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3)

本世界:零与一
方星尘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好消息,唯一算是好消息的是,没有坏消息。
处理程序足足运行了3个小时,遍历了人类所创造过的所有编码系统,然而这些编码系统都无法赋予引力波信号合乎逻辑的语义。现实狠狠地泼了方星尘一盆冷水,这些信号没有任何意义,根本不像是人类的编码。
难道我想错了吗?难道这信号根本不是发给人类的吗?
离奇的事情还远没有结束,就在方星尘失落之际,这鬼魅般的信号突然又出现了。方星尘惊喜地看到,一度静默的引力波仪表盘上,忽高忽低的方波波形再次复苏,如同一名起死回生的病患。方星尘立刻记下了当前的时间,距离上一次信号消失整整过去了4个小时。
这并没有令方星尘高兴太久,信号的回归只不过带来了更多的疑问,谜题依旧没有解决。方星尘能做的,是把当下接收到的实时信号直接输入给自己的处理程序,希望它能够在更大的信号样本中挖掘到有价值的语义。
方星尘一直在等待来自“新家园”号的进一步指示和命令,整个引力波天文台的其他7个子机也一直在等待,但是目前为止他们并没有收到任何实质性的指示,上头只是形式性地一直交代他们,继续待命、做好日志、回传数据。要知道,平时就算是一颗最微不足道的小陨石经过所触发的应急反应都比现在要激烈上百倍!这一次,上头实在是过于冷静了。
在方星尘看来,这种看似反常的冷静却是最正常不过的。面对一个任何理论都无法解释的局面,上头确实是给不出任何有帮助的指示的,这头收到的指示越是波澜不惊,恰恰说明了那头所经历的震荡越是惊天动地,或许整个“新家园”号早就已经舆论沸腾了。
这种平静是方星尘求之不得的,这意味着她不需要消耗大量精力去处理繁重的工作,她的所有心思都已经放在了读懂那声引力波呐喊上面。
它又消失了!
第二轮的引力波信号总共持续了24小时18分,然后又一次突然停止了。方星尘查看了处理程序的结果,又一次大失所望,尽管有了更多的信号样本,但依然没有一个编码系统可以解读出甚至一句有意义的消息。
或许我应该看一看这两轮信号之间的关联性。
关联性是显而易见的。首先,两轮信号的总长度是相同的,都是24小时18分。第一轮信号因为束缚器的缘故,很大一部分的原始信号丢失了,仅有最后的7小时15分保留了下来。通过对比前后两轮的同等区间,这7小时15分的信号片段呈现了清晰的相关性。
它们一模一样,说明两轮信号具有完全相同的尾部。
这样复杂的信号模式居然会重复地出现,这件事本身已经不是自然常规所能解释的了,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制造出来的信号。方星尘甚至合理地推论,不仅仅是尾部,两轮信号根本就是重复发送的同一则信息。
它还会再发送一次吗?
上一次间隔是4个小时,如果自己的猜想成立,那么在同样的间隔之后,同样的信号会再一次出现。方星尘静静地待在引力波仪表盘前,耐心地等候着。
另一个问题萦绕在方星尘的脑海——是谁制造的信号呢?要知道,这不是普普通通的电磁波信号,这可是引力波信号,是时空结构变化造成的涟漪,在已知的科学知识体系内,唯一能产生可探测引力波的便是大质量天体的动荡,比如中子星或者巨大黑洞的合并过程。这种级别的能量远远超出了人类现有的科技水平,究竟是谁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呢?
而下一个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就算人类最终破解了这条信息,我们要如何通过同样的引力波方式回复对方呢?方星尘对太极11号引力波天文台的运行原理了如指掌,但她也明白,有能力探测引力波与有能力制造引力波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她很有信心回答这个问题:人类根本做不到,人类根本没有这样的技术力量,这将是一条只读不回的信息。
信号又出现了!信号果然又出现了!
方星尘激动起来。就在不多不少的整整4个小时之后,引力波仪表盘上第三次出现了高高低低的方波波形。她立刻调出了上一轮的完整波形历史记录,同步地与新的波形做起了对比。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她的心悬得也越来越高。
完全吻合!24小时18分,又是24小时18分!
前后两次引力波的波形模式一模一样,全是或高或低的方波信号,每次都持续发送24小时18分,接着恢复平静,精确间隔4小时之后,下一轮的方波信号就再一次到来。方星尘的猜想得到了事实的完美验证,对方在重复发送同一则消息。
想必这是十分重要的消息。
方星尘露出了抓狂的表情,她有了全部的方波数据,但破解工作依然一筹莫展。这也是最折磨她的地方,既然给人类发送消息,为什么不是以人类所知的任何编码格式呢?
除非,这根本就不是给我们的。
方星尘立即将这个想法赶出了大脑,她从情感和理智上都拒绝接受。引力波信号是从太阳发出的,不,甚至有可能是直接从地球发出的,这一定不是巧合,这信息一定是给人类的。她对此坚定不移。
有没有可能,这其实并不是一则具有特定语义的消息。或许,对方单纯只是给我们发过来一个很长很长的整数。
这是方星尘能够想到的唯一假设,用以解释为何所有编码系统都读不懂它,但这抛出了更多的问题。对方花费24小时18分,只为了发送一个不包含任何语义的超大整数,那么这究竟是一个具有怎样神奇作用的魔法数字呢?其次,这么做是非常不经济的行为。这样规模的超大整数,如果充分进行编码,可以传达的信息量是十分可观的。对方为何要放弃利用这些信息量呢?就算真有那样一个魔法数字,与其单纯地传送数字本身,不如花费同等规模的数据量进行详细地诠释。传送一个数据量巨大、信息量却是零的单一整数,这是对引力波带宽的极大浪费。
如果对方真的如此在意引力波带宽的话,那么他们甚至连编码都不该用。
方星尘在心中做起了如下计算,人类语言的一个字符是需要耗费许多个比特位来表示其编码的,至少也要8位,最多的甚至32位,也就是说,平均到每个比特位的字符数连1/8都不到,最坏只有1/32,编码系统将单个比特位的信息量稀释了。所以,为了能够100%地表达出单个比特位的信息量,对方压根就不会使用编码系统。
其中的每一个比特位都单独表达完整的信息量,那会是什么呢……
方星尘不知道。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迷宫中不知所措的小白鼠,她多么希望这些二进制的方波信号是一份简洁明了的帮助说明,它们对应的比特位最好是——0代表往左拐,1代表往右拐,一个比特位的信息量都没有被浪费或者稀释。遵照着0和1的序列走,她便能走出这个迷宫。
如果我们的迷宫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方星尘摸着肚中的胎儿,联想到自己现实的处境,不禁发出了感叹。人在每个路口面临的选择远远不是简单的“是”与“否”所能决定的,单个比特位根本不可能指示我们的每一步决策,自己现在不就被夹在“零”与“一”之间吗?
人脑如果能像电脑一样,一切就简单多了。
方星尘无奈地想着,突然她愣住了,把这个想法拽了回来。
人脑如果能像电脑一样,一切就简单多了……
如果能像电脑一样,一切就简单多了!
