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风】《太吾·容音传》（26）
多年以后，我都难以忘怀此刻所看到的一幕：两位绝色女子，一位如雪般圣洁，一位如火焰般鲜艳，白雪不惧危险，捧起了火焰的脸颊，可最后消逝的，却是那鲜明的火焰。
（三十六）
“黛……”
是谁？
“……黛儿……”
耳边有人轻轻唤着我的名字。
“黛儿！”
我随着那严厉的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可一睁眼，刺眼的白光便晃得我视线模糊，我下意识地拿手遮挡，过了许久，我才定下神来。
视线渐渐清晰了起来，可我却发现，此刻的我正坐在太吾村琴房的庭院当中，身旁站着的，是拿着书卷、紧皱眉头的父亲。
脸颊上有黏黏糊糊的触感。我拿手抹过，这才发现了我的泪水正不受控制地掉落下来。
触碰到脸颊的那一刻，我还感觉到从指尖传来微微的疼痛，我将右手移到视线前方，这才明白了这疼痛的来由——我的食指上，被划开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视线的下方，是一把木琴，一角还刻着我的名字，这是父亲为我特制的那一把，也我学习琴艺时最开始用的那一把。其中的一根琴弦上，还染着一丝鲜艳的红色。
……现在是什么时候？
我抬起头，用满是眼泪的脸颊有些错愕地望着父亲。
父亲微微皱了皱，蹲下了身子，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帕子，从那帕子撕下了一根布条，小心翼翼地缠在了我那根受伤的手指上。
本就处在悲伤情绪里的我，因为父亲关怀的举动，眼泪一下掉的更厉害了。
“不许哭了，你何时变得如此娇气？”父亲出声说道，言语中还有些生气，“这首曲子明明练习了一月有余，为何今日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弹错？”
“黛儿……黛儿这些日子实在是太累了……”我一边抽泣着，一边不由自主地答道，“且这曲子，实、实太过精妙，黛儿有些音律记、记不下来，便在记的时候，偷工减料了些……”
顺着我说的话语，这段记忆的时间点也慢慢清晰了起来，这是我刚开始学琴的时候。
那段时间，我每日都被父亲盯着练习，一开始的我只想着，不要辜负父亲的期待，却不能理解我为何非得如此。在反复又枯燥的日常之中，我被慢慢消磨掉了许多热情，每日只是僵硬的练习，甚至存了不想好好练习、让父亲放弃让我继续练琴的心。
回忆中的父亲将手抵在额头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黛儿，你必须知道，音律是最不能偷工减料的技艺之一。”父亲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什么责备的话语，“若是有这样的心态，再过几年，你都不会有任何长进。”
听着父亲的话，回忆里的我低下了头，不知道作何回应。
父亲挨着我坐了下来：“你稍微挪到那边些。”
我乖乖听话照做，然后看着父亲将十指搭在了琴弦上。
“听着。”
《湘妃怨》。这是学习古琴最基本的曲目之一。
雨潇潇兮洞庭，烟霏霏兮黄陵，望夫君兮不来，波渺渺而难升。那位叫曹勋的诗人写出来的这首诗词，很是贴合这首曲子的意境。
我就这样在一旁静静看着。父亲垂着眼帘，优雅地端坐着，修长的手指每触碰过一次琴弦，就会有悦耳的音律从他的指缝中流露出来。他原本被简单束起的长发随着他动作的幅度垂落了几缕发丝下来，父亲淡白的袍子被阳光抹上了几分暖色，专注弹奏着乐曲的父亲才显得不那么冰冷。
在这首曲子将近结尾时，我听出了几个音与原曲谱上的不同。父亲先是加重了自己用力的手法，然后又是加快了自己弹奏的节奏，原曲的慢、稳、愁变成了不知所谓的快、急、乱。
我知道，这是父亲故意弹错的，但就是这几个乱音，改变了这首曲子的整体语调，再不似这首曲子原本的深远与悠长。
一曲作罢，沉浸在父亲琴声中的我未能回过神来，还在不断回味着从中得到的启发。
父亲转过头，那双深邃的墨色眼睛看着我。
“现在，你又觉得如何呢？”
我摆脱了失重感，猛然睁开了眼睛，不知何时脱离了衣以候用素女天音制造出的幻境。
对！对！
衣以候现在用着的武器，是琴！
我焦急地四处张望着，直到地上的石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一个大胆的想法从我的脑海中冒了出来。
只能赌一把了。
我蹲了下去，从地上捡起了一把石子，冲到了她们二人争斗的地带之间，瞄准衣以候的木琴掷了出去。
虽然我对自己的手法毫无自信，但总会有那么一颗石子，最终能够打到了衣以候木琴的弦上。
