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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冯友兰-孔子在中国历史中之地位

2021-07-22 22:58 作者:蒲泉子  | 我要投稿

向来所谓经学今文家以六艺为孔子所作,古文家以六艺为孔子所述。其说虽不同,要皆以为孔子与六艺有密切关系也。今谓所谓六艺乃春秋时固有之学问,先孔子而存在,孔子实未制作之。

关于孔子未尝制作六艺之证据,前人及时人已举许多。余于另文中亦已言之(见《燕京学报》第二期),兹不具论。但孔子虽未曾制作六艺,而却曾以六艺教弟子。故后人以六艺特别与孔子有密切关系,亦非毫无根据。以六艺教人,并不必始于孔子,据《国语》,士亹教楚太子之功课表中,已即有“诗”“礼”“乐”“春秋”“故志”等。《左传》《国语》中所载当时人物应答之辞,皆常引“诗”“书”,他们交接用“礼”,卜筮用“易”。可见当时至少一部分的贵族人物,皆受过此等教育。不过孔子却是以六艺教一般人的第一人。此点下文再详提。现在我们只说,孔子讲学于其后别家不同。别家皆注重其自家之一家言,如《庄子·天下篇》所说,墨家弟子诵《墨经》。但孔子则是教育家。他讲学的目的,在于养成“人”,养成为国家服务之人,并不在于养成某一家的学者。所以他教学生读各种书,学各种功课。所以颜渊说:“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子罕》)《庄子·天下篇》讲及儒家,即说:“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此六者正是儒家教人之六种功课。

惟其如此,所以孔子弟子之成就,亦不一律。《论语》谓:“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先进》)又如子路之“可使治赋”;冉有之“可使为宰”;公西华之“可使与宾客言”;皆能“为千乘之国办事”(《公冶长》)。可见孔子教弟子,完全欲使之成“人”,不是教他做一家的学者。

孔子以其时已有之成书教人,教之之时,略加选择,或亦有之。教之之时,更可随时引申,如下节所说。如以此等随时选择讲解,“为删正六经”,则孔子实可有“删正”之事;不过此等“删正”实无非常的意义而已。后来儒家因仍旧贯,仍继续以六艺教人,前又因别家只讲自家新学说,不讲旧书,因之六艺遂似专为儒家所有,为孔子所制作,而删正(如果有删正)亦即似有重大意义矣(注:此处作者并未确论,但是可以看出是保持着怀疑态度的。而在作者的《中国哲学简史》——此书初版时间要较《中国哲学史》晚十余年——就明确说:“可是事实上,无论哪一经,孔子既不是著者,也不是注者,甚至连编者也不是……他从来没有任何打算,要亲自为后代著作什么东西……(他)不是中国第一位私人著作家。”)

《汉书·艺文志》以为诸子皆六艺之“支流余裔”。《庄子·天下篇》似亦同此见解。此言亦并非毫无理由,因所谓六艺本来是当时人之共同知识。自各家专讲起自己之新学说后,而六艺乃似为儒家之专有品,其实原本是大家共有之物也。但以为各家之学说,皆六艺中所已有,则不对耳。

就儒家之名言之,《说文》云:“儒,柔也。术士之称。”《论语》云:“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雍也》)儒本为有知识才艺者之通称,故可有君子小人之别。儒家先起,众以此称之。其后虽为一家之专名,其始实亦一通名也。

总之,孔子是一个教育家。“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述而》)“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同上),正孔子为其自己所下之考语。

由此观之,孔子只是一个“老教书匠”;但在中国历史中,孔子仍占一极高地位。吾人以为:

 

(一)孔子是中国第一个是学术民众化的、以教育为职业的“教授老儒”;他开战国讲学游说之风;他创立,至少亦发扬光大,中国之非农非工非商非官僚之士之阶级。

(二)孔子的行为,与希腊之“智者”相仿佛。

(三)孔子的行为及其在中国历史之影响,与苏格拉底之行为及其在西洋历史上之影响,相仿佛。

 

