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笑了-王草人
第一章 出宫
01.
帝姬一夜没怎么睡,她在被窝里捱到四更天,就爬起来了,衣衫不整地在寝宫里不停地转圈。旁边一个小太监奉命记着数,小太监打着哈欠,越数越困。
九百九十七、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
五更天了,粪车都进宫了,白花还不肯回来。帝姬对宫女白花没什么意见,但对宫里的规矩提出了异议。帝姬说,凭什么让一个宫女去睡我的驸马呀?那是我的驸马,我的,我的。
两位老嬷嬷凑过来,跟随着帝姬的脚步转圈圈。一个说,帝姬殿下,话不能这样讲,帝姬婚前,宫女侍寝,这是大软历朝历代的宫廷礼法,礼法自然有礼法的道理。你看,帝姬是天下的帝姬,驸马自然是天下的驸马。驸马万一不孕不育,丢帝姬的脸,丢皇上的脸,丢天下的脸。我们的大软朝廷可是最要脸的啊。
帝姬说,可是,白花睡了我的驸马。
嬷嬷说,是驸马睡了白花,不是白花睡了驸马。驸马为了天下,睡了白花。
帝姬停下脚步,歪着头,在脑子里反应这句话的内涵。
另一个嬷嬷说,过了这最后一关,李家公子就是真的驸马了。你想啊,当初德宗皇上召来所有勋贵宗亲、王公大臣的儿子,进行盛大的选婿。皇上为什么一眼就相中了李承彦的儿子?
帝姬说,因为他父亲是李承彦。
嬷嬷说,皇上的眼睛,那是艺术家的眼睛,艺术家的眼睛多独啊。李家公子的家世、相貌、才学、人品,样样都是人中龙凤。昨天送白花进李府,就是验一验身体这一关。过了这一关,帝姬和李家公子就可以举行大婚了。
刚才记数的小太监插嘴到,听说,我们这位驸马爷的脸色红彤彤的,因为这个,全京城的烟粉被老百姓哄抢一空,市面上还出现了专门给男人用的“驸马同款红面粉底”。老百姓都以红脸关公的形象上街,“小白脸”呀,从此就变成了一句骂人的话。
帝姬骄傲了,说,到底是我的驸马。
嬷嬷说,到时候,帝姬一面独得皇上宠爱,一面又有一位万里挑一的红脸驸马,再诞下些红脸的小世子小郡主,帝姬啊,你可是天下最有福气的女人啊。
帝姬陷入神往,咬着指头。
帝姬笑了,笑声是嘿嘿嘿。
一众宫女、太监、老嬷嬷,全部笑了,笑声是哈哈哈。
在这个举众欢欣的时刻,一个叫小柱子的太监,风风火火跑进来。小柱子瞪着两只大眼睛,吼道,白花的轿子进宫了。
02.
白花可真白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全身都在抖,下轿的时候一条腿软下来,差点摔了跟头。白花就这么一步三抖地进了帝姬的寝宫。
白花跪在地上,不说话,脸上特别白。帝姬和一众人围着白花,纷纷问,驸马怎么样,驸马怎么样?
白花的嘴唇也在抖,牙齿也在抖,她的牙缝里抖出了颤颤巍巍的四个字。
这四个字是,驸马死了。
就在昨夜,李家公子的胸痹犯了。这位可怜的人中龙凤,一出生就带着不治之症,一路走来,时常吟诗作对,时常胸闷气短。昨晚,李家公子面对着白花那白花花的身子,为了天下,努力耕耘,结果痛彻心扉一命呜呼。
白花说,看他涨红着脸,喘得厉害,我以为他是激动的,谁知道是心痛的,白花真是罪该万死呀。
白花说完,装满了人的寝宫里一片寂静。
然后一下子爆发出波涛汹涌的哭声,有尖尖的哭声,这是太监的,有细细的哭声,这是宫女的,有嚎啕的哭声,这是帝姬的。还有咿咿呀呀的哭声,这是两个老嬷嬷的。
两位老嬷嬷已经摊在地上了,她们已经开始唱戏了。
哭一声苦命的驸马呀
你来听,天不幸
你生来就是可怜的种
从小挨着胸痹的痛,到了不能善终
天下人知你是英俊的驸马呀
红彤彤,赛关公
谁知你日夜里气短胸疼
被白花折腾得四大皆空,而竟丢了性命
哭一声苦命的帝姬呀
不如意,莫悲泣
就让郎君风风光光的去
实在不行花点银子,阎王爷那送送礼
帝姬觉得两位嬷嬷哭得真好,自己也禁不住地嚎啕。前一刻还在想着欢欢喜喜地成亲,这一刻驸马就这么走了。帝姬哭出了一个鬼哭神嚎,哭出了一个涕泗滂沱。
帝姬摸着自己的心房,哭嚎着说,我不想活下去啦,我不能做天下最有福气的女人啦。
两个老嬷嬷悲痛得开始翻滚了,一个宫女哭得背过气去晕倒在地,几个太监在抱头大哭。寝宫门外的天也阴了下来,一团一团乌云正不远万里地赶来,老天爷已经不能隐忍了。
在这个感动天感动地的时刻,帝姬突然抬起头,眼里涌着泪花,问地上的白花,我还没有见过驸马,驸马到底长什么样子?
白花还在抖着,抹着眼泪,说,非常地英俊。
帝姬说,多高?多瘦?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
白花说,瘦高个,马脸,单眼皮,脸红彤彤的,转过身去,左边屁股上还有一颗温柔的痦子。
帝姬听到此话,又捂起脸,嚎啕地哭起来。
只有一个太监没有哭。他是帝姬的贴身护卫太监,在帝姬遭遇不测的时候要用身体扑上去。但宫里一直很安全,此太监闲得要命,只好每天无聊地蹲在墙根下晒太阳。在宫里这么多年,大家没有人见他哭过,也没有人见他笑过。大太监说他是一根木头。这根木头就是小柱子。
小柱子这名字真是名副其实,五短三粗,肌肉突起,皮肤黝黑闪亮,鼻子扁扁的,像是被铁匠锤炼过。他时常呆立在帝姬寝宫的墙根下,像乱砍滥伐后剩下的一截树桩。他还有一头奇特的卷发,每根头发都卷成一坨,密密麻麻地贴在头皮上。
没有错,小柱子是一个昆仑奴。
03.
驸马还没过门,却永远过不了门了。
当大太监把这个消息禀报给德宗皇上时,皇上正在聚精会神地给贵妃娘娘画人体彩绘。
今天德宗皇上的创作主题是“华容道”。这个构思,皇上已经苦思冥想了好几天,昨晚为此辗转反侧,搞得旁边酣睡的贵妃娘娘幽帘梦中惊坐起。她揉揉眼睛,说,皇上今天又烙饼了!
德宗皇上不理贵妃的话,从床上一跃而起,拉着贵妃来到自己的画室,并叫来一堆宫女太监。皇上一声令下,太监宫女们立即扒光了贵妃的衣服,皇上立即展开创作,将刚才爆发的灵感付诸实践。这样一直画到晌午,创作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
此时贵妃娘娘身上基本已经没什么空地了。五彩斑斓,一片绚丽。两个乳房被涂成了粉红色的山峰,山峰中间露出半面旗帜,旗帜上依稀可见一个“曹”字,其他地方比如胳膊、手臂、肚皮,则全部是五颜六色的山林和挤挤挨挨的曹军将士。
贵妃娘娘叫苦不迭,她已经足足站了四个时辰,宫里的禁军都换了岗了,她却还不能动。贵妃娘娘说,皇上,为艺术献身真是件要命的事!
大太监风风火火跑进来,跪下行礼,报告驸马死讯。德宗皇上叹了口气,说,死的真不是时候。
大太监说,左丞相蔡金及一众大臣已在殿外侯旨。皇上表示,先等朕把关公画完吧,不然曹操进华容道了。
殿外吹起了微风,一众大臣整整齐齐跪在地上,垂垂老矣的左丞相蔡金跪在前面,耷拉着眼皮。他的胡须柔顺,灰白参差,随着风向轻轻飞舞。
大太监搀扶着蔡金起身,凑到耳边,说,蔡大人,自从德宗皇上登基以来,打赢了北边的大丁,平复了南边的叛乱,又得了当朝的帝姬,大软再无内忧外患,二十年来四海升平,盛世辉腾,你明白老奴的意思吧?
蔡金的胡须轻轻飞舞,他说,大软早已是太平盛世,当下大软朝廷的主要矛盾,是德宗皇上日益增长的艺术追求和文武朝臣落后的治理水平之间的矛盾,老臣明白。
大太监点点头,说,蔡大人,眼下帝姬失了驸马,定然搅扰皇上心神,无法安心创作,还望蔡大人多多费心,督促文武百官,像是什么蝗灾旱涝啦,什么刁民闹事啦,这些小事情就不要给皇上添乱啦。
蔡金点点头。
大太监说,蔡大人切记,天下最大的事情是帝姬失了驸马。
蔡金点点头。
大太监说,要是群臣都能如蔡大人这般公忠体国,皇上就真的能垂拱而治了。
大太监作揖告辞,进了大殿。蔡金重新跪下,风停了,他的灰白胡须老成持重地垂下来。
又过了一个时辰,德宗皇上完成了作品。皇上笔下的关公,脸色红彤彤的。皇上对大太监说,画画这门艺术,讲究一个一丝不苟,中间不能停,不然非画坏不可。
04.
德宗皇上带着蔡金和一众大臣,浩浩荡荡地来到右丞相李承彦府上。让皇上感到惊讶的是,偌大的李府居然没有哭声。连蔡金一直耷拉着的眼皮,都瞬间挑了起来,两只耳朵也竖了起来。李府可以说是鸦雀无声。
李承彦率领着披麻戴孝的全家上下,跪在大门口,然后齐齐趴在地上,恭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太监喊了平身,李承彦抖抖身上的灰尘,站了起来。一代文豪李承彦,白衣飘飘,面无恸色,好像昨夜死掉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儿子。
一代文豪李承彦,在世人面前一直保持着“胸怀天下,满腹经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飘逸形象。从幼年开始,李承彦就一直在苦读诗书上下求索,寻求为人为臣的人间正道。李承彦的正道是天地河山家国天下,至于七情六欲骨肉私情,是耻于挂在心上的。
李承彦将皇上迎入府内,皇上感慨地说,李承彦悲伤过度,都没有泪了。
李承彦铿锵地说,启禀皇上,微臣以为,为人臣子,沐浴皇恩,理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江山社稷痛哭可以,为死了一个犬子落泪,坚决不可以。
垂垂老矣的左丞相蔡金,向右丞相李承彦深深地打躬。他说,李承彦大人连死了儿子都有如此的胸襟和气度,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了,不愧是大文豪,心中藏有伟大的人格。
李承彦匆匆白了蔡金一眼,然后也向蔡金深深地打躬。他虽然一直看不起蔡金,但觉得这个奸佞老贼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眼光。
皇上说,李承彦,你儿子这么就走了,我们做不成亲家了,朕感到很遗憾。
李承彦说,犬子命短乃是天意,我们全家辜负了皇上,辜负了帝姬,罪该万死。
皇上说,李承彦,家里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
李承彦说,微臣知道朝廷也不容易,微臣没有困难,但是微臣有本上奏。说着李承彦刷地跪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三本奏折,高高举过头顶。
李承彦高声道,启奏皇上。
一听有本上奏,德宗皇上慌了神,急忙站了起来,背着手,弓着身,关切地跟李承彦商量。
皇上说,李爱卿哪,今天是你家公子大殡的日子,就不要操心国事了吧?平日里,你启奏一本就是滔滔不绝的半个时辰哪,今天你可是有三本哪,你哪有那么多时间哪,大殡可是很忙的呀?今天就不要启奏了吧?
