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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故事(1)

2023-03-15 23:19 作者:木卫42  | 我要投稿

母亲满心期盼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的意识脉冲兴奋地搏动了一下。

长久以来,来自遥远第8象限的引力波巨浪一直令整片空间不得安宁。波动的源头位于120万光瞬之外的深空,在那个黑暗得万物都无法存活的深渊中,两只更加黑暗的巨兽在互相对峙着。那是两颗彼此绕行的、超大质量的原初黑洞,它们直接脱胎于大爆炸之后的暴胀时期,几乎与宇宙同寿。母亲虽然未曾亲身经历那段惊心动魄的历史,但是弥漫开来的时空震荡带来了足够的信息,为她复述远古的故事。

暴胀初期的宇宙估计仅有一枚陨石大小,其中充斥着此起彼伏的量子涨落,在这汹涌的涨落间,压强与温度极易攀升,而物质的密度也经历着剧烈的震荡。在这样小的婴儿宇宙之内,物质密度的简单波动便足以令局部区域的密度达到黑洞的形成条件,无数的原初黑洞由此诞生。这些黑洞大小不一,且质量都十分极端,或者极端微小,或者极端巨大,又或者——十分罕见地——成对的黑洞巨无霸紧挨着两两形成,第8象限的两只巨兽便是其中一对。

在亿亿亿亿万分之一的意识脉冲时间之内,陨石大小的宇宙膨胀到了如今规模的99.99%,短暂的暴胀时代就此终结。随着空间的膨胀与拉扯,物质被摊平了,宇宙内大部分的高密度区域也逐渐散开,但原初黑洞们却能保持稳定、存续至今,并被分散到了宇宙的各个角落。

尽管两只巨兽形成时紧挨着彼此,且高速环绕,但凭借暴胀时极速的空间拉扯,它们间的距离也被放大了,一度相距1光瞬之遥,绕行速度也相应慢了下来。但是巨兽的质量是如此之大,产生的引力使它们在绕行的同时不可避免地向彼此坠落。

这一切在母亲眼中都直观明了得多——巨大的质量造就了强烈的时空弯曲,从而形成了平坦空间之中塌陷的一个巨坑,两只巨兽各自盘踞巨坑一侧相对,并沿着坑的内壁缓慢爬行。那时候,鉴于它们在相去1光瞬的距离上绕行,其带来的影响也微乎其微,充其量向外吹送零星的一丝丝引力波波纹,对第8象限之外的世界而言这不算什么。

对母亲而言,那真是一段舒适宜居的、美好的童年时光。

然而,巨兽们毕竟在巨坑内壁上双双坠落,尽管很缓慢,但漫长的时间之后其效应便显现了出来。当两只巨兽的距离缩短至万分之一光瞬的时候,它们的速度也增大了超过一万倍,时空曲率本身在宇宙中稀松平常,但时空曲率的剧烈变动却是另外一回事了。巨兽的加速在自身周围引发了前所未有的时空震荡,而这成对的时空震荡经由彼此共鸣产生了正向反馈,演变为更加肆虐的引力场风暴。

两只巨兽正在逐渐合并成更大质量的超级黑洞,而引力波的巨大浪头则源源不断地向四面八方扩散,正以光速飞出第8象限,向整个宇宙传播开来。

正是这汹涌袭来的引力波浪潮,伴随了母亲整个苦难的少年。她再也没有可以长久依附的稳定居所,震荡带来的引力摄动干扰了所有的空间秩序,行星纷纷脱离轨道,坠入恒星的火海。她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穿行于星系之间,迎面扑来的引力波百般阻挠,令她寸步难行,她能做的唯有勉强在潮水的夹缝中随波逐流。她再也无暇聆听来自遥远深空的新闻故事,也无力研习源于古老时代的知识技艺,这加速了意识脉冲的退化,而丧失意识脉冲无异于生命的苟延残喘。

所幸的是,支撑母亲坚持下去的一丝希望尚存,那希望萌芽于200万光瞬之外的第1象限,在那里,一个曾经闪耀无比的双星系统正在走向生命的终点。

母亲目睹过不同年龄的星系,她知晓恒星的演化规律。恒星的一生就是物质不断向中心坠落的过程,尤其像那样一双质量超群的恒星。首先是氢元素的坠落,在中心累积起来的高温会触发核聚变反应,氢逐步在中心融合为氦,由此释放的能量也会开始与外围的重力抗衡,恒星进入暂时的稳定期。接着是氦元素的坠落,当中心的温度越升越高,氦也会相继被点燃,并在中心融合为碳和氧的灰烬,由此释放的能量再度与重力达到平衡时,恒星进入又一个稳定期。周而复始地,碳聚变为氖和镁,氧燃烧为硅和硫,最后都融合为铁,这时恒星的能量消耗殆尽。