上文已说,士亹教楚太子之功课表中,已有“诗”“礼”“乐”“春秋”“故志”等。但此等教育,并不是一般人所能受。不但当时之平民未必有机会受此等完全教育,及当时贵族亦未必尽人皆有受此等完全教育之机会。韩宣子系晋世卿,然于到鲁办外交之时,“观太史之书”,始得“见《易》象与鲁《春秋》”(昭公二年,《左传》);季札亦到鲁方能见各国之诗与乐(襄公二十九年,《左传》),可见“易”“春秋”“乐”“诗”等,在当时乃是极名贵的典籍学问。

孔子抱定“有教无类”(《卫灵公》)之宗旨,“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述而》)。如此大招学生,不问身家,凡缴学费者即收,一律教以各种功课,教读各种名贵典籍,此实一大解放也(注:杨伯峻言,束脩就是古代用来作见面礼的,这礼是菲薄的;鲍鹏山言,孔子学费并不一致,束脩照顾贫寒学生,而像子贡这样的有钱人或者贵族,“他收的大概是赞助费”。但南怀瑾以颜渊贫寒,未必交得起,于是认为“束脩”通“束修”,即自我检点之意。而我以为怀师不必如此,可以理解为“束脩”就是意思意思的见面礼,真要是心诚所致,免去又有何不可?)。故以六艺教人,或不始于孔子;但以六艺教一般人,使六艺民众化,实始于孔子。

说孔子是第一个以六艺教一般人者,因在孔子以前,在较可靠的书内,吾人未闻有人曾经大规模地号召许多学生而教育之,更未闻有人有“有教无类”之说。在孔子同时,据说有少正卯,“其居处足以撮徒成党,其谈说足饰褒荣众,其强御足以反是独立”(《孔子家语》)。据说少正卯也曾大招学生,“孔子门人三盈三虚,惟颜渊不去”(《心隐篇》,刘勰《新论》)。庄子说:“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庄子·德充符》)不过孔子诛少正卯事,昔人已谓不可靠(注:可参考百度词条“诛少正卯”);而少正卯之果有无其人,亦不可知。《庄子》寓言十九。王骀之“与孔子中分鲁”,更不足信。故大规模招学生而教育之者,孔子是第一人。以后则各家蜂起,竞聚生徒,然此风气实孔子开之。

孔子又继续不断游说于君,带领学生,周游列国。此等举动,前亦未闻,而以后则成为风气;此风气亦孔子开之。

再说孔子以前,未闻有不农不工不商不仕,而只以讲学为职业,因以谋生活之人。古时除贵族世代以做官为生者外,吾人亦常闻有起于微贱之人物。此等人物,在未仕时,皆或为农或工或为商,以维持其生活。孟子说: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孟子之言,虽未必可尽信,但孔子以前,不仕而又别不事生产者,实未闻有人。《左传》中说冀缺未仕时,亦是以农为业(僖公三十三年)。孔子早年据孟子说,亦尝为贫而仕,“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孟子·万章下》)。但自“从大夫之后”,大收学生以来,即纯以讲学为职业,为谋生之道。不但他自己不治生产,他还不愿教弟子生产。樊迟“请学稼”“请学为圃”;孔子说:“小人哉樊须也。”(《子路》)子贡经商,孔子说:“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先进》)他这种不治生产的办法,颇为其时人所诟病。据《论语》所说,荷蓧丈人谓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微子》)此外晏婴说:

 

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倨傲自顺,不可以为下;崇丧遂哀,破产厚葬,不可以为俗;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孔子世家》)

 

《庄子》亦载盗跖谓孔子:

 

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

 

此等批评,未必果是晏婴、盗跖所说,《庄子》中所说,尤不可认为实事。但此等批评,则是当时有可能者。

战国时之有学问而不仕者,亦尚有自食其力之人。如许行,“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孟子·滕文公上》),陈仲子“身织屦,妻辟纑”(《孟子·滕文公下》)以自养。但孟子则不以为然。孟子自己是“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此其弟子彭更即以为“泰”(《孟子·滕文公下》),他人当更有批评矣。孟子又述子思受“养”的情形,说:

 

