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译丛补》①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鲁迅全集》━译丛补(鲁迅译)
目录
译丛补
一篇很短的传奇 俄国 迦尔洵
罗曼罗兰的真勇主义 日本 中泽临川,生田长江
一 罗曼罗兰这人
二 “培多芬”
三 真实与爱
四 战斗的福音
五 “约翰克里斯托夫”
六 永久地战斗的自由意志
小儿的睡相 日本 有岛武郎
巴什庚之死 俄国 阿尔志跋绥夫
运用口语的填词 日本 铃木虎雄
更漏子 唐 温庭筠
卜算子 黄庭坚
少年心
沁园春
红窗迥 周邦彦
玉抱肚 杨旡咎
信州杂记 苏联 毕勒涅克
苏维埃联邦从Maxim Gorky期待着什么?
贵家妇女 苏联 淑雪兼珂
捕狮 法国 腓立普
一篇很短的传奇 俄国 迦尔洵
霜,冷……正月近来了,而且使各个窘迫的人,——门丁,警察——约而言之,凡是不能将他们的鼻子放在一个温暖地位里保得平安的人们,全都觉着了。而对我也吹来了他的冰冷的嘘气。我原也有着我那舒服而且暖和的小屋子的。然而幻想挑唆我,赶我出去……
其实,我为什么要在这荒凉的埠头上徘徊呢?四脚的街灯照耀得很光明,虽然寒风挤进灯中,将火焰逼得只跳舞。这明晃晃的摇动的光亮,使壮丽的宫殿暗块,尤其是那窗户,都沉没在更深的阴郁的中间。大镜面上反射着雪花和黑暗。风驰过了涅跋(Neva)河的冰冻的荒野,怒吼而且呻吟。
丁——当!丁——当!这在旋风中发响了,是堡垒教堂的钟声,而我的木脚,也应了这严肃的钟的每一击,在一面冰冻的白石步道上打敲,还有我的病的心,也合了拍,用了激昂的调子,叩着他狭小的住家的墙壁。
我应该将自己绍介给读者了。我是一个装着一只木脚的年青人。你们大约要说,我是模仿迭更司(Dickens)仿那锡拉思威格(Silas Wegg,小说“Our Mutual Friend”中的一个人物),那装着木脚的著作家的罢?不然,我并不模仿他;我委实是一个少年的残兵。不多久之前,我才成了这样的……
丁——当!丁——当!
丁——当!丁——当!钟是先玩了他那严肃悲哀的“主呵,你慈悲!”于是打一下……才一点钟!到天明还须七点钟!这乌黑的夜满着湿漉漉的雪,这才消失了去,让出灰色的白昼的地位来。我还是回家去罢?我不知道:其实在我是全不在意的。我不能睡一刻觉。
在春天,我也一样的爱在这埠头上整夜来往的逍遥。唉唉,那是怎样的夜呵!有什么比得他们呢!这全不是用了他那异样的,昏暗的天空和大颗的星,将眼光到处跟着我们的,南国的芬芳的夜。这里是一切都光明,都清爽。斑斓的天是寒冷而且美观。那历本上,载着的“彻夜的夜红”将东北两面染成金红;空气又新鲜,又尖利;涅跋的水摇动着,傲岸而有光,并且将他的微波软软的拍着埠头的岸石。而且在这河岸上站着我……而且在我的臂膊上支着一个姑娘……而且这姑娘……
阿阿,和善的读者!为什么我来开了首,对你们诉说起我的伤痛来呢?但这样的是可怜的呆气的人心。倘若这受了伤,便对着凡有什么遇到的都跳动,想寻到一点慰安,然而寻不到。这却是完全容易了然的。谁还要一只旧的没有修补的袜子呢?各人都愿意竭力的抛开——愈远就愈好。
当我在这年的春天,和玛沙(Masha),确是世间所有一切玛沙们中最好的一个的她相识的时候,我的心还用不着来修补。我和她相识便在这埠头,只是那时却没有现在这般寒冷。我那时并非一只木脚,却是真的,长得好好的脚,正如现在还生在左侧的一般。我全体很象样,自然并不是现在似的什么一只蹩脚。这是一句粗蠢话,但现在教我怎么说呢……并且我这样的和她相识了。这事出现得很简单:我在那里走,她也正在那里走。(我现在并非一个洛泰理阿,或者还不如说先前并不是,因为我现在有一段木橛了。)我不知道,有什么激刺了我,我便说起话来。最先自然是说这些,说我并不属于不要脸的一流之类;尤其是说这些,说我有着纯洁的志向之类之类。我的良善的脸相,(现在是一条很深的皱纹横亘了鼻梁了,一条阴郁的皱,)使这姑娘安了心。我伴玛沙到匾船街,一直到她的家里。她是从她的老祖母那里回来的,那老人住在夏公园,她天天去访问,读小说给老人听,这可怜的老祖母是瞎的。
现在这老祖母是故去了。这年里很死了许多人,并非单是老祖母们。我也几乎死,我老实说。但我挣住了。一个人能担多少苦恼呢?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了不得!玛沙命令我做英雄,而因此我应该进军队去……
十字军时代已经过去:骑士是消灭了。但假如亲爱的女人对你说,“这里的这指环——便是我!”便将这掷在大猛火的烟焰里,即使这在大火海,我们看来,宛如法庚(Feigin)的水车的火灾一般,你不也想钻进去,去取出这东西来么?
“阿呀,这是怎样一个古怪的人呵,”我听到你们回答说,“我一定不去取这指环。决计不。人可以认赔,给她买一个十倍价钱的指环。”她于是说,这并不是那原来的,却是极值钱的指环么?我永不会相信呢。唉,不然,我却并不同你们的高见。你们所爱的女人,这么办,也许可以的。你们一定是几百张股票的股东,而且,恐怕是,也还是拼开大商号的东家,所以能够满足那不论怎样的欲望。你们或者还豫定了一种外国杂志,在那里供自己的娱乐罢。
想来,你们该经验过你们孩子时代的事情的罢,一个飞蛾怎样的扑进火里去?那时这很使你们喜欢,当飞蛾发着抖,仰卧的拍着烧焦的翅子的时候。你们以为这很有趣;然而你们终于将这飞蛾弄碎了。这可怜的东西便得了救。——唉,唉,恳切的读者呵,倘你们也能够这样的消灭我,我的苦恼也就得了收场了。
玛沙是一个不寻常的姑娘。人宣告了战争的时候,她恍忽了好几日,而且少开口;我没有方法使她快活起来。
“你听哪,”有一天她说,“你是一个贵重名誉的人罢?”
“我可以承认。”我回答说。
“贵重名誉的人们是言行一致的,你是赞成战争的:现在你应该打仗去了。”
她锁了双眉,并且用她的小手使劲的握了我的手。
我只是看定了玛沙,说道,“是的。”
“倘你回来,我做你的妻,”这是她在车站上告别的话。“你回来呵!”
我含泪了,几乎要失声。然而我竭力熬住,并且寻到了回答玛沙的力量:“你记着,玛沙,贵重名誉的人们是……”
“言行一致的。”她结束了这句话。
我末次将她抱在胸前,于是跳进列车里面了。
我虽然体了玛沙的意志去战争,但对于祖国也体面的尽了我的义务。我勇敢的经过了罗马尼亚,在尘埃和暴雨里,酷热和寒冷里。我折节的嚼那“口粮”的饼干。和土耳其人第一次接触的时候,我并没有怕;我得了十字勋章而且升到少尉。第二回交锋有一点什么炸开了;我跌倒了。呻吟……烟雾……白罩衫和血污的手的医生……看护妇……从膝髁下切下来的我的有着青斑的脚……这一切我都似乎过在夜梦里。一列挂着舒适的吊床的伤兵车,在优雅的大道姑的看护之下,将我运到圣彼得堡去了。
假如人以两只脚离开这都市,而以一只脚和一段木橛回来,这可是很不寻常了,我想。
人送我进病院去。这是七月间。我托人,向住址官去查玛利亚·伊凡诺夫那(Marya Ivanovna)G的住址,那好心的看护手,是一个兵,将这通知我了。她还是住在那地方呢,在匾船街!
我写一封信,第二封,第三封——没有回信。我的和善的读者呵,我将这些都告诉你们了,自然,你们不相信我。这是怎么的不象真实的故事呵!你们说,一个武士和一个狡狯的负心人——这古老的,古老的故事。我的聪明的读者呵,相信我,我之外,有着许多这样的武士哩。
人终于给我装好了木造的脚,我现在可以自己去探访什么是我的玛沙的沉默的原因了。我坐车直到匾船街,于是我跷上那走不完的阶级去。八个月之前我怎样的飞上这里的呵!——竟也到了门口了。我带了风暴似的心跳而且几乎失了意识的去叩门……门后面听到脚步响;那老使女亚孚陀却(Avdotja)给我开了门,我没有听到她的欢喜的叫喊,却一径跑(假如人用了种类不同的脚也能跑)进客厅里。
“玛沙!”
她不单是一个人:靠她坐着很远的亲戚,是一个极漂亮的年青的男人,和我同时毕了大学的业,而且等候着很好的差使的。他们两个很恳切的招待我(大半因为我的木脚罢),然而两个都很吃惊,并且慌张得可怕。十五分钟之后我全明白了。
我不愿妨害他们的幸福——你们一定不信我;会说,这一切不过是纯粹的小说罢了。那么,谁肯将他那所爱的姑娘,这么便宜的付给什么一个粗鲁人,一个精穷的少年呢,你们明察……
第一,他不是一个粗鲁,精穷的少年;第二,——那么,我告诉你们;只有这第二条是你们不会懂的,因为你不信现在这道德和正义的存在。你将以为与其一人的不幸,倒不如三人的不幸。聪明的读者,你们不相信我罢?那是不相信的!
前天是结婚日;我是相礼的。我在婚仪时,威严的做完了我的职务,其时正是那我在世上最宝贵的物事飞到别一个的心中。玛沙时常惴惴的看我。她的男人对我也极不安的注意的招呼。婚仪也愉快的完成了。大家都喝香宾酒。她的德国亲戚们大叫“Hoch!(好冠冕)”而且称我为“Der Russische Held(俄罗斯的英雄。)”玛沙和她的男人是路德派。
“哈,”聪明的读者说,“英雄先生,你看你怎样的将自己告发了?你何以定要用路德教呢?只因为十二月中没有正教的结婚罢了!这是全个的理由和说明,全篇的故事是纯粹的造作。”
请你随意想,亲爱的读者呵,这在我是全不在意的。然而倘使你们和我在这样十二月的夜里沿着宫城的埠头走,倘使你们听到风暴和钟声,我的木脚的敲撞,我的病的心的大声的鼓动——那你们就会相信我罢……
丁——当!丁——当!钟乐打了四点钟。这是回到家里,自己倒在孤单冰冷床上去睡觉的时候了。
Au revoir(再会),读者!
