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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故事(2)

2023-03-15 23:19 作者:木卫42  | 我要投稿

本世界:希望

“新家园”号是一艘核动力飞船,毕竟核能是地球时代的人类所掌握的最可行、并可持续的能源方案,飞船船体呈圆柱形,就像一只悬浮在真空的巨筒,这只巨筒绕着其对称轴不停地滚动,每200秒一圈,以此在巨筒内壁处产生1个g的人工重力。太极11号天文台在飞船身后1千万公里处运行,就像被飞船拖在身后的一面边长5百万公里的正八边形的大风筝。当身处天文台子机时,你能看到的只是来自前方的微弱的白色光点,那是飞船反应堆喷射的离子尾焰,除此之外你看不清船体的任何细节。事实上,从这个距离看去,“新家园”号的尺寸仅仅相当于一根头发的大小。

真远啊……真小啊……

方星尘眯着眼睛,贴着“离”号子机的舷窗往外望去,试图用肉眼辨别出“新家园”号船体滚动的哪怕一丝迹象,但因为目光的焦点无处安放,她分不清自己望向的究竟是远方的“新家园”号飞船,还是周围无处不在的、极度黑暗的空间本身。

原来我们来到了离家这么远的地方。

她忧伤地想着。但突然间一个更加忧伤的念头闪现——家,是前面的那个家,还是后面的那个家?身后的地球已经看不见了,然而,从一个逃亡文明的角度来看,他们离家并不远,人类花了60年,才仅仅逃到了太阳系的大门口,并且还要再花600年的时间才能走出这个大门,奥尔特云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大。只是此刻,太阳的末日已定,人类彻底成为了流浪者,再也回不了头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认真做好太阳的验尸报告,但……

他们真的关掉束缚器了吗?这个波形图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在引力波仪表盘上,那条水平静止的直线消失了,意味着束缚着波形图的上限确实不在了,但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方星尘百思不得其解的波形曲线。从局部看,信号很寻常,一直在做随机地上下波动,且振幅很小,但从宏观的一段时间看去时,信号呈现出方波的特征,不停地在一高一低两条固定基线之间跳动,完全没有在其它区间停留。

你能想象得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出现这样的波形吗?

方星尘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可能黑洞正在近日点与远日点之间交替,加之黑洞已经从太阳身上吸收了一部分质量,两个大质量天体忽远忽近的绕行激起了高低不平的引力波。

不可能,信号跳动得太快了。

方星尘摇摇头。按照太阳的质量和密度,果真以这样短促的周期与黑洞彼此公转的话,太阳早就被撕裂瓦解了,波形根本不可能维持这么久。而且,这也解释不了信号在高低位置之间毫不连续地跳跃。

还有一种最坏的可能,太阳系彻底崩溃了。

方星尘任由思维飞驰。黑洞对太阳的引力干扰动摇了其太阳系中心支柱的地位,黄道面的稳定性被摧毁,木星、土星等大质量的外侧行星闯入了内侧轨道,它们与黑洞、太阳一起进行着多体运动,在某些适当的解中,每一个天体发出的引力波互相合成,呈现出了方波状的总和。

哼……这种极小概率的巧合,你相信吗?

她苦笑着又摇摇头。况且,那样一个小质量的微型黑洞,就算完全吞噬掉太阳,其两者的总质量与质心位置和地球时代的太阳相比也是几乎相同的,对于整个太阳系来说,只不过是中心的太阳被原地置换成了一个等质量的黑洞,根本不会对系统的整体稳定性造成任何影响。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方星尘激动地喊出声来。

这方波信号不是自然产生的,而是人为制造的。

“那里还有人!”方星尘喜出望外,“地球上还有人!说明太阳没有毁灭!”