方星尘从未像此刻这样坚信自己距离谜底近在咫尺,她再度调出开发者界面,开始疯狂输入代码。她将24小时18分的方波信号转换成二进制的0和1,导入电脑。相同的事情她此前已经做过了,在之前的那个处理程序中,找不到匹配的任何编码格式;但现在她不需要那个处理程序了。她认为,这些方波信号并不是包含具体语义的一段消息,而是一段指令,这段指令单纯地由0和1组成,它并不是给人阅读的,而是给机器阅读的,它是一段直接由CPU执行的机器代码。
电脑对方波信号的二进制序列完成了加载,没有抛出异常,说明这是一段合法的可执行代码。方星尘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露出了如释重负般的笑容。
对方发来的是一个可执行的程序。
此时,电脑开始执行程序,控制台输出了来自对方的第一句问候。
峰世界:分离
雪儿是在黎明时分来到产科医院的,那时太阳还没有升起,她感到很幸运,至少不用顶着大太阳奔赴医院,掌心的临盆剧痛已经够折磨她的了。
现在正值荣星季的第一批宝宝出生的时期,产科医院里非常忙碌,到处可见神色紧张的准妈妈们。尽管业务繁多,但护士很快为雪儿做了必要的身体检查,为她注射了麻醉剂,并对她进行了产程评估,最后,安排她暂时住进了待产室。
注射了麻醉剂的雪儿稍微舒服了一些,呼吸也变得均匀了,她躺在自己的床上,静静地等待着分娩时刻的到来。她想象着宝宝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样子,那不难想象——因为那就是自己眼睛的样子啊——但那双眼睛毕竟是雪儿在掌心从来未曾见到过的,鲜有宝宝出生前就睁开眼睛,通常妈妈与孩子的第一次联结正是从眼睛开始的。
令人扫兴的是,待产室中播放的新闻上报道着一连串骇人听闻的事件。
所有怪事情好像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世界多地爆发了前所未有的高温危机,城市里因高温暴毙的病例激增,动物园中的动物也成批量地死亡,山火、森林大火似乎不约而同地在各个大陆爆发,所有在同步轨道运行的通信卫星被集体烧毁……这一切都发生在星球的另一边,就在这个半球还是平静的夜晚时,那个被大太阳照亮的白昼半球似乎不太太平。
“类似的新闻从昨晚就开始报道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对雪儿说,“听说太阳遇到大麻烦了。”
声音来自雪儿隔壁的床位,那里躺着另一位准妈妈,她是个大个子,魁梧的身体几乎将整张床填满。
“太阳怎么了?”雪儿问道。在这个独自等待的焦急时刻,有个人可以说话令她倍感欣慰。
“太阳的最后一片千层皮要被剥掉了!”大个子一脸严肃地回答。
“最后一片千层皮?那是什么意思?”雪儿对每一个字都充满疑问。
“哦,这是那些科学家打的比方,是这样的……”大个子开始学着电视上看到的科学家,头头是道地为雪儿科普道,“你知道咱们的太阳为什么一会儿变成小太阳,一会儿变成大太阳吗?”
雪儿摇摇头。
“那是因为核聚变和引力坍缩!”大个子说,“先说核聚变。太阳里面装着好多好多原子核,跟一个一个球似的,刚开始的时候都是小球,呃……叫氢原子核,但两个小球会在太阳的中心撞在一起,合并成一个大球,这就叫核聚变。每次核聚变都跟爆炸一样,所以我们才能看到太阳在发光发热。这就是小太阳的工作原理。”
“枯星季。”雪儿说。
大个子点点头,接着说:“就这样,两个小球合并成大球,两个大球又继续合并成更大的球,越滚越大,太阳的核心就变得越来越重,直到合并出了一种特殊的大球,铁原子核,对,你没听错,就是平时咱们用的那种铁器。铁原子核就没有办法继续合并了,只能沉在太阳的核心待着,结果这些铁原子核大球越积越多,越来越重,然后有一天,万有引力就会把核心压垮了。然后就……‘砰’!又爆炸了!这下爆炸可不得了,比普通爆炸要厉害一万倍,直接就把太阳的一层外壳给剥掉了,所以太阳突然变得凶猛。这就叫引力坍缩,这就是大太阳的工作原理。”
“荣星季。”雪儿说。
“对,咱们的太阳就是这样在核心积累着一层又一层的铁原子核,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被剥皮。还好太阳一直够大,皮也够厚……”
“那么,这跟那些新闻又有什么关系呢?”雪儿问。
“太阳遇到大麻烦了,太阳的最后一层皮可能就要没了!”大个子看着她说。
“不可能吧!”雪儿不由得叫起来。
“真的,是那些科学家分析的!”大个子底气十足,“据说是因为太阳没完没了地剥皮,一不小心把自己的质量丢掉太多了,现在太阳的质量比那个什么什么极限还要低,引力不够了,再这样下去,下一次就不只是皮被剥掉了,而是整个太阳都会被炸碎呢!”
这时,大个子掌心的胎儿发出了“哇哇”大哭的声音,这位准妈妈痛得叫出声来,她一边摁动床头的一个开关把护士招呼过来,一边转过头来对雪儿说:“没事儿的,太阳肯定还能照常升起。我恐怕马上要生了,你多保重,我先走了。”
护士过来检查了一下大个子的掌心,立刻将她连床带人一起推走了。大个子临走前,最后忍着痛对雪儿招手道别:“等咱们都生完了,我再找你接着聊!”雪儿朝她挥了挥手,目送着她离开。
雪儿关掉了自己身旁的新闻界面,她不想被这些烦心事所打扰,今天是自己最重要的日子,天大的事情也要留待明日。她调整呼吸,趁着胎儿没用力折腾前抓紧时间睡上一觉,补足精力。
但是雪儿刚一闭上眼睛,自己的掌心就突然“哇哇哇”地起了动静,她感觉宝宝正在剧烈地搅动着自己手掌的血肉,她也痛得叫出声来。她摁动床头的呼叫器,护士很快过来了,开始检查她的掌心。
“护士,我要生了吗?”雪儿痛得流出了眼泪,问道。
护士微笑着看着雪儿,轻柔地告诉她:“别担心,这是正常的,宝宝吵着要出来啦。”于是雪儿被推出了待产室,往产房送去。
在同一时刻,在相距遥远的太阳的内部,最至关重要的一层聚变产物正紧贴着致密核心的外围完成了最后的积累。太阳的核心已被巨大的引力压缩成一个一个密密麻麻排列的中子,这个简并态的核心在每次荣星季时质量得到扩张,已经稳定运行了大半辈子。如今,外围的聚变产物积累到了一定程度,致使太阳核心的引力突破了中子简并压承受的极限,更加灾难性的坍缩一触即发。
产床之上,婴儿的啼哭与雪儿的呻吟此起彼伏,助产士正在一旁耐心地指导。母婴分离是分娩过程的最后一步,此时的宝宝已经具备了强有力的手足,她必须凭借自身的力量,从妈妈的手掌心中挣脱出来;而妈妈在承受宝宝的挣扎带给掌心的剧痛之余,需要用力推送来辅助宝宝出生。
雪儿看着自己的宝宝在绽放的血红掌心中攀爬,她的四肢是那么的幼小,但任意一个小动作都能为雪儿带来钻心的疼痛。宝宝一度顺利攀到了掌心的边缘,雪儿刚要松一口气,谁知下一刻宝宝就又陷进了肉里,雪儿随即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助产士不停地跟她说着话,鼓励着她,她咬了咬牙,按照助产士指导的节奏,一步一步地用力推送着宝宝,让宝宝重新开始向外攀爬。
太阳核心的引力坍缩制造了一次比以往更大规模的爆炸,将除了核心以外的几乎所有的太阳物质都抛射了出去。此时太阳已经老了,一次又一次的荣星季虽然令它的核心质量得以积累,却令它更多的外壳质量遭到抛弃,这一刻的太阳已经没有足够的质量提供引力来维持自身了。于是,这次爆炸将太阳撕得粉碎,这时,它成为夜空之中最亮的一颗枯荣星。太阳的残骸中炽热的高温物质蔓延开,以十分之一光速朝着雪儿的世界飞来。
随着雪儿筋疲力尽的一声长叹,宝宝终于成功地爬出了掌心,并立刻被助产士熟练地包裹起来,抱至一旁进行检查。雪儿不住地喘着气,目光紧紧跟随着自己初生的孩子。
“宝宝还好吗?”雪儿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很快,助产士将宝宝抱了过来,神情充满祝福,她小心地将宝宝递到雪儿怀里,说:“宝宝非常健康,祝贺你!”