李承彦正色道,臣子大殡事小,皇上当以天下为重。
皇上很无奈。
李承彦滔滔不绝起来,唾沫星子四下喷溅,李府的天空下起阴郁的雨。第一本,北方边境工事年久失修,提请拨军费修整,以防大丁军队犯边。第二本,南方连年蝗灾,虽然今年大获丰收,但仓廪仍然空虚,提请减赋免捐。第三本,时有民间结社,妄议朝政造谣生事,提请调拨专人专款监察整治。
两个时辰过去了。
德宗皇上实在忍受不住,就趁李承彦倒气的间隙叫蔡金,左丞相怎么不说话,你有什么意见?
蔡金跪下,耷拉着眼皮,冷冷地说,回陛下,应当从长计议。
皇上问群臣,诸位的意见呢。
群臣纷纷跪下,说,应当从长计议。
群臣和蔡金达成了一致,李承彦不守中庸之道。中庸之道就是每天按时上朝,坚持发呆,尊敬德宗皇上,团结诸位同僚,爱护下属小吏。这是臣子对皇上的承诺,衙门对朝廷的承诺,百姓对衙门的承诺。当然了,百姓不需要自己承诺,只需要遵守承诺。
德宗皇上说,李爱卿听到了吧,件件都是花钱的事,从长计议吧。
皇上带着一大群人走了。回宫的路上,德宗皇上告诉大太监,他在李承彦家时就在想一个问题,现在终于想到了。皇上说,贵妃的皮肤越来越不好了,肤色暗沉质地松弛,关公脸上红彤彤的光泽感都下降了。
外面雨停了,李承彦心里下起了雨。李府的丧事继续进行,李承彦把自己关进书房,从书架抽出一本诗经,默默读了起来。读了一会,放下诗经,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大文豪李承彦,呜呜呜地哭泣起来。
有人敲门,李承彦赶紧用衣袖擦擦眼睛,拾起诗经,正襟危坐,沉着地说,进来吧。
来人推门而入,腋下夹着两幅卷轴,来人抬眼端详着李承彦,说,姐夫,你哭啦?此人是李承彦的表小舅子,梅大官人。
李承彦说,不得无礼,我何曾哭过?世人只听说李承彦谈笑风生文名满天下,何人听说李承彦因儿子胸痹难忍而掉过眼泪?世人只听说李承彦是天下百姓的精神偶像,何人听说李承彦因儿子英年早逝而抱头大哭?
说着,李承彦吸了一下鼻涕,继而开始嗫嚅,接着发展成了呜呜呜的哭泣。
梅大官人从怀里掏出一条金丝手帕,递给李承彦。
梅大官人说,姐夫,有时候真是分不清,你到底是在为大软的天下哭,还是在为自己的儿子哭。
李承彦接过金丝手帕擦着眼泪,他用手指了指梅大官人腋下,说,这是哪两幅?
梅大官人说,都是带诗的。
李承彦说,废话,我哪幅字画不带诗啊?是什么诗?
梅大官人把两幅卷轴递过来,说,姐夫你是知道我的,一首诗也看不懂。
李承彦接过卷轴,徐徐打开其中一幅,一边欣赏字画,一边说,有空要多读读诗书,不要天天想着青楼妓馆。
05.
德宗皇上回宫后,直接来到帝姬的寝宫。皇上穿着威严的龙袍,坐在椅子上,敞开怀抱把帝姬拥在怀里,展示慈祥的父爱。帝姬伏在父皇怀里,嘤嘤地哭泣,又温暖,又安全。
帝姬对爱情的态度极度严肃。她哭得很仔细,每一滴眼泪都用手帕轻轻擦拭。确保这一滴擦干净之后,才肯流出下一滴。
下面是一大堆宫女太监,条理清晰地站成两排,宫女手里捧着很多崭新的手帕,点翠玉绫、八宝绸缎、璎珞汗巾……不一而足。太监手里捧着大批珍稀的古玩,天珠瓷壶、奇楠宝盒、琥珀方瓶……只为帝姬难过时能听到几声脆响。
皇上派大太监叫来了宫廷乐队,预备给帝姬的哭泣伴奏。这么好的条件,如果不好好伤感一番,简直是浪费大软资源。
皇上的手轻轻抚摸着帝姬的头发,他告诉帝姬,环环,尽情地悲伤吧,父皇会永远陪在你身边,永远呵护你,永远爱你,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你是我的孩子。
帝姬抬起头,泪眼朦胧地说,真的吗,父皇?
德宗皇上正色道,当然是真的,我的孩子,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爱,那成什么了?舐犊情深,兽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时殿门外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一个太监跑进来禀报说,启禀皇上,六岁零八个月十三天大的二十五皇子和六岁零八个月十二天大的二十六皇子刚才比赛撒尿,看谁尿得高。结果二十五皇子赢了,就嘲笑二十六皇子“你以为你老尿那么高”,谁知二十六皇子还剩了一点儿没尿完,就把最后一击全部射在二十五皇子的脸上了,是二十五皇子在惨叫。
德宗皇上勃然大怒,说,哪个王八养的!
周围的宫女面面相觑。
德宗皇上的儿子实在太多,记不清是和哪两个女人养的了。
06.
垂垂老矣的左丞相蔡金回府以后,马上变得神采奕奕,满面红光。
白天上朝的时候,蔡金的状态是没意思而有意义。在朝房里,他耷拉着眼皮,和其他几个疑似老年痴呆的老臣,一起开不疼不痒的无聊玩笑,一起打瞌睡,一起接受来自李承彦的鄙夷目光,一起视而不见。
蔡金回到家里,心里提着的一口气化开了,感性得到完全的释放。今天李承彦死了儿子,蔡金心里多少有些唏嘘,看他一大把年纪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唏嘘了一会儿,蔡金感觉枯燥,于是兴高采烈地拉着几房小妾到花园里捉迷藏。
游戏过程中,两个小妾因为抢着被蔡金抓到而撞在一起。双方被抓心切,所以撞得惨烈。上一秒笑靥如花,下一秒凶神恶煞。一个骂另一个小淫妇,另一个骂这一个浪蹄子。蔡金只好温婉如玉地两头抚慰。
他把两个小妾揽在怀里,像爷爷抱着两个孙女,他说,不要闹,要和谐,你们都是老爷的心头肉。
这时候,蔡金的小儿子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叫蔡根的小厮。
蔡二公子是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古往今来,纨绔子弟都不怎么招老百姓待见,当然了,也不怎么招纨绔子弟他爹待见,即使他爹年轻时候也是一个纨绔子弟。
纨绔子弟穿着一身奇装异服。一身绿色长袍,胸口的地方缺少了一块布,鸡胸完全暴露出来。长长的袖口已经拖到了脚脖子。袖口和长袍下半部分全部剪成了布条。发髻则用一根铁丝高高竖起。
蔡金对这个装束叹为观止,说,你怎么弄个墩布就进来了?
蔡金说,你看看你,不习四书五经,不效圣人之道,累混迹于娼妓之馆,你要气死老子乎?
蔡二公子打躬作揖,说,此言差矣,非娼妓之馆,实乃青楼也。婊子窑子那层次能跟青楼比吗?姑娘的素质,服务的内容都不一样,一个直奔主题速战速决的,一个不先听曲儿人家都瞧不起你,高雅得不行。
蔡金说,气死我也。
蔡二说,我今天没去。爹,今天京城十大青楼联袂办了一个选美大会,选出了十大花魁。
蔡二探着脖子,掏出一副眼镜戴上,眨巴眨巴眼睛,发现几个小妾也在,于是向大家打招呼,各位都在啊?
蔡金说,你怎么出门不戴眼镜,这么严重的能近怯远症,还能活着回来。
蔡二说,你看我这身行套,戴眼镜就没有艺术范了。
一个小妾说,什么选美花魁的,给我们讲讲?众小妾说,对,讲讲,讲讲。
蔡二说,话说这十大花魁没什么可说的。可是一打听,十个青楼商量好的,一家一个,了无生趣,自己给自己颁奖,这是圈内人自娱自乐呢。
蔡金说,这都是正常的社会现象。
蔡二突然一脸正气,说,痛心疾首啊,这个妓女大会的幕后主事竟然是右丞相李承彦……
蔡金说,不可能!
蔡二补充没来得及说完的后半句话,的表小舅子。
蔡金受到启发,利用这个事情可以参上李承彦一本,同时还可以建议德宗皇上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驸马选秀大会,以缓解帝姬的丧婿之痛。
弄得对手哭,哄得皇上笑,是左丞相蔡金最重要的两大功业。
07.
这个小儿子让蔡金挫火不已,幸亏他还有一个安慰,坐镇南部边疆的蔡家大公子。
蔡大公子是另一个极端。他饱读四书五经,拿到了太学的学位,并且掌握着大软的盐铁产地。最关键的是知道这三者之间的关系,权力大于学位,学位大于诗书。
蔡大公子在吏部的考评中,被定为十大中出名臣之首。去年,由德宗皇上下旨,吏部尚书主事,吏部侍郎会同大小堂官,在吏部全员大会上,全体一致通过这项考评——“品性中正而才能出众”奖,简称“中出”。这是一次成功的大会,团结的大会。
“中出”和德才兼备,虽然意思一样,但恰恰因为说法不同,所以意义重大。它们的区别是,后者属于民族,前者属于德宗皇上个人。
但是个人的才是民族的,民族的才是天下的,所以“中出”是全天下的宝贵财富。
此后,文武百官都称呼蔡大公子为蔡中出。
深夜,念子之情涌上心头,蔡金马上提笔,刷刷刷,给蔡中出写了一封歪歪扭扭的家书。然后沉沉睡去,没有梦,清清爽爽一觉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蔡金出现在家门口,把眼皮耷拉下来,钻进骄子,垂垂老矣地上朝去了。
在这崭新的一天里,李承彦被参奏,皇上大加斥责。李承彦一方面对奏本的小御史赞赏有加,另一方面想办法平息小舅子的官司。
蔡金关于驸马选秀的奏本,得到了德宗皇上的高度重视,皇上恩准,选秀大典交由左丞相蔡金一手操办。于是蔡金放下了手头所有工作,专心致志地为驸马大选鞠躬尽瘁。
08.