这两颗恒星质量是如此之大,乃至最后的铁核仍将持续坠落,直至所有核外电子都紧密地贴合在一起,成为一颗白矮星。最后的坠落会比此前的更加猛烈,电子将被挤入铁的原子核中,与核内的质子结合为中子,原子核几乎解体,这时所有的物质开始疯狂坍缩,迅速在恒星中心形成一个仅由中子构成的极端致密的核心,靠着中子简并压来支撑自己,成为一颗中子星。

双星之中较年老的一颗早已走完自己的一生,它的中子星遗体仍旧陪伴在它较年轻的兄弟周围绕行。孤独的一颗中子星对第1象限之外的世界而言无足挂齿,但母亲知道,当双星都成为中子星之时,彼此的超级物质密度会掀起又一场时空曲率的震荡,并且随着两颗中子星的慢慢合并而愈演愈烈,最终,或许会爆发出足以比拟第8象限的引力波狂潮。

一个引力波波源会摧毁宇宙的时空秩序,然而在两个引力波波源的干涉作用之下,某些地方的时空秩序便会得以重建。

而就在刚才,双星之中余下的那一颗弟弟伴星终于走完了能量释放的全部旅程,它的巨大铁核开始往下坠落,奔向不可挽回的结局。

母亲满心期盼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的意识脉冲兴奋地搏动了一下。



本世界:来信

那是什么?我眼花了吗?

方星尘揉了揉眼睛,在心里问自己。她再次盯着引力波仪表盘,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仪表盘的读数有波动!

作为天文台“离”号子机的当值工程师,方星尘试图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八成是时空的杂讯,我们正在穿越两个恒星系的交界地带,出现信号噪点是正常的。

她这样对自己解释道,但显然站不住脚。她见过信号噪点,它们从来没有超过基线的10%,但是刚才这读数的波动足足高于基线的500%!

先别忙着下结论,读数已经降下来了,波动持续了大概1秒钟,之后便恢复到了基线水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信号噪点,无模式的、无规律的、随机发生的偶然。毕竟太极11号才刚刚启用一个月,要是早一些投入使用,收到的噪点可能更多呢。我们正在穿越奥尔特云,两个恒星系的交界地带,引力波信号本来就多变。

无论如何,最好的做法就是遵从标准操作流程,与天文台的其他当值人员联系,进行交叉确认。方星尘立刻抓起一旁的通讯器塞入耳中,一边熟练地调出引力波的日志,一边对着通讯器讲话,试图与“乾”号子机取得联系。

太极11号引力波天文台的名称十分令人困惑,直至今日,还有不少民众以为他们周围总共运行着11座引力波天文台,而事实上,它只是沿用了地球时代的一个引力波探测项目的名称和编号罢了。自离开地球至今为止,太极11号是各国联合斥资建造的唯一一座引力波天文台,而且在当前的资源条件下,人们也不可能造出第二座了。

太极11号的设计初衷是探测即使最微弱的引力波信号。它的工作原理与地球时代它的前身基本相同,在太空中放置若干激光发射源和反射镜,构成了一组巨大的干涉臂,如果引力波扫过整个系统,干涉臂的空间距离会发生改变,从而导致激光干涉条纹出现可观测的变化。太极11号改良了拓扑结构,激光源阵列被排列成了一个正八边形,各自被搭载于八个小型飞行器之中,这八个飞行器根据其方位分别被命名为“乾”、“坤”、“坎”、“离”、“震”、“巽”、“艮”、“兑”号子机。

这种遵循古老的八卦概念设计的结构带来了卓越的定位性能,子机之间两两配对,形成长度不一的干涉臂,经过光学修正之后,效果上等同于在空间的不同位置总共安放了168个激光干涉仪,可以帮助天文台以极高的精度确定引力波来源的方向与距离。而且对同一个引力波事件的多方位观测,也大大提升了天文台的容错能力,最大化地排除了单点错误和噪音干扰的可能性。

很快,方星尘从“乾”号、“坤”号和“坎”号子机收到了确认信息,证实了500%的引力波信号起伏,持续时间为850毫秒。信号的精确来源坐标还在汇总计算中,但大致位置是大犬座方向。

“来自我们身后……”方星尘口中默念着,那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也是“新家园”号飞船正努力逃离的方向。这意味着,事情真的发生了吗?

