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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上的留声机(上)

2020-03-23 01:11 作者:Smile郜蓝  | 我要投稿

1.

呼——呼——

烛光摇曳着,散发暖黄色的温度,与其他同胞一起将书房点亮。白发的青年捏着羽毛笔在羊皮纸上书写。

今天是我离开伦敦的第十年,克劳德死去的第十一年。在这十年间,我不停钻研着永恒的秘密,终于有一天,我得到了珍贵的秘宝,它会是时间的天敌,我相信。

呼——

一个烛焰抖了两下,灭了。

约瑟夫轻轻把笔放下,起身拿着另一座烛台,打算去把熄了的烛台重新点亮。那个烛台刚好在窗边,窗户并不严实,漏了风进来。他半眯着眼,觉得今天的风大的有些过头了。

他推开了一扇窗户,冷风肆无忌惮地凶狠灌入,他抬起头,天空上的阴暗沉下,笼住了整座庄园。

也许会有大事要发生,但是那没有关系,他将到伦敦去,到他另一个家去看一看。是的,他把自己关了整整十年,他即将与正常人有交集了。

约瑟夫把窗户合上,突然感到鼻尖一凉。

他眨眨眼睛,愣住了。一摸鼻尖,凉凉的,什么都没有,他重新推开窗,恍然大悟。

下雪了。

他呆呆的看着雪花一片片慢悠悠的左摇右晃,飘飘悠悠地没入黑色的泥里,蓝色的花里,白色的发里,隐秘踪迹。

体温开始下降,可是不重要了。都不重要。

从克劳德死去那年开始,他生命里的大雪,便再没有停过。


2.

伴随着汽车发动的声音,黑色的枪口对准了灯光中间的男人。面对这样的局面,他歪歪头,捏起帽沿把帽子摘下,行了一个绅士礼,灯光和枪口包围着他,他像是个万众瞩目的演员,从容优雅地弯腰开口,带着迷人的口音。

“先生们,今晚可是没有节目的,可不要这么紧张,都把心吞回肚子里去。喂,那位先生——是的就是你,把枪放下,既然害怕就请保护好自己怎么样,手已经握不住枪托了。我们来做个游戏吧,你们觉得怎么样?”

杰克说的是我,我并不是警察,而是个记者,不过我觉得我没有那个必要告诉他我的身份,我觉得他可能对我的父亲更感兴趣。他是个完美的绅士,一举一动都非常典型。我吸溜一下僵冷的鼻子,觉得自己今天被强行叫出来不算亏。

而我的父亲——就是那个为首的男人用鼻孔狠狠呼了一口气,在冷风中哆嗦着咬牙:“开膛手杰克,我劝你最好不要耍什么小把戏,现在,立刻,投降跟我回去!”

“投降?”他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您是在跟我开玩笑吗?这是可能发生——哦,不。这是有人敢想象的吗?你真是太可爱了哈哈哈哈哈!”

说着,他缓缓直起身,不忘整理了一下领结——据说是从一个被他杀死的女士口袋里找到的,是作为战利品被展示的,为此人们想象着杰克面具下那张脸的猥琐和变态,毕竟谁会把死人的东西如此佩戴在自己身上呢?那是最无法想象的。

被强烈刺眼的雾气迷了眼后,警长听到自己泄气的声音,“围剿失败,开膛手逃脱。……见鬼,他又多了一件武器,这实在是太糟糕了,没有比这更加糟糕的事情了,民众的呼声越来越高,我们已经压不住了……真是见鬼。”

嗯,看起来,开膛手依旧是警长头痛的对象。我默默记下,虽然这些话不会被我写到今天的稿子里,但是我仍然觉得父亲太失败了——哦,我没有否认他的成就,我只是觉得他过于死板,对付杰克这样有趣的人物,是不能用常规吓唬偷女人丝袜和抢劫银行的人的手段的。我想我应该好好调查一下杰克,他实在太神秘了,我从没见过这种人,杀人却似乎正义,真是太有趣了。