迦尔洵(Vsevold Michailovitch Garshin)生于一八五五年,是在俄皇亚历山大三世政府的压迫之下,首先绝叫,以一身来担人间苦的小说家。他的引人注目的短篇,以从军俄土战争时的印象为基础的《四日》,后来连接发表了《孱头》、《邂逅》、《艺术家》、《兵士伊凡诺夫回忆录》等作品,皆有名。
然而他艺术底天禀愈发达,也愈入于病态了,悯人厌世,终于发狂,遂入癫狂院;但心理底发作尚不止,竟由四重楼上跳下,遂其自杀,时为一八八八年,年三十三。他的杰作《红花》,叙一半狂人物,以红花为世界上一切恶的象征,在医院中拚命撷取而死,论者或以为便在描写陷于发狂状态中的他自己。
《四日》、《邂逅》、《红花》,中国都有译本了。《一篇很短的传奇》虽然并无显名,但颇可见作者的博爱和人道底彩色,和南欧的但农契阿(D’Annunzio)所作《死之胜利》,以杀死可疑的爱人为永久的占有,思想是截然两路的。
(一九二九年四月,《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1)《奇剑及其他》所载。)
罗曼罗兰的真勇主义 日本 中泽临川,生田长江
一 罗曼罗兰这人
罗曼罗兰是生在法国的中部叫作克朗希这小镇里的,其时是一八六六年。他是勃尔戈纽人的血统;那降生地,原是法兰西的古国戈尔的中心,开尔忒民族的血液含得最多的处所,出了许多诗人和使徒,贡献于心灵界的这民族的民族底色采,向来就极其显著的。
他先在巴黎和罗马受教育,也暂住在德国。最初的事业,是演剧的改良,因此他作了四五篇剧本。一八九八年,三幕的《亚耳》在巴黎乌勃尔剧场开演,就是第一步,此后便接着将《七月十四日》、《丹敦》、《狼群》、《理性的胜利》等一串的剧曲,做给巴黎人。这是用法国革命作为题材,以展开那可以称为“法兰西国民的《伊里亚特》”的大事故的精神,来做专为民众的戏剧的。民众剧,为民众的艺术,——这是他的目标。一九○三年他发表一卷演剧论,曰《民众剧》,附在卷末的宣言书中,曾这样说——
艺术正被个人主义和无治底混乱所搅扰。少数人握着艺术的特权,使民众站在远离艺术的地位上。……要救艺术,应该挖取那扼杀艺术的特权;应该将一切人,收容于艺术的世界。这就是应该发出民众的声音;应该兴起众人的戏剧,众人的努力,都用于为众人的喜悦。什么下等社会呀,智识阶级呀那样,筑起一阶级的坛场来的事,并不是当面的问题。我们不想做宗教,道德,以至社会这类的一部分的机械。无论过去的事物,未来的事物,都不想去阻遏。就有着表白那所有的一切的权利。而且只要这不是死的思想,而是生命的思想;只要使人类的活动力得以增大者,不问是怎样的思想,都欢喜地收容。……我们所愿意作为伴侣的,是在艺术里求人间的理想,在生活里寻友爱的理想的人们的一切;是不想使思索和活动,使那美,使民众和选民分立开来的人们的一切。中流人的艺术,已成了老人的艺术了。能使它苏生,康健者,独有民众的力量。我们并非让了步,于是要“到民间去”;并非为了民众,来显示人心之光;乃是为了人心之光,而呼喊民众。
他的艺术观怎样,借此可以约略知道了罢。他是着了思想家以至艺术家的衣服的,最勇敢而伟大的人道的战士。
此后,他以美术及音乐的批评家立身,现在梭尔蓬大学讲音乐史;关于音乐的造诣,且称为当今法兰西的权威。他的气禀的根柢,生成是音乐底的。他自己也曾说,“我的心情,不是画家的心情,而是音乐家的心情。”他的气禀,是较之轮廓,却偏向于节奏;较之静,则偏向于动;较之思索,则偏向于活动……的。要明白他的思想,最要紧的是先知道他的特征。孕育了彻底地主张活动和奋斗的他的英雄主义的一个原因,大概就在此。他倾倒于音乐家培多芬,写了借培多芬为主要人物的小说《约翰克里斯托夫》的事,似乎也可以看出些消息来。《约翰克里斯托夫》的主要人物这样地说着——
你们就这么过活。没有放眼看看比近的境界较远的所在;而且以为在那境界上,道路就穷尽了。你们看看漂泛你们的波,但没有看见海。今日的波,就是昨日的波;给昨日的波开道的,乃是我们的灵魂的波呵。今日的波,掘着明日的波的地址罢。而且,明日的波,向往着今日的波罢……。
他的音乐的感受性,又是使他抓住了生命全体的力量。是生活于全意识的力;全人格底地生活着的力;明白地,强力地,看着永远的力;宗教底地生活着的力。要而言之,是使他最确实地抓住那生命,最根本底地践履这人生之路的力。
伯格森的哲学,从一方面看,也是音乐底的。泰戈尔不俟言。晚近的思潮,大概都有着可以用“音乐底的”来形容它的一面。这是大可注意的事实。
罗曼罗兰的面目显现得最分明的,在许多著作中,画家密莱的评传《弗兰梭跋密莱》,音乐家培多芬的评传《培多芬传》,美术家密开兰该罗的评传《密开兰该罗传》,文豪托尔斯泰的评传《托尔斯泰传》之外,就是长篇小说《约翰克里斯托夫》罢。就中,《培多芬传》和《约翰克里斯托夫》,大概是要算最明白地讲出他的英雄主义的。以下,就想凭了这两种著作,来绍介一点他的主张。
二 “培多芬”
他那序《培多芬传》的一篇文章,载在下面——
大气在我们的周围是这么浓重。老的欧罗巴在钝重污浊的雰围气里面麻痹着。没有威严的唯物主义压着各种的思想,还妨碍着政府和个人的行为。世界将闷死在这周密而陋劣的利己主义里。世界闷死了。——开窗罢!放进自由的空气来罢!来呼吸英雄的气息罢!
人生是困苦的。她,在不肯委身于“灵魂底庸俗”的人们,是日日夜夜的战斗。而且大抵是没有威严,没有幸福,转战于孤独和沉默之中的悲痛的战斗。厌苦于贫穷和艰辛的家累,于是无目的地失了力,没有希望和欢喜的光明,许多人们互相离开了,连向着正在不幸中的兄弟们,伸出手来的安慰也没有。他们不管这些,也不能管。他们没有法,只好仰仗自己。然而就是最强者,也有为自己的苦痛所屈服的一刹那。他们求救,要一个朋友。
我在他们的周围,来聚集些英雄的“朋友”,为了幸福而受大苦恼的灵魂者,就因为要援助他们。这“伟人的传记”,并非寄与野心家的自负心的。这是献给不幸者的。然则,谁又根本上不是不幸者呢?向着苦恼的人们,献上圣洁的苦恼的香膏罢。在战斗中,我们不止一个。世界之夜,辉煌于神圣的光明。便是今日,在我们左近,我们看见最清纯的两个火焰,“正义”和“自由”的火焰远远地辉煌着。毕凯尔大佐和蒲尔的人民。他们即使没有点火于浓重的黑暗,而他们已在一团电光中,将一条道路示给我们了。跟着他们,举一切国度,一切世纪,孤立而散在的,跟在他们那样战斗的人们之后,我们冲上去罢,除去那时间的栅栏罢,使英雄的人民苏生罢。
仗着思想和强力获得胜利的人们,我不称之为英雄。我单将以心而伟大的人们称作英雄。正如他们中间最为伟大的人们之一——这人的一生,我们现在就在这里述说——所说那样:“我不以为有胜于‘善’的别的什么标识。”品性不伟大的处所,没有伟大的人,也没有伟大的艺术家和伟大的实行者。在这里,只有为多数的愚人而设的空洞的偶象。时间要将这些一起毁灭。成功在我们不是什么紧要事。只有伟大的事是问题。并不是貌似。
我们要在此试作传记的人们的一生,几乎常是一种长期的殉教。即使那悲剧底的运命,要将他们的魂灵在身心的悲苦,贫困和病痛的铁砧上锻炼;即使因为苦恼,或者他们的兄弟们所忍受着的莫可名言的耻辱,荒废了他们的生活,撕碎了他们的心,他们是吃着磨炼的逐日的苦楚的;而他们,实在是因精力而伟大了,也就是实在因不幸而伟大了。他们不很诉说不幸。为什么呢,就因为人性的至善的东西,和他们同在的缘故。凭着他们的雄毅,来长育我们罢!倘使我们太怯弱了,就将我们的头暂时息在他们的胸间罢。他们会安慰我们的。从这圣洁的魂灵里,会溢出清朗的力和刚强的慈爱的奔流来。即使不细看他们的作品,不听到他们的声音,我们在他们的眼中,在他们一生的历史中,——尤其是在苦恼中,——领会到人生是伟大的,是丰饶的,——而决不是幸福的。
在这英雄群的开头,将首坐给了刚健纯洁的培多芬罢。他自己虽在苦恼中间,还愿意他的榜样,能做别的不幸者们的帮助。他的希望,是“不幸者可以安慰的,只要他知道了自己似的不幸者之一,虽然碰着一切自然的障碍,却因为要不愧为‘人’,竭尽了自己所能的一切的时候。”由长期的战斗和超人底努力,征服了他的悲苦,成就了他的事业,——这如他自己所说,是向着可怜的人类,吹进一点勇气去的事,——这得胜的普洛美迢斯,回答一个向神求救的朋友了:“阿,人呀,你自助罢!”
仗了他的崇高的灵语,使我们鼓舞起来罢。照了他的榜样,使对于人生和人道的“人的信仰”,苏生过来罢。
这也可以看作他的英雄主义的宣言书。
“开窗罢!放进自由的空气来罢!来呼吸英雄的气息罢!”
真的英雄主义,——这是罗兰的理想。惟有这英雄主义的具现的几多伟人,是伏藏在时代精神的深处,常使社会生动,向众人吹进真生活的意义去。这样的伟人是地的盐,是生命的泉。作为这样的伟人之一,他选出了德国的大音乐家培多芬了。培多芬也是那小说《约翰克里斯托夫》的主要人物的标本。
培多芬是音乐家,然而他失了在音乐家最为紧要的听觉,他聋了。恋爱也舍弃了他;贫困又很使他辛苦。他全然孤独了。象他,培多芬的生涯一样,只充满着酸苦的,另外很少有。但在这样酸苦的底里,他竟得到勇气,站了起来;他虽在苦哀的深渊中,却唱出欢喜的赞颂。“这不幸者,常为哀愁所困的这不幸者,是常常神往于歌唱那欢喜的殊胜的。”到最后,终于成功了。他实在是经过悲哀,而达到大欢喜的人;是将赤条条的身体,站在锋利而夥多的运命的飞箭前面,在通红的血泊的气味里,露出雍容的微笑的人。他在临死的枕上,以平静的沉著,这样地写道:“我想,在完全的忍耐中,便是一切害恶,也和这一同带些‘善’来。”他又这样写道:“阿,神呵!从至高处,你俯察我心情的深处罢。你知道,这是和想要扶助人们的愿望一起,充满着热爱人们的心的!人们呵!倘有谁看见这,要知道你们对于我是错误的。使不幸者知道还有别一个不幸者,虽然在一切自然底不利的境遇中,却还仗着自己的力,成就了在有价值的艺术家和人们之间可以获得的一切,给他去安慰自己罢。”
实在,惟培多芬,是勇气和力的化身,是具现了真的英雄主义的大人物。以感激之心,给他作传的罗兰,在那评传的末段中,说道——
亲爱的培多芬呵!许多人赞赏他艺术底伟大。但是他做音乐家的首选,乃是容易的事情。他是近代艺术的最为英雄底的力。他是苦闷着的人们的最伟大而最忠诚的朋友。当我们困窘于现世底悲苦的时候,到我们近旁来的正是他。正如来到一个凄凉的母亲跟前,坐在钢琴前面,默着,只用了那悲伤的忍从之歌,安慰这哭泣的人一样。而且,对于邪恶和正当的不决的永久的战斗,我们疲乏了的时候,在这意志和信仰的大海里,得以更新,也是莫可名言的庆幸。
从他这里流露出来的勇气的感染力,战斗的幸福,衷心感动神明的良心的酩酊。似乎他在和自然的不绝的交通中,竟同化于那深邃的精力了。
又,对于他那勇敢的战争所有的光荣的胜利,是这样说——
这是怎样的征服呵,怎样的波那巴德的征战,怎样的奥斯台烈的太阳,能比这超人底的努力的荣光,魂灵所赢得的之中的最辉煌的这胜利呢?一个无聊的,虚弱的,孤独的,不幸的男子,悲哀造出了这人。对于这人,世界将欢喜拒绝。因为自己要赠与世界,他便创造了欢喜。他用了他的悲运来锻炼它。这正如他所说,其中可以包括他一生的,为一切英雄底精神的象征的,崇高的言语一样:“经过苦恼的欢喜。”
三 真实与爱
罗曼罗兰在培多芬那里,看见了理想的真英雄。他给英雄——伟人的生活下了一个定义,是不外乎The Heroic的探求。世间有便宜的乐天主义者,他竭力从苦痛的经验遁走,住在梦一般淡淡的空想的世界里。世间又有怠惰的厌世主义者,他就是无端地否定人生,回避人生,想免去那苦痛。这都是慑于生活的恐怖,不敢从正面和人生相对的乏人,小结构的个人主义者。他说:“世间只有一种勇气,这就是照实在地看人世,——而且爱它。”不逃避,不畏惧,从正面站向人生,饱尝了那带来的无论怎样惨苦,怎样害恶,知道它,而且爱它罢。正直地受着运命的鞭笞,尽量地吃苦去。但决不可为运命所战败,要象培多芬似的,“抓住运命的咽喉,拉倒它。”这是他的英雄主义的真髓。
他又这样说:“生活于今日罢。无论对于何日,都要虔诚。爱它,敬它,不要亵渎它。而且不要妨害那开花的时候的来到。”
罗曼罗兰的这样的英雄主义,是取了两个形状而表现。就是,在认识上,这成为刚正的真实欲;在行为,则成为宣说战斗的福音的努力主义。
刚正的真实欲,——他是始终追求着真实的。伏藏在时代精神的深处,常使社会生动,向众人吹进真生活的意义的伟人,也必须是绝对真实的人。他们必须是无论在怎样的情况,用怎样的牺牲,总是寻真实,说真实的人。他在那《密开兰该罗传》中说:“什么事都真实!我不至于付了虚伪的价钱,预定下我的朋友的幸福。我倒是付了幸福的价钱,将真实——造成永久的灵魂的刚健的真实——约给他们。这空气是荒暴的,然而干净。给我们在这里面,洗洗我们寡血的心脏罢。”
他最恶虚伪。但他的崇敬真实,却不单是因为憎恶虚伪的缘故。他在真实的底里看见“爱”了。他想,真实生于理解;而理解则生于爱。要而言之,真实,是要爱来养育的。他的所谓爱,决不是空空的抽象底观念,也不是繁琐的分析的知识;乃是从生命的活活的实在所造成,即刻可以移到实行上去的东西。为爱所渗透的真,——这是他所谓真实。他曾这样地说:“他读别人的思想,而且要爱他们的魂灵。他常常竭力要知,而且尤其要爱。”他是寻求着绝对的真实的;然而还没有主张为了真实,连爱也至于不妨做牺牲。惟这爱,实在是他的英雄主义的始,也是末。他在《约翰克里斯托夫》第七卷里,借了克里斯托夫和他朋友的交谈,这样说——
阿里跋 “我们是不能不管真实的。”
克里斯托夫 “是的。但我们也不能将真实的全部,说给一切人。”
阿 “连你也说这样的话么?你不是始终要求着真实的么?你不是主张着真实的爱,比什么都要紧的么?”