未必。波动信号只是孤立的点,如果真的来自太阳的话,信号模式应该会更加剧烈的。或许我该向上头反馈,读数的基线设置得过于敏感了。

方星尘试图保持乐观。毕竟,这是人类造出的最高精度、最灵敏的引力波天文台,但凡有些什么风吹草动,就都被放大成信号暴增了,人们确实得花上不少时日来对各项参数、阈值进行磨合与调优。

但另一方面,它必须表现得足够灵敏,大家都知道太阳的命运是什么,“新家园”号飞船必须要有能力去避免同样的命运,太极11号必须充当人类的哨兵。而现在哨兵正在尖叫,想到这里,方星尘又不由得悲观起来。

方星尘是在太空中出生并成长起来的新一代,“新家园”号飞船就是她认知的全部世界,对于那场曾经发生的大逃离,她只能从历史课本与父辈的口中了解事件的始末。迫使全体人类逃离地球的根本原因是太阳要被吞噬了,一颗游离在黄道面之外的自由黑洞闯入了太阳的引力范围,并最终会坠入太阳并将其摧毁。

如今,60年的航程过去了,从这个距离看去,地球早已隐没在夜空,昔日的太阳早已成为了一颗普通的、平静的、微弱的星。那里真的正在发生着可怕的毁灭吗?还是说,这一切只是人类的虚惊一场?这些质疑的声浪在新生一代之中尤其高涨,毕竟,当下的生活愈加艰难。这也是建造太极11号引力波天文台的其中一个动机,让处在奥尔特云中的人们能清晰精确地观测到遥远的太阳发生了什么。

就在方星尘盯着那颗名叫“太阳”的星星发呆时,她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起来,她感到大脑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挤压,渗出的脑浆一并带走了自己的意识。方星尘认得这感觉,它又来了,就在失去知觉的最后一瞬间,她用手轻抚着腹部,脑中净是闪现着各种矛盾的思维碎片……

她怀孕了。

在这样的一个逃难时代,资源的使用被严重收缩了,每个人的食物配给变得捉襟见肘,成年人尚且只能勉强维持基本的生存所需,更不要说腹中多出的胎儿了,那无疑会将母体的营养状况拉扯到极限。方星尘的昏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知道,这是自身血糖过低发出的警告信号。

方星尘是个理性的功利主义者,胎儿的出现并没有使她的生活质量变得更好,也就没有理由留下来了。况且,基于总体幸福最大化的原则,如果母体持续虚弱下去,对胎儿也是致命的,那样对双方都没有好处。所以,她必须找个医生,趁一切都还不算太晚,将胎儿取出来,结束这种窃取养分的寄生关系。她相信,这是在这个最坏的时代最好的选择。

直到方星尘听到了胎儿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的声音从仪器里传出来,短促而有力,仿佛来自肚皮下面的敲门声,迫不及待地向外界传递着生命的讯息。方星尘第一次体验到了与那个声音的连结,以至于不需要仪器也能清楚地听到它,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科学常识上的不可能。但是,她就是能听见——噗通噗通——如同一种挥之不去的背景——噗通噗通——背景是最不引人注意的——噗通噗通——除非它突然消失。

方星尘再也不希望它消失了。

警报声?发生什么事了?我得睁开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星尘从昏阙中被惊醒,“离”号子机的舱内响起了持续不断的警报声。她努力地睁开双眼,恢复着意识,并试图理解警报声的来源。

“那是什么……”方星尘忽然喃喃低语道,接着以一种惊恐的语气重复着,“那是什么?!”她的目光盯着引力波仪表盘。

事实上,每个子机的仪器所记录的总数据量是十分巨大的,共有成百上千个数据通道,对应不同的监视器部件,分别具有不同的物理或技术含义,想要快速整合与理解这些数据是不可能的。但是通过对数据进行粗粒度的实时采样,仪表盘可以获得一些低精度的引力波指标,使人们可以实时监控引力波的大致强度。

现在,在仪表盘上,那条波形曲线刚走过了一段水平的基线,突然仿佛遭遇了一面陡峭的悬崖一般,笔直地上升,这上升的势头强劲,直至撞到了某个上限,波形曲线便一直停留在那个上限上,继续水平地往前爬行。方星尘知道,那个上限就是系统设置的默认束缚器,负责将信号的收集控制在一个合理的强度范围内,以节省资源消耗。束缚上限源自经验,那是一个不论在何种场景下都不可能达到的引力波强度。然而此时此刻,波形曲线正在试图突破这个上限,并顽固地持续着。

我要立刻提交申请,请求放宽束缚器的限制,否则我们会丢失信号的真实信息。

这时,方星尘收到了来自其他7台子机的询问,他们也都看到了同样的波形。引力波信号的来源跟之前是一致的,大犬座方向。

谁还敢说这是噪点呢?

