶正咕噜噜地发出声响,空气中弥漫咖啡香气,房间里光线温柔。
他看着手里的纸本通讯录,目光停留在一个名字上。
王柏德。
此文转载《刻在你心底的名字》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