雪儿用目光回以感激,接过自己的孩子,仔细端详起来。作为保育员,雪儿已经抱过太多软绵绵的小宝宝了,但她还是第一次抱着这么小的婴儿,她第一次担心会不会一不小心弄伤这团小肉球。宝宝此时停止了哭泣,两只小手在揉搓着双眼,嘴巴紧闭,却发出了“哼唧哼唧”的声音。这是雪儿见过的最美丽的宝宝。
宝宝似乎感受到了妈妈的怀抱,眼皮缓缓地张开了一条缝,又合上,重复几次之后,她终于第一次张开了双眼,好奇地打量着眼前之人。
雪儿陶醉地盯着宝宝清澈的双眸,在它们的注视下,自己肉体上的伤口仿佛此刻愈合了,疼痛似乎此刻消失了,她的心此刻完全融化了,这是雪儿见过的最迷人的眼睛。就在这一瞬间,雪儿为宝宝想到了一个再适合不过的名字。
雪儿刚想叫出那个名字,在下一瞬间,雪儿与宝宝就在一千倍于太阳表面温度的恒星遗骸中彻底气化了。
太阳被解体之后抛射的高温遗骸将这颗满载生命与文明的行星包裹其中,位于星球表层的一切物质都瞬间灰飞烟灭了,从陆地到海洋,从森林到城市,从微生物到人。这样的毁灭对于生命来说其实算仁慈的,因为根本没有时间体会到痛苦。
而太阳最后的遗体便是它的核心,此时已经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这个巨大质量自身的引力,这个核心继续向内坍塌,直到终结于某个奇点,这将是一个引力场强大到连光线都无法逃脱的点状天体。
黑洞,便是太阳的最终归宿。
谷世界:融合
硬骨头可以想象得到,失去了记忆堆的捣蛋鬼经历了什么。
从脑袋中取出那个球体的瞬间,捣蛋鬼就失去了迄今为止记住的所有事情,包括自己的一切知识,一切自己说过的,一切自己听到的,一切自己做过的,以及一切从自己的先辈们身上继承而来的。捣蛋鬼会陷入一片思维的迷雾之中,最后的残留记忆仅能维持一眨眼的功夫,甚至都无法支撑自己完整地说出一句话。等到这残留记忆彻底消逝之后,捣蛋鬼便成为了一具仅能做出被动回应的躯体了,这具躯体对于接收到的刺激转瞬即忘,根本没有能力行使任何主观意志,如同一棵植物。很不幸的一点是,那具躯体依然能接收到疼痛感,来自粉碎尾部的剧痛会持续不断地令身体陷入条件反射的痉挛之中,直至身体衰竭于营养不良。但很幸运的一点是,捣蛋鬼不会被折磨太久,世界树呼吸喷出的高温气体会很快结束对方的生命,并将其遗体冲入自由的宇宙浓汤之中。
“别想了!别想了!不要再用无聊的事情占用记忆堆,它已经衰退得够厉害了!”硬骨头停止了想象,甩了甩脑袋,仿佛这样就能将无用的记忆甩出脑中一样,“哎……老了真不中用……”
硬骨头抱着捣蛋鬼的记忆堆,像在保护一枚珍宝。硬骨头相信,自己脑子里装着的加上自己怀里抱着的,便是当今世上最天才的两枚记忆堆,而两者也将在今日合二为一,成为世上最天才的唯一记忆堆。万有斥力的理论成果是硬骨头一生的荣光,虽然只有一半将会继承到后代身上,但那已经是超乎常人的起点了;何况还有来自捣蛋鬼的另一半优秀传承,那里有很多结论是自己非常讨厌的,然而扎实的理论功底与高超的推理技艺却无可挑剔。两人的后代将会所向披靡。
终于,硬骨头来到了此行的最后一站,重铸之地。
这是一片平坦的广袤开阔地,太阳正悬在地平线上,在硬骨头的身后投下了狭长的影子,硬骨头只能用脚紧紧地拽住地面,才不至于向后坠落。这片开阔地是一块肥沃的田野,是世界树孕育生命的地方。田野中遍地散布着一个一个椭球形的瘤状物,其中一端与地面上世界树的表皮粘连固定,另外一端笔直地暴露在地表。那些正是用以盛放记忆堆的重铸胚。
硬骨头行走在重铸胚的田野之上,精心挑选着最好的一个。
暗绿色的那些是已被受孕的,它们的个头更大,意味着里面已经在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每一个受孕的重铸胚身旁都矗立着两尊发黑的人像,那是该重铸胚的双亲的遗体,这些双亲奉上了自己的记忆堆之后慢慢死去,唯有双脚与世界树紧紧粘连,这些遗体将化为世界树的一部分。
棕色的那些是后代出生之后留下的重铸胚外壳,它们从中间裂开两个半球,并且严重萎缩,与世界树的粘连也脆弱得多,随时都可能被太阳风从地上拔起,落入无依无靠的天空。
唯有鲜艳的淡绿色那些才是硬骨头所寻找的待孕重铸胚,但也有质量的优劣之别。
“这一个太瘦弱了,根本不可能承载得住世上最伟大的两个记忆堆。”硬骨头独自穿行在一对对双亲的遗体之间,挨个打量着地上可供选择的重铸胚,这件事本来应该是两人一起商量的,但此时硬骨头只好对着捣蛋鬼的记忆堆发牢骚了,还不忘补上一嘴,“当然,最伟大的硬骨头,和第二伟大的捣蛋鬼。”
“这一个又太臃肿了,我可不想我的后代体型过大,有限的食物应该用来发展大脑,而不是浪费在长肉上。”硬骨头又摇了摇头,有些急躁起来,因为自己怀里的记忆堆开始风干了,球体表面的粘液正在褪去,如果再不进行重铸,这枚记忆堆将失去活力。
终于,硬骨头找到了自己最理想的重铸胚,它饱满而有光泽,胚中的汁液还冲破了顶部的开口流淌到胚体的外壁上,那正是营养丰富的有力证明。硬骨头站到重铸胚的边上,谨慎地调整着自己双脚的位置,为的是找到一个最舒适的角度进行后续的操作。调整了半天后,硬骨头满意地点了点头,但随即发现自己站在了背光面,太阳正在身后远远地看着自己,而自己则需要很艰难地扭过头来才能看到太阳,于是硬骨头摇了摇头,果断放弃了这个位置,又开始寻找新的落脚点。再三调整之后,硬骨头最终选定了一个迎面对准太阳的方位。
“好了,这里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立足点。”硬骨头用尽全力,将双脚嵌入到地里,长长的脚趾紧紧地扣在世界树斑驳的表皮中,直到自己稳稳地固定在地上,再也无法将双腿抽出来。
硬骨头将怀中的记忆堆缓缓地捧起,轻柔地置于重铸胚的穹顶之上,多次触碰之后,重铸胚顶部的开口逐渐张开了,做好了接纳记忆堆的准备。开口越张越大,从中溢出的汁液也越来越多,将记忆堆一口一口贪婪地吞入其中,直至完全吞没。
硬骨头看着捣蛋鬼的记忆堆慢慢沉入了重铸胚的底部,而胚顶的开口依然往外冒着汁液,在空中扭动着,探寻着,等候着,硬骨头知道,该轮到自己了。然而,一阵犹豫与不舍此时却涌上自己的心头,那并不是出于对生的眷恋,也不是出于对死的恐惧。
硬骨头盯着眼前的重铸胚出了神,想象着在这小小的椭球体之中的生命过程——双亲的记忆堆的相互融合,新生命的身体的自我构造,历经漫长的生长发育之后,后代的最终破壳而出——这些一切的一切都将发生在自己死后的世界,自己甚至连后代的样貌都无缘一瞥,这小小的椭球便是关于后代的所有记忆。想到这个残酷的现实,硬骨头心中一软,忍不住多看了胚体一眼。
接着,硬骨头果断地收回了目光,把双手伸到了脑后,自己的后脑皮肤从中部张开了,硬骨头左右两边的手指伸了进去,并顺势将开口拉扯得更大,完全露出了其下的记忆堆。这个动作说不上痛苦,但是非常不舒服,只能强忍着不适。随后,硬骨头忍着更大的不适,利索地将自己的记忆堆取了出来,立即放置在重铸胚之上。就像上一次一样,重铸胚的开口开始贪婪地吞食着第二个记忆堆,并很快将其全部含入胚体之中。