克 “是的。我是要求着为我自己的真实。为了有着强健的脊梁能够背负真实的人们要求着真实。但在并不如此的人们,真实是残忍的东西,是呆气的东西。这是到了现在才这样想的,假使我在故乡,决不会想到这样的事的罢。在德国的人们,正如在法国的你们一样,于真实并没有成病。他们的要活,太热中了。我爱你们,就因为你们不象德国人那样。你们确是正真的,一条边的。然而你们不懂得人情。你们只要以为发见了什么一个真实了,就全象烧着尾巴的《圣经》上的狐狸似的,并不留心到那真实的火可曾在世上延烧,只将那真实赶到世上去。你们倘若较之你们的幸福,倒是选取真实,我就尊敬你们。然而如果是较之别人的幸福……那就不行。你们做得太自由了。你们较之你们自己,应该更爱真实。然而,较之真实,倒应该更爱他人。”
阿 “那么,我们就不能不对别人说谎么?”
克里斯托夫为要回答阿里跋,就引用了瞿提的话。
——“我们应该从最崇高的真实中,单将能够增进世间幸福的真实表白。其余的真实,包藏在我们的心里就好。这就如夕阳的柔软的微明一般,在我们的一切行为上,发挥那光辉的罢。”
他所写的,还有下面那些话——
阿 “我们来到这世上,为的是发挥光辉,并不是为了消灭光辉。人们各有他的义务。如果德皇要战,给德皇有一点用于战争的军队就是了。给他有一点以战争为职业的往古似的军队就是。我还不至于蠢到空叹‘力’的暴虐,来白费时间。虽然这么说,我可没有投在力的军队里。我是投在灵的军队里的。和几千的同胞一同,在这里代表着法国。使德皇征服土地就是了,如果这是他的希望。我们,是征真
实的。”
克 “要征服,就须打胜。象洞窟的内壁所分泌的钟乳似的,从脑髓分泌出来的生硬的教条(dogma),并不就是真实。真实乃是生命。你们在你们的脑里搜寻它,是不行的。它在别人的心里。和别人协力罢。只要是你们要想的事,无论什么,都去想去罢。但是你们还得每天用人道的水来洗一回。我们应该活在别人的生活里。应该超过自己的运命。应该爱自己的运命。”
看以上的对话,罗曼罗兰的所谓真实是怎么一回事,已可以窥见大略了罢。在他,是真实即生命,也就是爱。他的心,是彻底地为积极底的爱的精神所贯注的。
四 战斗的福音
他的英雄主义,一面成为刚正的真实欲,同时,一面则成了宣说战斗的福音的努力主义而显现。
他将人生看作一个战场,和残酷的恶意的运命战斗,战胜了它,一路用自己的手,创造自己的,是人类进行的唯一的路。他将忍一切苦——忍苦之德,看得最重大。赞叹密莱忍苦的生涯,在“那历日上是没有祭祝日”的密莱的始终辛苦的身世上,看见了真英雄的精神。又曾说:“象受苦和战斗似的平正的事,另外还有么?这都是宇宙的骨髓。”罗兰这样地力说忍苦,是极其基督教底的,但同时赞美战斗之德,以尼采一流的强有力的个人主义为根据,则与基督教反对。他的主张,是彻底地积极底的。他不说空使他人怯弱的姑息之爱;也没有说牺牲之德。他使克里斯托夫这样说:“我没有将自己做过牺牲。假使我也有过这回事,那是自己情愿的。自己对于自己愿做的事,没有话说。不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是人类的不幸,苦楚。再没有比牺牲这话更蠢的了。那是魂灵穷窘的教士们,混同了新教底忧郁的麻痹了的艰涩的思想。……如果牺牲不是欢喜,却是悲哀的种子,那么,你还是停止了好。你于这是不相宜的。”
他将爱看得比什么都重。但是,这爱,并非将自己去做牺牲的爱;乃是将自己扩充开来的爱。也不是暂时的为感情所支配的感伤底的爱;乃是真给其人复活的积极底的爱;透彻了自己和他人的生命的根本的真的爱。真的勇气,就从这样的爱孕育出来。他的英雄主义的中心,要而言之,即在真爱上的战斗。
战斗;——人生就是战斗,不绝的战斗。而这是为生命的战斗。据罗兰的话,是再没有更奇怪的动物,过于现在的道德家的了。他们看着活的人生,而不能懂。更何况意志于人生的事呢。他们观察人生,于是说:“这是事实。”然而他们毫没有想要改变这人生的志向。即使有欲望,而和这相副的力量也不足。罗兰的努力主义,第一,是在宣传为生命的战斗。他说,“我所寻求的,不是平和,而是生命。”由战斗得来的平和,也就酿成战斗。这样,人生便从战斗向战斗推移。但是,在这推移之间,生命就进化着。我们的战斗的目的,不是平和,是在无穷无尽地发展进化前去的这生命。《约翰克里斯托夫》中有着这样的会话——
克里斯托夫 “我是只为了行为而活着的。假使这招到了死亡的时候,在这世界上,我们总得选取一件:烧尽的火呢,还是死亡。黄昏的梦的凄凉的甜味,也许是好的罢,但在我,却不想有死亡的先驱者似的这样的平和。便是在火焰上,就再加薪,更多,再多。假如必须,就连我的身子也添上去。我不许火焰消灭。倘一消灭,这才是我们的尽头,万事的尽头哩。”
阿里跋 “你说的话,古时候就有的。是从野蛮的过去传下来的。”
这样说着,他就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印度的诗集,读了起来——
“站起来,而且以断然的决心去战斗!不管是苦是乐,是损是益,是胜利,是败北,但以你的全力去战斗!……”
这时,克里斯托夫便赶紧从朋友的手里抢了那书,自己读下去——
“我,在世间,无物足以驱使我。在世间,无物不为我所有。然而我还不停止我的工作。假如我的活动一停止,而且不显示世人的可以遵循的轨范,一切人类就会死罢。假如即使是一刹那间,我停止了我的工作,世界就要暗罢。这时候,我便成为生命的破坏者罢。”
“成为生命,”阿里跋插口说,“所谓生命,是什么呢?”
克里斯托夫道,“是一出悲剧。”
所谓生命者,确是一出悲剧。是从永不完结的战斗连接起来的悲剧。然而生命却靠了这战斗而进化。宿在我们里面的神,是为了这生命的战斗,使一切牺牲成为强有力的。
其次,来略窥他那长篇《约翰克里斯托夫》的一斑罢。
五 “约翰克里斯托夫”
《约翰克里斯托夫》是前后十卷,四千余页的长篇,曾经算作小说,揭载在一种小杂志上,经过了好几年这才完成的。
说是描着乐圣培多芬的影子的书中要人克里斯托夫,在德意志联邦的村里降生,是宫廷乐师克赖孚德的儿子。他十岁时,才听到培多芬的音乐,非常感动了——
他用耳朵的根底听这音响。那是愤怒的叫唤,是犷野的咆哮。他觉得那送来的热情和血的骚扰,在自己的胸中汹涌了。他在脸上,感到暴风雨的狂暴的乱打。前进着,破坏着,而且以伟大的赫尔鸠拉斯底意志蓦地停顿着。那巨大的精灵,沁进他的身体里去了。似乎吹嘘着他的四体和心灵,使这些忽然张大。他踏着全世界矗立着。他正如山岳一般。愤怒和悲哀的疾风暴雨,搅动了他的心。……怎样的悲哀呵……怎么一回事呵!他强有力地这样地自己觉得……辛苦,愈加辛苦,成为强有力的人,多么好呢……人为了要强有力而含辛茹苦,多么好呢!
被培多芬所灵感的克赖孚德,当少年时候,已经自觉那力量了。他一步一步,踏碎了横在自己面前的障碍,向前进行。什么也不惧惮,不回避,从正面和这些相对。绝不许一点妥协,一点虚伪。而且和苦难战斗,愈是战斗,就觉得自己更其强,也成为更其大。他对于人生的不正当,罪恶,悲痛,都就照原样地看,但是雄赳赳地跨了过去,向着培多芬之所谓“经过苦恼的欢喜”前行。
他到了十五岁时的有一夜,那放荡的父亲死于非命了。当看到他成为人生的劣败者,躺在面前的那死尸的时候,克里斯托夫就深切地感到:“在‘死’这一件事实的旁边,所有事物,是一无足取的。”他几乎落在“死”的蛊惑的手里;但神的声音却将他引了回来。他知道了人生应该和决不可免的战斗相终始。他知道了要在这世上,在“人”这名目上,成为相当的人,则对于动辄想要剁碎生命之力的暴力,应该作无休无息的战斗。神告诉他说——
“去,去,决不要休止!”
“但是,神呵,我究竟往那里去呢?无论做什么,无论到那里,归结岂不是还是一样么?就是这样,岂不是‘死’就是尽头么?”
“向着神去,你这无常者。到苦痛里去,你这该得苦痛者。人的生下来,并非为有幸福,是为了执行我的法则。苦罢,死罢。然而,应该成为一个富有者——应该成为一个人。”
这样,他就在人生的战场上,继续着无休无息的战斗。罗兰所描写的克里斯托夫的一生,委实是惨淡的战斗的一生。
于是克里斯托夫开始自觉到自己的天才了。他感到摇撼他全身的创造的力。创造者——“就是乘驾着生命的暴风雨。也是‘实在的神’。是征服‘死亡’。”
克里斯托夫这样地意识到自己的力,放眼看看外面时,首先看见的,是他本国(德国)人民的生活的虚伪。他大抵由音乐的知识,看出德意志精神的欠缺来。他们将无论怎么不同的音乐,都和啤酒和香肠一起,一口喝干。——这所谓“德意志底不诚实”的本源,他以为即出于那神经过敏,病底感伤性,似是而非的理想主义等。“无论到那里,都是一样的懦怯,一样的异性底的快活的欠缺。无论到那里,都是一概的冰冷的热心,一样的夸张的虚假的尊严。——无论在爱国心上,在喝酒上,在宗教上。”罗兰借着克里斯托夫,将一个颇为辛辣的批评给了德国。但同时,对于法国也加以毫无假借的批评。不能相容,离开德国的克里斯托夫,到巴黎,看见发出“尸香”的世界人(Cosmopolitan)的社会了。今天的人,时髦的人,文士,音乐家,新闻记者,犹太人,银行家,律师,阔太太,妓女——竭尽了所有种类的人们的豪华和奢侈,在宴会上,赛马场中,场尾的小饭店里聚会,扬尘震耳,代表着法兰西。使他不快的,尤其是占着这社会的妇女的优胜的地步。克里斯托夫说,“她占着太不平均的位置。单说是男人的同伴,她是不能满足的;即使说是和男人同等,也不能满足。她的夸耀,是在做男人的法则。于是男人这一面,就服从了。——自古以来,久远的女性,就将向上底的影响,给与优越的男人。但是,在常人,尤其是在颓唐的时代,却有使男子堕落的别种的久远的女性。这是支配巴黎人,并且支配这共和国的女性。”
克里斯托夫在德国,即反抗德国的虚伪;到法国,又反抗法国的惰弱。虚伪和惰弱,是他最为憎恶的。——而罗曼罗兰的卓绝的文明批评,也于此可见。他实在是为要到世界上,而尽瘁于民族的人。他又使克里斯托夫往意大利去旅行,这是因为真要在广大的人道上立脚,即必须有世界底的修养的缘故。罗曼罗兰者,实在是真的意义的世界人。
克里斯托夫在巴黎的生活,很惨苦。他从丧父以后,为了只要得一点最小限度的生活的权利,费尽了心力,也还是得不到。甚至于一连几天,不得不绝食。但是,他彻头彻尾,勇敢地,而且快活地战斗。胜利和光明的早晨逐渐接近;世间终于认识了他那非凡的天才。又得到一个可以说是他的半体的朋友阿里跋;从辛苦凄凉的孤独的境地里,将他救出了。
然而运命的恶意的手竟又抓住了他。阿里跋的恋爱,结婚,他那年青的妻的不贞,阿里跋的失望,接着是死亡——克里斯托夫的生活,又被悲哀锁闭了。但是,比起失掉好友的悲哀来,他还造成了一个更大的悲哀。他为了惭愧和懊悔,觉得无地自容。他是在瑞士,和他恩人的妻私通了。唉,这是怎样的苛责呵!