帝姬还在滴泪,深夜无眠。于是灯下写诗,籍此疗伤。少顷,偶有所得,陷入迷思,自己是爱上了驸马,还是爱上了爱情?
第二天一早,帝姬叫来小柱子,交给他厚厚一摞诗稿,让他拿去编订成册,取名《最最最最最哀伤集》。
帝姬自恋着,忧伤着,一天又一天,第三天,她好了。因为这天父皇告诉她,过几个月以后,朝廷将要为她举行一次空前绝后的驸马选秀大会。
帝姬高兴地扑向父皇的怀里,她说,我要出宫。
皇上说,不行。
帝姬说,我的父皇啊,住在宫里闷死了,就像住在监狱一样。说着可怜兮兮地哭起来。
这是一个违背宫廷礼法的要求,不过,显然德宗皇上此刻没有考虑这个,因为皇上年轻时也经常出宫。
皇上说,太不安全了,出宫不行,出国可以。
帝姬蹦蹦跳跳,说,好啊好啊,出国就是出宫。
皇上又有些舍不得,想了想,叹了口气,说,环环真是一个奇女子,时而明媚,时而忧伤,还是出宫吧,但只能在京城内行走。
说完,德宗皇上就走了,去画他的人体彩绘。
第二天,帝姬带着小柱子出宫了,身后浩浩荡荡地跟着一群黑衣侍卫,行列整齐,沉默无声,保持一定距离。
帝姬就这样别别扭扭地离开了她无忧无虑地生活了十八年的天下最大的是非之地。
第二章 进城
01.
大软北部有座山,山叫和尚帽子山,山脚下有一个村,村叫狗不拉屎村。
村里有一位谢爷爷,是个算命先生。
谢爷爷生命中的第一卦就注定了他此生是一个悲剧。当时年轻的他犯了大忌,迫不及待地要问问前程,自己给自己算了一卦。
结果卦象惊人。
卦象显示的是,他一辈子只能算准一卦。
谢爷爷举棋不定,该不该相信这一卦呢?不信,自己的生计交代了;信,这辈子交代了。最后,只好一开始就抱定专门行骗的决心行走江湖。
他比同行们少走了很多弯路。
后来,谢爷爷娶了谢奶奶。两个人凑在一起,执子之手,祸不单行,开始了坎坷的婚姻与家庭。谢奶奶生前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我怎么嫁给了你这么个废物点心!
后来,谢奶奶死在了兵荒马乱的年头里,谢爷爷悲痛欲绝。好在儿子已经长大成人。
后来,儿子死在了兵荒马乱年头的尾巴上,谢爷爷悲痛欲绝。第二年,儿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
接着,在一次爱国运动里,儿媳妇真的尴尬地死掉了,谢爷爷仰天长叹,怎么和平年代也死人!第三次悲痛欲绝的谢爷爷,给孙子干脆起名叫谢绝。
在抚育谢绝的过程中,谢爷爷吸取了自已大半辈子的教训,他告诉谢绝,一定要苦读圣贤书,才会有好日子过。
小谢绝天真的问,什么是圣贤书?
谢爷爷答,圣贤写的书就是圣贤书。
谢绝说,圣贤是谁?
谢爷爷说,圣贤有很多,目前是德宗皇上,皇上有雄文万卷。
谢绝犯了所有儿童都常犯的错误——多嘴。他继续问,皇上怎么有时间写那么多书?
谢爷爷不耐烦地说,你只要刻苦研读,日后自然会明白,你亲爷爷会骗你吗?
谢绝只好似懂非懂,独自领悟。
在谢爷爷的培养下,小谢绝进步很快。有一次谢爷爷慈爱地问他,绝儿,你知道你为什么而读书吗?
小谢绝马上挺起胸脯,昂首说道,为了大软的雄起而读书!
谢爷爷在他头上猛地打了一个凿栗,说,乌纱,乌纱,银子,银子。
从此,谢绝就再也背不会雄文,直到胡人爷爷的到来。胡人爷爷是一个胡商,年轻时候被父母逼婚,要他娶一个会生孩子的小老婆,因为他的大老婆努力很久,却连一个死胎都没有生出来。胡人爷爷看了看这个小老婆的一脸雀斑,想到,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就同意了。生了儿子之后,胡人爷爷完成任务,就收拾行囊,跑到大软做生意。
他再也没有回去。
02.
那是个明亮的秋天,风一阵一阵不卑不亢地刮过,不时有体力不支的树叶掉在地上。狗不拉屎村的情景,看在眼里暖洋洋,体会在身上凉飕飕。
胡人爷爷坐在街边的小摊上,倍加珍惜地吃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板面,这珍惜体现在他不停地要老板娘加辣椒,而面条一根没动。辣椒一根根地送进红肿的嘴唇。
胡人爷爷吃了半斤辣椒后,撅着两片无法合龙的嘴唇,想,不能再吃辣椒了,再吃就饱了,面条就浪费了。
正准备吃面条的时候,谢爷爷的脸凑了过来。
谢爷爷恭维胡人爷爷奇人自有异相,又说到外族血统加上华夏辣椒真是异中之异,最后恨不得说你这异相假如不能大富大贵的话,我直接全家死光。
此刻正在家中苦读皇帝雄文的谢绝,代表全家打了两个大喷嚏。
可惜胡人爷爷不上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挡淹得谢爷爷的“但是大限将至,必须破一破”都没办法说出口。
这两个骗子使出浑身解数,见招拆招,最后四目相接,心领神会,顿生惺惺相惜的感觉,抚掌大笑。胡人爷爷请谢爷爷吃板面,谢爷爷舔舔舌头全部笑纳。
老谋深算的谢爷爷想,道谢几句不用花费银两,就无比感激这一饭之恩。
谁知胡人爷爷就坡下驴,翻了翻他的蓝眼珠,立即表示自己无处投宿,到你家去借住一晚吧。
03.
晚上,两个爷爷把酒相谈,谈到双方生意都不好做,纷纷摇头叹气,愤而讨伐世道不好,搞的老百姓都没钱上当受骗了。
谢爷爷说,时运不济,老百姓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年轻人看不到出路,抑郁得只好发疯,恐怕大乱不远了。
胡人爷爷表示不能苟同,他说,日子不好过,至少还能过下去,假如年轻人真的山穷水尽无路可走,会连发疯的力气也没有。
谢绝明显感觉他们的谈话和圣贤书的意境不符,于是询问爷爷。
谢爷爷说,你只要好好读圣贤书,将来做官,只要做了官,爷爷以前教你的一切都是真的。要是不好好读书,做不了官,刚才我和胡人爷爷说的就是真的。
胡人爷爷说,当不当官,这是冰火两重天啊。
胡人爷爷受到自己的启发,讲了妓院里“冰火两重天”这项服务内容。
一提下半身,谢爷爷浑身每个毛孔都精神抖擞,严肃催促谢绝去睡觉,然后认真地表示愿闻其详。
胡人爷爷谈性大发,添油加醋地讲述了自己来到大软后,和多个女人的风流韵事。谢爷爷听了外国男人泡妞这么好泡,非常生气。
谢爷爷说,你以为你长了张缺水的沙漠脸,我们的女人就喜欢你?
虽然除了早逝的谢奶奶外,没有一个女人和谢爷爷有半文钱的关系,但是谢爷爷坚持她们是“我们的女人”。
胡人爷爷说,不要说我这缺水的沙漠脸,就连缺德的岛国脸都没关系,只要不是你们缺银的汉人脸。
谢爷爷说,好像你的国家有多少银子似的?
胡人爷爷保持着胜利者的微笑,理性而宽容,说,我的国家有许多银子,只不过我没有罢了。
谢爷爷更加不平衡,说,要是我们的女人都明白这样的道理就好了。
胡人爷爷说,此言差矣,大软的女人最明白道理了,不要以为她们只爱银子。对你们来说,不是面子比银子更重要一层吗?
听了这话,谢爷爷更加没面子,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谢爷爷说,说起“当官不为民做主”这个传统,原本都是暗箱操作的,现在为了提高效率,直接把“暗箱”也省略掉了,衙门连谎都懒得撒了。没有谎言,你让老百姓怎么活?
胡人爷爷说,唉,衙门没用,难道指望大侠出来行侠仗义不成?
我要当大侠!
谢绝掀开门帘,倚着里屋的门框,坚定地说。
谢爷爷大吃一惊,年轻人要疯。
谢绝说,四海为家,浪迹天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万民于水火。
谢爷爷说,这和要饭的有什么区别?
胡人爷爷耳语几句,表示小孩子好奇心重,大侠的事哄哄他就过去了。倒是刚才“女人”的对话事关长者的尊严,一定好好敷衍过去。
谢爷爷对着一脸稚气的谢绝,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是对“女人”避而不谈呢,还是撒一个关于女人却一点也不“女人”的谎呢?
反正关于女人,无论如何不能说实话。
胡人爷爷先开口了,他说,大侠不是那么容易当的,一定要先好好读书,将来才能当大侠。
谢绝说,不需要练武功吗?
胡人爷爷说,当然要练武功,但是也要好好读书,没有学识,当不了大侠。有很多大侠虽然武功差些,但是德性、学识都很好,弥补了武功的不足。
谢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胡人爷爷赶紧从包袱里掏出一柄短剑,送到谢绝眼前。谢绝拿了短剑很兴奋,谢爷爷哄他去睡,一边给他盖被子一边说,爷爷刚才说的那个女人……
谢绝抚摸着短剑,心不在焉地说,什么女人不女人的。
谢爷爷如蒙大赦,欢喜离开,从此再不提起此事。
04.