无论他们是谁,信号的制造者似乎正试图传达某则信息,而且显而易见,他们使用的编码是某种二元编码,只有两个值——高和低。几乎可以肯定,这是给人类阅读的信息,二进制是现代文明的其中一块基石。

方星尘把手搭在腹部,食指指尖在肚子上轻轻地弹动,弹动的节奏准确地对应着方波的高低波形,她陷入了几分钟的思索,思索着这些波形的意义。接着,她从电脑中调出了一个开发者界面,全神贯注地工作起来,开始编写一个信号处理程序。方星尘信心满满,一旦知道是二元编码,发现谜底就只是迟早的时间问题了。

人类使用过的编码系统是有限的,将引力波信号转换成0与1的序列,逐一加载进每一个编码系统中,再通过语义分析来判断是否合乎逻辑,直到找到逻辑成立的编码系统,引力波信息的谜题就迎刃而解了。

整个处理时间大概需要……

方星尘在脑海中大致估算着。史上有记载的编码系统总共有2020种,考虑到其中每一种都可能被某一个压缩算法二次编码,而压缩算法总共有413个。那意味着,总运算量大概需要2小时才能完成,当然这是最坏情况。

引力波信号消失了!

方星尘突然瞪大了眼睛,只见仪表盘上,最后一个方波戛然而止,终止在了高位,然后信号断崖式直线下跌,落回了正常的基线水平。在过去的五天之中突如其来的这场引力波的喧嚣又回归了沉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们发送的信息结束了吗……

方星尘不知道。但她顾不得犹豫,她将现有的7小时15分钟的有效数据导入了自己的处理程序,开始运行。数据样本很小,但她无法奢求更多,只能试试了。她感到脑力枯竭,非常需要一段睡眠,为了自己,也为了胎儿,于是迅速进入了梦乡。

在梦中,上下跳动的引力波信号与胎儿的心跳合二为一了,在方波的每一次起落中,方星尘都能听到它。

噗通噗通。

方星尘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在铤而走险,如在钢丝上行走。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人类所熟悉的一切都已远在身后,前途是无尽的未知;这是一个最坏的世界,“新家园”号的资源现状根本无力供养更多的人口,残酷的选择将无处不在。在一个最坏的时代把一个孩子带到一个最坏的世界,这是不负责任的,不论对自己,还是对孩子。现在不终止妊娠的话,一旦到了最坏的选择面前,她失去的可能更多,是胎儿?是自己?还是两者?

噗通噗通。

但现在,身后出现了一抹希望的亮光,有人在那里呐喊着什么。是一个好消息吗?难道故乡地球依旧是一个适宜居住的家园,所以人类可以安全返航?还是一个坏消息?还有什么能比现在更坏的吗?方星尘渴望着读懂那声呐喊,迫切地渴望,她祈求醒来之后,自己能得到一个好消息。

噗通噗通。



峰世界:枯与荣

雪儿见到瓦布的第一眼就立刻认了出来——那同样的软糯的小脸,那同样的暴烈的哭声,那同样的“咕咕咕”的笑声——瓦布就是“大太阳”的孩子。那个雪儿第一个照顾的宝宝,穿越了生命的轮回,又一次回到了雪儿的身边。

雪儿明白,这便是身为保育员的诅咒,她们要小心翼翼地安置自己对保育院中孩子的情感,因为一旦越过边界,哪怕只有一次,那些曾经击中过自己的东西,便会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袭来,包括喜怒哀乐,包括悲欢离合。

“我告诉妈妈,她小的时候,老师也抱过她,可是她说她忘记了。”瓦布曾一脸忧愁地跑来跟雪儿抱怨。

“没关系的。”雪儿摸着瓦布的头,温柔地说。但在心里,她觉得有什么东西被那份忘却一同带走了,她在心里失落地对瓦布补充道——你以后也会忘记的。

但现在,雪儿有了另外的寄托,她不再担心瓦布的离去将会再一次带走自己内心的一部分,自己掌心的那个小小生命在蓬勃生长,她是自己的孩子,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自己将会陪伴着她一路长大,看着她慢慢地变成自己年轻的模样。