哦,抱歉读者们,我吧自我介绍忘记了,真是失礼。我叫吉拉德,我父亲是有名的警长,尽管我才否认过他的失误,但是他依然英武非凡。接下来是杰克,你们刚刚得知的杀人犯,“开膛手”杰克先生。我说过的吧,他是一位绅士,一位非常非常合格的英国绅士。不过可惜他是个该死的杀人犯,他杀过许多人,残忍的手法很著名,似乎有某种事令他对死者怀恨在心了,当然我现在并不知道为什么。

再来就是本案的受害人斯切特夫人,她死了,看到这里的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没错,她是被杰克杀死了,非常惨。死因嘛,我猜是窒息,因为她的肚子被剖开了,内脏却在口腔中堵塞了呼吸。哦天哪!这实在是太残忍了!我们现在,迫切需要知道杰克究竟为什么要如此残忍的对待这样一位美丽的夫人,好啦,那么我现在应该去准备一下了,待会见,亲爱的读者。


3.

马车一路飞快前进着,从颠簸慢慢平稳下去。约瑟夫抬手掀开了帘子让阳光照进来,渐渐铺满精秀的衣裳。深吸一口气,他终于皱了眉,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伦敦的空气还是呛人,灌入肺部几乎刺伤他。

看来这里不能待太久,伦敦不算是一个度假的好地方,那么安排好一切就回去吧,他喜欢安静。而且他对伦敦常常有的雾霾——不是普通的雾气,而是一种刺鼻的、呛人的可怕玩意儿,这座城市显然不符合他的任何要求。

又是一个坎,马车被颠簸的几乎跳起来,约瑟夫一路上遇到很多次这样的情况,所以他很快稳住身体,并好脾气的安抚了车夫,默默思考要以什么理由辞退的同时还顺手把辫子解开重新捆扎了一下。

“我们到了,德拉索恩斯伯爵大人。”车夫停下了马车,为他打开车门,老管家已经等候着了。他的衣服有点湿,也许很早就等在了这里。

“一路上辛苦了,伯爵大人。”路德弯下腰,恭敬地行礼。这位伺候了他很久的老管家年纪已经很大了,约瑟夫不忍心让他一直这样,连忙下来想要扶住人,突然记起老管家说过的话:

“少爷,您记住,您是贵族,是不能和那些平民家的孩子一起玩的!”

“那艾玛呢?她在庄园长大。”

“不,艾玛也不行,她只是一个平民。”管家强调道,“就算是您的仆人或是您仆人的孩子,也是必须保持贵族的礼数的!”

于是他直着身体,语气缓和的吩咐:

“路德管家,好久不见,我很想念您。我离开庄园太久了,对这里不怎么熟悉了,您可以带我走走吗?”

“当然,大人,这是我的荣幸。”路德欣慰不已,约瑟夫终于理解了贵族应该做的事,也许夫人是错的,约瑟夫也许非常适合作为继承人被留下。

“那么请您跟我来。行礼放着就好,仆人们会把它们搬到主卧去的,您现在是伯爵了,应该睡到主卧去的。”

“好的,我的管家,这是很好的安排,非常合适我。”

约瑟夫跟着管家走了。他应该好好看看这座噩梦了。


4.

到了晚上,酒吧就可以开始营业了,这里是不爱早睡的人的天堂。调酒师在吧台前认真调制着一杯颜色特别的酒,郑重其事地挑了一个最干净的杯子把它们倒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切出一片厚薄适中的柠檬片把它嵌在杯子上,看起来漂亮极了。调酒师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拿起帕子把自己那双手擦了又擦,终于端着那杯酒向一个方向走去。

我拿着一份晚报,优雅地支棱着下巴,眼睛偷偷瞟着对面。是的,我已经开始行动,对面那一桌坐着我十分感兴趣的对象,杰克先生。我清晰的感到自己的心肝都在颤抖着了。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机会,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你相信吗?杰克,“开膛手”杰克!他就在我对面!