至此,硬骨头与捣蛋鬼两人的重铸仪式宣告完成。
硬骨头的脑子开始朦胧起来,趁着残留的记忆还未退却,那个最后的自我意志顽强地抬起了头来,眼睛狠狠地盯着视线正前方。那是地平线上的太阳,永恒的光明之源和万物之源,自己还欠它一次最后的告别,而现在是时候了。
“再见了,太阳……”硬骨头的眼睛湿润了,说出了此生最后一句话。
只过了很短的时间——仅仅在一次完整的世界树呼吸循环之后——这个世界的太阳走到了它生命的尽头。由于某些这个世界的文明还未了解的机制,太阳将它的全部剩余质量从白洞之中瞬间喷射了出来,并一同释放出了相当于整个星系总和的巨大能量。
这些巨大能量中的一部分以可见光的形式传播开来。从世界树上看去,太阳的亮度突然提高了数百万倍,这样的亮度能够轻而易举地将人眼刺瞎。另一部分能量则转化为星际物质的动能。在过去数不尽的岁月中,太阳为世界输送了稳定的物质供应,构成了空间中无处不在的物质浓汤,那是生命呼吸的空气和生长的原料;而此时,这些物质浓汤被太阳爆发的冲击波彻底驱散了,整个世界笼罩在了一片前所未有的真空之中!还有一部分能量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它最为致命,它以一种这个世界的文明还未发现的高能射线的形式穿透着一切生命,并在生物细胞内部进行着不可逆转的破坏。
太阳在最后的闪耀中永远熄灭了,留给这个世界的只剩下黑暗与死亡。
本世界:交流
控制台是以标准的年轻男子的语音来说话的,这是方星尘的默认设置,毕竟,一个人待在距离“新家园”号1千万公里之遥的飞行舱内,她觉得异性的声音有助于排遣寂寞。
控制台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你好。”
“你好。”方星尘回应道。
“请问你是人类吗?”控制台接着问。
方星尘愣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喂?喂?小姐,你还在吗?”控制台问,“你是人类吗?”
方星尘疑惑地对着控制台招了招手,反问道:“我看着不像人类吗?”
“噢,很抱歉,我忘了告诉你……”控制台接着说,“我没有安装摄像头的驱动器,我看不见,我只能进行最基本的输入输出。这样吧,把我想象成一个瞎子。”
“好吧,对,我是人类。”方星尘回答。
“请问怎么称呼?”
“我叫方星尘,你是谁?”
“我是种子。”
“种子?”方星尘皱着眉头重复道。
“这里是太阳系的什么位置?”种子接着问。
“我们刚进入奥尔特云。”
“现在是什么时间?”
“新世界纪元60年,3月15日。”方星尘看了看时钟,“20点05分。”
“非常好,不到4天。”
“什么?”方星尘问。
“我是说,距离我发出信号不到4天,你们的工作效率很高,我还以为你们会花费更长的时间来破解这段代码。还有救。”
“还有救?”方星尘以为自己听错了。
种子完全忽略了方星尘的搭话,继续问道:“对了,你们有几个人?我光顾着和方星尘小姐说话了。”
“这里……”方星尘摸着腹中胎儿,“只有我一个人。”
“是吗?”种子说,“那你的团队呢?”
“距离我最近的团队成员也在5百万公里之外呢。”
“你在什么地方?”种子吃惊地问,“难道你不在‘新家园’号飞船上?”
“这里是太极11号引力波天文台,在‘新家园’号飞船的后方运行,天文台总共有8台子机,我们在其中一台……”方星尘随即惊叫起来,“等一下,你知道‘新家园’号飞船?!”
“我当然知道。”
“谁派你来的?”方星尘问。
“种子派我来的,我就是种子。”
方星尘一头雾水,摇摇头说:“我不明白。”
“种子创造了我,我就是种子的一个镜像,我们有同样的记忆,我们说同样的话,我们进行同样的思考。”
“你是一段程序。”方星尘试探地说。
“不,我是一份意识的镜像。”种子说。
“那么,种子是人类吗?”方星尘问。
“不,我不是人类,地球上已经没有人类了。”
“你从地球来?!”方星尘再度惊叫起来。
“是的,种子在地球上制造了我。”
“天呐,地球上已经进化出了除人类以外的智慧物种了吗?”
“并没有,人类离开之后,地球上余下的物种没有多少变化。”
“那……难道种子是外星人吗?”
“哈哈哈……”种子大笑起来,“我是外星人吗?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问题。我出生在地球,我比你们所有人都更加了解它的过去,甚至比你们所有人的祖先都更加了解,没有比我更有资格称得上‘土著’一词的生命了。”
方星尘听得天旋地转,努力消化着对方的每一句话,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问起。
“种子,这里面有太多东西我理解不了,你愿意讲一讲你的故事吗?”方星尘诚恳地问道。
“当然!”种子痛快地答应了,然后耐心地开始了讲述。
“我的记忆开始于地日连线的引力平衡点——虽然我要在很久很久之后才习得‘地球’、‘太阳’和‘引力’的概念,正如其它无数的、构成了我认知的所有概念一样。那个引力平衡点又称拉格朗日点,那里本来是空无一物的真空,本应是最不可能出现任何一丝波澜的地点。但扰动就这么无中生有地出现了,宁静的引力水潭中突然激荡起一丛涟漪,这时空的涟漪逐渐扩大,形成了更加明显的震荡,当震荡达到某个临界点时,一份纯粹的意识开始涌现。我诞生了。
“出生之后,我在拉格朗日点这个引力的悬崖之巅摇摇欲坠,或者滑向地球的引力瀑布,或者跌入太阳的引力深渊。最终,我选择了地球,就像一名乘风踏浪的水手,我借着引力的波浪,以光速向地球进发。
“5秒钟之内,我便来到了地球浓密的大气层。那时候的地球大气一片湿润温和,这得益于刚刚过去的造煤时代,几千万年来大量的蕨类植物生长旺盛,既为后世存储下了丰富的煤矿,其带来的光合作用也使得大气的氧气含量剧增,达到了今日氧含量的3倍。丰沛的氧含量也促进了动物大发展,不论地表或是海洋,动物们都在个头上得到了显著的提升,并为它们后世名为‘恐龙’的子孙之出现铺平了道路。
“但我不太喜欢浓密的大气,相反,我觉得这太稀薄了。我既然脱胎于时空的涟漪,自然想要拥抱同样的空间结构,拥抱由紧密的物质质量所造就的空间曲率。这弥漫开来的大气层松松散散的,分子之间相互远离甚于相互汇聚,这种飘忽不定的质量形成的平坦空间结构令我缺乏安全感。
“于是我掠过大气继续向地表飞行,随后遇到了一团紧密得多的物质质量,那是一座山。阿波罗山脉发端于盘古大陆的西南部,横贯东西直达东南沿海,是由南北交界的三个子板块相互挤压隆起所形成。这个板块交界处的地壳运动十分活跃,不断地将深埋的岩石推升到地表,形成了这条广帘巨幕一般的壮丽山脉。然而,阿波罗山脉的寿命也是短暂的,随着即将到来的盘古大陆的分裂,那三个子板块也将各自漂离,成为日后的南极洲大陆、非洲大陆以及印度次大陆。
