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十九
1775年6月2日
数月之后，看着希尔薇委屈哭泣的脸庞，我在两个月前绝不会认为未来的某一天她对我竟是如此的重要。
黑斑瘟疫们成团地在林中横冲直撞，无时不刻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右腿绷带渗出点点殷红，该死，跑的太快伤口崩开了吗？彻骨疼痛已随时间消弭了七八，甚至有些失去了知觉。显得双腿有些不协调。
“希尔薇！听得到吗！你在哪！”突然地眼前光景迅速上挑，我被树林中攀来爬去藤蔓绊倒了，我发誓有一天绝对会烧了这片该死的林子。
而导致这一切的，全是我的失误。
如往常般的，希尔薇与我经初晨至晌午约半天的劳累，采了比预计多了两倍的药草。我苦笑于希尔薇对每种药草的辨识度，许多隐秘的地方都躲不过她的眼睛。不过有好几次她差点因为采药而落入了猎人用来捕兽的陷阱。
枝叶摩挲投下斑驳树影，和着入夏充斥暖意的微风，构成了午后的安详宁静。
远处是山峰，山顶雾霭缭绕，隐隐能从那看出一幢高大的尖顶房子。说起来洛妲萝老太已狠久不来了，也许已经去世了吧，真不知道葛尔芬院长会怎么想。
困意上涌，身旁希尔薇早就沉沉睡去，视线明灭之际，不远处的林间闪烁着幽幽银光，那像极了书中描述的一种奇花。于是我去了。却掉进了一个深坑。哪怕我匆忙间用手护住了头，却也因巨大的撞击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无法忽视的疼痛自腿部传来，直直刺上头颅，我惊醒，一个巨型捕兽夹死死地咬住了我的右腿。掏出怀表，指针构成了一个完美的九十度，已经是下午三刻！我整整昏迷了两小时二十分钟！
“希尔薇！”我大喊着，希望她不会因为我的突然消失而害怕提前离开。奋力从喉中挤出几个字，脑内的阵阵眩晕与身体的空乏无力无一不说明了现在状况的糟糕。
风吹叶落水流虫鸣，却没有任何一声答复。
她应该回家了吧。
天空缩成圆圆的一角，我开始感慨是哪个“老猎户”挖了这么深的坑，这个坑是抓野猪的，因此留有上去的凹槽。废了一番功夫沿着凹槽爬了上去，我已是双眼发黑，探出手一把抓住那颗草，真是让我吃了点亏啊。
意识不清下我给自己包扎了伤口，上了药，缓了好一阵才从天旋地转的黑色光晕中脱身。树下码着药箱和药篓，用来铺在地上的野餐布皱起。我突然意识到了问题。因为希尔薇绝不会犯如此低级错误。
忍痛思索着每一个细节，我先去了趟护林人老埃德那里，却一无所获。如果是野兽冲出无疑会打翻药篓，那么只能是人为原因了，只不过谁会对如此一个无权无钱无地位的小女孩下手呢？估计最终目的也会是我吧。倘若希尔薇被抓，定会大喊大叫，哪怕我因昏迷听不到，她也会留下些许线索，然而现场根本没有任何痕迹。
我只能推断出，那是个用毒的。
镇子上的每一扇门都被我敲遍了，仍一无所获，又浪费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心底的淡定没有经住时间的撕咬，我焦虑了。万分担忧化作撑起背脊去寻找的动力。
右腿在逐渐僵硬，脑内又渐渐泛起雾气。无形之中我竟不顾伤势的寻找希尔薇找了第三个小时。我犹豫了，我好像从以前开始就很讨厌这种无意义的行为吧。如果现在有一张大床，我绝对会扑上去撒手一切吧。
虚浮的脚步踏出令人腹内翻涌的韵律。值得吗？如一个五角列柱的高大穹顶，围有空旷死寂的无光之室，飘荡着如此话语。我深切认知到如今状况的糟糕，却违背常理的寻找。如一个孤魂般漂流着。融于骨子里的卑微自尊让我不想拜托他人。
值得吗？
声音幻化波澜直涌胸腔。
却在瞬间的恍惚下，浮于耳畔的音浪飘飞，迟滞的脚步未停。
途中皮尔那加入了，只因他几个大步过来盖住我肩膀时，我回了句：“叫人，找希尔薇。”他比我擅长交际，因此当我到林前，已聚集了一帮镇民。拿着火把，提着煤油灯。这样就不算求助了吧。
镇子上没有就去林中，林中没有就只有山上。
“菲尔迅，你看起来很不好。”皮尔那跟在我身边。担忧地望向我。
“去掉看起来。”我扶住了一旁的树。
“我喝了药了，没事，你去那边找。”皮尔那眼中的担忧令我心头一暖，却也因此，让我更愿意亲自寻到女孩，这样也许可以弥补错误。于是我强打精神状若无事，见其走远才倚在树旁深吸口气又浅浅呼出。树影在我眼中无一常形，扭曲地摇曳着身姿，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吗，看来得加快步伐了。
我何时如此狼狈了？摔倒爬起后紧接盛怒的便是这般消极的想法。我很庆幸还有多余的精力思考这些有的没的。