我正兴奋着,却突然感觉到有人坐在了我对面的空位上,我抬起头想让他换个位置,不然的话不好观察了,可是一抬头,我几乎不能呼吸了。

杰克。

不是其他杰克,就是杰克。他叫杰克。

杰克看到我惊讶的样子,脱帽致意,“晚上好,先生。”


说实话,我没有料到这样的局面:

我双手捏着报纸,浑身僵硬盯着杰克的脸,而杰克单手拄着下巴,似笑非笑,看看我,又看看我的相机。他胸口,别着一朵新鲜的红玫瑰,我却似乎闻得见那上面残留的血腥。我听见自己抖的不成调的声音:

“晚上好……杰克先生。”


杰克挑眉,他半眯着眼,挑着嘴角看着我,也不说话,而是端起手边的酒——那杯酒的颜色真的很漂亮,上半段是血色残阳,下半段却是幽蓝陈冷,似冰似火,怪渗人。


5.

富丽堂皇的书房里,英俊的青年拿着一把刀不紧不慢地反复擦拭,直到那刀可以清楚地反射着他细腻的皮肤。他把刀插回刀鞘里,然后小心的放上了镶金刀架,踱到了窗边。

晚上突如其来下了一场大雨,约瑟夫看看窗外的地上积起来的水洼,心想也许要得明天早上才能赴约了。

不过需要准备一些礼物,毕竟是女士,应该好好道个歉的。他转身走到门口,轻轻拦下一名女仆问:“小姐,请问路德管家现在在哪里?”

“伯爵大人,也许管家大人在书房,自从我来这里,找不到他可以去书房,不过我们得敲门并且得到准许后才可以进去,打扫也是,不过如果是您的话,管家大人是不会生气的。”

“好的,谢谢你,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女仆好像有点怕他,看了他一眼后迅速低下了头,“菲娅,大人。”

“菲娅?很好听的名字。”

“请……请等一等,伯爵大人!”

“嗯?还有什么事吗?”

“菲娅……菲娅是有未婚夫的姑娘了!他很喜欢菲娅……菲娅也喜欢他!”菲娅似乎很紧张,漂亮的鹅蛋脸涨的通红。约瑟夫没忍住笑出来了,觉得这姑娘傻的可爱。

他挑了挑眉,语气揶揄,“放心菲娅……嗯,我不是什么奇怪的人。还有,祝你幸福。”

女仆愣了愣,害羞低头,“……谢谢您的祝福,上帝保佑您。”

约瑟夫没有回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


他来到书房前,这扇门看起来仍然沉重,但事实上现在成年了的他已经可以单手推开它。约瑟夫曲起手指轻轻扣了下,“路德管家,是我,约瑟夫。请问,我现在可以进来吗?”

脚步声立刻想起,约瑟夫在心底默默计数,“1、2、3、4、5、6、7、8……”

8秒。

路德推开了门,恭谨弯腰,“伯爵大人,您找我有事情?”

约瑟夫看着他,他低着头,挑不出一丝错处,是个完美的,忠诚的管家吧。

“哦,当然,路德管家。你要知道,尽管在早上你已经带我看过一遍房间,可是我还是找不到储藏室在哪里,我总是记不太住这里的构造,所以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约瑟夫眯眼笑着,歪了歪头,像小时候跟路德撒娇那样。路德抬头慈爱的看着曾经小小软软少爷,再看看现在已经长大的他,一下子心疼起来。

“当然,这是一定的,伯爵大人。”

“非常好,那么就请你帮我去储藏室找一些好看的首饰,当然了,我妈妈的不能动,可是必须要名贵的,女士喜欢的那种,你知道的吧。”

“当然,我经常帮夫人挑首饰,这是我擅长的,伯爵大人。”

“非常感谢。”约瑟夫看着路德离去的身影,微微闪身进了书房。


6.

书房和之前的摆设差不多,移动的也只有一些花瓶和画。他数着秒数绕了一圈,最终在一个花瓶前站定,它看起来很多余,因为它放在柜子上显得太高了,而后面还有一幅画,显然化妆盒会更合适这个位置。

可是它确实在这里。约瑟夫伸手,握住花瓶的瓶颈,然后转动手腕。

书房震了一下。他看着分开的两半书架,慢慢走进显露出来的甬道,在他走进去的一瞬间,书架像是收到了什么命令自动合上了。他回头看了看,又继续一步步走进黑暗。


不知道走了多久才重新看见光明,黑暗使人麻痹,他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是一下又一下抬脚,落地。而等到他走出长长的路,他看见了一个漂亮的房间,充斥着幽香。


路德管家推开书房,看见约瑟夫坐在书桌前,正在翻看一本厚厚的书。他走过去,发现那是一本日记。

“伯爵大人?您要的首饰。”

约瑟夫抬头,微微笑了,他接过首饰盒。

“里面是什么?路德管家。”

“是项链,珍贵的蓝宝石打造的,是曾经的国王所赏赐。”

“非常不错的赠礼,并且合适。谢谢你了,路德管家。”

“能帮到您是我的荣幸。”

约瑟夫站起来拍拍手,“很好,明天我将带着它去赴约。另外,这本日记我还没有看完,我可以把它带到我的房间去吗?”