方星尘脸色凝重地沉默着,盯着居高不下的波形图,心中仿佛有一个沉重的钟摆在读秒,无情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一秒,两秒,三秒……每一下都是一段长得难以忍受的煎熬,而波形图依然居高不下。

那么这是什么呢?

每台子机对发生的事情都完全没有头绪,此时此刻,任何未经核实的观点陈述都只会加剧紧张的气氛,所以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各自安静地查看每一个数据通道的日志,尝试理解问题的根源。一秒,两秒,三秒……引力波的曲线继续无声地沿着那个上限爬行,拉出了一条绝对水平的轨迹,仿佛来自一颗已停止跳动的绝望的心脏。

它不是我们见过的任何波源,它太近了。

方星尘挑选了一些不经过束缚器的数据通道,得到了一些样本,她对比了数据库里有史以来人类探测到的所有引力波源的数据,从1.3亿光年外的长蛇座到170亿光年外的凤凰座,没有搜索到匹配的波纹特征,甚至连基本的相似都没有。

其实从那么高的引力波强度就能推测出来,波源距离应该不超过10光年,而且引力波的频率极高。10光年之内唯一的大质量天体,太阳系中还能有谁呢?

方星尘用手掌护着腹部,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想象着那个大质量的一部分已经被吸积作用撕扯进了黑洞,两者之间高速的旋转才产生了高频引力波。那也意味着,这是对人类命运的最终宣判,彻底封死了人类重返地球的退路。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离”号子机收到了一则消息,那是一份广播给所有子机的引力波分析报告,里面包括了对8个子机总共168个激光干涉仪的数据汇总计算之后的精确引力波参数。方星尘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当她看到报告概要的第一句时,依然打了一个寒颤。

上面写着——“GWX880111号引力波事件之源头已确认,它来自太阳,黑洞与太阳的碰撞正在发生。”

方星尘的心跳急速加快了,她想回头再看一眼舷窗外的那颗星星,但目光还没来得及从众多繁星中辨识出它,她已经感到了溺水的压迫感,像被一只大手用力地拽入了黑暗的水底,又一次失去了知觉……



峰世界:延续

雪儿当了大半辈子的保育员,瓦布是她照料过的孩子之中她最喜欢的一个。

孩子们管她们叫老师。作为一份工作,照料孩子可以是很忙碌、也可以是很清闲的。荣星季到来的时候,自然就会出现婴儿潮,一大批的宝宝相继降生,接连不断地被送到保育院来。那时候,屋子里满地都是到处乱爬的小家伙们,她们的胃口很大,似乎永远填不饱,她们的嗓门更大,力气永远使不完,那是最吵闹的日子,也是保育员们最辛苦的日子。而到了枯星季的时候,孩子们的数量就只会往下走了,因为小家伙们一个一个地陆续长大,并纷纷离开,同时也不会再有新的宝宝补充进来。那时候的保育员们轻松得多,毕竟,同时照看的孩子越来越少了,而且大孩子往往比小孩子容易哄。

现在是枯星季的尾巴,瓦布成为了保育院里最后的孩子。从小开始,瓦布就习惯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每隔一段时间,平时一起玩耍的一些大孩子就会消失不见,再也不回来了。一般的小孩子都会问大孩子们去哪儿了,老师就会解释说她们长大了,毕业了。但瓦布会笑着对老师说:“别伤心,她们会再回来的!”这句天真烂漫的童言在大人听起来赋有别的意义,包括雪儿在内的许多老师都会不自觉地落泪的。

当然,雪儿清楚地明白,不论忙碌还是清闲,一名合格保育员最重要的素养是——懂得及时抽离。

雪儿经手的第一个孩子就已经教会了她这一点。那个小不点儿交到雪儿手上的时候还是一团软糯软糯的肉球,初出茅庐的雪儿遵循着训练手册,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可那个宝宝一点都不好对付,她醒着的时候成天哭个没完,哭累了就躺在雪儿怀里睡着,一旦被放回床上就登时又哭起来,雪儿只好一刻不停地抱着她,这一度令雪儿头痛不已。后来,雪儿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大太阳”,因为她的哭声就像荣星季的太阳一样气势汹汹。小宝宝听到这个名字时立刻止住了哭闹,并开始盯着雪儿发出了“咕咕咕”的笑声。雪儿的心在那一刻便融化了,她将“大太阳”紧紧揽入怀中,蹭着那肉乎乎的小脸,逗出了更多的“咕咕咕”的笑声。