就比如……现在这颗。
被打中的那根琴弦，发出了一声极不和谐的杂音，而这杂音的出现也扰乱了衣以候在琴弦上拨动着的双手，素女天音构建出的威压也因此瓦解。
成功了。
一音乱，则全曲皆乱。
这是我随着父亲经年累月学习琴艺所明白的道理。
就算是这作为顶级功法的素女天音，究竟也只是得依靠古琴才能弹奏出的一首乐曲罢了。
衣以候停下了动作，诧异地看着我所在的方向。
音乐停止之后，太吾容音也得以从幻境中被解放了出来，她站了起来用一只手抚着脑袋，急促地喘着气，神情看起来还有些茫然无措。
片刻之后，她突然转过头来，很是紧张地看了我一眼，大抵是想要确定我的安危。我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在确定我安全之后，她也冲我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该到反击的时刻了。
不得不说，作为女子，太吾容音实在坚韧得太过可怕。
她先是抹掉了嘴角的鲜血，然后支撑着身体运起内力，将剑提到了与肩同高的位置，摆出了预备攻击的姿态。
这出招前的架势，在峨眉时我已经看了无数次。
越女剑法。
虽然此刻的衣以候比刚开始更强，可她体内的寒毒仍在，且还在随着她持续运行内力以及弹奏素女天音而不断地累加——在弹奏过程中，衣以候不需要活动，而现在一旦需要活动时，她行动上的缓慢便暴露出来了。
太吾容音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第一剑，太吾容音瞄准了向衣以候的胸前刺去，似是想对其心脉造成攻击。
第二剑，准确地刺在了衣以候的腰腹上，直击衣以候要穴，并在原本冰针的位置灌入了内力，催化衣以候体内的寒毒发作。
第三剑，从衣以候的纤长的脖颈处掠过，长剑带起的剑风已在她的雪白皮肤上破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
第四剑，以迅雷之势刺入了衣以候的右肩，虽刺入不深，但那处伤口渗出的鲜红仍让人触目惊心。
第五剑，也是越女剑法中最重的一剑，这一剑在衣以候的手腕上撩过，斩断了衣以候手上的经脉，也让她化形而出赖以攻击的武器刹那间凭空消失。
五剑，整整五剑，一剑不落地打在了衣以候的身上。
在峨眉时，我便亲眼见过接了五剑之后的木人灰飞烟灭的结果，而此刻接了五剑的衣以候，却是血肉之躯。
她几乎没有抵抗，并且……应该是无法抵抗。
太吾容音的剑法完毕后，衣以候被震了出去，柔弱的身躯如同凋零的树叶，带着浑身的伤口，最终飘落在了地上。
胜负分明了。
太吾容音举着剑，一步一步向衣以候靠近。衣以候慢慢地爬了起来，支撑起身子，面无表情地与太吾容音对视着。
太吾容音的手中的剑握得很稳，可是她的眼神却犹豫着，才却迟迟不肯将能够夺取衣以候性命的最后一剑给刺出去。
我能明白，太吾容音此刻眼里看着衣以候的，是怜惜。
看来那日听过父亲所说的故事以后，太吾容音和我的想法，是一致的。
衣以候，只是个可怜人罢了。
“……抱歉。”
太吾容音轻轻地说了一句，将剑深深地刺入了她的胸口。
是啊，再怜惜她，也改变不了她此刻是相枢的事实。
祸害世人的……相枢。
大片的血迹从衣以候的衣衫上蔓延开来，过了不久，在衣以候鲜血流出的地方，却燃起了无明异火。那火焰如同金色的蝴蝶，从衣以候的身体飞了出来，却没有伤她分毫，只是温柔又夺目地包围着她。
太吾容音似乎是被这奇异的场景惊到了，她后退了半步，将长剑从衣以候的身体里抽了出来，却没有移开与衣以候的对视的目光。
衣以候似乎是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抬头回应着太吾容音的眼神。
因为打斗，她的头发已经有些凌乱地散落开来，可她绝色的面容却没有丝毫的表情。衣以候的眼神无比的干净，就算此刻身处绝境，她全身上下散发着的，依然是不可亵渎的高贵。
没过多久，从她的足尖开始，金色的火焰和她的身躯一起，开始慢慢地消散了。
太吾容音一语不发，却丢掉了手中的长剑，重新接近了这位与她死斗的敌人。
她慢慢地蹲下了身子，用手轻轻抚掉了衣以候脸上的血痕。
多年以后，我都难以忘怀此刻所看到的一幕：两位绝色女子，一位如雪般圣洁，一位如火焰般鲜艳，白雪不惧危险，捧起了火焰的脸颊，可最后消逝的，却是那鲜明的火焰。
衣以候愣住了，别说是她，片刻前的我，都无法想象出太吾容音会有这样的举动。没过多久，她却慢慢露出了可以倾覆众生的笑容。
“便是这个眼神……与我那丑狐一模一样……”
衣以候笑中带泪，话音未落，已化成了片片桃花，随风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