“当然了,先生。这些都属于您,您怎么支配它们是您的自由。”路德看了一眼他手上拿着的日记,是很普通的封皮,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那么明天见,管家。”

“早点睡,先生。”

“我会的。”


7.

暴雨的夜晚并不能很愉快的入眠。约瑟夫皱眉,想着睡不着了,干脆披衣起身点燃烛台,就着微弱的烛光翻开日记,不是他今天拿的那本,是他自己的。

他用手指轻轻划过泛黄的纸张,自从离开伦敦,他就再也没有写过日记了,这大约是刚来伦敦以及之前的时间里写的。年代久远,日期都被模糊了。上面的时间已被岁月的浪花拍的模糊不清,但好在内容仍然看得清楚一些,不算是太糟糕。

他随意翻开一页:

这天,管家让我自己出去转转,解闷的同时还可以顺便认识一些新朋友,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他跟母亲会吵起来,但是我不想待在那儿,有点烦,有点闷。

我跑到了陌生的街道上,都是不认识的路,一小会儿我就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了,我记性不算差劲,但是总是记不住地形,这真是太糟糕了!

我走了很久,一不小心走到了一片墓地,听到了哭声。

好奇之下,我走过去了。


约瑟夫怔怔的看着眼前一行行稚嫩的笔迹,哦,是的,他那时候年纪不大,握笔虽然没有什么问题,就是够不到书桌,日记就写的艰难。

那天,他看见一个哭泣的男孩。他跪在墓前,什么都不说,手里死死攒着几支玫瑰。

约瑟夫走过去,抬手想要拍一拍男孩的肩膀,安慰他一下,可是他出奇的敏感,察觉到有人靠近就立刻用袖子抹了把脸,似乎不愿意让人肯定自己的狼狈。可是这个可怜虫!他不知道他抹了脸之后看起来更糟糕了!

他转过身,紧捏着拳头。

约瑟夫愣了下。

他被狠狠推开了。这是他第一次被拒绝,也是第一次被如此粗暴地对待。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被这样对待过。

他有点生气。

“天哪,你太过无礼!天哪,我是在关心你,我是想安慰你的!可是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你推开了我!这真是太无礼了!先生!”

“滚开,法国佬!”男孩恶狠狠地瞪着他,用鼻子呼吸着,一次,又一次,急促地吓人。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了,他想他需要冷静一下。

他必须冷静一下,这时候他不需要再继续保持礼貌了。他没再看约瑟夫一眼,转身飞快地跑掉了。用约瑟夫从没见过的速度。

约瑟夫看见地上掉了一个红色的领结,他愣了下跑过去捡起来,转头一看,男孩越跑越快。

“嘿,小先生,你掉东西了!”他大喊了一声,但是男孩已经不见踪影。他看着手中沾了些灰的领结,决定带回家洗干净后再还给男孩。

他把领结塞进了口袋里。


事情在他离开墓地一段路之后更加糟糕,老天拖着乌云飞了过来,一下子的大雨立刻让约瑟夫慌乱了。

他把手举过头顶,但是并没有起到什么挡雨的作用,墓地周围他看了一下,只有一间破破烂烂的小木屋。

他冲进房子里,喘气喘得急,猝不及防呛了一大口灰尘,掐着脖子难受地跪倒在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适应了环境,拍拍身上的灰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了。约瑟夫深呼吸着想让自己冷静一些,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是什么东西的呜咽还是风声他已不想去思考,但那声音不停地往耳朵里钻,可怕的场景就不协调起来。

约瑟夫站起来,努力辨认着声音的方向。他听了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心,握起拳,眼一闭,猛的冲进了暴雨中!