第二天,胡人爷爷与谢爷爷抱拳告别,后会有期。
兴奋了几天之后,谢绝失望地发现,寡淡的生活依旧,依然要每天读书。虽然有时可以挥着短剑去练武功,但日子久了,他意识到,很可能自己最后不能练成武功,而只是练成砍树。
十年之后的这一天,谢绝二十岁生日,院子里的最后一棵树终于夭折。十年磨一剑,谢绝望着手中这剑,磨了十年终于磨成了破铁片子。
谢绝读过德宗皇上的回忆录——《朕的奋斗》。
皇上还是皇子的时候,当过一段游侠。为了显示真龙天子的英武风范,书中删掉了一个奶妈、一百多个禁军侍卫以及几百个随行太监、宫女伶官等人物形象。并捏造出众多江洋大盗、绿林草莽,皇上将一众穷凶极恶的坏人一一制服,为本朝治安做了很多贡献。捉刀的作者同时帮助一些青楼名妓从良,全部变成大家闺秀、村姑婢女,和皇上浪漫了一次又一次。
当书稿交龙目御览时,皇上龙颜大悦,回想往事,也曾仗剑走天涯,看尽世间的繁华。皇上很乐意地相信书中一切都是真的,恨不得自己再离家出走一次。皇上就是在那时候发掘出了人体彩绘的天赋。
谢绝看了这个武侠小说,自然非常神往。
捉刀的作者是位老翰林,年轻时想入非非,并雄心万丈地付诸实践,结果并没有实现。只好当了文人,索性将所有的非分之想在书里实现,把欲望变成艺术,取悦皇上,意淫自己,娱乐他人。
谢绝下定决心要叛逆一次,他准备在生日这一天,向爷爷告别,去闯荡江湖。
05.
黄昏,谢爷爷终于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奇怪的东西。
谢绝远远看去,以为是一个秃驴和一头真驴。近观,恍然大悟,是一个罗汉和一只绵羊。最后,经谢爷爷提醒,大吃一惊,不是罗汉,是胡人爷爷。
十年不见,胡人爷爷剃了光头,身上是僧袍、袈裟,最出奇的是两道长长的眉毛,一直耷拉到肩膀上。谢绝纳闷这是胡子长错地方了,还是披肩发养错地方了?
而那绵羊,也是个基因突变的品种,乍一看是一个羊的轮廓,可是每一个身体部位都经不起推敲。
谢绝问谢爷爷,这绵羊?
谢爷爷扭头问胡人爷爷,这绵羊?
胡人爷爷向谢爷爷解释,这不是绵羊,这是草泥马。
胡人爷爷赶紧解释,这是羊驼,它是产在像天一样遥远的地方的神物,你看这毛就知道了,棕毛的,你看你们都是黑毛的。这个神物远渡重洋九天,把很多宗教经典传到这里,贡献很大。他还讲了很多宗教典故,夹杂着古怪的偈语,替神物传经布道。
谢家爷孙感慨,胡人爷爷跟神物呆久了,自己也变得神神叨叨。
胡人爷爷说,半年前,在南方,一个知府大人要高价购买这个神物,他也想尽快卖掉赶紧还俗。结果听说知府要将神物送给帝姬大婚做贺礼,吓得他带着神物连夜逃跑。
胡人爷爷说,我可不想掉脑袋。
谢绝想起自己曾经对着土地庙撒尿,吓了一跳,喃喃惊道,亵渎神灵后果这么严重,会掉脑袋?
胡人爷爷说,不是的,是因为,它不是草泥马。
谢爷爷说,那它是什么?
胡人爷爷说,是绵羊。
谢家爷孙俩不约而同地仔细打量那个东西,一起抬头说,胡说!
胡人爷爷抚着两条大长眉,一把扯了下来。
跟假货在一起的八成不会是真货,爷孙俩这才释然。
06.
晚,酒。
两个爷爷相谈甚欢,交杯换盏中又聊到了时局,他们惊异,大软堕落了十年还没有崩溃。
随着酒越喝越多,聊天的内容由理性而感性,彼此唏嘘生命如水岁月如歌蓦然回首老子也曾年轻过。进而由感性而性感,一路往下三路发展,终于又自然而然地聊到了女人。
在男人的眼里,最永恒的话题不是爱和死亡,而是女人。
谢绝感觉自己理想中的女人和两个爷爷所讨论的女人相去甚远。一个是拥抱为止,一个是上床开始。于是非礼勿听,开始思考江湖事,毕竟只有闯荡江湖才能离理想的女人更近些。
谢绝憋了很久,终于鼓足勇气开口,说,爷爷,我想。
谢爷爷斩截地说,你想都不要想,年轻人该以事业为重,女人的事毒害太深,我们替你受过就是了。
醉醺醺的胡人爷爷,本已微微发呆,此时突然抖擞,他说,我想。
谢爷爷的眼睛一下子瞪大,说,你也想?真的么?隔壁村上倒是有,不过,只有一家。
胡人爷爷说,我想,让你算一卦。
谢爷爷情绪变化多端,失望虚空,五味杂陈。他带着这些情绪,抱过来自己的算卦用具,放在桌上,慷慨道,想让我算什么?反正也没算准过。
胡人爷爷说,没关系,算什么都行,只是娱乐一下。今天就不要找女人了,我昨天刚找过。
谢爷爷听了,酒气渗满老脸,将一切化为一腔豪气,说,好,既然娱乐,那就娱乐得大胆一些,就算算大软何时灭亡!
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话音落,三个铜钱落定,谢绝和胡人爷爷的人头凑过去,仔细端详六十四贴上的落位。没看懂。
谢爷爷沉吟半晌,缓缓地说,栾、水、绝,皇、族、灭。
然后,谢爷爷说,哈哈哈,哈哈哈!
谢绝和胡人爷爷说,什么意思?
谢爷爷说,栾水是本朝最大的一条河,除非栾水断流,皇族才会灭绝,可是栾水怎么会断流呢?卦象说的是大软永远不会灭亡。
谢绝和胡人爷爷在脑子里反应。
谢爷爷非常兴奋,说,但是,我这辈子只能算准一卦,那一卦早已算过了,所以这一卦得反着理解,哈哈哈哈!
谢爷爷说,我再算一卦,就算,就算,孙子你想想,算什么?
闯江湖的事一直嗝在嗓子眼上,谢绝说,我想。
谢爷爷满面红光,说,你不用想了,我想到了,哈哈哈!
最后一个哈还没有哈出来,谢爷爷突然想打嗝,他使出全身气力,一个巨大的嗝打了出来,谢爷爷闷声倒地,不醒人事。
07.
胡人爷爷一下子酒醒了,赶紧上前伸手探鼻息。
探了一会儿,胡人爷爷起身,叹口气,神色凝重地说,你看生命多脆弱,脆弱得与死亡只有一线之隔。死亡真的没有意义,泰山也好,鸿毛也好,哀伤也好,悼念也罢,那些话都是对活人说的,你要记住这个废物利用的道理。唉,要知道,有时候一个嗝很有可能会打死人的啊!
谢绝焦急地问,那我爷爷到底死没死啊?
胡人爷爷说,我喝了酒,手有点麻,鼻息没探出来。我再探。
胡人爷爷搓搓手,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再探,回头说,有了有了。
谢绝脸上现出希望。
胡人爷爷说,虽然你爷爷没有了鼻息,但是我想到一个人工呼吸的方法,说不定还有救。说着毅然地扒开谢爷爷的嘴,闷头吻了下去。
谢绝紧张地看着。
四唇相接,胡人爷爷运足丹田气,谁知谢爷爷突然回光返照地打了一个比刚才还大的史无前例的嗝,把胡人爷爷的丹田气顶了回去。
胡人爷爷闷声倒地,不醒人事。
谢绝来不及悲伤,急得直扑上去查看鼻息,两个都告别人间了。
那天晚上,皎洁的月亮挂天上。谢绝陷入无尽悲伤,一天死俩爷爷,这无论如何让人无法接受。他突然意识到,这一夜,这间屋子充满了人生的重大命题,时间、生命、死亡。
这样的环境让他不得不思考一下生命的意义。两个爷爷,一个被自己的嗝打死了,另一个被死人的嗝打死了。生命虽然消逝,精神一定要得到升华。
所以谢绝的结论是,他们一个是倒在了工作岗位上,一个是倒在了舍己救人上,而不是,死于嗝。
08.
草草掩埋了两位爷爷,谢绝锁上家门,将短剑别在腰间,骑上草泥马,上路了。
刚到村口,身后急匆匆地追出来一个人,是本村的曹里正。曹里正踱着小碎步,嘴里絮絮叨叨地喊着,谢绝你可太不懂事啦,村里死了人,却不办葬礼,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哪。
谢绝没听见。
曹里正喊,你这么一走,你家的田谁来种哪。
谢绝头也不回,向着天空呐喊,混不好我就不回来了!
谢绝打算走遍各大城市,它们加在一起就是江湖。他的第一个目的地是栾州府,因为栾州府最近。胡人爷爷说过,栾州府在南边。
一路向南,翻山越岭,打尖住店,旅途愉快。唯一的遗憾是,草泥马的速度实在不敢恭维,骑在上面,谢绝无法风驰电掣。谢绝想找个机会把草泥马卖掉,然后买一匹真正的骏马。还有一把崭新的剑。
有了这两样,就有侠客的模样了,谢绝想象将来自己的样子,很威风,很得意。
山岭翻完,平原出现。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牵着草泥马,遥望地平线。地平线处,有城市的轮廓,谢绝心情激动,跨上草泥马,策马扬鞭。
虽然目标明确,无奈路途遥远。谢绝整整跑了一天。
日落时分,疲乏的谢绝拖着疲乏的草泥马来到城门。
城门即将关闭,最后一批菜农挑着空担子陆续出来。其中有一个比较鹤立鸡群的菜农,两个担子满满的蔬菜。他垂头丧气地走过谢绝。
其他菜农见状,纷纷过来关怀,这是怎么了,小范?
小范一脸郁闷。他说,今天早上刚开张,吴都头巡逻过来,他说你怎么敢在这卖菜?不行,你没有印信,你不能在这卖。我说那我就不在这卖了,我到别处去卖。他说不行,别处也不能卖。我说好的吴都头,我不卖了,我回家了。他说不行,你一定会到别处去卖,为了防止你偷偷地卖,这一担菜要留下,太阳落山时你来取。
小范怜惜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菜,忿忿地说,菜都蔫了,吴都头真王八。
一个菜农说,你这已经不错啦,人家真的让你取回来。菜虽然蔫了,但是还能回去喂猪,你想想要是吴都头把菜分给他那些手下吃,你家猪就没得吃了。
另一个菜农说,是啊小范,你不想想,虽然你家三代种菜,可是人家偏不让你小范卖菜,你能怎么样?所以啊,不要年轻气盛,明天赶紧去衙门办个印信,我们都有的。
小范无言,跟着一群担子离去。
09.
