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哥从军,青帮竞选,洪门政党化:江湖游侠为何难逃招安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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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安”是《水浒传》中一个为人诟病的情节,直到今天,还被不少读者批评为“投降主义”。
但其实,纵观中国从古至今的江湖势力,哪怕势力之大,如袍哥、青帮与洪门,最终都逃不过招安的命运。不被招安的游侠将会怎样,看看汉武帝怎么处置郭解就知道了……

游侠和他们统治下的黑社会如果任其发展,将会怎样?
《水浒传》的半部招安就是答案。1975年8月,领袖曾经评价《水浒》的招安故事说:“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作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抛开借古讽今的政治隐喻,坦率地说,我不认为招安是“投降”,更准确的描述或许该是“漂白”。
黑道漂成白道。这不是《水浒传》的作者一厢情愿强加给梁山好汉的结局,而是游侠逃不过的宿命。直到今天,虽然我们一面仍在重复批判《水浒》的“投降主义”,但另一方面,我们却又不自觉地沿着《水浒传》的轨迹创造出一个又一个游侠漂白的故事:

1997年,麦当杰执导的电影《黑金》问世。影片中的主角——黑帮大佬周朝先不顾一切地砸下重金、煽动民意,拼了死命都要竞选上立法委员,不也同样是“匪”变成“兵”的漂白吗?我们不必去质疑编剧和导演的虚构是不是太不着边际,因为流氓竞选这样的事儿在中国的现代史上是真真确确发生过的。
1945年日本战败,上海光复。上海滩最有权势的流氓大亨杜月笙就曾大造声势,准备竞选战后上海的第一任市长。只可惜,这位周朝先口中的“祖师爷”因为蒋介石一句“别的好商量,但流氓不能当官儿”铩羽而归。
青帮龙头杜月笙要竞选政界要职,而和青帮并列为晚清民国三大帮会势力的洪门与袍哥也没闲着。
洪门在黄三德与司徒美堂的领导下致力于会党的政党化,并成功地将洪门致公堂改造为中国致公党。1949年10月,司徒美堂甚至作为致公党的党首登上天安门城楼参加了开国大典。
至于袍哥,1938年3月,国民革命军第122师师长、曾经的袍哥大爷王铭章率领他手下的9000官兵在山东滕县顽强阻击南下的日军,以全军成仁的壮烈牺牲铸成了台儿庄战役的胜利。当时的战场最高指挥官李宗仁评价说:“如无滕县之固守,焉有台儿庄之大捷?川军以寡敌众,写成川军史上最光辉的一页!”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122师牺牲的战士当中许多人是袍哥出身。王铭章完成阻击任务之后,在可以选择撤退的情况下拒绝撤退,他是因为舍不下这些曾经斩鸡头、喝血酒,誓言生死与共的兄弟伙,才在縢县城墙上吞枪自尽的。

游侠为什么终究要走上“黑道漂白”的路呢?《黑金》的周朝先说:
“一清”、“二清”运动,不经审判,现捕即逮解。这里的几位大哥,包括我自己,都给送到绿岛去,受尽苦难。就像我们祖师爷杜月笙讲,政府算你是尿壶,用完了,嫌臭了,就把你丢到床底下。
(中略)我们为什么不把“全国”的弟兄都团结起来,解散所有的帮会,我们成立一个新党,我周朝先可以保证,三年之内我们会成为台湾第一大党。到时候我们就是执政党,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在“总统府”开会。哪像现在偷偷摸摸?(到时候)我们还要搭直升飞机到绿岛,我们要把绿岛改成高尔夫球场,我们去打球。
“到绿岛去打球”,用一句名言来翻译流氓大亨的这番祈愿,那就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不能成功漂白的黑帮豪强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史记·游侠列传》里面的这个故事很能说明问题:
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
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杀者亦竟绝,莫知为谁。吏奏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遂族郭解翁伯。
——《史记·游侠列传》

河内大侠郭解牵涉进了一桩人命官司。汉武帝钦命的使者来到郭解的家乡轵县调查案情。在钦差面前,郭解的门客极口称誉大哥的贤名,不曾想却遭到轵县当地一位儒生的现场批驳。事后,愤懑的门客不但动手杀死了这个儒生,而且还报复性地割下了儒生的舌头。
这桩发生在钦使面前的凶案传回京师,御史大夫公孙弘对案件的定性却似乎让人看不太懂:用今人的眼光看去,这桩刑事案件应该被定性为一起恶性凶杀案。
漫说郭解不知道门客行凶的内幕,就算他知道,了不起判他一个教唆杀人的罪名,也绝不可能与“大逆无道”联系在一起——在古代,只有直接威胁皇权、宗庙和宫阙之类严重违背君臣伦理的危言乱行才会被冠以“大逆无道”的罪名。
公孙弘出身狱吏,又是当世名儒,他怎么会做出如此“荒唐”的判决呢?为了说明公孙弘断案的法理依据,我们不妨先来看看这段记载:
太史公曰:苏建语余曰:“吾尝责大将军至尊重,而天下之贤大夫毋称焉,愿将军观古名将所招选择贤者,勉之哉。
大将军谢曰:‘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彼亲附士大夫,招贤绌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职而已,何与招士!’”骠骑亦放此意,其为将如此。
——《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