豆大的水滴拍打着他的头,脸,打湿了衣服,浸透了卷发。事实上,他感到衣服湿了是在抓到一只冰冷的手之后,发现拽不动人,才惊觉身体是多么沉重。

他不确定这只手的主人是死是活,但是既然都找到了,就应该把事情做完。咬咬牙,约瑟夫把外套扒下来,只剩下一件单薄的衬衣紧紧贴着身体。他努力睁开眼,雨水让本该简单的事情变得困难而痛苦,好不容易顺着那只手摸到身体,一颗心终于重重落回肚子。

他把那个人背到了小木屋里,一摸脸,手都是水淋淋的。约瑟夫再一次冲进雨中,这一次,他是为了拿回外套。回忆着哥哥教他的方法尽可能快速的把衣服上的水拧出来,再找一些枯草和柴搭起来。他抖抖外套口袋,抖出来一盒火柴。

约瑟夫轻轻捡起那盒火柴,这是他父亲的火柴,为的是方便点燃烟斗里的烟叶。现在这盒火柴的主人成了他,就变成了一个毫无用处的收藏品。

好吧,好吧,但愿你能帮到我。约瑟夫盯着火柴盒子,耳边炸起阵阵闷雷。

“听着约瑟夫,”父亲炫耀般把一根火柴伸到他面前,得意洋洋地说,“火柴是个好玩意儿,它有大用处!”

“父亲,那只是盒火柴。”

“是的,一盒火柴!哦,你听听,多么美丽的名字!火!”

“火怎么了,父亲?”

“孩子,听好了,这你可得好好听着。”

“我听着呢,父亲。”

“我的约瑟夫,你不知道很多事情,但是那没有关系,我可以现在告诉你。火是神明的恩赐,是神给与我们生存的权利的王冠!跟我说,约瑟夫,说‘火是生存的权利的王冠’吧!”

那时候的他,觉得父亲像个疯子。

“可它只是一盒火柴。父亲,神明是并不青睐任何人的,这是您说的。”

伯爵摸摸下巴,慈爱的看着幼子,那眼神中的质疑没有让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贵族动怒,他只是坚持着,“说吧,孩子,你得这么说。”

“好吧,父亲。”年幼的约瑟夫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妥协。

“生存的权利的王冠。”他说。

“哦,约瑟夫,不要耍滑头!你该说‘火是生存权利的王冠’,知道吗?来,听着爸爸的话,来吧约瑟夫,我们再说一遍。”

“好吧,我知道了。我应该说‘火是生存的权利的王冠’,对吧?”

“这次对了,我的孩子。”

说完这句话,伯爵拿着那根火柴在盒子的黑色条条上轻轻一划——约瑟夫听到了美妙的一声,和鞋底在粗糙的地面上磨到的声音差不多,就像这样——

擦——

约瑟夫的蓝色瞳孔印下了火柴点燃的景象,从此烙在了心底。


约瑟夫坐在火边,一边烤着衣服一边看着窗外。雨依旧下着,小了很多,但是没有停的意思,天色都暗沉下去,周边可以躲雨的也就只有这座破破烂烂的小木屋了。

他看着推上枕着的脑袋,愤愤不平。忙了很久,他也好想睡觉啊!

那人动了动脑袋,发出轻微的呻吟,约瑟夫立刻不敢动了,屏住呼吸,看着他的呼吸变回均匀,才缓缓吐出气。

约瑟夫突然感到有点委屈,因为他救下这个男生之后一下子就后悔的想把他丢回去。

可是毕竟自己是有教养的贵族,就只好忍受着这人堂而皇之霸占自己的腿。更可恶的是,这人是今天那个无礼的家伙。

啊,冷静约瑟夫,无视他就好了。

于是他静静地看着男生,盖着半干的外套,慢慢合上了眼。

他想给克劳德写信了。也许他收到信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但是没关系,他会叮嘱管家把回信送到乡下去的。

他们会依旧亲密,仿佛从未分离。


8.