“人因为爱,所以爱。”——他感得,在这平平常常的生活事实之中,含着情欲的可怕的破坏力。又被爱和憎的不绝的矛盾和生克所苦,他的心完全破产。他的勇气灭裂,他的战斗力消失了。他逃避人眼,躲在僦罗山里。然而那地方有神在,说给他生命的福音。他是在深森的幽邃处,大海之底一般的静寂的境地里,听到那本在自己心中的神声了。
“你又回来了。又回来了。阿阿,你就是我那时失掉的那一个啊!……你为什么弃掉了我的呢?”
“因为要将弃掉你的我的职务完功。”
“所谓那职务者,是什么呢?”
“就是战斗。”
“你为什么非战斗不可呢?你不是万物的主权者么?”
“我不是主权者。”
“你不是‘存在的一切’么?”
“我不是存在的一切。我是和‘虚无’战的‘生命’,是燃在‘夜’中的‘火焰’,我不是‘夜’,是永远的‘战斗’,无论怎样地永远的运命,是并不旁观战斗的。我是永远地战斗的自由的‘意志’。来,和我一同去战斗就是,燃烧起来就是。”
“我被战败了。我已经什么也不中用了。”
“你说是战败了么?似乎觉得一切都失掉了么?但是,别的人们要成为战胜者罢。不要这样地专想自己的事,想一想你的军队的事罢。”
“我只有一个人。我所有的,只有一个我。我连一个军队也没有。”
“你不止一个人。而且,你也不是你的。你是我的一个声音,我的一条臂膊。为我扬起声来就是。为我抡起鞭子来就是。即使臂膊折了,声音失了,我是这样地站着。我用了你以外的人们的声音和臂膊战斗着。即使你战败了,也还是属于决不败北的军队的。不要忘掉这事,一直到死也还是战斗下去罢。”
“但是,我不是苦到这样了么?”
“我也一样地苦着的事,你领会不到么?几百年以来,我被‘死亡’追寻着;被‘虚无’窥伺着。我就单靠了胜利的力,开辟着我的路。生命的河,是因了我的血发着红的。”
“战斗么?无休无息地战斗么?”
“总得无休无息地战斗。神是无休无息地战斗着。神是征服者。就如嗜肉的狮子一般的东西。‘虚无’将神禁锢。然而神击毙‘虚无’。于是战斗的节奏(rhythm),即造成无上的调和(harmony)。这调和,在你的这世间的耳朵里,是听不见的。你只要知道那调和的存在,就好。静静地尽你的职务去。神们所做的事,就一任它这样。”
“我是早没有气力了。”
“为强有力的人们唱歌罢。”
“我的声音失掉了。”
“祷告罢。”
“我的心污秽着。”
“去掉那污秽的心,拿我的心去。”
“神啊,忘掉自己的事,是容易的。抛却自己的死了的魂灵,是容易的。然而,我能够摆脱我的死掉的人们么,能够忘却我的眷爱的人们么?”
“死掉的人们的,和你的死了的魂灵一同放下!那么,你便可以又会见和我的活着的魂灵一同活着的人们了。”
“你已经弃过我一回了,又将弃掉我了么?”
“我将弃掉你。这样猜疑,是不行的,只要你不再弃掉我就好。”
“假如失了我的生命呢?”
“点火在别的生命上就是。”
“假如我的心死了呢?”
“生命在别的地方。来,给生命开了你的门罢。躲在破烂屋子里的你的道理,也不该这样讲不通。到外面去。在这世上,外面住处还很多哩。”
“阿阿,生命!生命!诚然……我在我的里面搜寻着你,在关闭的空虚的我的魂灵中搜寻着你。我的魂灵被毁坏着。从我的创伤的窗间,空气流了进来。这才再能够呼吸。阿阿,生命!我会见你了……。”
这样,克里斯托夫于是乎苏生。而且更用了新的勇气,进向为生命的无穷尽的战斗的路。而且为了再生,死在那战场上了。
六 永久地战斗的自由意志
罗曼罗兰的神,说道,“我是和虚无战的生命,”“永久地战斗的自由的意志。”据他的话,则生命即是神。在这一点,他的神和伯格森的神正相同。伯格森是以为生的冲动即是神的。宣说生命的无穷尽的进化,宣说为了这进化的战斗,伯格森也和罗兰相同。罗兰和伯格森,那思想的基调是相等的。伯格森以为提高生命的力,则虽是“死”也可以冲破;罗兰也这样。克里斯托夫濒死时,这样说——
“神呵,你不以这仆人为不足取么?我所做的事,确是微乎其微。这以上的事,我是不能做了。……我战斗过了。苦过了。流宕过了。创造过了。允许我牵着恩爱的手,加入呼吸去罢。有一时,我将为了新的战斗而重生罢。”
于是水波声和汹涌的潮水声,和他一同这样地歌唱——
“我将苏生呀。休憩罢。从今以后,一切的一心。纠结的夜和昼的微笑。溶合的节奏呵——爱和憎的可敬的夫妇啊。我歌颂强有力的双翼之神罢。弥满以生命罢!弥满以死亡罢!”
在罗兰,死亡者,不过是为了“生”的死。他又在《克里斯托夫》的书后说,“人生是几回死亡和几回复活的一串。克里斯托夫啊,为了再生,就死去罢。”诚然,生命者,乃是仗着死和复活的不停的反复,而无休无息的扩充开去的无穷尽的道路,真的英雄,就最勇健地走这路。
对于神,罗兰又这样说——
在克里斯托夫,神并非不感苦痛的造物主;并非放火于罗马的市街上,而自在青铜塔顶,远眺它燃烧起来的那绿皇帝。神战斗着。神苦着。和称为战士的人们一同战斗,和称为苦人的人们一同吃苦。为什么呢,因为神是“生命”的缘故;是落在暗中的一滴光的缘故。这光滴一面逐渐扩大,一面将夜喝干。然而夜是无涯际的,所以神的战斗也没有穷尽。那战斗的结末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雄纠纠的交响乐!在这里,虽是互相冲撞,互相紊乱的破调,也发出妙丽的乐声。在沉默中,而在剧战的山毛榉树林,“生命”也这样,在永远的平和中,而在战斗。
要而言之:神是和虚无战的生命,和死战的生,和憎战的爱。这样子,是永远地战斗的自由意志。他的神,就没有成为满足于自己本身的完体;并不象古时哲学家所设想的神,以及古时宗教家所崇奉的神那样,至上圆满的。这一点,即全与伯格森相通,也和詹谟士相通,也和泰戈尔部分底地相通。毕竟,他也是生命派的哲学者。
他是艺术家。然而,带着许多宗教家的气息。说他是艺术家,倒是道德家;说他是道德家,倒是宗教家。他那宣说忍苦之德等,确也很象基督教徒;但他是一个不肯为任何教条(dogma)所拘束的自由思想者。他也不空谈平和,如基督教徒那样。他并不指示给“握住信仰了的人们”可走的路。单是对于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够怀着“信心”的人们,指示了可走的路——无穷无尽地进化前去的生命的路。
神——生命——爱——为了爱的战斗。
罗曼罗兰的英雄主义,就尽在上面的一行里。
这是《近代思想十六讲》的末一篇,一九一五年出版,所以于欧战以来的作品都不提及。但因为叙述很简明,就将它译出了。二六年三月十六日,译者记。
(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七、八期所载。)
小儿的睡相 日本 有岛武郎
有人说,小儿的睡相,是纯朴,可爱的。
我曾经这样想着,对这凝视过。但在今,却不这样想了。夜一深,独自醒着,凝视着熟睡的小儿,愈凝视,我的心就愈凄凉。他的面颊,以健康和血气而鲜红。他的皮肤,没有为苦虑所刻成的一条皱。但在那不识不知的崇高的颜面全体之后,岂不是就有可怕的黑暗的运命,冷冷地,恶意地窥伺着么?
一个小儿,他将怎样生活,怎样死去呢?无论是谁,都不能知道这些事。而人们却因了互相憎恶,在无意中,为一个小儿准备着难于居住的世界。
不可知的运命,将这样的重担,小儿已经沉重地,在那可怜的肩上担着了。单是这个,不是已经尽够了么?而人们,却还非因了互相憎恶,将更不能堪的重担抛给那一个小儿不可么?
(一九二二年原作,一九二六年从《艺术与生活》译出。)
(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十二期所载。)
巴什庚之死 俄国 阿尔志跋绥夫
我还没有到三十岁,然而回顾身后,就仿佛经过了一片广大的墓场,除坟墓和十字架之外,什么也没有见。有一时——或迟或早,有一处,总要立起一坐新墓来罢。这无论用了怎样的墓标做装饰,普通的十字架也好,大理石也好,要而言之,这——便是从我所留遗下来的东西的一切罢。想起来,这也不是什么重大的事情,不死,是无聊的,生活也并不很有趣。因为死可怕,所以难堪,不能将自己送给魔鬼,大约也为此。活下去好罢,在称为“人生”的这墓场里,永是彷徨着好罢,你所经过的路的尽头,不绝地,总会次第辉煌着新的十字架的罢。宝贵的一切,可爱的一切,都留在后面,生长在心中的一切,都会秋叶似的飘零的罢。于是你就如运命一般,孤单地,走着走着,走向收场那里去罢。
而今巴什庚是死了。从和我一同上那文学的路的人们之中,又少了一个了。
然而,死了倒好。他一生中的欢喜,竟至于比普通人们的生存的仅只一日间的欢喜,也还要小一些。文学是一切美德的宝库的时代,已经远去了。从所有罅隙中,污秽侵入了我们的小小的世界,幽静谦逊的巴什庚的住在那里,就恰如看见被弃在市场的尘芥中的紫云英似的,那样的酒店,那样的交易所开张了,在那先前,他的精神和深沉稳妥的天才的静穆的美,一定可以得到不同的估计的罢。但在现今充满着骇人的卖买的喧嚣,奸计和广告的巧妙的争斗的文学的大路上,却必须强壮的手,有力的意志,残忍的心。无论那一样,巴什庚是没有的。他在落魄中,被撕裂,被践踏,于是死了;死于和俄国著作家相称的肺病了。
认识他的本来就不多。巴什庚的名字,在文学上决不占着重大的位置。他的天分也有限,他的魅力的一切,只在巴什庚这人是温良,纯净,连心底里都是真实而良善的人。这些个人底的性质,是正如映在清水中的深邃的苍空一般,反映在他的工作的每一篇里,将独特的,深沉的魅力,赋给于他的有限的天分的。
什么时候,如果只要我的希望之一,得以实现的时候一来到——这时从那些教运命成为地之盐和人类的捕获者的人们,以及使文学作为渺小的欺诈者流的洞穴的人们的生涯中,要留下一篇很大的故事——则我也要将巴什庚的模型,依照了他留在我的心中的分明的记忆,添在我的故事里。在现在,他的容貌却还太接近,种种的回忆也太了然地散在眼前。我还不能赋与普遍性,他的死和埋葬的三个景况,三个瞬间,还太分明地在我的眼前浮动着。
我几乎有两年没有见巴什庚。一样的病,将我们两人抛向两样的地方去了。而当他临终的前一天,我们这才成了最后的睹面。
我跨进屋子里去的时候,巴什庚是睡着,靠了吗啡的力,陷在奇异的可怕睡眠中。有谁点了蜡烛。那黄色的光,闪闪地显出明亮的影,在顶篷和墙壁上动摇,带着奇怪的花样的墙壁颤抖着。极其些细的事情,为什么有时竟至于这样使人心惊胆战的呢?但我记得,我恐怖地看了那些壁纸,房子的四围都是奇异的杂乱的线,连续着一种七弦琴似的东西,一想到这些都未曾一弹,便不知怎的觉得不舒服,甚至于还觉得烦厌……。烛光闪烁地在墙壁上走,七弦琴排着沉默的玫瑰色的序列,各各伸着自己们的画得很细的头。一张床上,在这瞬间,用了可怕的力量,正在那里生死之境里奋斗着的人的胸膛,发出一种枯干的,吹着口笛似的声音,鼓起来了。大概,这就是临终的苦痛罢。而且巴什庚分明,假使我们不叫他,那时便死掉了罢。他骤然张开眼睛的最初的一刹那,巴什庚是什么也不知道。向我这一面凝视着的两只眼的眼色,正如从什么极其辽远的地方,向这里看着的眼睛的眼色一般,奇怪而且可怕。
“华西理华西理维支,”我叫。
眼色忽然变换了。正如什么可怕的不懂的东西,被我的声音消去了似的。半死的苍白的脸上,显出熟识的亲密的表情来,病人想拥抱我。我弯了腰,而且和他亲吻。巴什庚突然抱住我的头,发出含有什么的枯干的声音,按向突突地动悸着的胸前,温和地,象母亲抚摩孩子一般,开始抚摩我的头了。宛如以无限的爱和温和的怜,按向胸前沉默着,而且求我护卫他,救助他似的。
而且很奇怪。我于巴什庚,是当他开手著作时就认识的,而且一生涯中,帮助他,常是年长的保护者,也是恩惠者。然而现在,一听到有什么含在他的胸中,发出干枯的声音,无力的他的手抚摩着我的头,我就不能不感到所谓我的自己者,是怎样地渺小,微细,而且纤弱的东西了。
人的年纪,是不应该从诞生算起,却该从临死的瞬间算起的。巴什庚所知道,巴什庚所经验的事,大约我还不能容易地懂得。被赞美的我的天分,我的姓名,唉唉,这较之就在这里和我们并立着的“死”所给与于巴什庚的伟大的爱和怜的最后的睿智,怎样地渺小而可笑呵!
