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中之手（2023年科幻春晚征文活动·短篇）
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湿冷的空气中，院子里的樱花树没有几天不是冻着的。被雪压弯的树枝上一层雪厚实又闪亮，样子倒比真正开花的时候好看，小柯想着。他在院子里扫了半个早上的雪，这些雪正好回来可以和朋友们堆个雪人。要是往天，他应该就叫上浩哥他们几个去外面山坡上遛野兔了。下过雪以后，它们的踪迹藏也藏不住，好找得很。
但是今天他最在意的倒不是这个，还有一件事在等着他。
左等右等，黄老师终于走进院子来招呼他们上车了。他马上跳上了大巴车，过了几分钟，浩哥和晓晓才从楼里出来，他们俩是福利院里最先试用虚拟影像技术的，今天也要一起去反馈结果。
车刚开出院子，小柯就迫不及待地开始问起新技术的使用感受了。毕竟，他马上也要体验体验，心里正盼着呢。
“这几天有你爸陪着感觉怎么样？”
“只能说，起码比以前看不到他的时候要强。”浩哥耸耸肩。
“我都没怎么听你说开影像，不像晓晓整天在和她妈聊。”
“嗯，说实话吧，这个人真的不太像我爸。”
“哪里不像？”
“我爸以前凶得要死，动不动就动手打我，“浩哥有点不屑一顾地说，“现在模拟的这位也太文明了点。”
小柯点点头。在福利院里数他们几个关系最好，简直无话不谈，浩哥他爸的那些事他也没少听。
“你们是没见过我爸虚拟影像的样子，又保留了他的火爆脾气，又一个脏字不说，那种奇怪的感觉我这辈子都没见过。”
“理解理解。不过他们是不会在生成影像的时候保留这些负面的东西，应该说，这么设定也好。”
“是啊，还有一件事是你们更能理解的。”
“什么？”
“你们也知道，我爸当年离开家以后，剩下我和我妈过的是什么日子。”浩哥看着窗外叹了口气，撕开一包牛奶饼干拿了一块，“你们要吗？——打开投影的头一天，我就问过他，知不知道应该把我的钱还给我，有没有钱还。”
“嗨，怎么可能问虚拟影像要钱呢！你还真问了？”
“算是不问白不问吧。然后他说……哎，不提也罢。总之那点钱就别指望了。反正之前我也早就不指望了，以后自己挣。”
“他是不是像网上那种聊天机器人一样，装的是你爸的语气，但是回复还是特别正经的那种，”小柯笑着假装严肃地模仿起来，“像是什么，‘亲爱的浩浩，爸爸非常爱你，关于你提到的钱的问题，爸爸有以下几个建议……’这样？”
浩哥沉默了一下。
“这倒没有。他说了一点那几年他的经历，然后也说了……就是，对不起我和我妈，什么什么的。”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有些东西，之前确实也没机会听他说过。但是说实话，我总觉得那根本不是我爸，所以……我连打他一拳都做不到，这就是我新接进房间的虚拟爹，是吧？”
“还有一点也特别怪。现在我只要想跟他说话，按一下盒子开关就行。但是，只要一想到自己的父亲随叫随到，就觉得这真的完全不像现实。”浩哥摇了摇头。
“你呢，晓晓你就不觉得模拟影像比你妈差远了？”小柯转头问起晓晓。
“我记事的时候她身体就不太好，我对她印象也不多。这两天只是稍微聊聊过去和现在，我发现其实和我妈还挺聊得来的。”
“最近我们聊了很多。我想，现在技术这么发达，要是去世以后也可以和家人继续相处下去，真的能做到长久的陪伴，那就太好了。”晓晓若有所思地说。
“你觉得这样好吗？以后每家每户都把数据上传，大家全部过虚拟日子算了？”
小柯想起了前两天看到的新闻。最近媒体已经把虚拟陪伴技术的效果炒得热火朝天了，确实讨论了许多看似充满新奇和可能性的变化。这项技术目前仅仅计划应用在临床看护和公益领域，媒体们就马上猜想着用它来安抚那些刚刚失去亲人的悲痛欲绝的家属。交上一笔不算贵的订金，在逝者尚在的时候签下一份协议，就可以把临终时或者稍早时候的整个状态上传，并在去世后模拟出来，与亲人进行互动。