晚上,路德管家打着一把伞找到了在小屋子里瑟瑟发抖的两个孩子。约瑟夫提议先到庄园换一身干燥、整洁的衣裳再送男孩回家,男孩抿着唇,约瑟夫就当他同意了。

等下了马车,男孩被狠狠震撼到了。

庄园的华丽超乎想象,这是他这辈子都不敢想象的地方,至少现在他是这么觉得的。面对拿着衣裳想给他脱下湿哒哒裤子的女仆,他慌张转头看着约瑟夫,发现他的脸上毫无波澜,似乎习惯了这样的簇拥。

察觉到惊异的目光,约瑟夫轻轻偏头,看到了他满脸通红,一下子笑了出来。他优雅抬手掩着嘴,眉眼弯弯笑着,“你不喜欢?”

明知故问。男孩磨牙,“非常不喜欢,德拉索恩斯少爷。”

“那好,”约瑟夫挥挥示意女仆下去,“你自己来可以吗?”

“这是再好不过。”

“好的,那快一些,我很希望你能留下来用餐。还有,”他想到什么,“不要叫我德拉索恩斯,也不要叫我少爷,你可以叫我约瑟夫,叫我的名字。”

叫名字是很简单的事,毕竟他从来看不起虚伪的贵族,不过留下来用餐这件事,似乎不是他这样的平民可以享受的待遇啊。男孩挑眉,小少爷的报复心有点强,不过这倒是没什么,他不介意这样。

“好的,好的。都听你的。”他摆摆手,催促约瑟夫感觉关上门,女仆好奇的视线真的令人不自在极了。

约瑟夫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开心的笑笑,轻轻带上门。


用餐时,男孩表现出的从容和镇静让约瑟夫大吃一惊。他承认要男孩克用餐有捉弄人想看他笑话的嫌疑,但是他很优雅,没有平民惯有的粗鄙无礼,说句实话,他是约瑟夫到英国来见过的人里面最稳重的平民。

“怎么了,”男孩放下刀叉,用帕子擦了擦嘴,“约瑟夫?”

约瑟夫回神,抱歉的笑笑,“没有事的,你继续吧。”说完,自己都觉得尴尬,干脆低下头切牛排。

男孩偷笑,明明就是个小孩子嘛,就是比普通人要机灵一些罢了,捉弄人却把自己弄的不上不下,也是傻傻呆呆。

到了男孩家所在的那条街,约瑟夫打开车门先下去,好让男孩下来。他弯着腰,一只脚踏在地面上时,听见约瑟夫轻轻张口,说了一句话。今天的风有些太大了,他没有听清楚,再回头时,约瑟夫已经回到了马车里,只好作罢。

就这样,贵族小少爷和平民家的小绅士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式见面,圆满结束。男孩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还有交集,但其实这并不重要。


约瑟夫不知道男孩有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但是他不在意这些,因为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在巨大的箱子里面翻翻找找,终于找出了一只漂亮的钢笔,然后他把钢笔洗干净,放进了一个深蓝色的礼品盒中,认真系上浅蓝丝带。

这是令人愉悦的礼物。

他决定这份礼物以后的主人是他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


9.

约瑟夫走到他避雨的小木屋那里,发现它真的很破很旧了,他走到里面随便找了挨着墙的一块干净地方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但是很快他听出来还有一个人,只是他叹气要比约瑟夫慢了半拍,约瑟夫听出来了。

“呼……嗯?”

他吓了一跳。

“谁?”

“你又是谁?”

“那不重要。”

“嗯……确实不重要。”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约瑟夫却听到了呼吸声,这墙的隔音显然好不到哪里去,要是他们俩个中间没有这堵墙的话,是不是就是背靠背了?约瑟夫突然想到这个可能,一下子站了起来,却没想到肩膀磕到了一块板子,顿时灰尘四起。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喂!你没事吧?”

“咳咳咳,没……我没……咳咳咳咳咳我没事……你别进来!”