我常常和巴什庚辩论,我的意见,是谁都知道的,许多时候,我们住在一处。而且我是较强者,用了自己的权威压迫他。现在是我们算总帐的时候来到了。我们之间的自以为是的生涯,已到最后的一页了。我不知怎地便带了恐怖的好奇心问:
“怎样,华西理华西理维支,我们现在是一致了,还是越加离开了呢?”
巴什庚并不微笑,用了明亮的良善的眼睛凝视着我。
“离开了,”他说。“对于一切,应该爱怜。”
也许他是对的罢。我不知道。
然而,当我们送了藏着巴什庚的遗骸的棺木,向墓场去的时候,除了愤怒和憎恶之外,还有什么能在我的心里呢?
送葬的何其少呵!被风绞雪吹卷着,分开没膝的积雪,在广大的白的平野间走着的我们,是怎样地渺小,难看,可怜呵。白皮的棺木,静静地在前面摇动着,风绞雪将系在环上的几个采色飘带吹去了,在眼界中,除了白的平野和越吹越猛的风绞雪之外,什么也看不见。我们跟在棺木后面走,屡次失脚滑在深雪中,并且百来遍的读那花环上的题记。
——贵重的父亲及夫子灵前,妻及男敬献。这是一个小小的难看的花环。而且署名也不在飘带上,乃是写在那钉在最穷的埋葬的十字架上的铁片后面的。
我读了,并且由我很不容易地为巴什庚的遗族募集的二百卢布在我的衣袋里的事,也想到了。我想,巴什庚的妻,是没有知道他的死的;当他死去的那天,她大概正在临蓐;而且又想,他的“妻及男”,此后将怎么办呢。而且又这样想,便是这个,岂非也就是“著作家的葬式”么?所以,实在,倘说我在这瞬间,对于在猛烈的风绞雪的帐后,地平线上的一角里,漠然地将那青苍地大市街的肚子鸣动着,喧嚣着,大嚼着什么的几百万的商人们,人生的帝王们,畜生们,死人们,都得感到一样的爱和怜,那真是莫名其妙。
他们要得到三遍咒诅!
但是,有一点什么明亮的东西,从这葬式留在心里了。何以明亮的呢,在那本质上——虽然是不确的事,无聊的事,偶然的事——不知道,然而有什么留下了。
我们开手将棺木放进那掘在农民墓地的一角上的墓穴里去的时候,风绞雪停止了。是晴朗的,白的,清明的冬天。发着严寒的气息,而且在圆的白的帽子上,十字架屹立着。野鸽的一群,从什么地方飞向坟墓上来了。有一匹,很想要停在棺木上。而且又飞开去,停在左近的十字架上了。很美观。
大约,全世界的肯定,是只在于美罢?大约,一切事物,是只为了美而存在的罢?
野鸽的群,白的冬天,白的棺木,静寂的悲哀,死掉了的巴什庚的心的优婉的魅力,那各样的美。
(一九○九年,彼得堡。)
感想文十篇,收在《阿尔志跋绥夫著作集》的第三卷中;这是第二篇,从日本马场哲哉的《作者的感想》中重译的。
(一九二六年八月,附记。)
(一九二六年九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十七期所载。)
运用口语的填词 日本 铃木虎雄
支那文学中纯用口语者,在古代并没有。虽有如《诗经》、《楚辞》等,夹着多少方言的,但没有全用口语。以我所知,殆当以战国时楚庄辛所引的越的舟人之歌,全篇皆用方言,载于《说苑》的《善说篇》中者,为惟一之作。其辞曰:
“滥兮抃草滥予昌泽予昌州州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渎秦踰渗惿随河湖。
意义全不可解。这歌,虽当时的人也不解,命译为楚歌,于是翻译了。因为所译的楚歌也载在《善说篇》中,所以才懂得意义。(译者按:译文为“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降至晋、宋之时,有《子夜四时歌》,其中多用口语,即使并非全篇都用俗语,那语气却几乎是俗语的语气。试举俗语的几个例,则代名词有侬。(我,)欢(指情人,可喜的人之意,)郎(女称其情人,)底(什么,)那(岂)等;动词有觅(寻;)副词有转(却,)许(如此,)奈(怎,)阿那(即后世的婀娜,娅姹,女子的态度,)唐突(突然)等。此等口语,是常被运
用的。
唐诗中,时时用俗语。例如生憎张额绣孤鸾,好取开帘帖双燕(卢照邻《长安古意》)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卫万《吴宫怨》);酒后留君待明月,还将明月送君回。(骆宾王《余杭醉歌赠吴山人》);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万楚《五日观妓》);只言啼鸟堪求侣,无那春风欲送行(高适《夜别韦司士》)等。此外也无须一一举例。文章家不欲于文中用诗语者,说是诗语易带俗意,虽不是照样地径用俗语,也怕很害了文的品格。即此看来,即可以说,诗是近俗的。
然而诗还是貌为古雅的东西,和俗语有很大的悬隔。待到“词”出,俗语与文学的关系,便逐渐深起来了。
“词”是盛于中唐以后的,但温庭筠的作品中,已有很用口语者。下列的词,那后段就全用口语。
更漏子 唐 温庭筠
玉阑干,金甃井,月照碧梧桐影。独自个,立多时,露华浓湿衣。 一向凝情望,待得不成模样,虽尀耐,又寻思,怎生瞋得伊。
但在唐及五代,词的品致优雅,口语不过偶尔应用,以供焕发精神而已,未尝专以口语为本体。有之,实在宋代。对于宋词,我是用汲古阁刻的诸家集子为材料的。运用口语的宋词中,也可分为(一)几乎全篇都用,(二)比较的多用,(三)略用少许,等。属于(一)者,就宋词全体而言,作者和篇数并不多。作者在北宋则以秦观(少游)、黄庭坚(山谷)、赵长卿、吕渭老、周邦彦(美成)等为主;在南宋则以辛弃疾(稼轩)、刘过(改之)、杨无咎、杨炎、石孝友、蒋捷(竹山)等为主。就篇数而论,黄山谷最多,凡十三阕;其次是石孝友六阕;余人皆四五阕以内。属于(二)者,北宋以柳永、苏轼(东坡)、晁补之(旡咎)、毛滂为主;南宋以曾觌、沈端节等为主。属于(三)者,则词家的大多数皆是。我姑且定为三种,也只是有些程度之差,或者分为全篇运用口语和夹用若干口语这两种,也可以的。
其次,说一说运用口语的词的价值罢。全篇运用口语者,可惜得很,有价值的竟很少。这是有缘故的。为什么呢?因为凡是全用口语的词,作者当创作时,并不诚恳(较之制作以雅语为本体的词的时候),大抵是要说些滑稽,鄙亵的时候所制作的。然而关于恋爱的作品,则虽然很露骨,却也有有着真情者。惟全篇都用口语之作,现在或已难解其意义;又,意义虽可解,然而太鄙亵,这里也不能谈。
这里就用黄山谷的两三篇作一个例。小令有《卜算子》,《少年心》;长调有《沁园春》。
卜算子 黄庭坚
要见不得见,要近不得近,试问得君多少怜,管不解多于恨。 禁止不得泪,忍管不得闷,天上人间有底愁,向个里都谙尽。
少年心
对景惹起愁闷,染相思病成方寸。是阿谁先有意,阿谁薄幸,斗顿恁少喜多嗔? 合下休传音问,你有我我无你分。似合欢桃核,真堪人恨,心儿里有两个人人。
沁园春
把我身心,为伊烦恼,算天便知。恨一回相见,百方做计,未能偎倚,早觅东西。镜里拈花,水中捉月,觑著无由得近伊。添憔悴,镇花销翠减,玉瘦香肌。 奴儿又有行期。你去即无妨,我共谁?向眼前常见,心犹未足,怎生禁得真个分离。地角天涯,我随君去,掘井为盟无改移。君须是,做些儿相度,莫待临时。
其次,可以举出周邦彦的《红窗迥》和杨旡咎的《玉抱肚》来——
红窗迥 周邦彦
几日来,真个醉,不知道窗外乱红已深半指,花影被风摇碎。 拥春醒乍起,有个人人生得济楚,来向耳畔问道今朝醒未?性情儿慢腾腾地,恼得人又醉。
玉抱肚 杨旡咎
同行同坐,同携同卧,正朝朝暮暮同欢,怎知终有抛。记江皋惜别,那堪被流水无情送轻舸。有愁万种,恨未说破,知重见甚时可。 见也浑闲,堪嗟处山遥水远,音信也无个。这眉头强展依然锁,这泪珠强收依然堕。我平生不识相思,为伊烦恼忒大。你还知么?你知后,我也甘心受摧挫。又只恐你背盟誓似风过,共别人,忘著我。把洋澜左都卷尽,也杀不得这心头火。
前揭诸作,虽不无可观之处,但较之使用雅语者,则作者并非诚恳地向这一方面努力,只不过偶然作了这样的东西。倘使山谷之徒真是诚实地努力起来,则那结果怕要出乎意料之外罢。
大抵称为词的名篇者,以用雅语为本体的居多,用口语者少。如柳永所作,有名的《晓风残月》,即如此。这些居于几乎全用口语的作品的中间,雅语六分,口语四分的程度的东西,宋词中却不少佳作。例如柳永的《慢卷》、《征部乐》皆是。柳永的词当时很流行,相传直到西夏方面,倘是掘井饮水之地,即都在歌唱,这大约就因为那情致和用语,与普通人很相宜。
一面以雅语为本体,在紧要处,适当地点缀一点口语者,佳作最多。其例不胜枚举。
这情势,可以就“曲”来说一说。元曲虽然怎样被称为名作,但也并非因为单用口语俗语,所以成为名作的。兼用雅言,在万不得已的紧要处,处处用些口语,吹进活的精神去,于此遂生所以为名作的价值。如明、清人,借了元人所用的俗语来应用,已经是拟古了,是口语的死用了。没有因此能够成为名作之理。
其次,对于词和曲的用语上的关系,我再来说几句罢。
由诗而为词,由词而为曲,这是许多人说过的话。清的万红友曾评赵长卿的小令《叨叨令》说:此等俳词,为北曲之先声矣。也不必定指这一首,只要在词中杂用许多口语,即已与向来的典雅的文学,取了不同的方向;而况用着词体的叙事;或者隐括,即更是步步和曲子相近。加以只是叙情叙景者,在调子上,虽然与曲有别,在外形,则词和曲几乎难于区别者,也往往有之。从内容说起来,则先有诗的本句,而词却将这利用,加以铺排者很不少;曲也一样,又取了词的或一句,铺排开来,制作成工的也多。这就是要知词必须诗,要知曲必须词的缘故。
在这里,单是对于有几个用语,来说一说罢。当说语的结末,用以表示语气的话里面,有也啰,则个等,这是屡见于元、明人的曲文中的,而在宋词中已经有过。咱,伊之类的代名词,宋词中也有。又如咱行之行(后来是娘行,爹行等之行,)伊家之家等用法。也已有比,比似,倍,倍增,……价(例如:许多时价,晓夜价,镇日价,经年价之类),……地(腾腾地,冷清清地,忔憎憎地之类)等之价,地的用法,也已有。同时,也可以看见这样地连结了三字或四字,造成副词的事。表示不能的意思的不能得勾,也已应用;不能勾虽说已见于《汉书匈奴传》,但此语在元曲里极多。由他,不由他之由,为使的意思,和古文的“使”字,俗语的“教”字相当的交字;副词的除非(只),斗,陡(突然)较(稍稍)等,也已有。少见的字如就(强相亲近,见《西厢记》)僝僽(说坏话,见《琵琶记》)等,宋词中也屡屡有之。俗字而难知其义者也不少,例如磨,唦噷,之类是也。
揭举于此者,不过其一端,此外还可以知道种种言语,宋以来就存在。“语录”之外,宋词也成为俗语的一部汇集的。
(《支那文学研究》中的一篇。一九二七,一,六,译。)
(一九二七年二月二十五日《莽原》第二卷第四期所载。)
信州杂记 苏联 毕勒涅克
……我到黎明就醒了,但有点不明白在那里。四边是微暗的,近地的雄鸡一叫,别的雄鸡即应着和鸣,莺儿也叫起来了。这些鸡声莺语,和在俄罗斯诸村里所听到的一模一样。我回顾身边,障子 是紧紧地关着,但那上部受着朝日,烧得通红。火钵里的火已经全消,寒冷是四月的黎明的寒冷。
和我并排,在铺在地板上的席子上,茂森君和金田君穿了著物 睡着觉,我就知道了今天是在日本,在信州旅行,宿在农民作家土屋君的家里。我也被了绵的夜著睡着觉,正如茂森和金田一般。地板上呢,是昨晚乱翻过的书籍散乱在微暗里。
我就沉思起来了。惊醒了我的那鸡和莺,叫起来是和相隔数千俄里的俄国乡下的鸡和莺一样的,然而人们为什么讲着两样的言语,过着不同的生活的呢?