那之后,雪儿成为了“大太阳”最喜欢的保育员,只有跟雪儿在一起时,“大太阳”才笑得特别开心。而雪儿也对这可爱的宝宝投入了妈妈一般的悉心照料,陪着她学会了翻身、爬行和走路,看着她摔倒、哭泣又站起,小不点儿一天天地长高成为大孩子,从以前的牙牙学语慢慢地变得口齿伶俐。直到有一天,“大太阳”跟雪儿挥了挥手,与这个保育院说了再见。

雪儿失落地目送着那个昔日的小肉球、如今的大孩子活蹦乱跳的背影,久久无法释怀。有一天雪儿突然失神了,习惯性地把别的宝宝叫成了“大太阳”,她顿时自觉失礼,却也终于恍然大悟。保育员对宝宝的用心与喜爱无可厚非,但切记要适可而止,并要及时抽离,过分的情感投射无论对谁都是不公平的。

今天,跟往常一样,雪儿牵着瓦布来到花园里上户外观察课,但瓦布今天特别地充满期待,因为天气预报说,荣星季今天就要到来了。

“什么时候开始呀?”瓦布指着天上的太阳,一脸认真地问。

“我们耐心等一下。”雪儿回答,“但是,你得知道,天气预报也不总是准的。”

瓦布低下了头,小声嘟囔着:“我不喜欢小太阳。”

“为什么呢?”雪儿故作吃惊地问。

“小太阳一点劲都没有,大太阳才漂亮哪!”瓦布激动地喊道。

“你又没见过大太阳。”雪儿笑着说,“小太阳多舒服呀,大太阳可是要凶猛千百倍的!你身子那么小,能吃得消吗?”

“我已经长大了。”瓦布信誓旦旦地反驳。

“给老师看看你的鳞片,都长齐了吗?”

瓦布立刻站了起来,自豪地伸展着四肢,手舞足蹈,浅蓝色的鳞片已经铺满了全身的肌肤,虽然鳞片瘦小而单薄,但是它们致密地整齐排列着,透出的光亮色泽令雪儿羡慕不已,那是充满朝气与活力的生命的色泽。

“都长好啦。”瓦布说着,凑到雪儿面前,伸出手臂,“给你摸摸。”

雪儿轻轻地抚摸着瓦布的手臂,暗自感叹造物主的神奇。宝宝们在荣星季期间降生,她们幼小的身子光溜溜、软绵绵的,根本无力承受大太阳带来的强烈冲击,但却刚好迎来日光温和的枯星季,在此期间,宝宝们逐渐长出了抵御烈日的全身鳞片,做好了拥抱下一个荣星季的准备。这天地的循环和生命的运转按部就班,井然有序。

瓦布也有样学样,伸出小手去摸了摸雪儿的手臂,“咕咕咕”地笑着。雪儿的鳞片圆润宽大,也坚硬得多,呈现黯淡的深蓝色,同时布满了岁月留下的侵蚀与磨损的不规则纹路。当瓦布的手在上面滑过时,有三三两两的鳞片居然从雪儿的手臂上脱落,飘散在地上。

“你怎么啦,老师?”瓦布吓了一跳,大声惊叫起来。

雪儿不慌不忙地示意瓦布不用紧张,温柔地说:“老师要生宝宝了,所以老师的身体正在为宝宝的到来做准备呢。”

“宝宝在哪儿呢?我想看。”瓦布迫切地问道。

雪儿伸出右手递给瓦布,慢慢地张开手掌,手掌心如同一朵鲜花盛开了,从花瓣正中央升腾起一个胎儿的肉球,那个肉球正在不停地蠕动着,已经能勉强辨认出头部与四肢了。

“宝宝!”瓦布开心地叫着,充满好奇地端详着雪儿手心的胎儿,“她好丑呀。”

“那老师好看吗?”雪儿反问。

“好看。”瓦布点点头。

“宝宝还需要一些时间来长大,经过荣星季,到她出生的时候,她会变得跟老师一样好看的。”雪儿耐心地解释道。

“为什么?”瓦布追问。

“因为她是老师的宝宝呀,老师的宝宝自然就会长得和老师一模一样。”雪儿又补充道,“就像……瓦布跟你的妈妈长得一模一样。”