谢绝排队进城,城门口有几个军士在进行安检。轮到谢绝前面一条汉子的时候,城门伍长例行检查,双方没有沟通好,发生争执。
汉子说,凭什么没收我的刀?
伍长说,你的刀太大,属于凶器,一定要没收。
汉子说,哪有这道理?我是江湖游侠。
伍长说,上边有令,驸马大选临近,为了防止反贼浑水摸鱼、趁机作乱,任何人不能带武器进城。
汉子辩解说,我不是反贼,我是好人。
伍长说,你带着武器进城,就是不稳定因素,就有作乱的嫌疑。
汉子火了,那你还带着生殖器上街了,你就有强奸犯的嫌疑不成?
伍长带领军士一拥而上,把汉子暴打了一顿,然后由两个军士把汉子押走了。江湖游侠被镇压,不再江湖。
城门的秩序很快恢复,伍长平复一下怒气,对谢绝进行检查。
伍长指着谢绝腰上露出的半截剑柄,这是什么?
谢绝说,剑。
伍长说,真剑假剑?
谢绝说,大人,真剑。
伍长说,掏出来看看。
谢绝掏出短剑,一边提裤子,一边把剑交给伍长。
伍长看着短剑,眼也不抬地说,没收。
谢绝说,我那是短剑。
伍长说,你这剑太短了,容易藏在身上,也是不安全的尺寸,所以要没收。
谢绝说,多长才是安全的尺寸?
伍长友好地回答谢绝,别废话。
谢绝想,这是闯哪门子江湖啊,没等大侠进江湖,武器先给剥夺了。心里安慰自己反正那剑也该扔了,没收就没收吧。
伍长指了指谢绝身边的草泥马,你这宠物要收理银。
谢绝说,这不是宠物,这顶多算是交通工具。
伍长指着远处城墙根一个遛狗的人,说,你看他那牵着出来溜就是宠物,你这怎么不是宠物,你想牵着进去就得交理银。
谢绝说,多少?
伍长伸出两根手指,每个月二两,一次性交齐半年的,只收八成,你先交半年的吧,一两六。
谢绝说,我呆不了那么久,住个十几天我就走了。
伍长一见不是回头客,说,那好,不到一月按一个月算,二两。我给你开张字据。
谢绝掏银子缴费,接过字据,迈步欲走。
伍长拦住,说,等等。
谢绝说,又怎么了?
伍长指着草泥马说,你这得收路银。二两。
谢绝说,为什么?
伍长说,因为你这是交通工具。
谢绝非常郁闷,手里攥着两张收据,闷闷前行。刚走出十几步,身后又传来又伍长的声音,唉——
谢绝非常紧张地回头,手不自觉地捏住钱袋。伍长说,你那是什么宠物?
谢绝脑子马上回想到刚才的江湖游侠,于是翻身骑上,回头喊,草泥马!然后一拍草泥马屁股,绝尘而去。
第三章 失火
01.
栾州府很大。
小地方来的孩子的内心止不住激越和兴奋。
栾州府很大,栾州府有宽阔大街,栾州府有巍巍高楼,栾州府的街上有大马车,栾州府的楼上有大灯笼,栾州府有大酒楼,栾州府有大当铺,栾州府有大绸缎庄,栾州府有大棺材铺,栾州府有大钱柜,栾州府有大妓院,栾州府有大书院,栾州府有大客栈,栾州府有大衙门,栾州府的大衙门上有大牌匾,大牌匾上有闪亮的大字:正京府。
正京府?
京城?
谢绝找到街边一个卖烤地瓜的老大爷,买了一块烤地瓜,顺便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地沟通了半天,终于弄明白,这里是京城。
谢绝的思想很快变通过来,心里默念。京城很大,京城有宽阔大街,京城有巍巍高楼,京城的街上有大马车,京城的楼上有大灯笼,京城有大酒楼,京城有大当铺,京城有大绸缎庄,京城有大棺材铺,京城有大钱柜,京城有大妓院,京城有大书院,京城有大客栈,京城有大衙门,京城的大衙门上有大牌匾,大牌匾上有闪亮的大字:正京府。
这一番话寓意深刻,只是谢绝不知道。因为此时大软所有的城市都建设得差不多,长得很像,而且有越长越像的趋势。唯一的区别是,衙门牌匾上的字。
02.
谢绝抬眼看看,天光渐暗,心想该找个地方住。应该找一个便宜的地方,人在京城,住小客栈,看大酒楼,这样就好。谢绝摸了摸怀里的钱袋,不禁心疼地想起那四两罚款,自言自语道,最好找个免费的地方住。
可惜,天下没有不要钱的客栈。
谢绝突然意识到大侠与大侠的区别,皇上心血来潮想当大侠就当大侠,自己心血来潮之后要先想办法生存。
谢绝问老大爷附近有没有便宜一点儿的客栈,越便宜越好。老大爷想了想,最便宜的……有,我家附近有一家,这京城恐怕没有比那更便宜的了。
谢绝非常高兴,忙问怎么走。
老大爷说,我马上也收摊了,我带你去。
谢绝高兴非凡,感激地说,谢谢谢谢,老大爷你人太好了。
老大爷连连摆手说,不用谢,你再买我两块烤红薯。
谢绝给了老大爷两块烤红薯的钱,老大爷递给谢绝一块烤红薯。
谢绝说,怎么一块?
老大爷说,物价上涨了,你这钱只能买一块。
谢绝左手拿着烤红薯,右手牵着草泥马,跟着老大爷七拐八拐。老大爷说,你是哪里人啊?
谢绝说,京城北面的山里。
老大爷说,哦,外地人。
老大爷又说,听你口音可不像,你们那儿叫什么?
谢绝说,狗不拉屎村。
老大爷说,哦,农村。
走进一条小街,穿过路旁的几堆瓦砾,老大爷和谢绝止步在一家客栈前,老大爷鬼鬼祟祟地左顾右盼,说,你自己进去吧,入夜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回家了。
03.
客栈不大,二层小楼,有十来间客房,名字易懂,直接叫“有家客栈”。
客栈的老板娘叫李二娘,李二娘的特点是有点二。因为明明是不错的一家客栈,她却向谢绝收很低很低的房费。
吸取前面城门伍长和老大爷的教训,谢绝没有马上条件反射地庆幸自己捡了大便宜。谢绝反复向李二娘确认,真的没有其他的费用了吗?比如交通工具的停靠费,宠物大小便的环境保护费?
李二娘说,你那羊可以牵到后院去,后院有草,自己喂,不收钱。
谢绝诧异,你怎么知道我这是羊?
李二娘说,不是羊是什么,难道还是草泥马不成?
女人如此犀利,男人只能无条件投降,变得极有耐心和好脾气。谢绝客气地说,谢谢谢谢,连草料都不收钱,好好好,那么,还有没有其他的,比如上一次厕所多少钱,如果不睡地上而是睡客房的床用不用再加钱?
李二娘翻翻白眼,没好气地说,你有病啊?然后一扭头走开。
谢绝到后院安顿好草泥马,回来走上楼梯,李二娘在底下叫,喂,你胆子够大吗?
谢绝感觉莫名其妙,想了想说,还可以吧,怎么了?
李二娘说,那就好,没事了。然后走去关门,上顶门杠。
谢绝说,你们城里也这么早打烊吗?
李二娘又搬了根顶门杠,一边顶门一边说,你要是再晚来一会儿就进不来了。
这第二根顶门杠让谢少侠心里咯噔一下,心说完了,黑店。
谢绝躺在床上久久不敢入睡。进入京城的这几个时辰让人难忘,谢绝一边吃烤红薯一边感慨,人生路漫漫,有太多让人想不到。想不到一个动物可以宠物、交通工具两用,想不到菜不可以随便卖,想不到刀不可以随便带,想不到有人敢把黑店开在城里。
谢绝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正义战胜了怯懦。他决定收拾掉这个黑店,替天行道。至于具体怎么收拾,谢绝不知道。短剑也被没收了,没想到不稳定因素一旦稳定之后就变成了任人宰割的弱势群体。
04.
夜深了,人静了,月亮在天上,野猫在房上。
猫的叫声不遵循和弦,野的东西就是刺耳。那一声声叫春尖利、丑陋、赤裸裸,让畜生们在白天不敢声张,在黑夜莫名兴奋。谢绝听着这忽高忽低的摇滚,无奈而忐忑地等待事情发生。
啪啦。
不知哪只忘情的猫一时失足蹬掉了一块瓦。
声音清脆,谢绝走到窗前。窗子正对后院,月光铺洒,由于照不到墙角,院子阴阳协调,草泥马在梦中惊醒。
啪啦。
谢绝想,这些失足青年太忘我了。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啪啦……
谢绝惊呆了。
他突然发现下面李二娘从一楼冲了出来,手里拖着一条长长的管子。李二娘英勇地站到对面,双手抱定管子,对准谢绝的上方,更加震撼的场面出现了。管子喷出了一条长长的水柱,猛烈而急速地喷射向房顶。
谢绝喊,你干什么?
李二娘看到了谢绝,大喊,快下来帮忙啊!
谢绝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感觉情况紧急,他一头冲出房门,在走廊里奔跑过程中把客房挨个敲遍,快下去救火啊!失火了!不等房客回应,谢绝早已冲到楼下。
与此同时,伴随一声大叫,一个黑影从楼顶掉了下来,自由落体过程中被二楼的晾衣服的铁丝刮了一下,然后“噗”地掉在地上。失足的不是猫,原来是人,浑身湿漉漉的。黑影和谢绝对视一秒钟,然后迅速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掉了。瘸子狂奔太让观众着急,有气势,没速度。
谢绝跑到李二娘身边,途中踢中一块碎瓦,脚趾隐隐作痛。李二娘此时非常激动,正端着水枪壮怀激烈地扫射。对面房顶上几条黑影被射得无处藏身,歪歪扭扭,然后顺着屋脊匍匐前进,最后从屋子尽头的墙上跑掉了。
谢绝被李二娘所感染,伸手夺过她手中的水枪,大喊,二娘,让我来,啊啊啊——
李二娘看着正不亦乐乎地冲洗房子的谢绝。
李二娘说,别喷了,都跑光了。
客栈大堂,李二娘掌灯,给谢绝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05.
京城的梅大官人要开一家妓院。梅大官人四十岁上下,年富力强,正是干事业的黄金年龄,所以他立志要开京城最大的妓院。他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认真了,做什么事情都要讲究科学根据,于是就找来了京城最有名的算命先生前聋爷为他选址,前聋爷捧着个罗盘到处转,最后停在李二娘这客栈门前不走了,说就这里开妓院最合适。
讲到这里,李二娘停顿一下,酝酿了一下情绪,大骂,狗娘养的算命的!