纸的壁(障子)遮不住晓露。一动,露珠便点点滴滴地落在我的身体上。
这几天,是极其珍妙的日子,日本的人们,虽是我的好朋友,也不说“否” 的一句话。也许是他们的传统性弄成这样的罢,一到非说“否”字不可之际,我的话他们就变成听不懂,也听不见了。
我们顺着海拔总有一俄里的日本高山的山峰,从这家走到那家去。我们的旅行日程,是靠着日本的文士诸君排定的,我们带着对于各家的介绍信。而我们的旅行日程,巡警却不知道,警官是隔着一俄里,看守着我们。所以无论那里,都郑重地相迎,然而我们到了有一家的门约半点钟之后,○○ 进来了,主人就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于是主人和我们之间,立刻有了墙的遮拦了。我不说“否”,然而这地方的难于滞留,却是明明白白。我们一径向前走,而土屋君留我们住宿了一宵。
这前一天,我们整天坐着山间的铁道车,到小诸市,住在叫作山城馆的旅店里。这旅店的所在地,是往昔的城脚,在夜晚的澄净的天空里,远远地腾起火山的烟来。去访了一个做着《信浓日日新闻》的地方通信员的人,是作家岛崎君的绍介信上所指定的,没有在,他在市上的救火局里挂了画,开着展览会。这第二天,是要有旧领主牧野子爵的欢迎会的,展览会就正凑在这热闹里。我们用力车(但说力车是错的,Kuruma才正当)到这展览会,在那里被灌了不加白糖的日本的绿茶。其次是往邮政局转了一转。凡有地球上的一切邮政局,是都非有火漆气,官僚气,墙后面咭咭格格地响着电报机不可的。顺着闲静的小路,经过了从山而下的流水的潺湲的日本式寂静中,便到了人们前去参诣火山的路。一面观赏着电影的广告人的样子。
于是回到城脚的旅店。旧领主牧野子爵于傍晚到来,住在和我们同一的旅店里了。在并不很古的七十年前,子爵的祖宗,是从存在于这旅店所在的城脚的城墙上,统治四方的。然而我并没有推测他的心的深处之类。受过高等教育的言语学家的使女,离开我们的屋子,到子爵那里去了,但在我们这里漏出了这样的话——
——大人去洗澡去了。……吩咐在夜饭时候拿酒来。……太太很头痛哩,吩咐道,给我拿毗拉密敦 来罢。
听说旧领主是明天光降镇守祭和展览会,这一完,就往东京的。还听说而且不再过一年,是不回到这里来的。
照日本的旅店的惯例,给我们送旅店的著物来了。我去洗澡。据日本人的习惯,是不洗脸和手,而从脚洗到头,男女混浴的。浴场的温度,是列氏四十五度。日本人是用擦身体的手巾洗身体的。正在洗澡,那使女跑进浴场来了。但为的是来颂扬旧领主的唱歌的声音好。
我们推开了障子——城壁的对面,山崖的下面,都展开着山谷,室中是浮着连峰的线,溪谷和山腰上辉煌着电灯。只在日本,我才目睹了绀碧的空气的澄明;这是没却了远景的青绝的澄明,漆一般的青,漆一般的澄澈。
鸟在暗地里叫。而从旅店的角落里,从塔的废墟里,传来了极柔艳的女人的声音。我们穿了著物,照日本式坐在地板上——于是晚餐搬来了。一看,是生的鱼,蛤蜊的汤,渍萝卜,米的饭,还有日本的服特加 这酒之类。本地的报馆派照相师来,照了一个相。不久,使女拿了非常之厚的帐簿来了,凡有体面的旅客,都在这上面署名。——使女还给我看了说是旧领主刚才写好的短歌——于是我们也非在这帐簿上署名不可。其次是搬来了棉被和夜著(加绵絮的夜间的著物)。彻夜鸟啼,透明的空中映着火山喷出的烟,露水下来,女人的声音许久没有歇。
早上,在城脚闲步,先前的练兵场上,现在有孩子们蹂躏了的网球场,有领主的财产的米仓,有废墟。
人们说话,一抽去“否”字的时候,那话里就没有力。不知道身边正出什么事,以及将出什么事的时候,还有,自己的意志全不中用的时候的感觉,是颇为讨厌的。
这时来了一个农夫,邀到他的家去了。他的房屋,是三百年前照样,那血统,是武士的仆人的血统。——给我看了古到六百年的传代的剑。我们是遵照了一切日本的礼式,走进这家里去的,先在门槛的处所脱掉鞋子,在主人和妇女们的脚下低下头去,那边便也在我们的脚下低下头来了。而且在瞻仰三百年之古的房子之前,我们还在地板上给弄完了茶的礼式。这家里,最神圣,最基础底者,是藏米的处所。牛和马,在农民经济上是都缺如的,也没有看见马厩和牛牢。厨房里是火钵(七轮)的烟腾到天井上。家里的人将一本簿子送到我这里,请署名。于是警官追踪而至,造成了含着“否”字的意思的墙壁,我变得什么都不懂,和同伴都从这家里离开了。忙着展览会的那智识阶级,是早已踪影全无了的,但我们还再在展览会里喝茶,看画。
我们从这里起,走着旧路,在太阳和风和松树的气味中,向大里村的农民文士土屋君的家里去。
水田被石造的堤环绕着。这是用水平器均整,用人手均整了的稻田。
许多脚踏车追上了我们,我们追上了驾着二轮车的牛。在走向土屋君家去的途中,警官赶上了我们,然而有着哲学者的相貌和劳动者的手的沉默家土屋君,却迎接我们了。我们向着他的家作礼。他领我们到一间体面的屋子里。
来此的途中,我打听大里村的事,村中的户数是六百五十;居民是三千五百人;学校三所,小学校,实业学校,中学校;儿童是男女共学的。绢工厂一,肥皂制造厂一,蜜蜂制造厂,家兔饲养所,发电所各一。
在日本,是无论到那里,屋内屋外都非常清洁的。但在日本,并不以人体机能的自然排泄物为耻。土屋君家里的后院的中央,就兀突着为聚集肥料用的小便计,涂着磁漆的便器。
警官制我们的机先,土屋君却迎接我们了。我们就将这一日的余闲,消在巡视附近的水田,墓地和神社佛阁的旁边,以及瀑布的四近。人们从我的身旁自走过去,仿佛无视着我的存在似的。
这一夜,在我的生涯中,大概是唯一的,极其异样的夜了。土屋君,茂森君,金田君和我,都在土屋君的家里,坐在火钵的旁边。茂森君和金田君,是和我同伴的熟识的友人,然而土屋君却也如一时难于懂得的日本的人们一样,在我是不懂的人物。我们两个,靠着金田、茂森两位的翻译而谈天,喝酒。日本人是三杯下肚,便满脸通红,他们的眼睛就充血的。土屋君将自己的照相呀,书籍呀,他的朋友的艺术家和文士们,为他写的画的,作为纪念的帖子给我看。这种事物,在日本是当然的东西。于是土屋君瞪起了充血的眼,以森严的态度,讲起我难于即刻懂得的事情来了。据茂森君和金田君的翻译,是这样的。
……土屋君的父亲,当日俄战争之际,在奉天被俄国兵杀掉了。那时还小的土屋君,便立下了一个誓,要杀掉一个最初遇见的俄国人,给父亲报仇。而这最初遇见的俄国人,却就是我。他原应该杀掉我的,但是,土屋君是文士,我也是文士,艺术上的同胞爱,超过于肉亲爱的事,土屋君是知道的。所以他一面用日本式交换酒杯,以同胞爱的亲谊,劝我喝酒。——这是所以为土屋君破了自己的誓作纪念的——。
……和自己同国的人杀了人,却去访问那被杀的别国的人的家,是不大好的……。这样子,我便在土屋君的家里,听着鸡鸣,当黎明就醒过来了。这前天,我曾用笔用墨,就超国家底文化和同胞爱,为土屋君作了一幅画,然而当这莺儿的早上,我却想起了莺声和我们俄罗斯的莺声相象,而身为人类的我辈,为什么倒说着不同的言语的事来。
我静静地站起,将障子推开。看时,地面上摇曳着磁器的颜色一般的日本的曙色,露水串成沉重的珠,洗着木莲的干子,木莲花正发着死尸一样的花香。
穿着著物的我,赤脚上套了下驮 ,没有朋友,也没有警官,独向山中去迎黎明了。旁有小流潺湲着,崖下是河水在作响。我跨上石阶,到了踯躅花的繁茂之处,那红的花朵是重重迭迭开得如火。石的小路,和墓地相通。没有一个人跟住我。这样的事,在日本恐怕是不会有第二次的罢。远处的空际,是火山喷着烟,诸山在左右展开,有水田和我平行着。是很深很深的寂寞。我在墓地里,看见放在一个墓石旁边的装着米饭的碗和木筷。沉思起来了——在别一个墓石旁边,还有狗的颈圈,在日本,人和兽类是埋在一处的。墓地上是丛竹郁苍,就近有一所比我们的狗窠并不较大的神庙。我就在这庙旁坐下,吸烟,还分开杂树,通过了无路之处,走向野柿林边去。在这里,我看见了神秘的人。那是一个在密林中的神庙前的女人,抱了雕花的楔形的石头,显着竭诚尽信的相貌。她祈祷着。祈祷着怎样的神呢,我是不得而知,但心里想,弄着一种神秘的祈祷哪。对于系着蝴蝶样的带子,穿着木屐,有着在我是无从分别好丑的脸的这女人,我没有做什么有所妨碍的事。——这时候,我想到要做一篇短篇,写出日本诱到了一个欧罗巴人,恰如沼泽或林鬼似的,将这人淹在水里,浸在灰汁里的层次来。这缘故,就在我尽了心想要探求日本的精神,日本的生活,现代的风尚——我观察了这国度的生活状态和人们的别致的点——然而,什么都不懂。不能谅解而构想——我觉得我所不懂的这国度,沼泽似的将我吸进去了——。不知道这是因为在日本,真有着神秘的事的缘故呢?还是也许因为内侧真有空虚,所以警官守护着的开了的门,被我克服了?