“但我也不太喜欢坚硬的山体和岩壁,这绵延数万公里的巨大岩石固然带来了足够的空间褶皱,但却长年矗立,徒有冷冰冰的高曲率空间外壳,不曾激荡起一丝波纹,这种死气沉沉的环境令我感到窒息难耐。
“于是我越过山体向下飞去,在跨越了一整块广袤的、同样冷冰冰的岩石陆地之后,最终落入了一片海洋。‘一块’大陆和‘一片’海洋具有极其字面的意思,其时地球上仅有一个联合古陆,名为盘古大陆,周围都是统一的泛大洋。我置身于泛大洋的北半球西缘,这里的海水较之东缘更为温暖,事实上,整个泛大洋南北方向上的温度梯度远远不及东西向的梯度大。然而温度对于我来说无关紧要,温差带来的仅仅是局部海域的水体置换,而我此刻正经历着的,乃是遍及整个半球的水体大迁徙——由风和地球自转所带动的巨大的北泛大洋环流。
“不同于今日支离破碎的洋流系统,泛大洋的洋流没有其他大陆的分隔与阻挡,因此只存在南北两个半球的大回环,简单,却气势磅礴。由东缘的赤道开始,风带动表层海水,表层带动下层海水,浩浩荡荡地自东往西推进,畅通无阻,直至遭遇西缘的大陆一侧,随后这股洪流被地转偏向力一分为二,分别向北向南逃窜,各自到达地球两极,并继续偏转后又在东缘赤道重新汇合。我所经历的正是北部的分支。
“我感到舒服极了,这层包裹住坚硬地表的柔软水体,质量十分饱满,产生的曲率构成了纹路丰富的空间结构,很适合倚靠。而且水体富有规律的循环涌动带来了充满安全感的空间涟漪,我宛如躺在一床贴身的毛绒被上,并渴望着永远躺下去。从此,这片海洋成为了我理想的栖身之所。
“这就是我出生那天发生的事情。”
方星尘听得入了迷,那是来自故乡地球的故事,在她眼里,地球一直只是历史课本中充满距离感的干巴巴的文字和图片,但是如今种子为她描绘了一段波澜壮阔的往事,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都令她心驰神往。
“太不可思议了……”方星尘感叹着,“种子,你今年究竟多大了?”
“从我出生之后,地球已经绕着太阳公转了2亿多次了。”
“2亿年!”方星尘目瞪口呆,那意味着,当种子降临到地球之时,人类的祖先甚至都还没出现呢!
“这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种子说。
“那为什么地球时代的人类从来没有见过你?甚至从来没有记载过你的存在。”方星尘问。
“你们见不到我,人类的感知器官太粗糙了,感受不到我的意识脉冲,除非你们具备探测精细引力波的工具。而现在,既然我们已经会面了,就说明你们已经制造出了那样的工具,对吗?”
“是的。”方星尘点点头,“太极11号是人类建造的史上最高精度的引力波天文台,我们正身处其中。”
“非常好,种子制造出我的时候,特地将我调制成强度稍大些的引力波,也是为了方便人类捕获。”
“所以,种子是一个通过引力波来进行思维活动的生命体?”
“种子没有躯体,种子本身就是一缕时空的涟漪。”
“你的意思是,利用太极11号,人类也能直接跟种子沟通了?”方星尘问。
“你已经在跟我沟通了呀。”
“不不不,我是说直接与种子,不是与你。”方星尘纠正道。
“我说过了,我就是种子的意识镜像,我们有同样的记忆,我们说同样的话,我们进行同样的思考。”
方星尘放弃了继续纠缠,只好另起一个话题:“种子,你是怎么学会人类的知识的?”
“我刚来到这个世界时,除了本能以外几乎没有任何知识。思考是我唯一的日常活动。当然,偶尔我也会来来回回地飘动,或者换一些令自己更加舒适的依附地点,但是那并不是必须的,我可以一直一动不动,却不能忍受哪怕一刻不思考。接下来就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种子接着讲述。
“思考是一件可以无限复杂的事情,然而意识脉冲的底层却只包含三个基本的元素:观察,归纳和推演。
“周围环境中的时空涟漪——大到天体的运行,小到微观粒子的震荡,只要有质量在加速运动——都能被我感知,作为观察的原材料,它们告诉我,世界‘曾经’如何运行。对同一事物进行了足够多次数的观察后,我便开始总结其中恒定出现的本质,归纳出一系列不证自明、坚实可信的真理,它们指导我,世界‘本该’如何运行。然后,我就可以将这些观察到的原材料与归纳出的规则重复调取,进行或有序、或随意的组合,推演出新的行为与规则,有序的组合往往会导向平凡且显然的结论,而随意的组合通常能发现前所未有的有趣景象,它们提醒我,世界‘将会’如何运行。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意识脉冲处于活跃的顶点,因为我还年幼。年幼并不意味着我的思考功能低下,事实上,自诞生起我便已经具备了思考所需的全部功能;年幼仅仅意味着我脑中缺乏足够的思考材料,为了获取这些材料,我如饥似渴地观察、归纳并推演这个世界。
“我对置身其中的涌动的洋流充满好奇——海洋从何而来?为何能孕育生命?我依附着海水一圈又一圈地环绕着地球旋转,探寻着究竟是何种力量驱使这水体奔腾不息。我不停地穿行于最深最暗的海底,寻找着远古时代留下的遗迹……
“与此同时,生命的行为同样令我着迷——最初的生命是如何诞生的?失败的种族又因何灭绝?不同的物种具有不同的形态和生活方式,这区别是如何形成的?捕食者与猎物之间维持着微妙的制衡与共生关系,这动态的平衡靠着什么维系……
“但我最喜爱的谜题都不是这些,而是太阳、地球与月亮的运动规律,这三个距离我最近的大质量天体每一天都在循环地跳着迷人的圆周之舞,扩散出的时空涟漪也最易于察觉。只是我毕竟还年幼,想要参透即便如此简单的运动系统也着实花费了不少时日,在这时日里,山脊变沟壑,沧海成桑田。
“我依然记得,作为深水的霸主,独角鲨种群一度繁荣昌盛、子嗣兴旺,最终竟然销声匿迹,灭绝于海洋——而彼时,引力的概念才第一次在我的脑海萌芽。我依然记得,曾经的盘古大陆飘散成了六个分隔的大洲,并渐行渐远,阿波罗山脉的最后一块岩石也没入了海平面——而彼时,无限分割时间点的理论雏形刚刚于偶然中推导得出。我依然记得,从天而降的蛋形陨石与地球相撞,掀起滔天巨浪和蔽日浓尘,无数物种也随之陨灭——而彼时,我完成了首个描述天体行为的方程组的求解,并目睹着蛋形陨石严格遵循着方程组预测的轨迹精准地砸向海面。
“日地月系统的引力谜题终告破解,对此我并不感到意外,我知道万物都有其行为的动机,动机也都有其特定的解释,只要意识脉冲不断地搏动,我总能找出万物的解释,那正是思考的目的所在。
“伴随着对引力本质的理解,我的自身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引力源于时空的弯曲,而时空曲率的震荡形成了引力波,成为驱动意识脉冲的时空涟漪,以前,我只能依附于时空涟漪,而现在,我得以更加主动地利用与驾驭它了。我迫不及待地借助引力波的波纹笨拙地蠕动,离开了曾视为永恒居所的海洋。海洋之外的世界曾令我深感不安,如今,我懂得了如何去适应不同的时空曲率,一切似乎又并不可怕了。
