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葵花秘闻录·陨星》(11)
9
黑色的厢车在略有些泥泞的道路上缓缓行驶着,漆黑的车板仿佛吸去了所有的光亮,却让人忍不住猜测,车中坐着的是什么样的人物。严整的车马在厢车两旁和前后仪卫,骑士们擎着的黑幡表明了他们的身份,虎刺梅,那是缇卫二卫所的徽记。马上的缇卫士兵俱是明盔亮铠,缇卫们排成两列,迤逦而行,仿佛他们并非出发缉捕凶犯,而是外出野游一般。
“老师,他们果然是要往南去宛州。”宫达恭敬地立在车厢的一角,就在屏风的前面,他的身后是一个鎏金香炉,里面烧着的定州上贡的上好沉香,散发出一种混合了海藻清苦之气的香味,就是这种怪异的味道,让帝都之中的世家权贵趋之若鹜,不惜用几百金铢换取手指那么长一截的香料。自从定州一场大火后,掌握制作沉香之法的大族听说全部惨死火中,这制香之法就失了传,于是留在世上的沉香便是用一块少一块了。
黑色的厢车异常地宽敞,车内甚至搁得下两面石雕滑皂屏风,甚至还能够让四个人围着一张小几坐着喝茶。这不是一般的车,乃是古伦俄自己的法驾,是“阴”教长范雨时特意按照皇亲的规格制作的,古伦俄在观象殿一坐不出之后,这辆车便再也没有动过,哪怕给匡武帝授课,也是一朝之尊的匡武帝亲自前往天墟拜访。此次却让雷枯火做了车驾,足见甚至连稳若山岚的大教宗也对此次的任务给予了最高的关注。
不过全身陷在座椅里的雷枯火却全然没有在意这种细节,他是真正秉持灭欲信条的辰月教长,即使是范雨时在世时,也对他这种重视外在细节的做法全然不敢苟同,什么“非壮丽无以重威”,都是与教义违背的左道。有了这种想法,看到车里原先应该放着铁木小几的地方现在躺着一个昏迷的市井流徒打扮的人,面部扭曲口吐白沫地躺在金银丝混织的地毯之上,口水濡湿了一片价值不菲的坐垫,便不值得惊讶了。
“你的火候终究不够,这个人被搜魂之后,醒过来也不过是个白痴,扔出去。”
虽然宫达自觉刚刚那一手搜魂术施展得极为漂亮,将现在已经成为废人的俘虏脑中最隐秘的信息掏了个遍,却也知道此时不是违拗老师的好时候,尤其在他办砸了软禁太子的事情以后。雷枯火是个极骄傲自负的人,所以从不容别人对自己有半点指摘,即使是大教宗也不行。这次被天罗把太子从严密把守的东宫中带走,想必雷枯火在大教宗那里也没讨到什么好话,当他从天墟出来的时候,本就青黑干枯的脸上的青气几乎要满溢出来,让宫达一直到现在都噤若寒蝉,说话做事都加倍赔了小心。现在雷枯火让他把车里这个已经是废人的家伙扔出去,当然只能照办。
“还搜到什么?”
“他们昨晚领了一笔二十个金铢的敢死金,说要护送一个重要人物出城并一路往南,那个要护送的人就藏在他们中间,但是谁也不知道具体是谁。真是狡猾的计划!”
“天罗也只会弄这些小伎俩,不过没有顾西园的配合,他们也做不成这桩事。只是老头一时还懒得动他,就连原映雪也都有意回护着,但迟早要除掉这个祸患。”雷枯火突然将头一转,一道凌厉得宫达不敢直视的目光箭一般射向他的面门,“今晚所有从密罗门出来的嫌犯全都带了铁器?”
“是的,其中有些还杀了四卫不少好手。”
“哼哼,螳臂当车。传令下去,掌铁者,杀无赦,一个都不要放过。”
“连目标人物也?”