滞留在日本的一切文士所作为问题的Thema ,即关于东洋和西欧的精神之睽离,西欧人被东洋所吞没,所歪曲,生了“东洋热”这病的现象的Thema;还有,一切事物,后来将被东洋所抛掉的Thema——和这些Thema,我也正对面了。
那一清晨之后,又有太阳,风,花朵开在地上的几天;游山,和警官赛跑的几天。不知道在那一天里,我要日本式地生活,饮食,并且日本式地思索,观察起来了。——山间的小径和山间的酒铺,往往是使人觉得舒服的东西。
在柳泽君的家里,我们鉴赏日本的古器物,柳泽君赠了我一个虾夷所用的古老的矢镞。而且他又引导我们到洞窟去,那是可以推想古代日本的居民的那虾夷的生活的。这四近有很够的阳光。松树茂密。从大海吹过健康的风来。——柳泽君还给看松树的盆景,那是长约半亚洵 ,已经种了十来年了的树。
通过许多涵洞,渡了铁桥和深渊,看着绝佳的风景,许多工夫,从昼到晚,我们坐着列车,到涌着矿泉的上诹访去了。
万事都照要如此的如此,这就是说,上诹访驿里有一个刑事巡警,跟着我们同来的巡警,便将我们交代给他了。旅馆里有许多客。一开旅馆的障子,便看见浴场,男女在矿泉中混浴。这日的太阳很猛烈。旅程也长,耽了种种的思索。我们一面听着出卖穷人的夜膳,叫作“辨当”的男人的角笛,一面又倾听着隔壁的艺妓的歌声,走进梦路去。翌朝,我们吃了米饭和海草的汤和盐渍的梅子。警官出现,人们不说“否”(这不可不察)的时候,就再生了照例的困惑。照豫定,我们是早上要到一个山村和织绢工厂去的,然而不过是拖延时光。我出去修了脸,在地方的工业展览会(在日本,是几乎每个街头,当各种纪念之际,都开展览会的)里转了一转,看过玩具的电气铁道,回来时,地方的一个纺绢工厂的Doctor和自动车已在等我了。
我们沿着湖水往工厂去。照例在工厂的事务室里,有茶的飨宴。
纺绩的方法,从茧缫丝之类,是大家都知道的。虽然没有在日本到处所见的清洁,但这工厂也是很清洁的地方。进工厂去,是我们和女工,都脱了鞋,只剩着袜子进去的。工场之内,要寻一分钟间可以一个人独在那里的地方,是一点也没有;厕所在广大的土房的中央,所以一切都看见。这也因为日本人不以人体的排泄物为污秽,也因为不使工女独自暗地里看信或写信。从工厂的围外寄来的一切信,都被拆看,没有事务所的许可,工女是不能出围外去的。工厂很有些象牢狱,工女是以两年至四年的期限,被卖在此的人们。工女唱着这样的歌——
如果纺织女工是人呀,
电报柱子要开花。
然而这样的事,现在只是些余谈。
警官比我们慢,看不见我们了,但这时候,就发生了照例的困惑,听到了自动车的声音。——我们是本应该到山村去的,却进了一个旅店了。这并不是前晚住过的旅馆,却不知是什么缘故,放着我们的提包。——我们是吃过早餐并不多久的,食桌上却排着食品,但我们不想吃东西,也没有吃东西的余裕。——在食桌边,还坐下了未曾招待的未知的人们。什么是什么,我一点也不懂了,但守礼的观念抑制着我,没有使真的俄国话说出口。
大家的手法都很快,也很慢,但总算颇有次序地办去了。普通大抵知道这是失礼的,然而将已经就坐的我叫到门外(湖水的旁边)去,照了一个相。
于是大家将很疲乏的我运到停车场,给坐上了往东京的列车,这事算告终结。我一面挨着剧烈的胃痛,只希望着一件事。这希望就是早早到了自己的假定的家里,用俄国话谈天,住在同乡人里面。这虽然仅只是我的想象,不能一定说是这样的,但莫非日本的警官,为打破研究了日本的农村和那生活状态,想得到开他的钥匙的我的不逊的欲望计,给我中了毒么?然而这且又作别论,我在没有厌物的客车里,所半入梦境地思索的,却并不是怎样地才可以在东洋卷起风云来,而是为什么东洋要象从克跋斯酒瓶拔去木塞似的,从自己的大地上推出西欧人去。我一面想起Kipling的话,觉得西欧人是未必能够钻进东洋人的魂灵里去的。——而我的对于一切的“各种的”志望,连影子也躲掉了。
我的信州旅行,就这样地完结了。
我们都知道,俄国从十月革命之后,文艺家大略可分为两大批。一批避往别国,去做寓公;一批还在本国,虽然有的死掉,有的中途又走了,但这一批大概可以算是新的。
毕勒涅克(Boris Pilniak)是属于后者的文人。我们又都知道:他去年曾到中国,又到日本。此后的事,我不知道了。今天看见井田孝平和小岛修一同译的《日本印象记》,才知道他在日本住了两个月,于去年十月底,在墨斯科写成这样的一本书。
当时我想,咱们骂日本,骂俄国,骂英国,骂……,然而讲这些国度的情形的书籍却很少。讲政治、经济、军备、外交等类的,大家此时自然恐怕未必会觉得有趣,但文艺家游历别国的印象记之类却不妨有一点的。于是我就想先来介绍这一本毕勒涅克的书,当夜翻了一篇序词——《信州杂记》。
这不过全书的九分之一,此下还有《本论》,《本论之外》,《结论》三大篇。然而我麻烦起来了。一者“象”是日本的象,而“印”是俄国人的印,翻到中国来,隔膜还太多,注不胜注。二者译文还太轻妙,我不敌他;且手头又没有一部好好的字典,一有生字便费很大的周折。三者,原译本中时有缺字和缺句,是日本检查官所抹杀的罢,看起来也心里不快活。而对面阔人家的无线电话机里又在唱什么国粹戏,“唉唉唉”和琵琶的“丁丁丁”,闹得我头里只有发昏章第十一了。还是投笔从玩罢,我想,好在这《信州杂记》原也可以独立的,现在就将这作为开场,也同时作为结束。
我看完这书,觉得凡有叙述和讽刺,大抵是很为轻妙的,然而也感到一种不足,就是:欠深刻。我所见到的几件新俄作家的书,常常使我发生这一类觖望。但我又想,所谓“深刻”者,莫非真是“世纪末”的一种时症么?倘使社会淳朴笃厚,当然不会有隐情,便也不至于有深刻。如果我的所想并不错,则这些“幼稚”的作品,或者倒是走向“新生”的正路的开步罢。
我们为传统思想所束缚,听到被评为“幼稚”便不高兴。但“幼稚”的反面是什么呢?好一点是“老成”,坏一点就是“老狯”。革命前辈自言“老则有之,朽则未也,庸则有之,昏则未也。”然而“老庸”不已经尽够了么?
我不知道毕勒涅克对于中国可有什么著作,在《日本印象记》里却不大提及。但也有一点,现在就顺便绍介在这里罢——
“在中国的国境上,张作霖的狗将我的书籍全都没收了。连一千八百九十七年出版的 Flaubert的‘Salammbo’,也说是共产主义的传染品,抢走了。在哈尔宾,则我在讲演会上一开口,中国警署人员便走过来,下面似的说。照那言语一样地写,是这样的——
——话,不行。一点儿,一点儿唱罢。一点儿,一点儿跳罢。读不行!
我是什么也不懂。据译给我的意思,则是巡警禁止我演讲和朗读,而跳舞或唱歌是可以的。——人们打电话到衙门去,显着不安的相貌,疑惑着——有人对我说,何妨就用唱歌的调子来演讲呢。然而唱歌,我却敬谢不敏。这样恳切的中国,是挺直地站着,莞尔而笑,谦恭到讨厌,什么也不懂,却唠叨地说是‘话,不行,一点儿,一点儿唱’的。于是中国和我,是干干净净地分了手了。”(《本论之外》第二节)
(一九二七,一一,二六。记于上海。)
(《语丝》第四卷第二期所载。)
苏维埃联邦从Maxim Gorky期待着什么?
—为Maxim Gorky的诞生六十年纪念 俄国 尼古拉·布哈林
Gorky到了六十岁了。但是他——我在两三年前,曾经和他会见——虽然生着慢性病,却几乎没有白头发。眼睛,是在刻着一点有特色的俄罗斯底的皱纹的前额之下,炯炯地留神地窥着。胡子是嘲弄底地向前翘开,聪明的,活泼的——多么活活泼泼的——精神,由我们的可贵的Gorky的高大粗野的全身显现。在大体上,即使用了“兄弟呀,你已经六十岁了”那样的“高兴”的通知,但接受的人,恐怕也未必觉得很好的感印的罢。然而这等事,几乎并没有搅乱Gorky的心。因为在实际上,看了外貌,大约谁也不将他看成六十岁,也不称为“可尊敬的老人”的。我们已经成了习惯,以Gorky为弥满着生命的力,连他那有了孙女的事情,也要当作一个Paradox(逆说),当作棒喝主义者照相店的发明了。
我现在并不想写Gorky的伟大的功绩,他的动摇和错误,以及在全世界上的他的文名。我只想就苏维埃联邦,从Gorky期待着什么的事,来说几句话。就是苏维埃联邦,从作为劳动阶级大艺术家的我们的作家Gorky期待着什么的事。
Gorky是Kollektivist(集团主义者)。他感知大众。他感知大众的生活的律动,感知大众的斗争,大众的劳动,感知阶级和民众和大群集的呼吸。带着种种杂多的Lumpen(破落户)和“看法的独自性”的他的创作的初期,辉煌的俄罗斯的跣足者的时期,早已过去了。——即使在Gorky创作上的这时期,曾经煽动了“俄罗斯国家”的泥沼的居民,搬演了巨大的革命底角色。现在呢,Gorky是知悉大众的艺术家。Gorky是文化和劳动的传导者。他始终将劳动评价在世界中所有事物之上,并且尊敬它。没有人能如Gorky,感知创造底劳动的全体心情,没有人能如这劳动阶级作家,感知劳动的伟大的革命底变革底意义。便是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时他的错误,也已由艺术家这一种人物,见了革命——这是因为流血和破坏,将对于未来创造的光景的艺术家的眼睛眩惑了——的牺牲,于是过于感动了的事,来解说明白了。
Gorky是对于在我们俄国有着坚强的基础的通俗文学的斗士。
Gorky是卓越的观察者,是有着渴求知识的眼睛和巧妙地摘取材料的本领的生活知悉者。他重迭了大大的生活经验和艺术经验。他使穿掘生活的无比的能力,在自己里面发展。他的文艺上的样式(Typ),是生活,不是被抽象了的本质。凡为Gorky所见的,是一切的生气泼剌的色彩,不是粉饰而是真实,也不是虚伪的恸哭。
正惟这样的人,我们现在也还必要;不,较之先前,愈加极端地成为必要了!
建设事业是热心地在举办。苏维埃的马蚁,比先前更加勤勉了。大家都知道翻滚很重的石头,犯了呆事,犯了错事,就改善;再错,就再改善,将一切就在那环境之下变革,并且也变革自己本身,然而直到现在,没有这样大时代的总括底的叙述。这样的尝试,有是有的,但是微弱。至多不过是局外人的嚷嚷,或者是百分之百的铁一般钢一般,以及别的劳动阶级作家的百分之百的喝采。而在这些作家们,又并无种种样式的有机底统一。在他们那里,不但只有为了试验最新的决议起见,造作出来的侏儒,也有照应了“任务”,机械底地“结合了”的侏儒。(而他们还发明了怎样的辞句呢,是只有上帝知道的。)
我们历史上的英雄,无论怎么说,总是大众。然而将这大众,正当地取进文艺里去的是谁呢?正如在绘画上,竭力抬起“指导者”来一样,(例如圣画——尤其是恶劣的——这东西,在我国,无论那一个角角落落里都分布着),在文艺上,“民众”中的“英雄”也被推在前面。我重复地说——将一种什么固定底的,非人格底的,片面底的“本质,”加以叙述,是全然不重要的。所谓大众者,是多种多样的样式的特定的有机底统一。要描写大众,应该能够看大众,审察大众,而且认识大众。我们大叫——“和大众一同走!”然而反响很不多。
在我国所展开的大建设活动,是决不排除那真是新的通俗文学——这往往和旧的通俗文学会有一脉相通的事——的。这新的通俗文学,是适当地抓起火筷来,用了强有力的男子汉的手,倒摩过去。但这样一摩,俗人是不舒服的,而真实的读者,其时却并不觉得无聊,卷起袖口,想可以读得更快些——这是坏事情么?
在我国,却并无其事。而只有无聊统治着。在我国,至少只要有一个好的批评就好,然而连这个也几乎还没有产生。在我国,所多的是无论怎样的错处,都很善于发见的饶舌家。虽是作家,也不管作家自己的事情——换了话说,就是并不管生活的研究和生活的叙述——而“做着自己批判”的。
在我国,也已经发生着好的东西了。然而这样的文艺,却还不能说是很丰富。
由他的一切的素质,Gorky是能够补这大缺点的。我们期待Gorky成为我们的苏维埃联邦,我们的劳动阶级和我们的党——他和这是结合了多年的——的艺术家。所以我们是企望Gorky的回来的。——但愿回到我们这里,来着手工作——伟大的,出色的,有光荣的工作。
(一九二八年六月二日译自《第三国际通信》。)
(一九二八年七月二十日《奔流》第一卷二期所载。)
贵家妇女 苏联 淑雪兼珂
格里戈黎·伊凡诺微支接连打了两个呃逆,用袖子拭了面颊之后,就说。
——我呀,兄弟,戴帽子的女人,是不喜欢的。如果贵家妇女戴着帽子,穿着细丝袜,手上抱着叭儿狗,镶着金牙齿的时候,那么,从我看来,那里是什么贵家妇女呢,就是象一个讨厌的怪物。
但在先前,自然,我也迷过贵家妇女的。和她散步,上戏园。后来就在那戏园里,一切都拉倒了。是她在戏园里,从头到底,打开了她自己的观念形态的呀。
——你从那里来的——我说——女市民?第几号呢?