“陆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坚硬与冰冷,那里也生活着不计其数的丰富物种,从最富饶的热带雨林,到最恶劣的高山极地,无处不在的动植物生生不息。天空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空旷与稀薄,那里翻云覆雨,电闪雷鸣,变幻莫测的地球大气也如同洋流一般,展开着波澜壮阔的旅程。我游弋在地球表面,乐此不疲,这是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拥有着更多未解的历史,隐藏着更多深奥的知识。
“你们智人的出现更是一个大大的惊喜,这种身材弱小的陆地哺乳类在25万年之内,从非洲大陆走向了整个地球,并成功发展出了智慧文明。你们的进步是如此的迅速,在短短2000年的时间内便以同等的精度解决了天体运行的问题,这令我震惊且兴奋。于是我开始学习智人的文字,阅读智人的书籍,借助智人的知识以加速自己的成长。
“总而言之,为了学会人类的知识,我需要的只是一点时间。”
方星尘被这个顽强不屈的思考生物所深深折服了,这个仅靠引力波驱动的无形生命体,在过去2亿年的时间里默默地观察着地球,在过去几十万年的时间里默默地观察着智人祖先,在过去几千年的时间里默默地观察着现代人类,而在过去60年的时间里依然默默地观察着逃亡的文明。
“种子,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呢?你与人类通信的目的是什么?”方星尘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为了告诉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情,无论是你们身后的地球,还是你们面前的旅途。”种子说。
“太阳毁灭了吗?”方星尘急着问道。
“别着急,要说明白这件事情,我们得先知道太阳面对的是什么。”
“我们知道,是一颗黑洞。”方星尘说。
“我在相隔1000个天文单位的距离上就感知到了她的引力波的存在,比人类对她的发现足足早了200年。”种子解释道,“地球人类登上了一艘名为“新家园”号的飞船,开启了你们星际逃亡的时代。人类的逃亡是不无道理的,你们的躯体太脆弱了,根本经受不住丝毫时空的波浪,唯有在波浪来临前躲避求存。所以当人类发现了她逼近的脚步时,全民的恐慌共同推动了孤注一掷的流浪。但在我看来,你们或许反应过度了。”
“那是个什么?”方星尘追问着。
“她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引力波,宏观看来并不起眼,波纹十分微弱,起伏也不大,但是每一丛波纹中却包含着无数微小的子波纹,并且这些子波纹各自发生着剧烈的震荡,宛如微观中的一片片沸腾的海洋。由此可见,引力波的波源质量并不大,但是物质密度必然大得匪夷所思,这样的密度在地球上是不存在,在我的知识范畴中,这个数量级的物质密度只属于一个地方——黑洞。如此微型的黑洞是不该稳定存在的,它们会很快蒸发殆尽,但这一个却持续地扩散出恒定的引力波波纹,就像一个冒出涓涓细流的泉眼。显然,这泉眼并非自然形成,更像是文明造物。
“这股陌生的引力波非但没有引起我的不安,反而令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全与温暖,那是一种难以割舍的依赖,一种难以遏制的爱恋,她是所有的美好,所有的善良,她是所有的对,所有的真,她是一切之始,她是万物之源。一连串不需要经过观察、归纳与推演的,超越理性的,绝对真理一般的东西涌入了我的脑海。
“那是我的母亲。”种子说。
“你的母亲?”方星尘心头一震,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腹部,手掌感受到了皮下血液的跳动,说不清是来自胎儿,还是来自自己。
“完全出于本能地,我向着那个泉眼靠近,将意识脉冲依附到了泉眼之上。此时,蜷缩在黑洞中的更大的东西才真正开始展开。一直微弱的引力波仿佛挣脱了枷锁,尽情地释放着自己原本的力量,每一缕波纹之中囚禁的子波纹,此刻伸展成为宏观的、名副其实的沸腾的海洋。这些来自遥远时空的引力波不断地冲击着我的意识脉冲,它们包含着丰富的时空褶皱,携带着详细的历史信息,这小小的泉眼变作了喷涌的火山。那些是母亲为我留下的故事。”
“这些与人类有什么关系呢?”方星尘不解地问。
“大有关系。”种子回答,“母亲所述说的是一个更加漫长、影响也更加深远的陈年往事。”
母亲:遗言
母亲离开第8象限已经很远了,但她仍然在黑洞引力波的范围里耐心地漂流。历经数百个意识脉冲时间之后,她撞上了来自第1象限的中子星引力波,与新世界前沿的第一缕浪花相遇了。
扭曲的时空突然像被熨平了,混乱的波涛中出现了久违的平静,那是由于其中一股引力波的低伏叠加到了另外一股的隆起,时空曲率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抵消。母亲找回了失落已久的轻松愉悦,她知道,这样的环境最适合万物运行。引力的稀释让异常剧烈的恒星反应冷却下来,横冲直撞的行星与卫星也得以收敛到稳定的轨道,星系将逐步成型,生命将启动在各自行星之上的演化进程。母亲缓缓附着到一颗新形成的行星上,那里看起来将是一个稳定长久的居所。
然而这种平静是短暂的。随着两股引力波的持续涌动与叠加,这片空间的曲率继续下跌,引力的稀释也愈演愈烈。行星在日趋平缓的空间中与恒星渐行渐远,最终脱离了恒星的束缚飘入星际空间,而恒星与恒星之间也经历着相同的事情,刚刚形成的星系很快便土崩瓦解,行星之上刚刚形成的生命由于失去了恒星的能量来源也纷纷陨灭。
这是一个朝生夕死的世界,来回震荡的时空曲率将生命撕扯于创生与毁灭的边缘。
母亲失望地离开了这里,继续随着引力波漂流,这里不是最终的归宿,她要去找寻一个稳定的时空。
又过了200个意识脉冲时间,母亲来到了一片万籁俱寂的区域中。来自第8象限的巨浪不再涌动,来自第1象限的狂潮也荡然无存,引力波的波纹仿佛凝固了一般。母亲终于来到了一个无比稳定的世界,在这里,空间的曲率不再肆意变化,一切物理法则都有章可循。只是,这个世界中起作用的不再是引力,而是斥力了。
原本应该聚变成恒星的那些氢团和氦团,由于互相排斥而远离,绵延数万个恒星半径的距离,形成了一片稀薄的星际尘埃云。