缪公之于子思也,亟问,亟馈鼎肉。子思不悦。于卒也,摽使者出诸大门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后知君之犬马畜伋。”……曰:“敢问国君欲养君子,如何斯可谓养矣?”曰:“以君命将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后廪人继粟,庖人继肉,不以君命将之。子思以为鼎肉使己仆仆尔亟拜也,非养君子之道也。”

 

由此可知儒家之一种风气。惟其风气如此,于是后来即有一种非农、非工、非商、非官僚之“士”,不治生产而专待人之养己。此士之阶级,孔子以前,似亦无有。以前所谓士,多系大夫士之士,或系男子军士之称,非后世所谓士农工商也。(作者自注:按《国语·齐语》中所谓士农商之士,似指军士,详见《燕京学报》第二期拙作文中。)

此种士之阶级只能做两种事情,即做官与讲学。直到现在,各学校毕业生,无论其学校为农业学校或工业学校,仍只有当教员做官两条谋生之路;此所谓:

 

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子张》)

 

孔子即是此阶级之创立者,至少亦是其发扬光大者。

此种阶级,为后来法家所痛恶,韩非子说:

博习辩智如孔墨;孔墨不耕耨则国何得焉修孝寡欲如曾史曾史不战攻则国何利焉?(《韩非子·八说》)

 

又曰: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今修文学,习言谈,则无耕之劳而有富之实,无战之危而有贵之尊,则人孰不为也?(《韩非子·五蠹》)

 

孔子与希腊“智者”,其行动颇相仿佛。他们都是打破以前习惯,开始正式招学生而教育之者。“智者”向学生收学费,以维持其生活;此层亦大为当时所诟病。孔子说:“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他虽未必收定额学费,但如“贽”之类,必一定收(注:南怀瑾言,“古代到老师那里求教,学生当然要贽敬。……以前的人,拿了贝壳去见长辈,表示敬意,称为贽敬,这是一种礼貌。”),孔子虽可靠国君之养,未必专考弟子之学费维持生活,但其弟子之多,未尝不是其有受养资格之一。在中国历史中,孔子始以讲学为职业,因此维持生活。此言并不损害孔子之价值;因为生活总是要维持的。

孔子还有一点与“智者”最相似。“智者”都是博学多能之人,能教学生以各种功课,而其主要目的,在使学生有做政治活动之能力。孔子亦博学多能,所以: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罕》)

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同上)

 

孔子教人亦有各种功课,即所谓六艺是也。至于政治活动,亦为孔子所注意;其弟子可在“千乘之国”“治赋”“为宰”。季康子问仲由、赐、求,“可使从政也与?”孔子说:“由也果”“赐也达”“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雍也》)此即如现在政府各机关向各学校校长要人,而校长即加考语荐其毕业生一样。

孔子颇似苏格拉底。苏格拉底本亦是“智者”。其不同在他不向学生收学费,不卖知识。他对于宇宙问题,无有兴趣;对于神之问题,接受传统的见解。孔子亦如此,如上文所说。苏格拉底自以为负有神圣的使命,以觉醒希腊人为己任。孔子亦然,所以有“天生德于予”(《述而》)“天之未丧斯文,匡人其如予何”(《子罕》)之言。苏格拉底以归纳法求定义(亚里士多德说),以定义为吾人行为之标准。孔子亦讲正名,以名之定义,为吾人行为之标准。苏格拉底注重人之道德的性质。孔子亦视人之“仁”较其“从政”之能力,为尤重。故对于子路、冉有、公西华,虽许其能在“千乘之国”“治赋”“为宰”“与宾客言”,而独不许其为仁(《公冶长》)。苏格拉底自己未著书,而后来著书者多假其名(如柏拉图之对话)。孔子亦不著书,而后来各书中“子曰”极多。苏格拉底死后,其宗派经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之发挥光大,遂为西洋哲学之正统。孔子之宗派,亦经孟子、荀子之发扬光大,遂为中国哲学之正统。但此略说,下文另详。

即孔子为中国苏格拉底之一端,即己占甚高之地位。况孔子又为使学术普遍化之第一人,为士之阶级之创立者,至少亦系其发扬光大者;其建树之大,盖又超过苏格拉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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