太阳归寂，沿途投下片片流火，燃起了重重的云。
“希尔......薇！”我将残存的火苗点起，让它飘向山顶，那栋云缭雾绕的尖顶房子。我期待，不，我渴求着，你就在那里。
火日逆轨，流云倒退，中午时分。
希尔薇被几声呐喊叫醒，刚要去寻找源头，却闻到一股异香，随即失去了意识。
温柔的抚弄让女孩悠悠转醒，随即看到一个陌生的长袍老妪笑吟吟的坐在藤椅上，而自己则躺到了她身边的床上，本能的害怕让她退缩，老太的暖意也随之消散在了半空中。
“想不到啊，斯特尔德运气倒是不错，他要是早生个几十年，我的家也就不至于只剩下这么个空壳子咯。”老太拄起拐杖，背过身去轻咳几句，却没有收住，直至要将自己的肺咳出去时，希尔薇起身轻抚了老太的背。她并未多想，深埋在骨子里对万物的恐惧没有抵过单纯的温和。
许是生理的躁动被轻轻拂去，又或是已经没什么可以再咳的了。老妪凝望着希尔薇的脸，干枯瘦小如雀爪的手指点在了女孩脸上的狰狞。
一根早已逝去水润的手指抚摸着同样干硬刺手的伤疤。女孩在老妪眼中看到的光晕令一直想要逃避的心为之一顿，任由那根骨节分明的食指一遍又一遍的划过。
片刻的迟疑不代表女孩可以放下心来任其摆弄，出于不知何时起对病人的关切之心被不安和谨慎包围，希尔薇想要退走，却发现双腿乏力，根本提不起哪怕一丝力气，这让她一度认为自己的腿已经没用了，氤氲水汽在双瞳弥漫，可她也知道现在哭不会对事物走向有任何改变，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好透过望着墙上及天花板的多彩壁画。
她不知道这位就是洛妲萝，就是先生所说，偶尔会去讨杯茶并问问镇子现状的那位女士。她是一个深居简出的信徒。而她的教派已经在几十年前毁去。
老太端来牛奶和饼干，兀自吃了起来。“尝尝吧，几十年前这个味道可招人喜欢了。”老人无视了希尔薇的拘谨，无视了女孩戒备的目光独自说着陈年旧事。
“丫头，我不是很喜欢讲故事，不过我喜欢你可喜欢的很啊，你就当打发时间了。反正斯特尔德那个小子一时半会儿也找不上来。”
对于面前散发着苦侃叶味道老太所讲的故事，女孩并无多大兴趣，只因她有很多地方听不懂，比如宗教改革，统一教派，除当今教派的所有信仰都是旁门左道之类的。
不过占大多数的还是一个叫葛尔芬的人，在女孩眼中，老太每次讲到他时总会双眼放光，仿佛重返了青葱岁月。讲着讲着流下了泪。最后只是破口大骂葛尔芬不是人。
“说是异教徒，究竟谁居心叵测谁心里清楚！咳咳咳咳......”老太本苍白的面色血气翻涌，忙喝了两口牛奶才压下去。
“丫头，人生也就这么长，还是别被这个无耻的世界束缚了好啊。”见女孩满眼担忧，她说道。
“如果那个人不肯跟你走，你就把他打昏，直接绑走，不然省的那么些麻烦。”
然而当女孩认为面前喝醉一般撒酒疯的老妪只是和普通镇民一般时，老太却颤颤巍巍的掏出一把冰锥，寒光四射，与持有它的主人完全不相符。
女孩想逃但是根本逃不掉，死亡的恐惧蔓延，盯着那尖锐的锋芒，她根本无法不去猜测那件利器将会以什么方式捅死自己。
“走吧，都走吧，丫头，你可别怪我。只有用它捅穿你的心脏，你的灵魂才会解脱，恶魔普尔索拉尔现如今紧紧依附在你的身上，就让我来给你解脱吧。”绽彩的琉璃窗发出阵阵呜鸣，仿佛也在为即将发生的事情报悲。
人总是会在临死之际瞬间想到许多事情。希尔薇也是，在老太仪式般作舞挥舞冰锥时，她知道，她如何也活不下去了，那么她活到现在都有什么意义呢？女孩想着。
自有记忆开始就一直活在了灰色阴影中，和其它同龄人一样，“它们”受着这样或那样的折磨，不过她比“它们”幸运了不知多少，遇见了她的妈妈。可是某一天她死了，女孩感受到比往日更甚的痛苦。甚至要将她淹没，把她磨灭掉。她随波逐流了，如果不是妈妈死前的嘱托，她早已被这黑压压的浪潮拍碎，冲散。
直到一个人出现，将它变成了她。
想到这里，希尔薇突然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了，毕竟自己已经有了这么多，太贪心总是不好的。就这样死去也许不错。她想着。在醒来后第一次正视起了老妪。
她笑了。她无时不刻想要解脱，却发现在无声无息中，在孤寂僻静的无光土壤的角落悄悄地生长着一株花朵。这朵花已足够成为她想活下去而并非苟活下去的理由。不过她已经满足了。她取下了那朵花，将她栽在心间，栽在无垠的寒夜中，这一刻她才真正感受到了温暖，却不知道这种温暖一直在她心底，发芽，开花。
女孩的眼神澄澈，不带有任何早已被融于骨子里的悲伤，她只是笑盈盈的看着老太。
