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舟
亲爱的舟:
见字如面。
已经有许久未给你写信了,你过得还好吗?
昨天看的电影《我经过风暴》,又让我想起了环。(你还记得吗?青豆的那位朋友)她临走时说的话犹在耳畔。
“每天的生活就是地狱,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这个地狱逃脱,因为我不知道逃离这里以后,该去什么地方。我被关在无力感这座恐怖的牢狱里。是我主动钻了进来,自己锁上了门,把钥匙扔得远远的。这场婚姻当然是一个错误。正像你说的那样。不过最深刻的问题不在于我丈夫,也不在于婚姻生活,而在于我自己。我感觉到的所有痛苦,都是我应该承受的,不能责怪任何人。你对我来说是唯一的朋友,是我在这个世间唯一能信赖的人,但我已经没有救了。如果可能的话,请永远记住我。要是我们能一直在一起打垒球该多好啊。”
这是一部商业作品(不含贬义),它常常用一些具有压迫感的镜头语言以及对家暴现场的描写,来引起观众的注意力和情感波动。但是,舟,我不得不承认,在观影的过程中,我分明地感到害怕。
文艺、影视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往往具有某种极端的特质,但我们都能在某些角色里找到某部分——你曾经拼命否认、隐藏的——自我的存在。我分明意识到,我身上存在着每个角色的可能性——因此,在某时某刻,我也可能沦入相似甚至更糟糕的处境。那个敏感、神经质、有着强烈控制欲甚至在最后诉诸暴力的丈夫是我;那个不善于分辨人心、有理想抱负、却没有办法打破情感囚笼最后诉诸违法行为的妻子是我;将这份错误传递下去的老人是我;在这个环境下被扭曲掉是非观的孩子是我......——在我看来,甚至连暴力也只是故事的遮羞布,世界并不温柔善意,独立人格,作为牺牲的回报是一种必须。
和菜头说,作为一个成年人,在和别人相处的时候最好遵循几条最基本的假设:“假设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能力范围;假设每个人都能独立完成自己手头的事;假设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舟,我总是习惯性地为自己没有边界感的行为贴上遮羞布。在不顾别人的想法,反复提出“建议”甚至要求时,我总忽视自己的傲慢与控制欲,而将自己视为“助人为乐的善良之人”;在挽留一段关系时,总把不尊重他人标榜为深情,将一段关系转化为囚笼......我完完整整地复刻自己讨厌的对象,然后又将这一系列的行为贴上合理化的标签。
但无论是从出发点还是结局来看,这一切都是完完全全的错误——即使对方真的独立思考能力较弱、渴望得到他人的帮助。我的所作所为也无济于事——我没有“教导”的能力、更没有教导的资格。坦白讲,在过去的类似经历里,我的所作所为最终只是彰显了自己愚蠢的傲慢,并将那些人推向更远处。
就连文字,这一个交流观点,表达自我的地方,都平白多了些“规劝”、“指责”的意味。可一开始,我们去写,不就是因为我们可以肆意地表达自我、并总能被某些人所理解和接受吗?
舟,每个人都应该是自由的,而我的行为却与之背道而驰。我明白,那些套在别人身上的束缚,最终都会绑住自己的躯干。
更何况,我们根本就没有办法在任何程度和意义上囚禁、占有一个人。“一个人不是生来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但你就是打不败他。”——追求自由是人最基本的特征,你尽可以把一个人从肉体或灵魂消灭掉,但你是没有办法束缚住一个人的,只要作为人,他就会去追求自由。
舟,你一定知道。藏在这种行为下的,是我澎湃的控制欲。急切地希望自己能够得到认可乃至“尊敬”,急切地想证明自己的正确性——当然作为年轻男性,也急切地渴望着异性,受睾丸激素的驱使,满足自己的好色之心。
我认为这些想法都是正常而自然的,人的一生,也是与激素相处的一生。
我们的理性告诉我们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是有价值的、什么是无意义的,理性总擅长分辨什么是长期利益、什么是短期好处、什么是爱、什么是占有欲......可是荷尔蒙不吃这一套,他不听你理性讲道理,他只是你身体内的一套程序。理性没有办法,只能妥协,因为是他离不开荷尔蒙,因为荷尔蒙是我们行为的根本动力,如若没有荷尔蒙的驱使,我们也没有任何行动的动力,或者说激情。以至于丧失掉最基本的吃饭、睡觉等能力。