孕期的反应比雪儿想象的要大得多。大太阳带来了久违的诸多营养物质,孜孜不倦地灌溉着这个蓄势待发的世界,这些养分附着于雪儿的肌肤,并被贪婪地吸收进体内,不断地向胎儿输送。而就在胎儿的身体一天天成形的过程中,雪儿也饱受着剧烈阳光的灼烧之苦。

有一天,雪儿实在受不了外面的炙烤了,只好待在室内,这样至少能缓解太阳直射带来的疼痛。然而瓦布才不肯窝在房间里呢,非要到花园外面看大太阳,雪儿让别的老师代劳,但瓦布一直哭着喊着,非要跟雪儿一起出去不可。雪儿拗不过她,只好陪她来到了花园里。

瓦布则截然相反,她鳞片渐丰,在花园里快活地嬉戏。她注意到雪儿的坐立难安,跑过来问:“老师,宝宝是不是不喜欢大太阳?”

“宝宝也喜欢大太阳。”雪儿皱着眉头回答,“只是老师现在没了鳞片,有点吃不消。”

瓦布看到雪儿手臂上的蓝色肌肤有些红肿,这在那些白色圆点花纹的部位尤为突出,瓦布毫不犹豫地凑到雪儿的怀里,紧紧抱住她以示安慰。

雪儿全身颤抖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像针尖一样刺痛了她敏感的肌肤,但她没有将瓦布推开,她忍痛抚摸着瓦布的后背,回应着来自孩子的安慰,却没有力气说出一句话来。

到了日落之后,雪儿才会开始觉得轻松一些,而且到了晚上,随着气温的下降,肌肤似乎裹上了一层冰冰凉凉的保护膜,令雪儿非常舒服。晚上也是雪儿最享受的与瓦布共处的时刻,她们会依旧在花园中席地而坐,有时会躺着望天,那也是保育院课程的一部分。当白天的喧闹世界安静下来的时候,这里会有别样的知识可供瓦布学习,有时甚至比阳光下更多。

但这一天的夜晚却是特别的夜晚,因为这是瓦布在保育院的最后一个夜晚,明天,这个活蹦乱跳的小家伙将彻底告别雪儿,与其他大孩子一样,从保育院顺利毕业。

这天夜里,瓦布躺在草地上,今天她似乎对夜空特别感兴趣,前所未有地盯着天上一直发呆。黑暗的夜空之上,群星璀璨,每时每刻都会有其中一些亮着的星星骤然熄灭,接着隐没在黑暗的底色中,但每时每刻也都会有一些原本黑暗的地方突然亮起光点,形成一批新的星星,老师时常把这比喻成一场巨大的灯光秀。这是再普通不过的星空画面了,瓦布对此也早已习以为常,只不过今天,她的小脑袋瓜终于扔出了一些重要的问题。

“老师,星星为什么会一闪一闪,像盏坏掉的灯?”瓦布问。

雪儿愣了一下,不是因为自己不知道答案,而是惊讶于问出了这么大的问题的那个小小脑袋。雪儿将瓦布搂在怀里,认真地回答道:“因为那些星星跟我们的太阳一样,我们管它们叫做枯荣星。”

“枯……荣……星?”瓦布一字一顿地重复着。

“是的。”雪儿点点头,“枯荣星会有枯荣二态。呃……就是说,这些星星会有两种不同的样子,分别叫做枯星态和荣星态。你想到什么了吗?”

“枯星季和荣星季!”瓦布眼睛一亮。

“真聪明!你看,头上的每一颗星星都经历着枯星季和荣星季,枯星季到来的时候,星星的光芒就变得黯淡,喏,那一颗就刚刚熄灭了。”雪儿指着天空说,“而当荣星季到来的时候,星星就会突然变得非常耀眼,看,就像那一颗。”

瓦布顺着雪儿的手注视着广袤的夜空,眼睛不停地追着此起彼伏地闪烁的一颗又一颗星星,消化着老师的话语。

“就像……”瓦布犹豫着说,“小太阳和……大太阳?”