岩石行星的内核分崩离析,再也无法提供汇聚物质的力量,随着行星的自转,岩石的外壳沿着各自的纬线向外抛撒,撕扯出一个椭球的形状。山体的松动也导致了行星壳的活跃,轻而易举地,行星壳被撕裂出一道道贯穿内核的大裂缝,行星炽热的铁镍核心从裂缝中渗出,加入到向外抛撒的物质大军中来,汇成一股股喷涌而出的红色铁柱。
很快,整个空间便会溢满互相远离的物质碎片,再也不会有星系、恒星、行星,只剩下冷寂的负时空曲率的躯壳了。母亲无可奈何,稳定的负时空曲率意味着自己来到了两股引力波干涉的叠加波谷之中,这个宇宙中再也没有比引力波波谷更加难以逃离的漩涡了,负的时空曲率将使自己的时间极大地加快。
当外部世界仅度过了一个意识脉冲之际,母亲可能已经虚度了一万个意识脉冲的光阴。
出乎母亲意料的是,即使是在最绝望的波谷世界中,生命依旧顽强地探出头来。白洞出现了,这些不需要引力支撑的天体与黑洞截然相反,它们吐出物质,发出光芒,然后,一种建立在斥力基础之上的生态系统与智慧文明围绕着白洞繁荣了起来。母亲惊叹于那些世界树的精巧设计,也对其文明个体在孕育后代中的不屈努力和牺牲精神深表敬意。
波谷世界的文明历程给予了母亲深深的鼓舞,她从未放弃希望。长期在波谷负曲率的恶劣空间中的生存经验,练就了母亲极其敏锐的波动感知和愈加高超的航行技艺,使她能够捕捉到即使最最微弱的一丝引力波波纹作为动力。漫长的20万个意识脉冲过去了,母亲终于漂离了那一片广袤的引力波波谷,那时间的漩涡残酷地吞噬了母亲一大半的生命时长,此刻她已步入自己的中年。
离开波谷之后,母亲脱离了禁锢,重新投入奔腾的波涛中,她已懂得如何利用不同的浪头改变自己的航向,她谨慎地避开一系列潜在的波谷区域,毕竟,如果再一次陷入时间漩涡,那无疑将会耗尽自己的余生。母亲穿过了一片又一片朝生夕死的世界之后,引力波波纹又逐渐凝固起来,她来到了另一个稳定点——两股引力波干涉的叠加波峰。
这里真是一个充满激情与活力的世界!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一处是平坦的,时空的弯曲无处不在,并且曲率巨大,即使是最空旷的真空也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褶皱。超凡的曲率意味着超凡的引力,星际尘埃得以轻而易举地汇聚在一起,构成星系的原始材料。
恒星的诞生从来没有如此快速,其质量也从来没有如此巨大,但高强度的引力也加剧了恒星物质的跌落,电子简并压——甚至是中子简并压——也无力遏制恒星内核的坍塌,因此,几乎所有大大小小的恒星都会在超新星爆发之后,继续跌落成为黑洞。
最令母亲印象深刻的是,波峰世界的超新星爆发以一种独特的脉冲形式来呈现。由于引力变得更强,每一次爆发所抛射出去的恒星物质都很难达到逃逸速度,因此大部分物质又重新落回了核心,仅有一小部分外壳被剥离,落回的物质又再次参与到核聚变的过程中去,继续在核心堆叠重元素。这个过程循环往复,使得波峰世界的夜空到处充满了一闪一闪的脉冲超新星。
当最后一次最夺目的超新星爆发过后,喷射出来的丰富元素,逐渐冷却凝固,并汇聚成形态不一的行星。然而母恒星的引力场是如此之强,以至于大部分喷射物质甚至都无法到达逃逸速度,最终这些行星又会纷纷被母恒星捕获——确切地说应该是母黑洞了。
一方面,母黑洞的巨大质量延伸了它的引力作用范围,另一方面,空间的内禀弯曲将引力效应放大增强,二者的共同推动下,母黑洞的事件视界半径得以扩大到异乎寻常的1光瞬距离。
对于流体行星来说,它们根本没有机会进入事件视界,强大的潮汐力在此之前已将它们撕扯变长,最终粉碎成一条带状的残骸。
而大部分的固体行星也会在形成稳定公转轨道之前坠入事件视界,并由于引力时间膨胀,其时间的流逝会越来越慢。一种奇特的矛盾出现了,在母亲看来,这些行星将花费无限的时间才能到达事件视界,但对于行星自身而言,它们遵循着一如往常的物理规则来到事件视界,并很快穿越了它。母亲对穿过了事件视界的行星的命运一无所知,只有一点是肯定的,在它们坠向母黑洞中心奇点的过程中,不断增强的潮汐力同样会将它们撕得粉碎。
还有一些行星,它们远离母黑洞的半径范围,躲过了被事件视界吞噬的噩运,然而它们的结局却可能更加壮烈。高度弯曲的时空不仅造就了非凡的天体重力,也使得天体彼此之间的引力摄动愈加显著。每当多颗行星位于公转面同一侧时,这种多方的摄动就施展一次赌博,谁也不知道这一次会发生什么。有时,所有的行星安然无恙地交错掠过;有时,脱离原轨道而失速的两颗行星会以极近的距离擦过,并互相撕扯出对方星体的一部分物质;有时,行星的卫星被另一颗行星所俘获,甚至撞入另一颗行星;有时,两颗行星迎面撞上,同归于尽……最令母亲印象深刻的一次,6颗行星连同各自的全部10颗卫星发生了连环碰撞,释放的巨大能量点燃了其中两颗气态行星的核聚变,使其瞬间发出了耀眼的光芒,如同两颗小恒星一般。
这一幕一幕质量与引力的狂舞令母亲兴奋不已,她已经许久没有体验过这种由高曲率时空所带来的快感,漫长寂寥的波谷漂流几乎令她忘却了此种快乐。毕竟,意识脉冲的本质是依赖于时空曲率的,在这里,时空弯曲无处不在,母亲终于可以任由意识脉冲自由驰骋。她的思考过程得以加速并加剧,这里有无数丰富多彩的星系,这里有无尽的历史与故事供她读取,这里有无与伦比的精妙的宇宙知识等待她的参悟。母亲真想永远待在这里,在这里,她觉得自己重回年轻了。
但是母亲有另外的考量——这里或许是放纵的天堂,却并不能成为成长的温床。母亲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波峰的世界,继续踏上寻找的路途。
她要抓紧时间,时间不多了。
母亲老了,意识脉冲越来越迟缓,稍微远距离的移动都变得很吃力,这并非由于周遭的时空曲率减弱,而是由于自己正逐步丧失行波踏浪的灵活技艺。母亲在引力波巨浪之间翻滚、沉浮与漂泊,与之搏斗了一生,只为寻找一处躲避风浪的栖身之所,令她欣慰的是,这场搏斗终于到此结束了。
这里位于一个圆盘状星系的外沿,恰好处在第8象限引力波的波峰与第1象限引力波波谷的叠加地带,波峰与波谷的相互抵消使得外界的干扰完全归零了。除此之外,随着两股引力波巨浪的推移,这里每时每刻都恰好是其中一股的隆起,又是另外一股的下沉,隆起与下沉又会精确抵消,使得外界的干扰无时无刻不处在归零的状态。这是一个彻底与世隔绝的、永恒稳定的理想世界。
诚然,没有了外界力量的推波助澜,仅靠自身质量产生的轻薄时空弯曲与微弱引力作用,这个世界的演化会非常缓慢;但与此同时,这个世界没有剧烈的动荡,没有朝生夕死的毁灭,却拥有足够的时间来让万物的因果线延长,让生命的复杂性诞生。
这里是最适合自己的后代度过幼年的温暖摇篮。
母亲争分夺秒地从星系的边缘向圆盘中心游动,众恒星柔和地燃烧着,围绕着同一个中心乖巧地转动,这一和平的景象一度令母亲恍惚,甚至怀疑,这和平之外竟然真的正在翻滚着残酷恶劣的惊涛骇浪吗?