“我的话说得不够清楚么?”雷枯火的眼中现出绿色的光芒,枯木一般的指尖有淡淡的烟尘一般的细屑在萦绕盘旋。
“是!”宫达一躬身,知趣地出了宽敞的车厢。
在他走过屏风,拉开车厢门的一瞬间,一道亮光盈满了整个车厢,炫彩一闪而过,仅仅在车壁上快速地反射一下,又打在屏风的另一面上。当宫达关上车门的时候,一闪而逝的亮光已经暗淡下去,车厢又恢复了漆黑幽暗的景况,唯有香炉中细细的一点烟火发出些微光亮。而宫达知道,他的老师已经有了安排,在他拉上车门的时候,一条他不足以知晓的消息或许已经传到了千里之外。
10
白渝行牵着老马的缰绳,一时间不知道去哪里是好。
马已经从剧烈的奔跑中停顿下来,微微喘着气,在寂静的夜里特别明显,毕竟是上了年纪的马,被白渝行这样毫不爱惜马力地奔跑,已经接近了极限。湿润的空气已经让白渝行浑身是汗,汗水浸着被树枝刮过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坐垫也湿湿的,不知道上面的汗究竟是马的还是人的。细微的气流卷着少许汗水蒸发掉,让人一阵一阵有些小小的惬意,可是大半个身子还是在蒸腾着发汗。
“见鬼!”白渝行微微有些后悔刚刚的鲁莽行动,跑了这一阵,眼泪早已经不流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个方向去,也不知道路上花了多少时间。一路狂奔的快意被一丝丝的后悔弄得失去了原味,渐渐变成了烦躁。白渝行感觉到心里的天平开始慢慢向后悔的一端倾斜,那一条条的血口子就是砝码……
这下好了,黑魆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没有人声,只有马在轻轻喘息。白渝行双手抱着自己的胳膊,一种被压抑许久的深沉的哀伤突然涌上心来,疼得让他不能自抑,只能紧紧抱住自己,四肢紧紧绷住,拼命想要将指甲嵌进皮肉里,胃里随之涌起一阵阵的不适,像要将自己溶掉一般,牙齿也开始打战。
“终于还是来了”——在被巨大的伤痛吞没之前,白渝行甚至来得及生出这样一个自嘲的念头。
战栗了不知多久之后,白渝行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嘶吼声,哭了许久的眼眶里终于没有再流出一滴眼泪,好似所有的泪都在先前的狂奔中消耗殆尽。战栗随着开口的嘶吼渐渐停止下来,虽然还是有小股的肌肉会不时痉挛一下。
“我这是怎么了?”白渝行不由自主地想,他清楚地知道这伤痛是从哪里而来,却没有制止的办法,只能在巨大的悲痛的泥淖里越陷越深,这愈发使他感到自己的无力。他向黑暗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些什么,好让自己能够有所倚靠,却在伸出不到半寸的地方擦伤了指甲,疼得又是一阵撕心裂肺。
“我要去哪里?我要去哪里?我在哪里?谁?有谁?谁来救我?谁来救!救!我!啊——”
“啊——”近乎凄厉的叫声在分明是树林的地方来回地撞击,渐次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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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片叶子上又有血迹。”莫研用两根手指捏着一截树枝,指着上面一块不易察觉的暗黑色斑块说道。
“这小子究竟是怎么骑马的,什么都看不见也敢骑这么快。一转眼的功夫就把我们落下了。白家要都是这种莽汉,倒也不用怕被辰月夺了权去了。好,好,好,有种!”苏秀行挠挠头,一连说了三个好,分明感觉这件事有些棘手。本来以为顶多追上一刻定可以追到太子,这都快半个对时了,还是只能勉强依靠莫研拥有的不像人应该有的视觉追着一些蛛丝马迹,至于真正的目标太子白渝行,恐怕已经在他们不知道哪里的前方十里地的地方了。早知如此,就该和他同乘一匹马,还爱惜什么马力,现在倒好,人都弄丢了,追这一路也没让马歇着,反而是有一匹马在林地里不知道踩上什么崴了脚。真是失策了,苏秀行自责道。
“得赶快了,缇卫不会给我们留很多时间,要是被他们把太子捡了去,皇宫里我们就算白进了。所有人,不要管留不留马的力气,能跑多快给我跑多快。”
“缇卫?”