汉武帝最倚重的股肱、大将军卫青功成名就之后,有人劝他效仿当年的魏其侯窦婴和武安侯田蚡,广招宾客,为自己揄扬声誉。
可卫青回答说,窦婴和田蚡的这种做法可是深深地招了汉武帝的忌讳。在皇帝眼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是汉朝版图内的百姓,无论士、农、工、商,都有义务服从皇命的统治。
但是这套堂而皇之的君臣伦理在游民的江湖中却行不通。游民不承认法律,只信仰道义;不服从皇权,只听命游侠。“招贤绌不肖者,人主之柄也。”养士抡才是皇帝才有的特权。臣子招士养客就是自命游侠,就是组织江湖势力,就是在与皇帝争夺对人民的统治权力。
韩非曾说“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儒生干扰法制,不过是援引前代传统来批评现行的规矩,用法律专业的术语来说,就是以习惯法——比如历史文献中记载的前朝判例——挑战成文法。但无论习惯法还是成文法,行使立法权与司法权的主体都只能是皇帝和政府,这是儒生们公认的伦理逻辑。
但游侠可不这样,以江湖道义取代法律,甚至用暴力胁迫普通百姓屈从道义,这是窃取本属于皇帝和政府的立法权、司法权。《中庸》说“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游侠的行径与造反作乱无异。
公孙弘之所以坚决主张诛灭郭解,根本的原因也就在这里:那个轵县儒生死不足惜,但他的生死只有皇帝才能定夺。皇帝的权威是通过法律来体现的。郭解的门客践踏律法,以江湖道义断人生死,这就是在藐视皇帝的权威。
公孙弘说,门客杀死儒生,郭解不知情比知情更该死——对啊,在郭解没有主动授意的情况下,他的门客们自觉自愿地像维护皇帝那样维护他郭解的权威,郭解还不该死吗?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评价郭解一案说:
公孙弘请诛郭解,而游侠之害不滋于天下,伟矣哉!游侠之兴也,上不能养民,而游侠养之也。秦灭诸侯,奖货殖,民乍失侯王之主而无归,富而豪者起而邀之,而侠遂横于天下。
——《读通鉴论》

“上不能养民,而游侠养之也。”游侠养客,挖的是政府的墙角,窃取的是皇帝的治权。所以对执政者来说,无论哪里的游侠势力形成气候,都必须坚决予以扑杀。“窃钩者诛”。汉代酷吏,以锄灭豪侠著称者比比皆是,正说明了江湖势力与政府的冰火难容。

对游侠来说,要想善终就必须设法融入主流社会,而最便捷的途径当然就是“招安”。事实上,招安也不是《水浒传》的发明,早在游侠刚刚出现的战国时代,那些江湖上的头面人物就已经谙熟此道:
张耳者,大梁人也。其少时,及魏公子毋忌为客。张耳尝亡命游外黄。
外黄富人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去抵父客。父客素知张耳,乃谓女曰:“必欲求贤夫,从张耳。”女听,乃卒为请决,嫁之张耳。张耳是时脱身游,女家厚奉给张耳,张耳以故致千里客。乃宦魏为外黄令。名由此益贤。
——《史记·张耳陈余列传》

在战国末年的魏国,张耳是一位带有传奇色彩的江湖人物。他未成年即投入了当世最著名的豪侠信陵君无忌门下。至于原因,很可能是为了逃避赋税徭役等国家义务。
公元前243年信陵君去世,本该傅籍的张耳失去了荫蔽,只得脱身逃亡,去了外黄。在那里,因为另一位江湖人物的绍介,张耳与本地富豪的女儿成婚,并仰仗姻戚的财力养士揽客。有了信陵君的威名为他加持,甚至有人不远千里前来投奔张耳,而这些人当中就有后来推翻秦朝、龙袍加身的汉高祖刘邦。
门客的迅速聚集让张耳这个从前在信陵君门下并不起眼的小门客一跃成为外黄首屈一指的大游侠。而势力逐渐壮大、声誉逐渐高涨起来以后,张耳便顺理成章地把自己漂白,摇身一变成了外黄县令。
我们可以说是魏国政府不计前嫌,“招安”了张耳这个黑社会大佬;但换个角度,也可以说是张耳成功地洗掉了自己从前逃税、逃役的前科,并窃取了外黄的治权。
当然,张耳在外黄一县的成功只是游侠政治的缩影,远不能上升到“窃国者侯”的高度。但他为游侠的政治前途指引了一条光明的道路。张耳的门客,那个远从沛县丰邑来追随他的刘邦得了信陵君和张耳的真传,后来青出于蓝,真就“窃取”了秦始皇建立的国家,把屁股底下那把江湖交椅换做了皇帝的龙座。
当刘邦坐在未央宫里置酒言欢的时候,他的心情该如何形容?——“到绿岛去打高尔夫球”,恐怕还得是这句吧。

参考文献:
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
王先谦《汉书补注》;
王夫之《读通鉴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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