很快，就有一部分人对死亡开始表达更加乐观的态度了。“咱们云端见！”留下这样一句话，他们就安详地闭上了双眼。数据已经备份完毕，只需要等到技术允许使用，他们的虚拟影像就可以在床边再找个舒服的地方坐下，继续和亲友们聊着之前没有聊完的话题。
“这有什么不好？”
是啊，黄老师这段时间也很高兴，说这项技术能让孩子们更加关注现实，脱离现在普遍泛滥的虚拟现实沉迷。能有机会和已逝的父母相处，对他们来说确实是以前无法想象的。
“以后大家都能把自己的数据上传了，谁还想着延续后代？真要像那样，我们搞不好就是最后的小孩了。啧啧。”
浩哥继续夸张地形容着未来的样子，仿佛他自己眼中也已经看到了那幅景象，深夜中万家灯火一盏一盏熄灭，然后逐次亮起幽异的虚拟影像光线。每个人就这么不具实体地活着，一家子一家子全像幽灵一样飘荡在日渐破败的家中。福利院里也是幽灵，一片幽灵的海洋……
“不过，刚才这种说法也是我设想的。实际上，我觉得根本不会变成这样！你想想，这些影像是用来干什么的？”
晓晓想了一下，“是用来陪伴我们的，特别是像黄老师说的，就是我们这种比较需要父母关爱的情况吧。”
“对呀。”浩哥一摊手，“这种影像只是拿来给人用的，你觉得他们真的还在吗？如果我们去世了，我们还会生成自己的影像和父母的影像继续玩这种把戏吗？到时候，一家人最多只能整整齐齐地躺在数据库里喽。”
“也许到时候会有新的技术呢……我妈妈这段时间很开心，她也有这段时间的回忆了，以后还有……是啊，以后会怎么样呢？”晓晓自顾自地问着。
小柯这时候一直没说话，他又一次打开虚拟影像系统，母亲的样子一瞬间出现在眼前。不过现在母亲的影像还没法和他做完整的交流，只是在保持一些基本的程序反应。
今天去研究所，小柯就是要把母亲的资料完整地上传上去，这之后，他也可以享受到母亲的陪伴了。
汽车遇到一个急转弯，孩子们都没坐稳，往座位旁倒了一下。
觉察到这一下颠簸，母亲的手一下子伸了过来。她还没有储存小柯妈妈的语言数据，只是沉默地保持着伸出手的姿势，眼中流露着关切的神情。
小柯一下子有点呆住了。下一刻，他实实在在地想要伸出手去，抓住母亲的手。透过车窗外冬日的阳光，既可以看到母亲的修长手指，还有食指上长着的几个老茧，又能清楚地感受到这手被光线穿透，在轻柔中只是虚幻地握着什么，但一下子更有无数的想法涌上心头。为什么要那么早离开？一个没了家的孩子，未来几十年该怎么过算好呢？在家人眼中，自己又是个怎样的人？
只有沉默，或者说，还有沉默。今天去了研究所以后，就连这份沉默也要消失了。自己将要听到的，到底是从各种资料集成的虚拟信号当中演化出的玄妙声音，还是心心念念十几年的母亲的话语？
他又拿出那个小金属盒，在阳光下看了看。没有什么特别的，看不出里面装着的东西什么样子，成色如何，也不知道生成的虚拟影像究竟是怎样的魔法。就像刚才他们之间的讨论，当今科技的发展，其实他们三个半大孩子又哪里懂？未来的事，又怎么有人说得清、看得透？
但是就在刚才，他发现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仿佛像是远航了这些年以后，恍然间看到了一点点地平线尽头的大地。他明白，无论多少次遇到这种事，母亲的虚拟影像都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试图扶住他不要摔倒。明明没办法真的握住小柯，明明只是虚像，但她一定会这么做的。这慈爱、年轻又虚幻的母亲。不知为何，自己如此信赖着这概率是百分之百，究竟是AI设定的功劳，还是母亲自己的本性？
一瞬间，两者重叠在了一起，就像两个完全相同动作的影子，他似乎觉得离母亲又近了些，心里一下子轻松起来，这些都没那么重要了。他向自己和朋友们默默说着，在心里说着，雪已经停了，不管春天还有多久到，冰还有多久化，不管能握住什么，要先伸出手去，就像母亲一样。先伸出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