人的一生,也是与激素相处的一生。为什么世界上关于救赎的故事大多是一男一女?因为男女之间的相处从一开始就有着更多激素的驱动,在这个前提下,他们才能更好的互相理解、支持、并愿意为对方变得更好;为什么我们在学习过程中总提倡“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总是力求安排“难度适宜”的问题?不只是这种状态下效率最高,更因为在这种条件下荷尔蒙才分泌得多,人才更可能从中获得愉悦的体验,并且因此坚持下去......在内分泌系统的体制之下,那些所谓美好的经历、实用的方法,就是善用规则之法——你可以称这个过程为带着镣铐跳舞、也可以视其为舞剑。
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被激素所控制。如若只是遵循自己的欲望,那便会不可避免的走向毁灭——无论是哪种意义上。
同样是对追求异性的渴望,不同的人有截然不同的做法,最终通向截然不同的结果。有的人满足于“奉献”,压上金钱、真诚、时间无果,最终压上了自己,成为舔狗;有的人总享受索取,于是不断提出要求、最终上升为PUA或者家暴,最终害人害己;而也有人能把握其中的度,维持着较为稳定的关系,把爱情中所获得的一腔热血用于搬砖,塑造了坚强的身体和灵魂,无论是否成功追求到爱情,他们都达成了较为美好的结局。
舟,一段好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我们又要怎样去构造?我时常思考这个问题。你知道,在这方面,我向来是一个迟钝的人。
我固执地认为,在两个朋友之间,互相理解、互相体谅、互相支持、互相宽容是必要的事情。但现实是,人们一发生矛盾就打着离开的主意、人们总想着互相侵占对方的生活,仿佛一段友谊就是一场零和博弈(甚至是“负和博弈”)、人们很难尊重对方的自主意愿,总想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后来我渐渐认为,那样的关系中,双方大体都没有将对方当作重要的人,而只是认作工具,在内心深处,他们彼此“看轻”。
大概率从一开始,他们互相之间都没有好好考虑过成为朋友这件事情到底意味着什么。
人们往往在那些相对重要的选择上过于随便:去哪所学校的哪个专业、未来的发展方向、从事什么类型的工作……当然也包括感情世界,坦白讲,人们对选择谁作为朋友还没有选择哪台电脑上心,又凭什么期待“爱”能从中产生。
舟,人总是易于改变的,但爱是永恒的概念。我们真正爱的从来不是某个具体的人,只是某个人在当下承载了这份爱的一部分,不要将其视作爱本身。而不管你是怎样的人,总有一部分人喜欢你,有一部分人讨厌你,从“现在”爱着你的人中找到自己也爱的人,这就足够了。
你也不要学我,在知道一段关系没有未来以后,就果断放手吧——即使你曾经那么爱他。在这种情况下,“渣”一些反而是对彼此的负责。在某些时候,我们不得不与自己的欲望做斗争,无论是多锻炼、多洗冷水澡、找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或者投身下一段感情——这些都是很不错的选择。前提是,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在做什么,你仍然清晰地理解“爱”的概念、有着爱人的能力。
舟,仅仅是爱着一个人,再孤独也都没有关系,哪怕不能在一起,哪怕他根本就不存在,但观察到爱这个概念,也足以给人救赎,你说对吗?
舟,我试图向你坦白我所有的心迹。一个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想法的人,会得到怎样的后果?会被人厌恶吧?能被人喜欢吗?又或者只是被沉默地忽视呢?我不知道。
但是我没有错,因为想法本身是无罪的。我深知,如果不说才坠入了魔道。
我必须将这样的文字公之于众,我不能说谎,因为这就是我的存在本身。前几天,我才向另一人说起“如果不能诚实的话,那文字本身所有的意义都不存在了”。
舟,熟悉的人离去,我不孤单,只觉得解脱。
当有些人问起我最近发生的事情,我张开口,却突然感到口干舌燥。那一瞬间,我知道,自己心底的最后一点什么东西都随着这个动作被蒸发。
说没有痛苦和不舍是假的,但喜悦和兴奋占据上风却也是实话。这种情绪不可抑制,说不准在下一秒,我就会变成风,拂过故人的指尖,然后飞扑向整个世界的花开。
你知道,孤单和孤独是不一样的,尽管他们总是很轻易地被混为一谈。我感到孤独,而这份孤独恰到好处,驱使着我手指敲打出字句,驱使我的双脚迈向前方。
这份感觉棒极了。
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