谢绝无语,感觉自己爷爷很无辜,忙岔开话题,那狗娘养的叫什么来着?
李二娘说,前聋爷。
谢绝说,真是个怪名字,为什么叫这个?
李二娘说,前门外聋子大爷。
前聋爷一句话,以李二娘的客栈为中点,左数十八家、右数十八家,一个大规模集成式多功能妓院街区的规划就此圈定。梅大官人非常激动,立即派人到各家各户协商,请各家各户在规定时间内搬到城郊,那里梅大官人早已备下据说是好得不得了的房子,空气清新,出城方便。
如果不愿意搬到城郊,也可以接受梅大官人的搬家费,按人头算,每个男人二十两银子,由于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为不破坏传统,女人的搬家费就算到自家男人头上。据左邻右舍说,男尊女卑嘛,这明摆着歧视女人,女人没有地位。据梅大官人派来的人分析,一定要保护传统,这已经很合理了,很合理了。
最不幸的是,李二娘是个寡妇。
李二娘悲愤地说,这是什么世道啊,他给我们钱的时候就要不破坏传统,他开妓院挣钱,伤风败俗就不是破坏传统了?
谢绝说,太不讲理了,二娘,你不要同意。
李二娘说,我当然不同意,后来他们说我情况特殊,可以把我当男人算,可是那样我也不划算啊。我一个开店的,到城郊除了开黑店还能开个屁,这是拿二十两银子就要夺我的生路啊。
谢绝说,其他人家同意了吗?
李二娘说,有的同意,有的不同意。比如我家左边第十八家,就是路口那家,他家穷的要命,可是有八个儿子,他家老早就搬了。大部分人家不同意,祖祖辈辈在这生活,怎么能说搬就搬。可是后来他们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到买卖人家捣乱,不让做生意,趁着半夜往大门上泼狗血,往院子里扔砖头。闹到现在,右边十八家都搬了,现在到我这,今天他们竟然上房揭瓦了。梅大官人这王八羔子,我们都叫他“梅毒”。
谢绝愤然,说,你们太能忍了,这样多窝囊,到官府去告他。
李二娘说,没用的,衙门不敢接状子。每次我们去告状,府台大人就生病,衙役连大门都不让我们进。
谢绝说,这梅大官人什么人,这么厉害?
李二娘说,他是当朝右丞相李承彦的小舅子。
谢绝说,李大人可是青天啊,你们去找李大人告状,他一定为你们主持公道,大义灭亲。
李二娘说,看你的样子,你是读书人吧?
谢绝说,读过一些,怎么了?
李二娘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啊,我们没书读的上没文化的当,你们有书读上书的当。
谢绝说,那我替你们出头,我是侠客。
李二娘无力地笑了,说,别傻了,我想好了,我明天召集剩下的十八家,研究一下对策,我们只有自己联合起来,想办法把事情闹大,才有可能解决。
谢绝说,可是我总得帮你点儿什么忙吧?不然我不踏实。
李二娘说,那你明天帮我把后院的碎瓦收拾了吧,然后帮我给房顶换上新瓦,我免你店钱。
谢绝说,换上新瓦,要是他们再来上房揭瓦不是白换了?
李二娘忽然目光坚毅,坚定地说,他们再揭,我就再换,这是我的家,有我李二娘在,他们休想毁掉我的家。
谢绝忽然想起什么,有点儿忿忿,说,楼上这些房客真胆小怕事,一个都没下来。
李二娘说,没有房客,你是唯一的房客。
06.
第二天,谢绝帮李二娘收拾好后院的碎瓦片,然后跟李二娘出去买回新瓦,由于昨晚发现及时,需要换瓦的地方不多,谢绝用一辆小推车就推了回来。
经过客栈前面的街道时,谢绝发现昨晚因为光线太暗,看错了,不是几堆瓦砾,而是一大片。
那是已经拆掉的十八家。
回到客栈,挖土和泥。谢绝搭着梯子上房,把一根系了绳子的筐顺到下面,李二娘在下面接住,装瓦和草泥,然后谢绝拉上去,抹泥上瓦。阳光融融,万里无云,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谢绝抹了把汗,笑脸迎接阳光,差点没唱出九九那个艳阳天来。
李二娘在底下仰头喊,你累吗,累就歇一会儿。
谢绝回头说,不累。
李二娘说,你小心点儿,别摔着。
谢绝站起来,大声说,好。话音未落,一脚没站稳,差点儿成了这房上的又一个失足青年。
李二娘心一惊,柳眉紧蹙,刚要说话,只见房顶上谢绝又像男人一样站了起来。二娘转悲为喜,咧嘴笑了,牙很白。由于是逆光,谢绝的身影镶上一圈金边,充满男人的魅力。
中午,这孤男寡女坐在大堂吃饭。
谢绝告诉李二娘自己是出来当大侠的,并简述了自己苍白的人生经历。
李二娘非常赞赏谢绝对人生的热情,并且告诉谢绝,不管当什么,最重要的是为人要善良正直。
谢绝点点头,说,我懂的,我很善良正直。
李二娘说,你不懂,你当然善良正直,你什么都没经历过。
谢绝不服地说,你什么都经历过,你善良正直吗?
李二娘叹了口气。
谢绝关切地说,二娘,不要难过。
李二娘说,你踩到我的脚了。
谢绝忙收回自己踩在绣花鞋上的一只脚。
07.
帝姬很郁闷,她被身后那一串侍卫搞得很郁闷。
侍卫们虽然都换了便衣,但同样黑色,同样款式。导致帝姬逛街的时候非常壮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帝姬只想要一次简简单单的旅行,没想到却成了一次轰轰烈烈的游行。
只有晚上在大酒楼的最豪华的套房里的时候,帝姬才有了一点儿纯粹私人的空间,帝姬觉得这简直就是出来受罪。
对侍卫们来说,出宫是好差事,但微服出宫不是好差事,不但没有各衙门的殷勤招待,没有任何油水可捞,而且要务在身,帝姬安全第一,不敢半点儿松懈。
侍卫们的生活内容是吃饭、睡觉、保卫、揶揄小柱子。小柱子的生活内容则相应变成吃饭、睡觉、保卫、被揶揄。
本来以小柱子的身份,侍卫们巴结还来不及,但是在宫廷这圈里混的人都知道,小柱子公公是一棍子打不出个屁的主。不懂得媚上欺下,不知道灰色收入,小柱子公公简直不是一个公公,割掉了宝贝却什么也没换来,小柱子公公的人生亏大了。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所以叹息小柱子的地位,嘲笑小柱子的为人,成为必然。
小柱子的普通话实在太差,说话被称为鸟语,在做一只鸟还是做一只闷葫芦之间,他选择了后者。这导致侍卫们在无聊的时候,不得不想尽办法挑逗他张嘴说话,以便释放酝酿已久的笑声。这些侍卫的老家在天南海北,各种方言混杂不堪,他们暂时忘记那些字正腔圆的京城人士对他们的嘲笑,每天充满期待地面对这个昆仑奴。
更加不妙的是,帝姬也不喜欢小柱子,帝姬不喜欢木头。带小柱子随身出宫,完全是出于一时兴奋过头。
但是帝姬此时必须倚靠小柱子,因为她决定甩掉身后那一串侍卫。
08.
帝姬回忆了自己看过的所有言情小说里关于私奔逃跑的情节。
比如趁月黑风高所有人都熟睡,偷偷从酒楼的窗户逃出去,这只需要系一根足够长的绳子,可惜侍卫们在酒店周围通宵达旦换班站岗。
再比如弄一包迷药,偷偷溜进厨房,把药拌在饭菜里。可惜小柱子刚一靠近“后厨重地、闲人免进”的招牌,就引起了改刀师傅的注意。
后来帝姬灵感爆发,打算打扮成小柱子的模样,偷梁换柱地溜出去。帝姬把锅底灰当粉底往脸上均匀地涂了一层,把乌黑茂密的头发盘在一起藏在帽子里。帝姬十八,发育良好,所以在穿小柱子的衣服之前,特意把开始傲人的胸部用白绢束了又束。
可惜,帝姬刚刚低着头默默走过门口,两个站岗的侍卫说,启禀帝姬,你穿错衣服了。
这让帝姬感到智商受到极大的侮辱。因为她清楚地记得在一个小说里,一位公主以同样方法打扮成太监就轻轻松松走出了宫门,她甚至连胸都没有束。
帝姬回到房间,痛骂小说里守卫宫门的侍卫是蠢货。挑选这么眼瘸的人当侍卫的大臣也是蠢货,大臣是皇上挑选的,皇上也是蠢货,皇上是作者编出来的,作者也蠢货。更关键的是这样的小说竟然让读者相信了,读者是最大的蠢货。
经过严密的推理,帝姬很沮丧,因为她发现,自己是读者。
帝姬开始盼望早点回宫了。她本来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想让小柱子帮着出出主意。后来看看小柱子像静物一样站在那里,想想还是算了,小柱子连智商都没有,硬要让他当智囊,太难为人了。
又这样游行了一天,帝姬终于失去兴趣,在心里毅然决定,明天回宫。
白天的时候,作为大街上的焦点,帝姬忍受着无数猜测的目光。文质彬彬的书生看到她,像他们的祖宗孔子对待鬼神一样小心翼翼地敬而远之。而当她看到街边一个脏兮兮的老乞丐,向小柱子要了一大把碎银子准备施舍的时候,让她彻底心灰意冷的一幕发生了。
所有侍卫冲上来,把帝姬团团围住,将老乞丐远远隔离开,老乞丐眼巴巴地看着那一大把碎银子像击鼓传花一样一层一层传向外围。经过漫长的等待,他终于收到善款,经过层层盘剥,已经所剩无几。老乞丐感恩戴德。
回到酒楼,帝姬心情不好,爱好思考的毛病又犯了。原以为皇宫是一个囚牢,到了外面才发现,只是换了一个囚牢而已,难道帝姬这个身份就注定是一个囚牢吗?
为了不让自己太悲哀,帝姬最后这样安慰自己,任何身份都是囚牢。
然后她吩咐小柱子收拾行囊,准备回宫。
这天夜里,京城恰到好处地着了一场大火。
09.
一座楼莫名其妙地着了,火势很旺,旺到距离很远的人都能用肉眼看到。
当时小柱子在收拾东西,帝姬趴在窗户边看无聊的月亮。那是真正的无聊啊,几千几万年都是同一个,都是一个样。然后帝姬就看到了远方的大火苗,于是招呼侍卫们上楼一起欣赏。
大火不是月亮,不是能够天天看到的。寡淡生活里总算出现一点儿新意,大家普遍对这点新意倍加珍惜。真他妈好看。
侍卫统领是最后一个上楼的,因为刚才他在无聊地大便。他上楼时,刚好一个侍卫遥指着大火说,我想起来了,那是一家妓院,那一片只有那么一座高楼。
统领打量一眼熊熊火势,喜悦中略带幽默地说,你们看,现在妓院多火啊,青楼都变红楼了。然后和大家一起看红楼。
欣赏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统领失声叫到,操,藏娇阁着了,那是藏娇阁!