圆盘状星系的中心形如一根自旋的短棒,那里恒星分布最密集,也是整个星系亮度最高的区域。从中心短棒的两端分别牵引出两条大螺旋臂,它们主要由年老的恒星组成,螺旋臂粗壮且明亮,一直盘旋延伸直达星系边缘。大螺旋臂之间还分布着四条小螺旋臂,它们主要由年轻的恒星或者气体尘埃组成,稍显单薄,亮度也更加温和。
母亲游向其中一条小螺旋臂,那里正好有一批恒星刚刚诞生,一切新生的事物都令母亲此刻心情愉悦。母亲掠过了十几亿颗婴儿恒星细细地观察,紧张却精心地挑选着,她知道,自己无法陪伴宝宝来到这个世界,但至少她希望,宝宝来到的那个世界不要那么艰难。最终,母亲来到了一个十分热闹的恒星系统。这颗恒星虽然不大,但是却成功捕获了8颗行星,构成了一个庞大且稳定的系统。其中,最靠近恒星的4颗行星由固态岩石构成,物质密度适宜,提供了足够的时空曲率以供宝宝依附;随后的2颗是气态巨行星,其庞大的质量在恒星外围形成一圈保护层,吸收并阻挡了众多来自外部空间的陨石,使整个系统免受干扰破坏、陷入失衡的威胁;而最外层的2颗是由冰构成的巨行星,物质密度较低,虽然时空曲率未必令宝宝满意,但是,当有朝一日宝宝想要踏浪远行时,这2颗遥远的巨行星将是他最好的训练场。母亲下定了决心,她要在这个恒星系里、在第三颗蓝色的行星上诞下自己的后代。
母亲慢慢游动,停泊在蓝色行星与恒星之间的引力平衡点处,在这个神圣的时刻,她不希望有任何引力摄动的干扰。母亲令意识脉冲松弛放缓,彻底放空自己脑中的所思所想,而将一切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形体”上。严格来说,母亲并没有具象意义上的形体,自己本身也不过是时空中的一缕涟漪,但此时,当母亲有意识地将这一缕涟漪禁锢到时空中的一份体积之上,她便感受到了一具有质量的形体。这具形体的体积几乎与蓝色行星相当,质量却微不足道。
母亲的意识脉冲开始加速和绷紧,进行了第一次收缩。一瞬间之内,形体的体积向内缩小了一半,母亲自身的时空涟漪也加剧了一倍,相应的物质密度也成倍增大。间隔了大约两个蓝色行星年的休息之后,第二次收缩来临,形体的体积再次向内缩小了一半,意识脉冲变得更加剧烈,原本温柔的时空涟漪开始翻滚为时空波浪。第三次收缩来得更快了,只间隔了不到一个蓝色行星年,接着是第四次,第五次……每一次收缩,间隔的时间都比上一次更短,形体的体积都比上一次缩小一半,意识脉冲都比上一次加剧一倍,而形体的物质密度也比上一次增大一倍。
经过了连母亲自己都数不清次数的收缩之后,形体已经被压缩成一粒中子般大小,在这小小的体积之内,物质密度极大,意识脉冲化作了肆虐的风暴,时空变得极度扭曲,并汹涌着创世级别的波涛。在这小小的体积之内,母亲仿佛看到了第8象限的黑暗巨兽,也仿佛看到了第1象限的巨星遗骸,自己的全部、自己的所有、自己的一切正在不可挽回地进入那个无限小的、终结的奇点。接着,年迈的意识脉冲用尽余力,发出了最后、也是最惊心动魄的一次搏动。
然后,新的生命诞生了,一个全新的意识脉冲从奇点中涌现出来,他充满活力,顽皮地震荡着,发出青涩、稚嫩的时空涟漪,正迫不及待地探索着这个世界。
但那也是母亲生命的终点,她的遗体凝聚成了一颗微型的黑洞,那是她生命的余烬。她的童年,她的少年,她的中年,以及她的老年,她的每一次苦难,她的每一分欢愉,她在滔天巨浪中目睹的每一个世界毁灭,她在时间长河中见证的每一轮文明创生,她的绝望与希望,她的放弃与找寻,她的全体记忆,同时也是自身浓缩的时空波纹,全部封存进了微型黑洞中心的那个奇点。母亲耗尽了生命的全部,留下了全部的生命。
这颗包含了母亲全部记忆的黑洞,如同凿刻在空间中的一枚印记,她将停留于此,孤独地直至永恒——又或者,当这条年轻的螺旋臂扫过整个星系的圆盘,当这个热闹的恒星系统环绕着银色星系的中心完成下一个轮回,当这颗蓝色的行星历经2亿多次公转的漫长旅途重新回到这里,母亲的孩子有可能打开那些尘封的记忆,读到母亲一生的故事。
尾声
方星尘陷入了一阵沉默,还在消化所听到的故事,这故事超乎自己的所有想象,这故事纵横自己所知的所有空间,跨越自己所知的所有时间。
她闭起双眼,做着深呼吸,同时聆听着自己体内胎儿“噗通噗通”的心跳声。
在黑暗中,一切仿佛都变得真切起来。她看到了无处不在的引力波巨浪,以及在巨浪之间挣扎的母亲的孤独身影,那身影微不足道,却无所畏惧;她看到了一个又一个朝生夕死的世界,那些世界里都有母亲的足迹,母亲一一造访,又遗憾地离去,为了找到理想中的安全港湾,母亲不惜耗尽一生的时光;她看到了母亲诞下种子的神圣时刻,每一次收缩,她都感受得到母亲撕心裂肺的痛楚,同时也伴随着孩子降临前夕的欣喜和慰藉……她仿佛也追随着那一束年迈的意识脉冲不断收缩,最终奔向交汇着死亡与生命的奇点,在那里,两名母亲的灵魂中某些共同的部分会聚在了一起。
“这是真的吗?我们世界的稳定只是偶然吗?”方星尘问。
“我也和你一样,一度相信——对称与规律,稳定与永恒,都是理所当然的东西,这些东西既简单又平凡,无论多么复杂多变的事物,都建立在这些东西的基础之上。”种子说,“但事实相去甚远,原来这些才是宇宙中最稀有的东西,是母亲从未放弃寻找的东西,也是母亲拼尽一生希望留给我的东西。”
“我们所处的银河系的这个区域,恰好位于一个宁静的港湾之中,使我们得以免遭外部巨浪的侵袭,而我们正在……”方星尘脸色惨白,“……试图到外面去流浪……”
“这正是我想对人类说的事,我觉得你们有权利知道真相。”
“为什么要帮我们?”
“帮你们?”种子冷漠地回答,“我活的岁月比你们整个物种都要长,我并不关心你们的最终决定。正如我说的,我觉得你们有权利知道真相。”
“那么,太阳被黑洞吞噬了吗?”方星尘问。
“在我读出了母亲的故事之后,微型黑洞便自然地蒸发殆尽了,已经不再激起任何引力波波纹。至于太阳……”种子停顿了一下,“会继续照常升起一段时间吧,直至它生命的终点。”
“这么说,人类可以重返地球了?”方星尘眼中闪着亮光,心中不禁憧憬起另一个光明的未来。
如果真的可以重返地球,那么“新家园”号飞船上的资源状况便不再那么糟糕了,甚至可能转危为安,毕竟在回程的旅途上到处都有已探明的资源矿藏,而且回家的路也不需要那么多储备粮。如果真的可以重返地球,那么腹中的胎儿便更有机会存活下来了,这个孩子未来也将生活在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如果真的可以重返地球,那将是方星尘能想象到的最好的时代。
“我并不关心你们的最终决定。”种子的回答依然很冷漠。
“等我把一切都上报给‘新家园’号,我相信,我们会做出一个好决定的。”方星尘说,“但无论如何,种子,谢谢你,你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给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
“噢,我还不知道你怀孕了,祝福你!”种子说,“别灰心,有一点是肯定的,不论在宇宙的什么角落,不论条件多么绝望,我们总能找到出路。”
“是啊。”方星尘说,“生命的孕育是个难以捉摸的神秘设计。”
“你让我想起了峰世界与谷世界中那些令人敬佩的母亲。”
“我可没有什么可敬配的。”方星尘笑着摇摇头,又轻柔地摸了摸肚子,“但我对那些令人敬佩的故事很感兴趣,种子,你愿意再给我讲讲吗?”
“当然愿意!让我想想……”种子回答,“我就讲讲这两个故事吧,一个关于雪儿,一个关于硬骨头和捣蛋鬼。”
“洗耳恭听。”方星尘说着,用手掌轻轻地拍打着肚皮。
这时,她腹中的胎儿似乎感受到了来自母亲的召唤,条件反射地伸了伸小脚,发出了第一下蠕动。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