对面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一瓶水从旁边的窗户飞了进来,约瑟夫愣了下,拿起来喝了两口,感觉好多了。

“我听你声音哑哑的,是不是感冒了?多喝点水也许会让你好受一些。记得回去吃点药,不然会加重。”

约瑟夫笑笑,这个人,明明素不相识,但是是个挺好的人啊。

“谢了,不过我没有感冒,只是变声。水瓶我拿回去洗洗就还你,交个朋友吧。”

“行啊。”对面意外的爽快,“我叫杰克。”

唔,杰克,又是一个烂大街的名字。

“约瑟夫。”

好像他也半斤八两,算了,这有什么好在意的。

约瑟夫第一次和杰克搭上话,把他水瓶带回了家。这使得他跟陌生人的交集不得不继续下去。不过好在,他们意外的谈得来。


在伦敦呆了几周,竟然也有了感情。约瑟夫坐在宽大的椅子上,被衬得更加瘦小。他拿起手边的钢笔仔仔细细端详了一会儿。

他轻轻在旁边的纸上划出几道痕迹。

嗯,非常好的笔,用来给克劳德写信再合适不过了。他伏在书桌上,一笔一划描出每一个单词好让它们更漂亮一些。

“致亲爱的克劳德:

亲爱的克劳德,不知道你在军营可好,是否适应?你不用太担心我,家里一切都好,就是有时候太安静了些。不过母亲时常对着父亲的画像哭泣,我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她。她似乎不想要我的安慰,因为她只是想哭。我真是太没用了,如果是你话,一定能让妈妈笑起来。”

约瑟夫顿了下。他强忍着双眼酸涩和胸膛钻心的疼,狠狠掐了握笔下手腕好让它不那么颤。

他继续写着:

“你大概不知道,英国这两天呛的有些吓人了……我是说城里。我最近在变声期了,嗓子哑痛的厉害,这里似乎不大适合我,所以我跟管家商量了下,留下几个仆人在城里,我则搬到乡下去。等我年长一些了我会回来的。

嗯,还有一件事,我最近啊,交到了一个朋友,虽然他是一个平民,但是我们很聊的来,我正打算写完信,去找他道个别,因为我们真的是朋友了。

所以也许你回来不能被我的拥抱撞到在地,但是你一定能看见干净、整洁的屋子,我向你保证。

春天的到来会让一切好起来,你说过的,你一直非常优秀,我认为你说的没错。

期待你的归来。

你亲爱的哥哥

约瑟夫·德拉索恩斯。”

为了让这封信和自己的承诺看起来再认真、更认真一点,约瑟夫写了全名。

唔,看起来好多了。

他停下笔,揉着手腕,好让自己放松一些。

“少爷,您写好了吗?”管家在门口询问。

“当然,路德管家。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已经收拾好了,就等您了。那么,我们现在可以出发了吗?”

“哦,再等一等,管家先生。我刚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约瑟夫想起来自己的新朋友杰克,觉得需要跟他道个别。

“非常重要吗?”

“非常重要,现在必须去。”

“好的,少爷。”路德并不再多问。他接过约瑟夫手里的信,为约瑟夫拉开门,慢慢的说,“愿您一切顺利。”

“谢谢你,路德管家。”等约瑟夫跑出去很长一段距离,路德缓缓闭眼,“……一切顺利,愿您一切顺利,德拉索恩斯最后的直系血脉,祖辈们在天堂看着您。”

他叹了口气,看着那信。

这是一颗小小的钉子,它将沉入汪洋大海里去,而约瑟夫永远都不会得到回音。


约瑟夫是去找杰克,很巧的是,杰克也刚刚到那儿。他们像往常一样隔着一道墙背靠着背,随意聊了一会儿。

一只小猫跑到了杰克脚边,用头蹭着他曲起来的腿撒娇,杰克摸摸它的脑袋,挥手把它赶开了一些,它就跑到了一棵树下趴着,专注的看着树上的一只小鸟。

杰克盯着那只小猫,嘴里问出了他一直好奇的问题:

“话说,我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家人,你的父亲离开了你,那么你妈妈呢?她在哪里?”

“……我妈妈?”他一下子停住了。那一瞬间仿佛心跳都静止,然后车、人都在后退,周围的景象旋转不停,处在花乱的漩涡中,他感到极度不适。

约瑟夫又回到了母亲的床前,听着母亲细声细气做的叮嘱。她的声音是那么的小,以至于约瑟夫不得不把自己的耳朵贴上她的唇。

“你听着,约瑟夫·德拉索恩斯,我最小的孩子。我们的家族啊,已经不再受神明的庇护了!这些你都应该记住的。听好了约瑟夫,你现在不可以继续当一个孩子了,你必须长大,家族不能没有继承人,我,还有家族的其他人都需要你。”

那克劳德呢?克劳德有怎么办?他不知道为什么母亲没有提及自己的同胞弟弟。当时他是这么问她的。

“那么克劳德呢,他现在在哪里?”