——我——她说——是从第七号来的。
——哦哦,日安——我说。
于是忽然迷了她。我常常到她那里去。到第七号。装着职员似的脸。府上怎么样,女市民,自来水和厕所里,没有障碍么?走得好好的么?就是这等事。
——唔唔——她回答说——都好好的。
她包着粗羽纱的衣服,别的什么也不说。只是眼。还有,是金牙在嘴里发着光。我去了一个月光景——她也惯了。回话比先前多一点。自来水是走得好好的,多谢多谢,格里戈黎·伊凡诺微支先生,就是那些话。
再——走下去,我竟和她渐在街上散步了。两个人一上街,她叫我扶她的臂膊。一拿了她的臂膊,不知怎地,就好象觉得被拉着了似的。但是,也谈起来——不知道怎么好。在人面前,有些担心。
于是乎呀,有一回,她对我这样说。
——您哪——她说——格里戈黎·伊凡诺微支,你这样拉着我各处跑,我头晕起来了呀。你是带动者,是官,何妨陪我上上戏园,或那里去呢。
——好——我说。
第二天,恰好从共产党支部送了歌剧的票子来了。一张,是送给我自己的,还有一张,是铁匠华西卡让给我的。
票子我没有细看,然而两张都不同。我的是下面的坐位,华西卡的呢——是最上层的便宜座儿。
总之,我们俩出去了。走进戏园去。她坐在我的票位上,我坐在华西卡的票位上,因为是便宜座儿呀,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弯起腰来,却能从入口望见她。可也不容易。
我有些倦了,走下去散散闷。不久——一幕完了。她也趁这闭幕时候,在散步。
——晚安——我说。
——晚安。
——你的府上——我说——自来水出得还好么?
——不知道呀——她说。
她却跨进食堂去了。我跟着她。她在食堂里走来走去,瞧着食物摊。那地方有碟子。碟子里面,装着肉馒头。
我简直是鹅一般,还没有倒楣的资本家一般,跟在她后面提议。
——倘若——我说——你要吃肉馒头,那么,请不要客气罢。因为我会来付钱的。
——多谢——她用法国话说。
于是慌忙用了下等的走相,走近碟子那边,便取那浇着乳酪的,一口一个。
但是,说到我的零钱——可是不成话。至多也不过三个肉馒头。她是在用点心,而我却因为不放心,所以一只手探进衣袋里去在数钱,看看有多少。钱呢,实在是只有一点点。
她将那浇着乳酪的东西吃完一个之后,又吃第二个。我咳了一声。于是就不响。这样的资本家式的羞耻,捉住了我了。情郎,和钱无缘呀。
雄鸡似的,我在她周围走,她就呵呵地笑着,来应酬。
我开口了。
——不是已经到了回座的时候了么?也许摇了铃哩。
然而她却这么说。
——还没有呀。
于是拿起第三个肉馒头。
我说。
——空肚子上,不太多么?如果吐起来。
但她却道,
——不要紧。因为我们是惯了的。
于是拿起第四个。
这时候,我的血,突然直奔头上了。
——放下!——我说。
她吃了一惊。嘴张开了。那嘴里,金牙发着光。
我好象将缰绳落在马尾巴下似的心情。无论怎样都好,未必再和她散步了,我想。
——教放下呢——我说——要小心呀!
她将肉馒头放在前面了。我便问食堂的主人公。
——吃了三个肉馒头,多少钱呀?
然而主人公是悠悠然——玩着不倒翁。
——因为——他说——客人是用了四个。——
——那里——我说——四个?第四个在碟子上。
——不——他回答说——即使碟子上还有一个,也咬过了的,又给指头捏软了。
——什么——我说——说是咬过了唔?这是什么话。
然而主人公却冷冷然——而在眼前旋着肉馒头。
那不消说,人们聚集起来了。他们是鉴定人。有的说是已经咬过了,有的却说是——没有咬。
我翻转衣袋来——于是所有的钱,都滚落在地板上。大家都笑了。我却不发笑。付钱。
对于四个肉馒头,恰恰——够付出。真是争了一些无聊的事情。
我付过钱,便向那贵家的女人。
——吃掉它罢——我说——因为是已经付了钱的。
但贵女一动也不动。她于吃掉的事,在客气了。
于是有一个老头子来捣乱。
——给我罢——他说——我来吃掉它。
于是吃掉了,那个坏种。我付的钱。
我们回了座,看歌剧一直到完。此后是向自己的家里。
到了家的近旁,她对我说。
——你是多么粗疏呵。没有钱的人——不是陪着贵妇人出来玩的呀。
我说。
——幸福是不在钱里的。这么说虽然有点失礼。
这样,我就和她告别了。
在我,是不欢喜贵家女人的。
《贵家妇女》是从日本尾濑敬止编译的《艺术战线》译出的;他的底本,是俄国V·理丁编的《文学的俄罗斯》,内载现代小说家的自传,著作目录,代表的短篇小说等。这篇的作者,并不算著名的大家,经历也很简单。现在就将他的自传,译载于后——
“我于一八九五年生在波尔泰瓦。我的父亲——是美术家,出身贵族。一九一三年毕业古典中学,入彼得堡大学的法科,并未毕业。一九一五年,作为义勇兵向战线去了,受了伤,还被毒瓦斯所害。心有点异样。做了参谋大尉。一九一八年,作为义勇兵,加入赤军。一九一九年,以第一席的成绩回籍。一九二一年,从事文学了。我的处女作,于一九二一年登在《彼得堡年报》上。”
《波兰姑娘》是从日本米川正夫编译的《劳农露西亚小说集》译出的。
(一九二九年四月,《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1)
《奇剑及其他》所载。)
捕狮 法国 腓立普
何苦要紧,我们的留襄·吉尔穆竟要住在边鄙的蒙庐什的深处了呢?即使是怎样宽缓的他,自己每夜要在腊丁路的咖啡店里坐夜到一点钟之类的事,不也可以想到么?那自然,用马车送到自己的家里,本来也并非办不到的事,但转侧一想,车钱的两法郎,实在是爽口的麦酒四十杯的价值呀。
不止一回,在行人绝迹的街道上,在意料之外的时候,突然有人从背后来,追上了留襄走过去了。那是什么人呢?留襄大吃一惊之后,才知道从他的背后来,一言不发,走上去了的行人,并不是恶党。唉唉,巴黎的一个好市民,总算又免于被谋害了。
但是,虽然如此,对于侵袭我们的犯罪的大军,谁是能够战斗到最后的呵,凶日终于来到了。这正是“培尔福的狮子”的祭典的时候,实在,品行方正,是什么用也没有的。这一夜,留襄是破例的夜半十一点便上归途。平常总要到一点,但这天独独赶早回去了。他刚刚弯进阿尔来安的废路,在可以走到他家里去的无数小路的最初的一条上,走不到几步,便发生了这可怕的遭逢。
一匹很大的黄色的狗,跑近留襄来,嗅过他的气味,于是“向左转开步走”,用全速力飞跑,将形影没在黑夜里了。最近,强盗们已经利用了狗的风传,留襄是听到过的。这实在是巧妙的办法。他们只要在什么地方悠悠然吸烟,其时狗子便替主人巡视着四近。狗是本能底地,知道辨别乞丐的。所以要教导狗子,使它从许多过客里面,辨别出似乎带着钱的人来,也并不是很费时光的事。那狗嗅了获物的气味之后,便又跑回强盗那里,领了他们来。留襄仿佛觉得曾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样的话。
他这时回到阿尔来安大路来,那就好。因为那里也有巡警,也有过往的行人。于是绕一下,从别的路回家去,那就好了。然而在我们人类里,是有愚蠢的自尊心的。比起怕危险来,还是怕失体统的心这一面强。我们是一直到死,不失赤子之心的。是患着死症的人们,以为从来在谁那里都没有出现过的奇迹,却要出现于自己身上的世间。
留襄向左一转,那地方站着三个男人。果然,强盗们是三个一党的。他们穿胶皮底鞋,戴便帽,身穿蓝色的工作服。三个人,个个都如《哀史》的插画上的恶人一样,捏着大棍子。这时狗已不在他们旁边了。大约因为狗要叫,反而妨害做事,所以攻击之际,便特地不用似的。这时候,狗该是正在寻觅那收拾了留襄之后,可以袭取的新方面的获物罢。
留襄呢,这时候,就如我们大约谁都这样的一般行动。他装作没有看见三个恶汉模样,想走过去了,然而恶汉们却不待他走,便自走近来。阿阿,都完了!留襄的耳朵听到说,
——请等一等。
他毫无等一等的意思。然而强盗会追上他,留襄也知道的。他将忽然为三个大汉所包围罢。他想象着非常可怕的事,待到听了下一句,这才有些放心了。
——你没有遇见狮子么?
留襄没有法,只得停下来。狮子?那个狮子?讲起狮子来了呀。他大模大样地回答道,
——你们在说什么呀?
留襄的这话里,实在是有效力的。三个男人们只得说明白。阿阿,留襄听到的是什么呢?三个人并不是留襄所想象的那样的恶人。一个是来赴“培尔福狮子像”祝典的猛兽群的主人,一个是驯兽者,一个是猛兽的侍人。他们养着一头狮子。因为看管人的大意,没有关笼门,狮子便逃跑了。三个人似乎也都吃着惊。
留襄也没有法,便讲了那黄色的大狗的事。他说,那动物嗅了他的气味之后,就跑掉了。三个男人异口同音的叫道,
——一定是“那家伙”。“那家伙”怕着了。
三个人热心倾听了留襄所说,那动物逃去的方向之后,似乎就要追上去。但留襄现在却碰了险道了。到他家里,路还很不少。他的路上,委实是危险之极的。就在先前,他已经拾了一条命,实在是天惠。狮子没有咬了他,这是无比的运气。他如果又遇见狮子,怎么办才好呢?他问道,
——你们的狮子不咬人么?
走在一伙的两人之前的一个,只听得留襄的这话的声音,却不懂得意思,于是问道,
——说什么?
——是在问呀:狮子可会咬人?一个回答说。
三个人都失声大笑了,并且用了开玩笑似的调子道,
——如果害怕,那就只好和我们一同走了。因为狮子和我们熟,只要我们在,是决不会闹什么乱子的。
似乎还是依了这忠告,要算最简单。于是开手捕狮子。四个人在一起,向着狮子的去向前行。他们运气好。就在左近一条路的深处,远看也知道,发见了载在四条腿上的黑块,向他们这面走来了。
一个男人说,
——一看见我们,“那家伙”一定要逃的,还是躲在这门影子里罢。
别一个却想出了更好的计策,
——谁一个和我一同来罢。从小路绕过去,到这大路的那头,去攻“那家伙”的背后去。只留两个在这里,守着狮子的前面。
立刻决定了施行这计策。猎人分成两班。于是狮子便被夹攻了。实在是惴惴的数分钟。两旁的门都关着,是不愁狮子横冲的。狮子无论前进,无论后退,都遇到了猎人。它或是挨着墙,或是钻着人缝,还想逃出去。但每一回,一个男人便发出打嚏一般的声音,叫道,
——嚄咻。
狮子害怕,就退走,它无处存身了。无论向那里,这“嚄咻”的声音便侵袭它。
两班猎人渐渐地逼紧。猛兽完全受了包围。驯兽者将鬃毛抓住了。留襄也大放心,要趁这围猎未完之前,便也叫了一声“嚄咻!”来试试。但驯兽者生气了,
——狮子不要骇得闹起来的么!
最烦难的,是将狮子带到安笼的地方去。狮子十分不听话。幸而狮子的侍者想出一条妙计来。当觉得狮子逃走了的时候,侍者是正在吃面包和小牛肉的。他将这些塞在衣袋里,便跑来了。他说道,
——且慢,我给它看着食物,在前面走。那么,就会跟来的罢。
驯兽者为注意起见,还说,
——给看牛肉是不行的呵!这狮子是极厌恶肉类的!
侍者策略居然奏了功。人们的扰弄狮子,就如扰弄发脾气的驴子一样。一个人拿着面包,走在前头,狮子便大踏步跟着走。狮子是想吃,便走了。狮子还走得太快。要它走得慢一点,还要从背后拉住了鬃毛。
狮子的回家,很简单地完结了。巡警是一回也没有遇见。倘遇见,巡警也大吃一惊了罢!大家含着笑,到了动物安置场的入口。四人都走进去。亚非利加产的山狗和白熊都睡着。狮子笼的门是开着。侍者将面包摔进笼里去。狮子便以惊人的威势,扑向面包去了,攫在伟大的爪间,在将吃之前,发出可怕的声音来怒吼。
最费事的是守犬。它不认识留襄,便猛烈地叫了起来不肯歇。幸而狗是锁住的。男人们中的一个说道,
——逃出的不是“这家伙”是运气的。如果逃出的是“这家伙”,那是一定咬了人了的。
查理路易·腓立普(Charles–Louis Philippe 1874—1909)是一个木鞋匠的儿子,好容易受了一点教育,做到巴黎市政厅的一个小官,一直到死。他的文学生活,不过十三四年。
他爱读尼采、托尔斯泰、陀思妥夫斯基的著作;自己的住房的墙上,写着一句陀思妥夫斯基的句子道:
“得到许多苦恼者,是因为有能堪许多苦恼的力量。”
但又自己加以说明云:
“这话其实是不确的,虽然知道不确,却是大可作为安慰的话。”
即此一端,说明他的性行和思想就很分明。
《捕狮》和《食人人种的话》都从日本堀口大学的《腓立普短篇集》里译出的。
(一九二九年四月,《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1)《奇剑及其他》所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