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一半春休
初绛
第一卷《赠花郎》
第五章－－一半春休
自入冬后，临安经常下雪，松散的雪片自天上软软坠落，城头和楼阁一并白头，人们行走于街市，脚下的雪沾满了鞋底的脏泥，太阳一高，便淌成一街黑水。
普通百姓自然不会在意地有多脏，他们薄薄的布鞋在化开的雪地上随意踩踏，泥点一步一溅，稍有点身份的便要骂一声泥腿子，他们并不走路，专有两人或四人抬的小轿供他们出行，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若是坐的时间久了，难免头晕眼花，于是更有势力的，出行便坐马车，即使要吐，坐在别人看不见的马车里，也会风雅一些。
这样的日子里，姑娘们是不轻易出门的，满街的泥水会脏了她们素净的裙角，只有清晨簌簌而下的雪，才会让她们在巷口停留一会儿。这难熬的冬，也总算有了些莺莺燕燕的春气。
少年从桥上过，桥下长河冰封。
满街的大红灯笼摇摇欲坠，像盘踞长街的困兽惺忪的眼，风雪已经停了半日，铺子大多却还是关着，过春年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了。
家家都很忙，新年一到，好像也确实有了些新的气象，晚上睡觉再也不像以前那样难挨了，大家都愿意多睡一会，睡到日上三竿，长长的街道里只剩下一个卖花的小姑娘。
春熙是一条街。
这里原来是豪门大族的聚集之地，十年前的癸丑之变，让这条街上的许多人都流了血。
当黑骑军开始杀人的时候，眉家正欢庆一堂，眉家少爷喜迎海瑞王的女儿过门，高竹的鞭炮刚响过三挂，眉府的大门外人头滚如西瓜，殷红的血从门缝渗进宅子里，湿了好大的一滩，眉间雪搬了个板凳坐在大门口，守着儿子的婚礼，一位副官在眉府前下马磕头，招呼里面的海瑞王全家出来砍头。 “这亲结的热闹，我给您洒点血，欢庆欢庆。”
“今天是犬子大喜的日子，还请通融通融。”
副官有点为难：“娘娘说的是今天全部杀完，我们哥几个杀气重，就在门口等着，不冲眉家的喜气。” 眉家少爷和海瑞王女迅速而屈辱地完成了所有流程，海瑞王女的衣服还没有穿完就被拖出去砍了头，眉家人扯下大红的喜字，换上事先准备好的白幡，唢呐嘶哑，洞房一推变成了灵堂。
从那天后，眉家少爷一病不起，没过几年便病死了，眉间雪散了众仆，过上了一个人的日子，成了春熙街上最后的住客。
今天阳光正好，眉间雪拖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学着看雪的某人一样喝茶。
小姑娘停在这里唯一一户人家的门口，敲了敲门。 “先生，买花吗。”
眉间雪像是没有听见，晒着日光，舒服地闭上眼睛，插在发髻里的鱼肠剑收敛了所有锋芒。
“先生，早时新采的花，您要是不买，可就该枯死了。”
等了半晌，门内并无回应。
“哼。”
小姑娘有些恼火地把花扔向院门，转过身子，隐入斜烟。
露水被高高地甩起，溅到木门上，把门神的左眼湿了一片，变成深沉的褐色，然后，一束晨光穿过那个被腐蚀的小洞，射向眉间雪的眼睛。
眉间雪的眼皮耸拉着，似乎马上就要睡着了，一抹青色的剑影在他的左耳旁一闪而没，鱼肠剑停在那束晨光前，然后，刺破了那道光。
一束光何其之快，但是这柄剑却比它更快，以至于晨光即将断绝之时，那道青色剑影仍未消退。 晨光哪里能断绝，所以它的源头必然不是真正的太阳，鱼肠剑从孔洞中飞出，穿透了那朵向日葵，小姑娘猛然喷出一口鲜血，从烟尘里跌出来。
她看着那柄小剑，眼底满是忌惮。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小姑娘转身便要逃走，接着她便看到自己的身体抢先向前奔出几步，踉跄地倒在地上，喷出一道血泉。
她的头掉在地上弹了几下，滚到一个男人脚边。