“克劳德?啊……你弟弟?……对啦,你还有一个弟弟啊约瑟夫,你是哥哥,你们不能吵架哦,你好好帮他才是呀,你应该知道的,对不对?唉,要是你弟弟在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他是那么能干。唔,你弟弟现在是在莱茵公爵家里用餐吗?那实在不太好,把他叫回来,唉,真是糟糕透顶。现在没什么办法啦,要是克劳德在就好啦……”

她神智有些不清楚了,前言不搭后语,但是后来又说了很多很多,约瑟夫却再听不进去一句话了,脑袋里一直盘旋的都是那句:“要是克劳德在就好拉。”

要是克劳德在就好啦。

可是……他已经找不到克劳德了啊。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了啊。不管伯爵夫人多么希望事情可以好转,都无法改变约瑟夫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十岁的孩子这一事实,约瑟夫从未面对过这样的情况,而这位夫人很清楚这一点,所以绝望早已无法逃避,只有死亡是最好的解脱,至少对她而言。

她放下死死抓着约瑟夫双手的指尖,闭了眼。约瑟夫微微低头,伯爵夫人喜欢自己的指甲,她时常打理,所以那美丽的,本来只是作为装饰的指甲一下子成为了凶器,而她的乳白色的指甲现如今变成了红玫瑰一般的美丽颜色,用她亲生儿子的血妆点。

回忆到了这里,约瑟夫睁开了眼。他下意识的去看看自己的手,发现并没有淋漓血液和指甲留下的刺痛,他的双手洁白,光滑。事情仿佛从未发生过。

狭窄逼仄的房间,落满灰尘的角落,还有那只在啃食香肠的老鼠和嘎吱嘎吱的被风吹的摇晃不已的门。

“……约瑟夫?你还在吗?”

约瑟夫向后靠着墙,几乎有一瞬间听见了杰克的心跳声。他又有些害怕,怕杰克从窗户翻进来看见他狼狈的样子。那会把事情搞的一团糟。

“我在。”他抚了下胸膛,他深呼吸。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噢,是的,我确实还没有回答你的问题。”约瑟夫盯着白花花的墙,干巴巴的应到,“抱歉我没有听清楚,你的问题是什么来着?”

“你的妈妈,你的妈妈现在在哪里?”

“啊,对……对,没错,我的妈妈,你问的是我的妈妈。她啊,她现在的话,应该是在天堂吧。她说过她没做过什么坏事的,所以应该上天堂。好人都是要去天堂的,她是个很好的人。”

杰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真为你感到难过,请原谅我刚才的无礼。”

“没关系,不要紧,没什么大不了,她上个月刚死。”约瑟夫咬住下唇好让它抖的不是很厉害。

杰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他从不自我安慰,只会找个没人的地方说说话,他很少哭。

“嗯……杰克。”约瑟夫斟酌着词句,叫着杰克的名字拖延时间,考虑着要怎么跟他说离开的话不会太残忍。

“嗯,你说。”

“我可能……要离开了。”

杰克愣住了。

“离开,去哪里?为什么?因为我吗?”他感到难过和恐慌。

“不,不是,跟你没关系的,你不要这样想。”面对杰克一个个快速的问题,约瑟夫有些应接不暇。

“我需要修养,伦敦不适合我,但是我以后会回来的。”也许会回来。他默默补充了一句。

杰克没有说话。约瑟夫感到一阵紧张,等了很久很久,杰克没有在出声响,约瑟夫已经听不到他的t心跳了。他站起来,走到旁边的窗前,下定了决心跳出去。

他睁开眼。

没有人。杰克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约瑟夫颓败地蹲下来,难过极了。

也许真的,没有办法见一次了。

他把盒子放下,就放在杰克坐的地方,有明显的痕迹。

再见,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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