“为什么?”瓦布继续追问。

“因为这就是生物繁衍后代的原理呀,妈妈用自己的样子复制出小孩的样子。”雪儿继续解释。

“为什么?”瓦布不依不饶。

“呃……”雪儿被这无止尽的刨根究底弄得哭笑不得,决定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追问链,于是一本正经地告诉瓦布:“每一个人身体里面的细胞中都含有遗传物质,它们决定了每个人长什么样子,老师怀上宝宝的时候,会把这些遗传物质全部地、精确地复制给宝宝,变成宝宝的遗传物质,那就意味着,宝宝长大了就会变得跟妈妈一模一样。”

这些深奥的术语显然已经令瓦布失去了对本话题的专注,她的小脑袋瓜轻而易举地掠过了这个问题与回答,直接跳转到了新的话题上去:“那……大太阳什么时候出来呀?”

她们又等了一会儿,等到天气预报预测的时间早已过去了,雪儿才拉起瓦布的手,说:“看来今天大太阳不会来了,我们先回去吧,别难过,下次预报我们还有机会的。”说完她们便走了。

天气预报对荣星季的第二次预测时间在三天之后,雪儿如约地带着瓦布再次来到了花园里。雪儿明白,这对瓦布来说意义非凡,毕竟,这将是她自出生以来亲眼看到的第一次大太阳,要知道,每一个小孩子都会被那个场面震撼的。同时,雪儿也明白,这对自己来说更加至关重要。

雪儿的鳞片开始大面积掉落了,她的身上因此而形成了颜色深浅不一的斑驳纹理,这是孕妇特有的妊娠期纹理。雪儿刚开始还一片片地数着缺失的鳞片,现在已经数不过来了。这些坚硬的鳞片保护了自己大半辈子免遭强光与烈日的暴晒,如今却成为了胎儿生长的阻碍。生命的孕育是个难以捉摸的神秘设计,荣星季时太阳变得狂躁不安,但它抛射出的大量化学元素和营养物质却是胎儿赖以生长的必需材料来源,所以,孕妇褪去全身鳞片,露出血肉之躯,在大太阳的沐浴之下汲取生命的甘霖,直至新生儿来到世间。

雪儿对掌心的胎儿满怀期待,有时她甚至苦于无人分享其中的喜悦,造物主似乎有意将此种体验托付个人专属,要是有另一个好友一同经历生育的美妙,那该有多好!

“看来今天大太阳不会来了,我们先回去吧。”最终,雪儿又一次拉起失望的瓦布,离开了花园。

“大太阳该不会再也不来了吧?”瓦布总是时不时地跑到窗前,呆呆地望着天空,然后自言自语。

雪儿摸着她的头,也忧心忡忡地望着天空。在雪儿的记忆中,天气预报的误差是从来不会超过一天的,这一次确实太奇怪了。但雪儿依然坚定地对瓦布说:“它会来的。”

就在三天之后,在毫无预报的情况下,它突然到来了。正在午睡的瓦布被雪儿大声地叫醒,还没等瓦布清醒过来,她已经被抱着冲出房间,来到了花园里。

瓦布以为自己掉入了一池烧好的热水之中!她的全身被一股热浪紧紧包裹起来,吓得她大哭起来,不由的缩成一团,狠狠地抱着雪儿。雪儿一边安抚她,一边慢慢地将她放到地上,鼓励她去感受阳光下的一切。瓦布这才发现,这突如其来的热浪并没有那么骇人,身体习惯之后,她只觉得酥酥麻麻的,于是她勇敢地放开雪儿,开始自顾自地探索起来。瓦布很快破涕为笑,兴奋地张开双臂在花园里跑个不停,她身上浅蓝色的鳞片在大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下雨啦!”瓦布大叫。她感到不断有一股热流从天上掉下来,落到自己的身上,她以为这是雨,其实那是荣星季时太阳抛射出的粒子流。

“瓦布,你找到大太阳了吗?”雪儿问。

瓦布停下了脚步,她试图抬头看看日思夜想的大太阳究竟长什么样子,但她根本做不到,太阳仿佛射出了无数把利剑,瞬间把她的目光击退了,她下意识地举高了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在以往,瓦布用这双眼睛无数次地注视过小太阳的轮廓,但此时,即使是从指缝中窥视,大太阳的一丝光芒也足以灼烧得瓦布眼睛生疼。

“我找到大太阳啦!”瓦布举起手,指着空中的太阳叫着,接着又开始不停地跑起来,发出了“咕咕咕”的笑声,“荣星季来啦!”