老妪停止了动作，握着冰锥的手不住颤抖，她确实震惊了。女孩的眼神让她想起了那天下午。她可以对自己的信仰发誓，她年轻时也曾有如此眼神。正教的一位少年曾与她许下誓言，认为爱情对每个人是公正平等的，因此不会有种族，信仰之分。不过她忽视了时间的力量。
屋内的古钟奏响走调的乐章，老妪想起年轻时和其他同伴一起吟诵圣歌，四处游历归来时，钟声可比现在这个美妙太多了。
手上的冰锥悄然落下，在地上哐哐弹了几下，滚到了一旁。属于她的那个时代彻底落幕。
老妪已经没有了任何想法，她不想再让面前的女孩受到和她那时一样的苦痛，哪怕她没有猜对任何一点。
当女孩已经可以自如控制双腿，想要逃走时。窗外泛进橙红日光，无不昭示着日暮的降临。而屋外响起了一个沙哑的声音。
“希尔薇！”
我完全不知道凭借着什么支撑到山顶的，真是荒唐，现在已经有点看不清东西了。如果洛妲萝老太这里也没有的话......我不敢想象。
眼前就是云杉木门。
“嘿，斯特尔德这小子跑的还真快，你的腿已经能动了吧，出去吧，别让人家等着急了。”她的这番话语只是让迷惑的希尔薇更不解，却也来不及想要离开这里，通向那扇云杉木门。
门内那个脚步声，果然是......希尔薇吗？真是不让人放心。一会她会叫别人来吧，实在是坚持不住了。
门开了。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探出手，摸了摸女孩的头。总算啊，也不白费我的力气。
“以后，别再......走丢了，真的......很让人担心知道吗？”话毕我就晕了过去。
她绝对会着急吧。女孩扑在我怀里，这是我失去意识前最后的画面。
“别哭了丫头，斯特尔德这小子我清楚得很，不做没有完全把握的事儿，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几个月我看他好像犯了很多低级错误啊。”老妪似笑非笑的看着女孩。
“还有，告诉斯特尔德，你身上的埃斯特提拉花，可绝对不是什么坏东西。只有那些没有内涵的人才会忽略它的故事而直接去用，要想知道更多，让这小子醒了自己去屋子里找吧。我累了”洛妲萝不知何时又捡起了冰锥，眼中流转着的有曾经的无知岁月，更有无尽的孤独。她双手握柄，一点点的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当我再次醒来时，发现已是深夜，希尔薇趴在床边，旁边放着还未收拾的药碟。看来是她照顾的我啊。
回想着白天的行为，其实应该先处理好伤势，然后直接找镇民帮着寻找才对。难道失血量达到一定地步会影响考虑？深夜时分睡不着就会想一些杂七杂八的没有意义的东西。我想了很多。
从夏夜的风想到蛐蛐儿的鸣叫，从夜莺青鸢的啭歌想到房檐下的蜘蛛网。
半夜的月是如此的令人迷醉，淡淡清辉散落，汇聚成一汪清潭，我投身其中，不再想思考白天的不理智行为。却越发能感受到纯粹的悸动。月光流到希尔薇的脸上，将其侧颜拢在了淡淡清冽中。
自这次事件足以看出，自希尔薇来后，我到底松懈了多少，以前被我钉死的条条框框到如今更像是对以前的记录，我从画框中出来了。出来了吗？
内心的博弈无时不刻进行着。我设想，如果换了另一个朋友会做到如此地步吗？谁知道呢。
不对，既然是不理性的行为，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我为内心踊跃的答案而激动不已，同时却也自觉面上无光。
那个声音不住窜来窜去。
我想这么做。仅此而已。
也许出于自尊也好，出于固执也好。谁知道呢。也许感性的东西用理性来解释这件事情本身就是愚蠢的。
右腿传来阵阵疼痛，我起身轻轻将她抱上了床，可能是力度没有把握好，把女孩弄醒了。
我正想道歉，却因女孩委屈的神情暂时性的收回了话语。
“对不起......先生，我......”希尔薇眼角噙着泪。垂着头盯着地板。
“我们都有错。”没错，哪怕导致一切的原因都是我的疏忽。这份疏忽却也是她引起的吧。这么一看活的不那么拘束，或许会很有趣的样子。如此想着，我抱住了她，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三天后，格林尼肃穆一天。因为葛尔芬院长被发现死在了那个塔楼里。没有穿着规定的衣服，也没有穿着寿衣，而是一身便服，咧着嘴，胸口插了根钢笔。
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也许没那么多规则约束，葛尔芬能亲手拉着洛妲萝的手走向婚姻殿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