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札记|施蒂纳I
施蒂纳的「唯一者及其所有物」是一本哲学史,然而是一本对“固定观念”进行解构的哲学史。施蒂纳否认一切超验的永恒真理,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一个怀疑论者;是对独断论(Dogmatismus)的绝对否定。
他并不从主体、自我意识或者类出发,而仅仅从自我的独特性出发,这种具有绝对独特性的存在物被他称之为唯一者。这种自我不是主体意义上的自我,施蒂纳说:“只有处在自身解体之中的自我,从未存在的自我一有限的 自我才真正是自我。费希特谈到了“绝对的”自我,而我则说我自己、消逝的自我。”一切固化的东西都在那里被施蒂纳的辩证法击碎了,但是这并非施蒂纳的主观妄想,而是理性自身的结果。如果我们仔细考察激进黑格尔主义的发展,实际上这一段历史正是在把黑格尔的工作进行到底,当然其实这也是康德的工作、是批判哲学的事业,这就是说,本质上属于启蒙的事业。
当知性为诸现象设定了界限时,知性是立法职能,在知性的思维中不允许有任何僭越的行为(这是康德批判的基本原则),一切差别已经被设定起来,非此即彼。但黑格尔却无耻的不断行使理性的非法权利,他是要破坏理性的秩序吗?当然不是,恰恰相反,黑格尔要求一种无预设的思维模式,他指出康德批判的不彻底性,那就是考察人类理性的那种理性依然没有收到审查。黑格尔质问到:康德凭借什么来审判人类理性?正如我们对认识的前提条件的考察时,已经是一种认识了,因此理性的进程应当看作这样的过程,在这种思维活动中思维自身考察自身,因此黑格尔说理性就是把知性所设立的僵化东西松动一下---在这个意义上康德的理性的概念依然还是知性---思维在认识的同时检查自己的前提,这就是意识经验的科学,也叫做“现象学”,或是用通俗的黑格尔语句来表达,这就是辩证法。
青年黑格尔派,无论大卫•施特劳斯的实体、B•鲍威尔的自我意识、最后还有费尔巴哈的人本学的人(甚至还包括青年马克思的);统统都是对黑格尔哲学中的辩证理性之延续,具体就体现在这些人对宗教的批判之中。黑格尔的逻辑学区分了理性的三个阶段α.知性的、和抽象的;β辩证的、否定的;γ思辨的、肯定的,这种区分的重要性就在于揭示了辩证法运作的一般形式,是它的原理。但是青年黑格尔派只抓住了否定的那一阶段,至于第三个自身和解的阶段,他们是从来不提的,因此青年黑格尔主义者并没有超越黑格尔,他们也不愿意超越,只有这样才能保留辩证法的激进。当然我们在这里要注重讨论施蒂纳,因此不会详尽的讨论具体的每个流派。既然我们的主题是「唯一者及其所有物」,那么自然就要从费尔巴哈开始。
费尔巴哈指控黑格尔的哲学本质上是思辨神学,他是对的。费尔巴哈的任务是要把哲学从天上拉回人间,他首先提出了感性-对象性的原则,在费尔巴哈看来黑格尔的“绝对”是“无对”,它是一个没有对象的空洞能指,因而并不能满足费尔巴哈的现实性要求,这一论述后来在马克思那里表述为“非对象性的存在物是非存在物(Unwesen)”。对宗教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是唯物主义对唯心主义的批判,上帝的本质不过是人性的反映、神是异化的人等等。因此,类学的批判揭开了上帝的神秘面纱,神的本质无非就是人的本质、基督教说人是爱,我们说爱是神,但是问题就这样被简单解决了吗?施蒂纳质问到,如果说神学把人对象化,把人的本质变成了一个彼岸,难道这样宗教上的异化就结束了吗?没有。在施蒂纳看来,费尔巴哈充其量不过是把主词和谓词颠倒,他无非就是把世俗的真理对象化、彼岸化。类学自诩为唯物主义者,但是他却依然在使用观念论的表述,他无论是神还是人,都是一种自我异化和自我否定。
施蒂纳最大的功绩正是在于指出费尔巴哈的人依然是异化的(鲍威尔的自我意识亦是如此),这些德国哲学家不多不少的都采取了观念论的形式,费尔巴哈的类再现了柏拉图的理念、鲍威尔无非就是费希特的翻版,如此等等。马克思在他的「德意志意识形态」里嘲讽了费尔巴哈这一点,他说“当费尔巴哈说到人的时候,他实际上说的只是德国人。”不管是费尔巴哈还是鲍威尔,还是大卫施特劳斯,他们虽然宣称自己已经摆脱了黑格尔哲学的体系,他们也真真实实的批判了基督教,但是在观念论这方面却豪不吝啬的把德国人的特点展现了出来,他们都是“德意志意识形态”。
至今为止的一切革命都是用一个新的政府取代旧的政府,而哲学上的情况也是如此,用一个彼岸反对另一个彼岸。而彼岸恰恰是施蒂纳所批判的对象,一切彼岸的设定都在于通过一个非我来限制自我,斯宾诺莎说:一种否定是一种限定,反过来说,一种限定也是一种否定。因此施蒂纳诅咒了费希特的同一哲学,诅咒了一切给他那唯一者和自我施加条件的东西,他说:
“我是从这样一个前提出发的:他把我作为前提;然而我的前提并不象“努力于他的完成的人”那样致力于自己的完成,而是为我服务:享用它和消受它。我恰恰只消耗我的前提,我仅仅存在于:我享用它。然而这样一来,那个前提恰恰就不.是什么前提;因为这样我就是唯一者,这样我就根本不知何谓提出前提和作为前提的我(一个“不完全”和“完全的”自我或人)的二元性”
施蒂纳反对任何对唯一者进行概念上的规定,自我是不可被符号化/概念化的,如果这样做,必然会取消“我”的独特性、多样性,这样一来“我”就不是唯一的了。因此他才会如此强烈的反对形而上学家给他的唯一者贴标签的行为,那是一种自我否定。“我即不是神也不是人,两者对我而言都是毫无意义的!”那么唯一者是什么呢?如果是施蒂纳的话,他不会这么问,而是问“谁是唯一者?”,“哪一个唯一者?”这又回到了我们上面所讨论的辩证法思想。而辩证法的传统是对事物本质(Wesen)的追问,就是说,对“是什么”(Was)的追问苏格拉底不问哪一个具体的东西是美,他要问美本身是什么、善本身是什么,后来的柏拉图进一步把这些东西规定为理念。作为西方哲学的奠基者,往后的哲学往往都在延续柏拉图的工作,因此哲学的历史是一部普遍性压迫个性的历史,一部超感性压迫感性的历史,施蒂纳毫不留情的向我们揭示了这一点,并且提出现实存在的个体,也就是唯一者来反驳柏拉图和普遍主义。唯一者的哲学和柏拉图及传统形而上学的分道扬镳之处在于它并非一个普遍性的理念,它直接指向个体的实存(Existent),正如「唯一者及其所有物」是从个人发展的境遇开始的,这种哲学与其说它是黑格尔派思辨哲学,倒不如说他是一位实存主义/存在主义者,他颠倒了实存和本质的问题,这个意义上他是现代哲学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