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さよりん]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二） 朋友
守门的婆婆敲上了冰川的门，只说有她的电话。她打开门，看见走廊对面的女孩从房门后探出头来，脸上糊着大概是美容的自制面膜，颜色鲜艳的泥状物质随着夸张的表情堆成深浅不一的色块。
活像前些日子看见的那幅画。她轻轻地笑。
“亚子，你快把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洗了吧。”
“纱夜姐这就不懂了，这可是欧洲那边流行的面膜！改天我给你做一个？”
冰川摇头笑笑。
她跟着婆婆下楼，小心地接过听筒，听见了凑的声音。那声音隔着浮动的电波，仍然和往常一样平平淡淡的没什么起伏。
冰川纱夜暗自叹了口气。
凑友希那在电话那头问，这周末去看话剧吧？
“嗯。”
——他们好像又要重演《海鸥》 了。我记得你以前经常给我读契诃夫。
“是这样呢。”
可能是最近忙累了；可能是在图书馆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身影；也可能是误以为那人白金会像凑这样给她打来电话。凑的声音渐渐地融进了电波里，冰川纱夜敷衍地回应着。
——你好像心事重重的。怎么了吗？
冰川回过神来，犹豫着回答说，没什么。
——你今晚有空吗，我去找你？
“谢谢你，凑小姐。”
于是冰川披上大衣和凑出去散心。她们并肩走在街上，都直直地望着前方的路。有时凑的肩膀会碰上她的手臂，两人便默契地各让一步。凑的两手缩在口袋里，淡色长发干脆利落地垂下，步伐小而稳健。她走路的样子和今井简直像是两个极端，但都莫名地能让冰川感到安心。冰川知道她一定能理解自己的所想，即使她对凑其实了解不多，还是这么执着地相信着。
“纱夜，我还以为你和莉莎已经揭过去了呢。”
她总是开门见山，然而说这话时似乎带着并非朋友界限的关心，冰川这么觉得，而这份指向不明的关心使她安定。
“确实已经揭过去了，也不是我和她之间的事。说到底，我本来就没那个自信……”
“自我抱怨也该结束了。你们若是真心的，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你太理想了，凑小姐。或许柏林和巴黎让你忘了我们现在在哪儿。”
“所以呢？莫斯科人是相信爱情的。”
凑那双淡金的眼直视着她，灯光为它们打上时隐时现的金属色泽。冰川纱夜于是默念了一遍她的话：莫斯科人相信爱情。
每次凑说这种话的时候她都觉得既亲切又遥不可及。那些话像是成年人硬塞给小孩子的道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关切，却又冷冰冰的。她们又像是站在镜子里外，明明就那样清楚地站在她面前，然而她绝不可能触及到这个名叫凑友希那的人。从她的言谈推断，她和冰川一样是理想主义者，但凑的这份高远并不是不识时事，相反，她早已把这城市看透了。
凑适时地打断了沉默。
“发生什么了吗？真少见，往常只是为了莉莎，才能见你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
“失魂落魄也太……”
冰川苦笑着摇摇头，咬了咬牙，在橱窗边停下步子看向凑。
“我认识了一个叫白金燐子的人。”
凑稍稍睁大眼，灯光照亮了她的眼瞳。
“凑小姐认识她？”
冰川挑眉，有些惊奇地叹了一声。
凑轻咳一声，恢复了平时淡淡的样子：“往事而已，没想到真会有这么巧的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冰川把那天的事大致告诉了她。凑听着，时不时点头应和一声，沉着步子和她并肩向前走。
夜晚的公园几乎没有一个人影，树木掩着枯绿的草坪，灯光橘黄而幽暗。冰川翘起腿环抱着手臂，看向坐在身边的凑。凑端正地坐在不远不近的位置，银亮的长发披散着，像误落在这夜景里的一笔月光。她神态安然，仿佛来自上世纪的油画，正在庭园里品一杯下午茶。
“……那么凑小姐，可否有什么建议呢？”
“纱夜，我希望你知道一件事。你和莉莎刚刚分开不久。”