“对!正是小太阳和大太阳!”雪儿投以赞许的目光,“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小太阳或者大太阳。”

“可是,我没看见小太阳呀。”瓦布不解地回看雪儿。

“那是因为星星都在很远的地方,非常非常远,远到就连小太阳的光芒都变得很微弱,所以我们才看不见。而大太阳是很亮的,非常非常亮,亮到就连那么远的距离都阻挡不住它的光芒,所以我们才看得见。”

“我觉得小太阳挺好的……”这时瓦布低下了头,将话题从遥远的星空收回到了眼前的现实,“为什么它非要变成大太阳呢?”

雪儿又愣了一下,这个问题显然超越了一名保育员的常识性知识,她不是科学家,她回答不了。于是雪儿避开了问题,故作诧异地反问道:“瓦布,你不是一直很喜欢大太阳吗?”

瓦布不住地摇着头,说:“我才不喜欢呢,大太阳那么毒辣,老师鳞片没了,老师会受伤的,老师的宝宝也会受伤的。”接着“咕咕咕”一笑,“我还是喜欢小太阳。”

这番话在雪儿的心中泛起一股暖流,雪儿将手掌伸到瓦布耳边,掌心绽放,露出了其下的胎儿,胎儿的面部器官已经清晰可见,小嘴时不时地一张一合。雪儿学着宝宝的声音对瓦布说:“你真贴心!”

“宝宝!”瓦布看到了胎儿之后笑得更加放肆,忍不住地凑上前去,“哇!那是宝宝的脸,她变得好看多啦!”

“可是……”雪儿接着说,“大太阳虽然毒辣,但宝宝却需要它来补充营养。”

“那就等宝宝生下来,长大了,鳞片长齐了,再让大太阳出来吧。”瓦布边说着,边扭着身子指着自己的鳞片。

雪儿笑着摇摇头,说:“可是没有大太阳的话,宝宝就生不下来了。”

瓦布难过起来,钻进了雪儿的怀里。“老师,等你生了宝宝,我回来看望你。”她说。

“一言为定。”雪儿紧紧抱着瓦布。

此时,夜空之上,在两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某个角落,一颗荣星态的星星突然熄灭了,之后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此前,它比其他的星星要更明亮一些,但也只是亮一点点,并没有引人注目。这颗熄灭的星星再也没有出现,以后也永远不会出现了。

第二天,瓦布便离开了保育院,她是同龄中最后一个离开的孩子,之后,曾经热闹的保育院变得空旷了,默默地等待着下一批宝宝的出生与到来。

雪儿的预产期快到了,她正经历着最难以忍受的孕期的最后阶段。她恨不得永远不要站在太阳底下,她总觉得,这一次的荣星季比以往时候来得更加凶猛,大太阳的光线但凡直射到自己的身体,都如同一条火舌舔过一般。即使躲在室内,大太阳的影响也是无处不在的,整个空气都充满了压迫感。但是雪儿不得不每天来到太阳底下,承接着这场荣星季的营养之雨,自己需要这样暴烈的方式来补充能量,否则贪心的胎儿很快就会将自己的能量榨干的。雪儿的肌肤开始干裂了,不得不每天往身上涂抹缓解疼痛的药膏,那些白色的圆点变得愈发红肿,有时她忍不住伸手去挠,抓破的地方流出了脓水,更加狼狈不堪。

有时,雪儿甚至苦于无人分享其中的艰难,造物主似乎有意将此种体验托付个人专属,要是有另一个好友一同分担生育的痛苦,那该有多好!