“这里只有高墙，哪有青山。”
男子捡起她的头，收进了皮袋里。
“刺客排行十七，春风，纵横大陆十余年，今天死于此地。”
眉间雪缓缓开口，鱼肠剑欢快地绕着男人的指间飞行，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很长的脸。
“祭酒保重。”
男人挥剑向春风。
空气里传来一阵暖意。
春风送暖入新茶。
眉府门前的两棵海棠忽然绽开满树繁花，熟透的花瓣纷繁如雨下。
“你斩的尽晨光，斩的尽春风吗？”
春风拂面，满街青红翠绿。
一只颇为肥硕的大黑耗子拼命摆动着自己的身躯，想要逃离这里，蹲在屋檐上的小男孩眼底满是兴奋，踩在耗子细长尾巴上的脚微微用力，大黑耗子在剧痛之下更加癫狂，让对面的那只花色老猫一阵犹豫。
吃，还是不吃，这是个问题。
这事关生存与毁灭，事关幸福与痛苦，是最浪漫也是最残酷的哲学问题，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可有前辈似本猫这般陷入难以抉择的痛苦之中？
大黑耗子扭动着肥硕的屁股，饶是以它这种见识，也没有见过如此浑圆诱人的体态，但那个小男孩身上的气息，却是那么危险，让猫不自觉地想要逃离。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老猫的本能终于战胜了理智，一步步向耗子靠近。
男孩高兴地咧开嘴，眼底的兴奋更盛。
天边飘来一朵云，停在长街上空。
风起云涌天欲雨。
湿意不知从何处起，花色老猫警觉地一抖，丢下口中撕咬的半只老鼠，从屋檐上跳了出去。
春雨贵如油，春雨利如刀。
雨水切断了它的毛发，切断它的血肉，切断它的骨头，把花色老猫切割成无数碎小的肉块，因为肉块太小，看起来像是半空中炸开一朵血花。
一颗石子或许杀不了人，但如果把它从百尺高楼上扔下去，便能把人的头砸个大洞。
细密的水珠从云端落下，又该有多大的威力？
然而那些花草屋瓦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尤其是眉府前的那两棵海棠，被雨一浇，满树青红欲滴。 好温柔的春风，好霸道的春雨。
临安城到处都在下雨。
春熙也在下雨。
落水如刀，摄人鬓寒。
长生桥外长安街，过冬阳门，会遇见一座桥。
满壁的常青藤瑟缩，料峭身藏，被风一吹，滚作一团。
段四纯站在桥头，看着这雨，突然觉得有些落寞。 “娘亲，为什么会下雨呢？”
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背着女儿从桥上走过。
“天上的云彩想家了，就会回来看一看，小媛以后嫁了人，也要常回家看看哦。”
“家……”
段四纯喃喃道，握着栏杆的手指微微发白。
春熙深处，有一条小巷，叫做三尺巷。
那真的是一条很窄的小巷，窄到一人持刀而立，御史府诺大的宅院就会变成囹圄，被冲进来的黑甲士兵杀翻一池血水。
他回到临安，可临安再无他。
段四纯的脚步未停，撑伞走过街口。
归来池苑应依旧。
但怕白发新，
但怕青娥老，
但怕无人留。
…………
春风吹散白发，春雨打湿朱颜。
以何杀人？
城南花开遍野，满树繁华堆积，你若看时，花自然开。
你若不看，何时花开？
春雨不绝，丝丝如箭，你若不听，何时雨落？
闭眼遮耳，风自然停，雨自然停。
唯一不曾停下的，是剑。
男人挥剑向春风，一剑既出，便再未停下。
飞剑斩过长街，掠过檐尾。
长脸男子睁开眼睛，满街桃花被斩落枝头。
眉间雪松开捂住耳朵的手，不远处响起一道沉闷的坠地声。
遮天的阴云被撕开一条裂缝，温暖的阳光破云而出，洒在桃花落下的春熙长街。
两人站在漫天花雨之中，长街外笑声渐起。
“娘，看花，好漂亮。”
原来是春天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