雪儿也被这孩子的欢呼雀跃声感染了,她也在花园中张开双臂舞动起来,最后筋疲力尽地躺倒在草地上,尽情呼吸着阳光带来的充满温度的空气。这时,雪儿身上星星点点的最后几丛鳞片全部掉落了,露出了柔软光滑的蓝色肌肤。肌肤之上错落地分布着一颗一颗白色的圆形小点,那是她与生俱来的胎记,像极了枯星季时冬天的雪。



谷世界:辩论

世界树的尽头到了,前面再没有路,捣蛋鬼和硬骨头两个人都大口喘着气,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向了头顶的太阳。

“我看你得休息一下,别逞强。”捣蛋鬼用讥讽的语气,笑着跟对方说。

“别废话!”硬骨头不耐烦地回应道,“我没有时间陪你浪费,你自己休息个够,我要向上爬了。”说完便开始将藤蔓绑到自己的身上。

捣蛋鬼心知肚明,两人所剩的时间都不多了,身体衰老的迹象日益明显,重铸迫在眉睫,但是在那之前,两人却有个共同的心愿未了,那正是此次远征的目的所在。捣蛋鬼也跟着从世界树中扯出一条藤蔓,在自己的腰上绑紧,然后双脚一蹬地,追上硬骨头,摇着尾巴向天上的太阳游去。

“硬骨头,说实话,我个人很尊敬你,毕竟,你是万有斥力的发现者。”捣蛋鬼依然保持微笑。

这是众所周知的,凭借万有斥力定律的成功揭示,硬骨头顺利进入了科学院,并且当选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院长,那时候,捣蛋鬼还默默无闻呢。

“哈哈!”硬骨头瞥了对方一眼,“听到你又重新承认了万有斥力,我可是受宠若惊!”

“否则谁还有更好的理论解释我们此刻的逆流而上呢?”捣蛋鬼说着,一刻不停地匀速摇动着尾巴,一旦稍微慢了些,头顶太阳所产生的巨大斥力就会轻而易举地将其推离,摁回到世界树上去。

“很好,坦白认错吧,在你我重铸之前向真理认错,那样的话,我就会宽恕多年以来你在科学院对我的众多无礼冒犯。”硬骨头有些趾高气昂。

这也是众所周知的,在科学院的众多同僚之中,捣蛋鬼向来热衷于挑战硬骨头的权威,有好几次双方都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起初,捣蛋鬼提出了对万有斥力在工程学应用上的质疑,这些都分别被硬骨头一一驳回并成功消除了;后来,捣蛋鬼又开始在基础理论框架上与硬骨头唱反调,再度闹得沸沸扬扬。

“向真理认错?不不不,我正是在为真理辩护。”捣蛋鬼坦然地说,“万有斥力理论确实在我们的世界得到了完美的验证,对此我已毫无疑义。我所反对的,是你将它上升到放诸宇宙皆准的地位上去。”

“顽固的老骨头,又来了,你又想继续编造你那可笑的什么引力理论!”

“有何不可呢?”捣蛋鬼说,“承认吧,你我都是物理学家,你看过我的方程组,仅仅把斥力的正负号对调一下,整个推导过程依然是成立的、自洽的,只不过由此推导出来的世界并不是由万有斥力来主宰,而是万有引力……”

“那是无稽之谈,我拒绝相信这个宇宙中会存在万有引力的世界。”硬骨头打断了对方。

“抛开你那无聊的院长的自尊心,还有什么科学限制能阻碍那样一个世界的存在呢?”

硬骨头的心被彻底刺痛了,尾巴一转游到对方面前,指着头顶的太阳,问:“老糊涂,你是不是早把恒星的运行机制给忘了?”

“虽然我的记忆堆开始衰老了,但这些重要的知识我还是记得的。”捣蛋鬼回答,同时也是为了巩固自己的记忆堆,“恒星是一颗拥有巨大质量的白洞,物质与光从白洞中源源不断地喷射而出。”

“完全正确!”硬骨头说,“只有万有斥力才能解释恒星的运行机制,而在一个引力主宰的世界里,所有物质都聚拢在一起,这样的世界会马上坍塌,根本无法稳定存续,甚至连最基本的恒星都没有办法形成。没有恒星,就没有生命,这是一个充满黑暗与死亡的、没有意义的假想世界。”

“随你怎么说……”捣蛋鬼一时无言以对,因为目前自己仍然没有拿出一个可信的、引力世界下的恒星模型,“我的后代会替我完成万有引力的研究的。”