每天晚上,雪儿总是一个人盯着掌心的胎儿发呆,她能不耐烦地盯上一整晚,时不时还会毫无来由地笑出声来。她一路感叹着这个生命过程的神奇,从小小的肉芽,到轮廓清晰的脸庞,再到四处摆动的小手小脚,当她看到小不点儿一天一天的变化时,身上的苦痛就会瞬间消退几分。只是到了第二天,太阳重新升起之时,那些苦痛又会再次降临。

直到有一天夜里,雪儿被一阵剧痛唤醒,她坐起身来,看到手掌在不自主地颤抖,掌心已经绽放开来,不安分的胎儿正在扭动着身体,那里正是剧痛之源。雪儿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整条手臂都肿了起来,而最显眼的是那一丛丛错落的圆点胎记,它们变得通红而鲜艳,恐怖得像血。

雪儿知道,小宝宝要出生了。



谷世界:死与生

硬骨头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狭窄闭塞的空间。那是一个圆柱状的容器,直径大约有展开的双臂那么宽,棕色的墙壁非常粗糙,覆盖着斑驳的树皮状纹理,圆柱的墙壁一直向上延伸,这似乎是一个很深的洞的底部,从这里抬头向上望去,圆形的洞口发着白光,就像一只小小的眼睛。

“天哪!我掉进世界树的呼吸井里啦!”硬骨头惊恐地坐起身来,这才发现身下有人。

“哎呀!”捣蛋鬼发出了痛苦的嚎叫声,“痛死我了!”

硬骨头意识到自己的动静过大了,于是立刻从对方身上起来,摆动尾巴游到一边。

这里光线很暗,勉强能看得清事物。硬骨头发现自己的手臂被撞破了,还在往外渗血,似乎头也被狠狠撞了一下,现在脑袋有点发胀得生疼。捣蛋鬼则仰面朝天躺着,无力动弹,只是面目狰狞地大口喘着气。

“世界树的呼吸井?”捣蛋鬼疑惑地问,“我们怎么掉进来的?”

“都是你!”硬骨头责备道,但看到对方虚弱的样子后,随即压住了怒火,平静地说,“你昏过去了,摔下来了,我想要去拉你一把,结果,咱们一起被太阳风卷走了。”硬骨头摸着自己的头,“我最后只是记得,我们撞上了一根世界树的枝干,之后我也昏过去了。”

“我什么都记不起来……”捣蛋鬼喃喃自语,低头看着自己狼狈的身体,腰间还绑着那根藤蔓,藤蔓沿墙壁而上,同样延伸到井口。

“快,别磨蹭了,我们赶紧游上去吧。”硬骨头催促道,“这可是呼吸井!”说完便要往上游去。

可是捣蛋鬼一动不动。

硬骨头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立刻游到捣蛋鬼身旁,拉住对方的手,想要将对方的身子翻到一侧去,但是对方太沉了,硬骨头接连试了好几次,自己也累得气喘吁吁。翻身的过程中,捣蛋鬼疼得咬紧了牙关,不停地发出沉闷的、痛苦的呻吟。几经折磨,捣蛋鬼这具瘫软的躯体终于从仰面朝天换到了一个稍微舒适的侧卧位。

硬骨头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捣蛋鬼尾巴的中部被一根巨大的尖锐木桩刺穿了,那根木桩足足有手臂那么粗,是从呼吸井的底部生长出来的,那可怜的尾巴浸满了鲜血,在尾巴与木桩接触的创口处还能看到一团絮状的皮肉。这还不是最骇人的,更骇人的是那根尾巴的极度扭曲的形状,显然它里面的骨头已经被压断了。

“不……”硬骨头的脑子一片空白,今天的一切都和计划的不一样,大不一样,甚至超出了自己所能应付的范畴,“不……”硬骨头又说了一遍,无力地靠在了井壁上。

“我的尾巴还好吗?”捣蛋鬼问道,声音很轻。

“不太好。”硬骨头看向对方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之后又心存侥幸地问了一句:“你能站得起来吗?”