“就是这群长着狗鼻子的兔崽子,再加上那个比狗鼻子还灵的杨拓石,更加难办,真是让人头疼啊。”苏秀行一只手已经捂到了额头上,“魏长亭提醒我要特别注意那个家伙,‘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将他当作只在身后至多五十里的地方。’连最‘凶’的桂城君都这么说,没理由不信。”
“五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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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比我们最多先走了一个对时,马跑得慢的话也就在五十里外。”杨拓石好像狗一般抽了抽鼻子,难得地露出了笑意,“水军的人做得很好。”
“瞎猫遇上死耗子罢了,水军有个刺头士兵吃坏了肚子,不依不饶地要在岸边解手,掌船的伍长拗不过,随便找了个岛靠岸,还没靠上就搁浅了,几个人死推活推,才发现下面有条被人弄沉的小船。”宁奇不以为然道。
“看来这次连运气都站在我们这边。上了陆地,春山君,你又能逃多远呢?”杨拓石自言自语道,“快点逃吧,逃远一点,我们已经上岸了……”
“通令陷城营,休息结束,不管远近,全营在三刻,不,两刻内赶到此地。”
宁奇看传令的士兵乘着羽林天军的小船向对岸驶去,渐渐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滚烫起来。
13
白渝行试图控制住心中的恐惧,他失败了。
白渝行又试图控制住座下这匹马,他还是失败了。
这老马仿佛通了灵性,虽然从山路上摔下来,又经过好一阵不知道方向的狂奔,经过一段时间的歇息,非但没有停在原地,反是自顾自地在黑夜中走起来了。
白渝行尚自惊恐未定,却也不由得将思绪从那些不愿深想又不得不去想的事情上稍稍拉回来一些。他几次想要拉住缰绳不让马匹继续前行,这黑魆魆的路上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他,无论缇卫也好天罗也好,他只想一律避开。可老马不知道他的心思,依旧自顾自地掂量着自己的步子。每当白渝行把缰绳拉得离自己太近,以至于马头都不得不微微仰起的时候,老马就停下来,可只要他稍微松一松劲,让马头稍微低到眼睛能看见林中的微光的时候,阻住老马迈步的举动便又告失败。一人一马就在这奇异的僵持和妥协中缓缓移动,不知不觉间,白渝行已经收摄了心神,从那些梦魇般的想象中解脱出来,他却还没意识到。
又不知走了多久,白渝行心中隐隐一动,抬头一看,居然发现透过层层遮蔽的枝叶,远处隐隐有个透着光亮的地方。可老马两步一动,便又看不见了。
白渝行心中不由一阵意动,走了这半天的黑路,虽然眼睛适应了黑暗,可也只能隐约看见周围事物的一些轮廓,心里自然是想要靠近光亮的地方。可是那里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他,前番压伏下去的恐怖念想一股脑地泛上来,又让他重新感到一阵进退不得的悸动。
去?还是不去?
白渝行在鞍上思虑了许久,也没个答案。老马没人拽住缰绳,倒是走得愈发稳健,在白渝行还在犹豫的当口,已经稳稳走了好一段路,远处的亮点已经大了许多,不再会轻易迷失在交错的树枝和树叶之中,能隐约看出来不是灯火。白渝行看着虽然不明显但是依然越来越近的亮点,一咬牙,狠狠振了下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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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前面就不见了?”宁奇看着眼前的都尉,不用出言斥责,都尉也知道应该为自己跟丢了天罗而负责。
“是的,虽然我们一路跟踪马蹄而来,但是蹄印确实在前面就消失不见,好像……就好像马长了翅膀飞走一样。”
“长了翅膀飞走?怎么会凭空消失不见,带我去看看!”
“是!”
“果然……”宁奇摸着地上的尘土,点了点头,“蹄印到这里为止,蹄间的距离很大,是一路快速过来的没错,并没有减速。”
“属下也是查到这里就没了踪迹,前面的浮土兄弟们已经仔细看过,从颜色看都是旧土,所以应该不会是遮掩痕迹。除非他们出来的时候就计算好了,事先准备了浮土一路撒过去,但是可能性应该不大。”
“不会的,纵然有些准备,也该是仓促出逃而已,何况这一路土色都没有变化。”宁奇否定了眼前都尉的想法,“可惜没法调猎犬来,五城治防司也就这东西好用。”
火把照耀下的土地忠实地反应着它本来的颜色,让两个精通追迹的高手一筹莫展。
“且不论他们如何掩盖行迹的,那群刺客应该原本要走这条路没错。他们也不会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能追到这里才对,而且他们一定需要很快赶到一个地方,所以一路才毫不做掩饰,否则我们不会如此顺利便追踪到这里。”宁奇沉吟道,“不管他们是用什么方式消失的,这条路应该不会错。事不宜迟,带着你的人沿这条路追下去,如果发现天罗和太子,不要缠斗,探明人数,放出响箭通知即可,到时自会有人接应。”
“是!”都尉向宁奇一抱拳,转身上马,带着他的部属擎着火把沿着狭窄的小路疾驰而去。
“剩下的人,十人一组,分散搜索,有了消息一样响箭通知。”宁奇转身吩咐道。
看不见的地方陆续响起严肃而兴奋的应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