统领大惊失色,因为他自己也在藏娇阁里藏了娇,那楼里住着他心爱的“小云雀”。想到这烈火赤女的一幕,统领差点儿昏厥过去,急得掉眼泪,直抽自己嘴巴。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红楼,满嘴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帝姬关切地询问统领为什么难过,统领不想给帝姬添麻烦,死活不说。
后来统领手下的一个侍卫把他的苦衷委婉告诉了帝姬,帝姬这才了解到下属的难处。她立即允许统领去藏娇阁救人,可是统领却说,属下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朝廷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保护帝姬的安危最重要。统领的心灵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但他仍然要坚守在岗位上。
帝姬很着急,说,快去救人!
统领坚决,说,我不能!
帝姬生气了,说,去!
统领很坚决,说,不!
帝姬暴怒,说,这是命令!
统领更坚决,说,死不从命!
帝姬感动了,这是多么好的一位统领啊。回去一定要告诉父皇,给这位统领记上一功。
帝姬正在感动,只见虎背熊腰的统领,大义凛然,单膝跪下。他嗓音浑厚,凝重地说,启禀帝姬,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百姓有难,不能坐视不理。现在京城失火了,大家都看到了,都亲眼看到了,那是多大的一场天灾啊。殿下,您刚刚也看到了,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侍卫,每一个,侍卫们的心情都很沉痛,那里燃烧的可是一条条生命啊,那里燃烧的可是我们的同胞啊,那里燃烧的可是我们的姐妹啊。我们的心在滴血……
说到这,统领虎躯一倾,右手捂住胸口,表示自己的心在滴血。
一旁的侍卫赶紧上前扶起。统领缓缓地站起来,拨开了搀扶他的手,情绪突然饱满。他说,正所谓天灾无情人有情,我们怎么忍心无动于衷,怎么能让同胞姐妹忍受烈火的煎熬,怎么能置百姓于苦难而不顾?不,不能,当然不能!
统领啪地跪下,说,启禀帝姬,属下代表禁军系统全体将士泣血恳请帝姬下令,调拨一半侍卫赶赴灾难现场救援,抵抗灾难,拯救黎民百姓!
呼啦一片,所有侍卫都跪下了,雄壮的声音此起彼伏。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帝姬坚定而诧异地点点头。
统领迅速布置,抽调出一半侍卫,并嘱咐这些匹夫,务必找到小云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侍卫们匆匆远去,统领继续上楼关心火势,心急如焚。
10.
一会儿,一队防火班的队列经过楼下,奇怪的是他们前进的方向正好和藏娇阁的方向相反。
统领看到后火冒三丈,想起即将在烈火中永生的小云雀,更是热血沸腾。他咚咚咚跑到楼下,冲上去拦住队列,着急地喊,错了错了,着火的地方在另一边!
队列中为首的一个人面无表情地说,我们正赶去救火,请不要妨碍公务。
统领指着后面说,你们搞错了,着火的地方在那边呢。
为首的人说,我们是防火班,防火班是专业救火的,难道还需要你来指点吗?请不要妨碍公务。
统领急得骂到,妨碍你妈的公务啊,专业你妈啊,东西南北都搞不清。
为首的人说,好啊,你敢妨碍公务。一挥手,所有人一拥而上,拳脚相加。
其他侍卫在楼上,看到这一幕,奋不顾身冲下楼,拯救自家领导。不妙的是,虽然大家专业打架的,而对方是专业救火的,但是由于人数少了一半,数量上对比有点悬殊,很吃亏。
帝姬在楼上,心说真有意思,看完大火看群殴。楼下的战斗异常激烈,双方互有损伤,一片胶着。帝姬突然灵机一动,拉一把小柱子,走。
帝姬跑了。
楼下的战斗最后以防火班的胜利而告终,他们打完架,调转方向,向着藏娇阁,凯旋。侍卫方面,一个鼻青脸肿的壮士,双手扯了扯被撕烂的衣服,说,下次换上戎装,老子非打扁这帮孙子不可!
第四章 绵羊
01.
有家客栈一夜无事,没有人来揭瓦,估计都去看火了。
着火的时候,李二娘去召集街坊邻居,讨论当钉子户的事,不料一些邻居觉得看火不过瘾,直接跑去现场取暖了。李二娘只好回来和谢绝看火,二人看完火,聊了一会儿天,然后他们就去睡觉了,各自。
谢绝睁开眼,已经天亮,想到起来也是无所事事,于是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又睡了一会儿。李二娘叫门,谢绝起床,上厕所,洗脸,吃早饭,喂草泥马,无所事事,然后吃午饭。
午饭后,谢绝给草泥马洗了澡,结果一洗,草泥马掉色了,棕色变白色了。谢绝心说没想到出趟国镀个金,回来没多久就漂白了。
谢绝向李二娘打听牲口市场怎么走,然后牵了草泥马出门。
02.
走在大街上,谢绝感受到,有件大事全天下都已经知道了:帝姬要选驸马。
每走几百米就能看见街边墙上有一个“驸马大选”的倒计时木牌,比垃圾桶还密集。
很多工匠在粉刷墙面,粉刷过后的部分一片崭新,满眼大红。谢绝经过时,粉刷匠们正在涂一座烂尾楼的前脸,楼主人在旁张望,面有喜色。涂完后,大家收拾东西奔下家,楼主人拉住监工,说,怎么这就走?
监工说,刷完了。
楼主说,楼后面还没刷呢。
监工拍拍楼主肩膀,说,没关系,外国人看不到后面。
谢绝刚才也听到路人议论这件事,据说届时会有很多外国人来参加驸马选秀大会。
楼主人恍悟,原来是涂给外国人看的,怪不得。
监工说,我们衙门也没办法,这都是上头的命令,是朝廷。
楼主犯迷糊了,说,什么衙门、朝廷,不是一回事吗?
监工对这话有点儿不满,说,怎么能是一回事呢?衙门是衙门,朝廷是朝廷。
楼主说,在我眼里都一样。
监工说,在我眼里可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然后这一众城市美容师走了,去给外国人能看到但是不好看的地方美容。
谢绝一边走一边思索,领悟到朝廷的一片苦心。国家就像孔雀,可以让外国人看孔雀开屏,不能给他们看孔雀屁股,朝廷也是要脸的。更何况,我们大软这么好,的确要提防外国人回去乱说。谢绝以前学习圣贤书,其中一个重要课程就是,胡人很坏,胡人就喜欢说胡话,所以才有个成语叫一派胡言。
不时有两棵树中间的条幅映入眼帘:帝姬千岁千千岁,驸马百年几百年。
谢绝穿过所有的祥和喜庆,来到牲口市场。
03.
在牲口市场门口,谢绝被两个小乞丐缠住了。
这两个小乞丐一样的乱发翻飞,一样的破衣烂衫,一样的草鞋露脚趾。他们的区别是,其中一个身上脸上脏得简直分辨不清眉眼,而另一个很白净,里外上下干干净净。
脏乞丐缠住谢绝不放,围着谢绝团团转,白乞丐则跟着脏乞丐转,谢绝要晕了。谢绝一再表示自己没有钱,是来卖牲口的。
脏乞丐转而恭维草泥马,他说,你这羊一定会卖个好价钱。
谢绝警觉地看看市场里边,担心里面的人听见这话,羊的价钱肯定会低很多。于是故意高声说,我这不是羊,我这是草泥马。
白乞丐说,别逗了,明明就是绵羊吗?
脏乞丐呸了白乞丐一口,笑脸相迎地对谢绝说,我知道,我见过一个草泥马,和这长得一模一样,没有错,它就是草泥马。
听了这话,谢绝说,还是你有见识。
然后脏乞丐故意提高嗓门,说给市场里面听,据我观察,你这草泥马不是一般的草泥马,腿短,结实,底盘低,中气足,日行千里没问题,这就是传说中的千里草泥马吧!
这句话声音大得离谱,老天都知道人间有个千里草泥马了。谢绝对这广告十分满意,简直要产生感激了,于是爽快付钱。
谢绝牵着草泥马,走进市场。
一个卖主拉着一匹马的缰绳,向一个人叫卖。这卖主身后拴着十几匹马,看来是个做批发的,比谢绝这零售的气势大很多。
卖主说,你看这马,多壮实,牙口好,看这毛,纯种西域的,咱家做买卖凭良心,不瞒你说,咱家这都是好马,个个日行千里。
买主说,没看出你这马哪儿好。
卖主惋惜地说,你看看你,你是外行,当然看不出,咱家到处是千里马,这世上千里马不多,可惜啊,会看马的伯乐更少。
买主说,这价钱也太贵了。
卖主说,一分钱一分货,咱家可都是官货。
谢绝驻足观赏了一下这十几匹官货,发现自己真的没有长伯乐的眼睛。其中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估计是退休之后返聘回来的,日行百里别报废路上就算奇迹。所谓的日行千里,难道说的是这个集体加一起的路程么?
04.
谢绝打算找个木桩把草泥马拴上,一边考虑一会儿叫卖的时候说草泥马日行万里靠不靠谱。这时候发现市场大门方向,两个乞丐正穿过大门,来到自己跟前。
脏乞丐说,别在这卖了,在这卖不出好价钱,这是大众市场。
白乞丐说,对,你这草泥马长这样也挺奇怪的,送宠物市场去卖,价钱能翻几十倍。
谢绝惊讶,这么多?
白乞丐淡然地说,当然,生意嘛。
谢绝说,谢谢你们告诉我,你们人真好。
脏乞丐开心地笑笑,说,哈哈,不用客气,我的原则是,谁对我好,我对谁好。
谢绝有点过意不去,因为在谢绝心里,刚才的施舍明明就是一场生意。谢绝歉意地说,我也没对你们好啊?
脏乞丐说,怎么没有,我要了三年饭,第一次有人一出手就给我一两银子,这还不算好?
谢绝赶紧捏了捏钱袋,心说坏了,拿错了。谢绝穿心地疼了一下,脑子迅速转弯,竭力让那一两银子死得其所。
谢绝憋足气力憋出一脸慷慨,说,哦哈哈,我这人一向大方的,有朋自远方来嘛,咱们都是朋友,是不是?