捣蛋鬼长吸了一口气,双手撑着地面试图坐起来,然而刚一挪动,身后的肌肉像被撕裂一般,痛得自己浑身颤抖,痛得自己忍不住大叫,痛得自己眼泪直流,最终,自己重重地摔回到地上。

“不能,不可能了,我动不了了。”捣蛋鬼噙着泪水,埋着头回答。

“你动不了了……”硬骨头机械式地重复道,其实自己早就知道不会有奇迹。

“哈哈哈!可惜呀可惜!”捣蛋鬼突然笑出声来,但那是苦笑,“我好不容易终于想通了一种运行机制,使得恒星可以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稳定存在!可惜呀……我要把它带进这个呼吸井的坟墓啦……”

“开什么玩笑!”硬骨头说,“我们还有更重要的计划要去完成呢,我们的记忆堆不能腐烂在这个黑暗的角落,我们要想想办法从这里出去。”

“硬骨头,你可以随时从这里出去,没有人阻止你。”捣蛋鬼说着,指了指头顶的井口,“从这里游上去,趁呼吸井关闭之前,游到外面去,你就自由了。”

“你……”硬骨头气得咬牙切齿,“你明明知道,重铸少了我们任何一人都毫无意义。”

“怎么?难道你想夺走我的记忆堆,强行重铸吗?”捣蛋鬼问。

“荒谬!荒谬!”硬骨头简直要气得爆炸,大叫道,“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那是谋杀行为!荒谬!太荒谬了!真不敢相信,捣蛋鬼,你居然对一名堂堂科学院院长作出这样无耻的指控!”

强行重铸在文明未开化的年代是司空见惯的行为,一个人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擅自取出另一个人的记忆堆,并强行与之融合,那是快速获得有利后代的一个捷径,但被夺走记忆堆的那个人就会失去生命。

硬骨头扪心自问,难道自己真的没有闪过一丝念头想要夺走捣蛋鬼的记忆堆吗?

自己有!两人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一路来到了世界树的尽头,在最近的距离与太阳作别,完成了最后的心愿,按照计划,离成功重铸仅仅一步之遥了,而现在,两人却陷入到如此无助的境地中!捣蛋鬼的落难成为了整个计划的绊脚石!这个倒霉的人现在正值虚弱,如果趁机取出其记忆堆,逃离呼吸井,自己就能将计划继续,最终完成重铸。反正,依照原计划两人本来也是要一起死的,只不过现在捣蛋鬼先死,那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硬骨头知道两者的不一样。

“你给我听好了,我不会夺走你的记忆堆,我们的重铸是基于契约而不是强迫,我们的死亡更是基于馈赠而不是剥夺!”硬骨头郑重其事地说。

“院长,那你得快点想办法了。”捣蛋鬼忍着痛,一脸不耐烦地说,“呼吸井可不等人。”

这时,呼吸井突然发出了沉闷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墙壁上的树皮纹路开始缓慢移动起来,硬骨头抬起头,发现头顶的圆形井口正在开始慢慢萎缩变小。

“糟糕,呼吸井开始关闭了。”硬骨头说着,视线从头顶的井口沿着垂下的藤蔓一直落到自己的腰间,然后又看了看捣蛋鬼的腰间,“我到井口去,用藤蔓把你拉上来。”

硬骨头立刻摆动尾巴向上游去,刚游出井口在地面上站稳,一股热浪便迎面扑来。这里是世界树的两根枝干的分叉地带,硬骨头正站在其中一根枝干上,在距离不远处,另一根枝干拔地而起,蜿蜒地爬向空中,而就在那根高耸天际的枝干上,喷出了一条无色的空气巨柱,那是世界树的另外一个呼吸井正在呼气。那根空气巨柱水平地横挂在硬骨头的头顶,它确实是无色的,它之所以能被看见,是由于喷出的气体温度极高,导致密度比周围的空气小,折射的光线描绘出了它巨大的轮廓。

硬骨头从来没有到过距离空气巨柱这么近的地方,它释放出的热量从头顶压下来,令人浑身难受。硬骨头知道,如果再不把困在呼吸井下的捣蛋鬼救出来,恐怕那个可怜虫就得在更近的地方体验此种感受了——当呼吸井的吸气过程完成后,井口就会被彻底关闭,井底反而慢慢张开,接着,高温的压缩空气从井中向后喷出,到那时,捣蛋鬼将被吞没在这根空气巨柱的内部,瞬间就会被活活炙烤而死。

“捣蛋鬼!”硬骨头来到井口,拾起捣蛋鬼的藤蔓,朝下面大喊,“忍着点儿痛,我要往上拉了!”