冰川皱了皱眉说：“可是这件事已经揭过去了，我和她之间……只是冰川和今井同志的关系。”
“我没有不相信你的决心的意思。冰川纱夜向来言出必践。”
冰川沉默着。凑适当地停顿了一会，然后用慢许多、低沉许多的语调说，
“然而人的感情是会向理性开战的，它从不遵守什么准则，也从不管人们愿不愿意承认。刚刚从一段感情中挣扎上岸，你还是会下意识地寻求温暖。”
冰川浅浅地吸进一口气，慢慢点头，双手放进口袋，身子向后倚上了靠背。
“你急切地要将自己从一段关系中摆脱出来，而你的潜意识会说，最便捷的方法莫过于寻求他人的帮助，不论什么形式，不论是谁。”
“你说的有道理。可是……”
凑收起声，扭过头平缓地朝她看，淡金的双眼在沉默的夜色中泛着金属光泽。冰川一时又想不出自己要用什么反驳了。可能只是为了反驳而反驳吧，她想，凑总是能这样一针见血、不留情面地指出问题所在，作为被看透了的听众，总会有一丝不服气的。
“不要急着否定我，也不要急着否定你自己。”
凑友希那倾过身子，浅淡的香水气味和着落叶的味道卷进冰川的鼻腔，她下意识缩了缩。凑微微一笑，又朝她那边靠，发丝从肩上滑落，几乎就要搭上她的腿，在微风里轻轻晃荡着。
“你看。以往的冰川纱夜可不会这么躲躲藏藏的。”
冰川偏过头别开眼，望着斜对面的行道树。凑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慢慢地坐了回去，嘴角挂着端正从容的微笑。
“凑小姐说得对。”冰川深吸一口气，像吹灭蜡烛那样快速呼出，然后轻轻笑了起来。
“那么——凑小姐先前说认识白金燐子。”
凑把垂落的发丝笼回耳后，早有准备似地说：“是。家父和她的父亲算是同僚。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曾与她见过几面。”
“那个时代的‘同僚’可不怎么好当”，冰川说，抬眼看见一群反复撞向路灯的飞虫，缓缓地摇头。
“家父幸免于难，白金家则是……她和母亲离开了莫斯科，在她父亲被逮捕之前。那年她还是个孩子，没想到一过十几年，她又回莫斯科了。”
凑说这话时仍然坐得笔直，顺着冰川的视线看向同一盏路灯，语调平平淡淡的没有起伏，好像世人与世事都和那些庸扰的飞虫没什么区别。过了一会，她的视线下坠，看往对街暗败的草坪，像是斟酌着什么，缓缓开口：“白金家向来家教良好，不过我也听说过一些关于白金燐子其人的传闻……她有种特殊的氛围。”
冰川纱夜想起她挽着自己的手，表情羞怯而淡漠，言行中透出急切地要寻找“同类人”的样子。
“……即使她从不明说。”
“但是她会表现出来，那种氛围她还没能摆脱掉。她太明显了，摇摆且不自信。白金燐子的一言一行都仿佛朝别人宣告着她的不同。她和你不一样，纱夜，即使你们都是与众不同的人，她……尚且没有你这么成熟……”
凑说这话时少有地踌躇了。冰川暗想，是这样，不过也许不是。
“凑小姐也会有说我成熟的这一天。过誉了。”
冰川笑笑。凑像是拿她没办法那样摇了摇头。
她还没能看透白金燐子。现在顶多只能推断出一点：那天在图书馆里，比起满屋子的男人，冰川纱夜是她更想亲近的对象。然而白金并没有打她的电话，所以就连这件事，冰川也拿不准了。她想，白金燐子也许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冒失拘谨。
冰川不愿再去胡乱猜想白金燐子其人，然而凑的消息却勾起了她更大的好奇心，于是问她，“可你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也对，我竟然忘了时间”，凑笑了笑，“两三年前吧。”
冰川点头，沉吟一会，说道：“凑小姐可以的话，邀请她来看周末的话剧如何？”
凑挑了挑眉，顺着冰川的目光看向一株行道树。她的目光追随着一片落叶在静谧中飘落，余光里冰川的头发润泽得像温玉。
“你怎么如此肯定我就有她的联系方式？”
“只是这么觉得。”
凑最终还是点头应了一声，沉沉地说道：“可是按照原定的计划，这周末莉莎会首次和我们观剧，作为朋友。”
冰川纱夜闭上了眼。
“都聚一聚吧。聚一聚好。”
凑偏过头看向她，没有说话。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