白乞丐笑了,脏乞丐也嘿嘿笑了。
谢绝假装熟练地上去勾肩搭背,说,朋友,你们陪我逛一趟宠物市场怎么样?我不认得路。
脏乞丐眼珠一转,说,也好,反正今天赚了这么多,陪你走一趟。
白乞丐说,好吧,快点儿走,我的时间不多。
05.
谢绝牵着草泥马,两个乞丐一左一右,走在人间。
走路无聊,脏乞丐讲了一件趣事。
前天,我在城北市场那边一个路口要饭,那地方人多,要饭容易一些。要饭嘛,就和开店做买卖一样,没生意的时候特别无聊。我正闲得蛋疼,过来一个神经老头,那老头是真神经啊。
他站在我们旁边,不要饭,而是把一个牌子高高举过头顶,一动不动地站着,嘴里呜哩哇啦瞎念叨。后来胳膊举酸了,就两只手来回换着举。开始我以为他是在锻炼身体,就像别的老头打太极拳,而他玩举重。后来我发现挺多来来回回的人老看他手上那牌子,我就也凑过去看看。哈,你猜怎么着?
牌子上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我也认不太全,大概意思好像是,人哪,你们听好了,人间到处是罪恶,你们活得挺不容易,但是别着急,什么稣啊圣母妈逼呀,一定会救你们,咱们都是好哥们好姐们,咱们一定得相信他们,到时候等咱们都死光了一起上天堂去过日子。
反正就是这些,大家都看他,跟看耍猴似的。我一看那老头,闭着眼睛念叨得还挺来劲儿,哈喇子都出来了。这孙子足足站了半天,哈哈,哈哈哈哈,好玩吧,这年头啥样的精神病都有。
白乞丐微微皱眉,说,他脖子上是不是挂了个十字架?
脏乞丐说,对对,你怎么知道的。脖子上挂个十字架,架上有一条美人鱼。
白乞丐说,牌子上写的有道理,那老头不疯子,那些来看耍猴的才是疯子,因为实际上他们才是猴。
脏乞丐生气地说,你的意思,我也是猴吗?你就是有病,你们那个什么“运动会”的人全有病。什么人活着就是犯罪,我好好过我的日子有什么错?你天天讲的那套疯话,打死我也不会相信。
白乞丐坚定地说,你不信,是因为你没有信仰。
脏乞丐笑了,说,信仰多少钱一斤?我有信仰,我信仰银子,我只知道要不着饭我就得饿着。
白乞丐有些激动,说,人该信仰点什么,至少该有所敬畏,不然你在利欲竞逐的恶性循环里永远也出不来。
脏乞丐说,我是出不来,我出来就饿死了。好了别说了,我已经腻歪了,你去上西天玩去吧,我就在阎王殿呆着,我乐意。
这轮辩论以白乞丐的失败而告终,白乞丐被自己搞得情绪很不稳定。
对于这件事,谢绝有点儿弄不清是非,不过至少还是有所收获。收获是,尽量不要试图解释自己,也尽量不要试图说服别人。
06.
三人无语,闷闷前行。行至某衙门,发现大门口附近人头攒动。
脏乞丐说,衙门口怎么又堵了?
谢绝疑惑地说,经常堵吗?
脏乞丐说,太经常了。
谢绝问,他们干嘛?
脏乞丐说,刁民闹事。
白乞丐仔细打量着人群,说,这次不像,都没有打条幅。
三人跟近,发现原来大家在看墙上的告示。一共有三张,第一张是:
天朝本策,安全第一。卿卿性命,天怜地恤。
昨夜妓馆,大火突起。莺莺燕燕,嗷嗷悲泣。
防火班卒,救灾疾疾。路遇歹人,阻碍正义。
先灭歹人,后图善举。熊熊烈火,奋不顾己。
大火既灭,民众欢喜。盛世辉腾,功盖天地。
一个老秀才捋着残存的几根胡须说,防火班卒,可敬可敬。众人纷纷点头,是啊是啊,然也然也。一个不服从指导的挑夫说,我听说人全烧死了。众人无语。老秀才不高兴地说,道听途说,有证据吗?挑夫说,我只是听说……老秀才怒须飞扬,谣言,大家不要相信。众人点头。
继续围观第二张:
天朝本策,民生体察。养牛为国,致富为家。
本无可非,但闻后话。繁殖过多,不合王法。
空气污染,草地沙化。计划下崽,多不如寡。
切勿超生,养户记下。一家超生,全村结扎。
互相监督,人多力大。盛世辉腾,福泽天下。
老秀才捋着刚才那几根胡须说,休养生息,可行可行。这次群众不鸟他,因为这一带养牛专业户众多。其中一些人产生义愤,开始骂街。老秀才看看形势,没敢反驳,于是抛弃民怨,读第三张。
谢绝看着前两条告示,竖起大拇指,还是衙门人才多,好押韵。
脏乞丐说,是啊。
白乞丐说,是啊。
第三张:
天朝本策,为民请命。何时请命,参照国情。
驸马大选,礼仪交兵。广邀外宾,举国欢迎。
外宾上街,处处繁荣。必定赞叹,一片清明。
事关国威,特此叮咛。除非死人,不许报警。
大软风范,等等等等。盛世辉腾,腾腾腾腾。
没等老秀才捋胡须,谢绝、脏乞丐、白乞丐一齐失声赞叹,太押韵了。感叹完毕,看其他人的反应,所有人的反应是,没反应。
由于看榜文耽误了很多时间,两个乞丐给谢绝指了指路,然后离开了。临走时,白乞丐告诉谢绝,他住在城西的城隍庙,谢绝可以来参观他们的“运动会”,一定会喜欢。还有,他的名字叫,王胡兰。
谢绝很喜欢运动,只可惜步入京城以后,自己已经没有时间运动,卖草泥马、买剑、帮助处理李二娘的事情,然后启程,去江湖当大侠,前程为重,男人很忙。
在通往宠物市场的路上,谢绝穿过街道,穿过树木,穿过人流,然后看到一个姑娘。
07.
帝姬连夜跑掉,终于开始一个人面对世界。小柱子在必要的时候可以不当人算。帝姬很兴奋。一个人走在寂静的街上,一切静好,前面有无数可能。虽然天色有些黑,但是有月亮,一千年一万年都是同一个,都是一个样,皎洁。
直到走累了,帝姬才叫小柱子敲开一家客栈的门。
帝姬美美地睡去,明天睁开眼就是一个热闹的世界。帝姬不知道,她在被窝里酣睡的时候,有多少人从被窝里被揪出来,到处寻找她的下落。
第二天,帝姬逛了京城最繁华的闹市,看每一样东西,陌生、新鲜、好奇。就连路边地摊上人们吃板面,都让她看得出神。她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吃东西可以吃得那么投入,那么忘我。小柱子问她要不要吃,帝姬看着发出希拉希拉声音的人们,咧咧嘴,皱皱眉,摇摇头。
帝姬四处游逛,直到看到一个奇怪的动物。
08.
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第一眼看到这个姑娘时,谢绝的心就被击中了。男女之间就是这么微妙,微妙到当事人感觉真切却无法形容。
另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在这之前和在这之后的时间里,谢少侠的心经常被击中,很多姑娘,很多次。男女之间就是这么微妙,不自觉地大面积撒网,总期望有一次配对成功。
谢绝的第一反应是,迅速整理了下衣服,昂首挺胸地经过姑娘,那几步路被他走得十分英武,像一只公鸡。公鸡牵着草泥马走过去后,觉得意犹未尽,又原路返回来,一边走一边注意那姑娘的举动。
谢绝做好准备,一旦姑娘转头看他,他将马上目不斜视,把一种天下第一帅的感觉展示给她。
很遗憾,姑娘一直没有发现身边有个世界第一帅在转悠。她在一个货架前挑选头花。
谢绝认为,姑娘就像花儿一样美丽。他像个龙套一样往返不知多少次,终于发现了花儿旁边的牛粪,情绪大受影响。
这一坨牛粪就是小柱子公公,谢绝很悲观地猜测他和帝姬是一对情侣,于是心中产生没来由的惋惜和不讲理的气愤。这种时候,男人的智商总是骤减,谢绝不知道,其实他也只是牛粪,另一坨而已。
在谢绝的面部表情变得天有不测风云的时候,帝姬看到了他。那姑娘惊喜地向他哇了一声,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谢绝不禁受宠若惊,一时紧张,有些不知所措。
谢绝的情绪又一次大受影响,帝姬跑过来,看都没有看他,而是抚摸着草泥马,说,好可爱,这是什么?
谢绝憔悴地说,草泥马。
帝姬继续抚摸,不看谢绝一眼,说,真可爱,真像一只绵羊。
小柱子这时往这边跟来,谢绝没好气地说,你那只藏獒也不错。
小柱子一改往日,怒目低吼,做出藏獒的表情配合谢绝。
帝姬拍拍小柱子的肩膀说,这不是藏獒,这是小柱子,他是,他是,我家的下人。
谢绝马上亲热地拉起小柱子的手,说,小柱子兄弟,开个玩笑,不要在意。
帝姬说,这个草泥马在哪里买的?我好想买一只。
谢绝一本正经地说,这可不是随便能在哪里买到的,说起草泥马,那可说来话长,这是产在像天一样遥远的地方的神物,洁白纯净,圣洁无暇。它远渡重洋九天,只为一个使命,就是把很多宗教经典传到我们这里,没有它,我们现在根本不会知道和尚尼姑是什么东西。
帝姬说,这么神奇啊。
见姑娘很好奇,谢绝有些得意,顺杆爬说,在帝姬大婚的时候,这是一份最大的贺礼,但是后来,几经辗转,流落到了民间。
帝姬马上说,胡说。
谢绝说,是真的。
帝姬说,不可能。
帝姬说,不过这个草泥马,我好想也有一只。
谢绝心中怜爱,说,我可以送给你。
帝姬高兴地说,真的?
谢绝迟疑了一下,说,我是说,你这么喜欢,我可以卖给你。
帝姬忙招呼小柱子掏钱,一边问谢绝,多少钱?
谢绝见这姑娘像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大概不会缺钱,于是故意抬价,试探着说,十两?
帝姬说,十两,好。
谢绝心说,坏了,卖便宜了。
小柱子交完钱,帝姬摸了摸草泥马的毛,迫不及待地骑了上去。
谢绝问,你叫什么?
帝姬说,环环。
谢绝说,我叫谢绝。
帝姬默念了一句,谢绝,嗯,再见,谢绝。
谢绝说,再见,环环。然后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目送。姑娘骑着雪白的草泥马,一边是牵着缰绳的黢黑的小柱子,这个奇怪的组合缓缓离去。
谢绝想起什么,呼喊着说,环环,你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