硬骨头将藤蔓在手臂上绕了几圈固定,刚开始拉动,井下立刻传来了捣蛋鬼的呻吟声。藤蔓被绷得紧紧的,一点一点地被硬骨头往上收回,井下的呻吟声也愈加凄厉。

“再忍一忍!”硬骨头不停地喊,试着给对方打气,但其实自己的体力也消耗严重。

没过多久,硬骨头已经体力不支了,井下的重量将藤蔓重新夺走,把自己往前拖行了一段距离。硬骨头用脚紧紧抓住了世界树的地面,拼命地不让藤蔓脱手。硬骨头绝望地喘着大气,知道自己无力再继续了,一个老家伙想救另一个老家伙,真是太自不量力了。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捣蛋鬼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呐喊,最后变成了一阵哭嚎。

硬骨头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藤蔓,拖着疲软的身子游到井口,发现井口已经缩小了一半,直径只剩不到一个手臂的宽度。硬骨头小心翼翼地钻进了井里,游了下去。游到井底时,光线更加昏暗了,硬骨头几乎看不见捣蛋鬼的踪影,但心里知道,对方就在那里,刚才的折腾肯定已经令那具残破的身躯更加雪上加霜。

“很抱歉……恐怕……我救不了你了。”硬骨头心情复杂,却明白,告别的时候到了。

“别救我了……”捣蛋鬼艰难地吐出每一个字,“你快走吧。”

“需要我最后为你做什么吗?”

硬骨头没有再提重铸的事情,既然命运如此安排,那自己也无能为力,只能坦然接受了。对自己来说,捣蛋鬼是重铸的唯一人选,如果这唯一的人选不存在了,那么平庸的后代还有什么意义呢?

“帮我松开藤蔓吧,我不需要它了。”捣蛋鬼说,“我宁愿被世界树冲入无边的宇宙,也不愿死后被吊在这暗无天日的坟墓里。”

硬骨头摸着黑,帮对方把缠绕在腰间的藤蔓解开,这是一名可敬的对手,硬骨头希望能为其保留最后的尊严。

“硬骨头,最后一句话。”捣蛋鬼声音颤抖地说,“万有引力的世界中,恒星的结构有一个可能的稳定的解……”接着,捣蛋鬼就把自己在太阳面前顿悟的那个运行机制告诉了对方。

“很精妙。”硬骨头前所未有地称赞道,接着苦笑起来,“但是,捣蛋鬼,还有何意义呢,你我的记忆都不可能再传递下去了。”

“拿着这个……”黑暗之中,捣蛋鬼说。

硬骨头感觉到对方把一个球状的东西塞到了自己的怀里,那个球状物外表包裹着一层粘粘的外膜,手感摸起来就像……硬骨头知道这是什么!

“快离开吧……”这是捣蛋鬼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之后便永远沉默了。

硬骨头心潮澎湃,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便立即摆动尾巴往上游去,冲向那个正慢慢合上的白色出口。就在硬骨头抱着捣蛋鬼的遗物从井口爬出,坐在地面休息的当口,井口彻底封闭了,那个原先双臂一般宽的巨坑被填平了,看起来与世界树其它的表面无异。

世界树的呼吸又要开始了。

就如同世界树中其它上百个呼吸井一样,这个吞没了捣蛋鬼的呼吸井正在慢慢张开它的井底,与此同时,从井壁中喷涌而出的大量高温空气经由井底释放出去,在世界树的背阳面形成了一根新的空气巨柱。这些大大小小、间歇往复的空气巨柱持续不断地为世界树提供着抵抗太阳斥力的强大推力,也正因如此,整个世界才得以在距离太阳的适宜范围内稳定运行。

硬骨头速速离开了这个热浪汹涌的地方,要去找寻一处安全的重铸之地,趁着自己怀中的捣蛋鬼的记忆堆依然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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