“我的后代会替我捍卫万有斥力的地位的。”硬骨头骄傲地回应。

两人的后代。双方都在心里纠正道。

虽然很矛盾,但个人的恩怨相比于目的更高的生命延续来说,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从来都是如此。生命的孕育是个难以捉摸的神秘设计,记忆堆能够存储知识与往事,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知识会消退,往事会飘散,记忆堆会衰老,当两名个体进行重铸,双方的记忆堆将会融合,各自贡献出一半的记忆,构成新的记忆堆,进而构成新的生命体。后代将继承上一代的一半知识与往事,并在此基础上继续堆叠。

捣蛋鬼很怀疑,两个水火不容的记忆堆能够和平共处吗?捣蛋鬼拼命地在自己过往的记忆中找寻先例,但是衰老已经让很多陈年往事都模糊了,捣蛋鬼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自己的上几代先祖好像也曾互为仇敌,但之后就不记得了。如此看来,自己与硬骨头的记忆堆应该也能顺利融合吧,毕竟,自己的理论体系要传承下去,单凭一半的记忆堆是不够的,硬骨头的学识与专业素养是捣蛋鬼见过的最卓越的。自己别无选择。

硬骨头也曾犹豫过很多次,与这名难缠的对手一起重铸真的明智吗?当无数的人选在自己的脑中一一掠过之后,硬骨头终于无奈地承认,科学院里的其他人全都是废物!这些人的资质都太平庸了,如果与这些无名之辈重铸,那么自己的后代将继承多么匮乏的知识与眼界,将要重新花费多少额外的时间才能触及先辈们曾经到达的高峰!诚然,捣蛋鬼不识抬举,狂妄自大,胡言乱语,但是不可否认的,这是科学院中唯一配与自己争论的最杰出的学者。自己别无选择。

此时,两人已经游出世界树很远的距离了,从脚下望去,宏伟繁盛的世界树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点,两条藤蔓从脚底那个遥远的小点延伸上来,缠绕在两人的腰间,成为两人与所知世界之间的唯一联系,也是两人的救命绳索,以防不测跌落到世界树外面去。

“我喘不上气了!”捣蛋鬼艰难地呼吸着,脸色痛苦地抱怨着。

“没用的老东西!”硬骨头口头上数落着对方,但是自己也并没有比对方好多少,“哎,越靠近太阳,气压越低,我看,我们差不多到极限了。”

太阳是万物的源泉。一切化学元素从那个白洞的奇点之中喷涌而出,随着万有斥力弥漫到整个宇宙的空间中,形成了一锅物质的浓汤。就在这营养丰富的浓汤之中,诞生了最初的生命,但那些远古生命只能在恒星的相互斥力之间不断漂流。漫长的岁月之后,世界树形成了,带来了与恒星的斥力相抗衡的力量,同样漫长的岁月之后,世界树上出现了更高级的生命,包括人类在内的这些生命终于可以稳定地依附于同一个太阳繁衍生息。

捣蛋鬼抬起头,迎面朝向太阳,一边用尽全力摆动尾巴维持着平衡,一边凝视着这颗神圣的星星,点点头说:“到极限了……我的心愿也圆满了……”

能够在重铸之前,在最近的距离亲眼看一看太阳,这是所有物理学家毕生的夙愿。

硬骨头看了一眼对方,自顾自地继续往前游了游,直到确定对方再无力气跟上来,自己是此行距离太阳更接近的那一位优胜者之后,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心愿也圆满了……”

“哎哟!”这时捣蛋鬼大叫,“是太阳风,打到我的身上真疼啊!”接着捣蛋鬼突然安静了,若有所思地盯着被太阳风拍打的手掌,然后突然眉飞色舞地叫道:“我知道啦!万有引力!恒星!我知道啦……”这时捣蛋鬼耗尽了所有力气,两眼一黑晕了过去,并往后一倒,向世界树坠落。

“喂!捣蛋鬼!”硬骨头看在眼里,立即喊道,可是对方完全失去了意识,根本无动于衷。

硬骨头匆匆抬头看了一眼太阳,心中充满了骂人的语句,自己千里迢迢来到这里,还没来得及与太阳好好作别呢!但仅仅用了一眨眼的功夫,选择与取舍就已经做好了,因为如果捣蛋鬼没了命,重铸也就没有意义了。

硬骨头不甘心地将目光从太阳收回,扭过身去,用力一甩尾巴,沿着坠落的轨迹向捣蛋鬼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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