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下
又热,可是她们仍旧不敢开窗。天色已经很暗,但她们好像有默契似的,没有点灯。 七月的漆黑的夜幕已经下垂,可是她们仍旧坐着,不去铺床,不敢躺下。窗外的空地上已经什么都辨不清,只有空地右面长山岗的黑黝黝的岗顶和屹立在岗顶上的区执行委员会和“疯老爷”的房子,衬着背后比较明亮的天空,还依稀可辨。 上等兵的房间里唱起歌来。他们唱歌不像普通醉汉那样,而是像吃醉的德国人那样:唱的声音完全一样的低沉,而且紧张得可怕;他们拼命想唱得又低同时又响,他们的声音甚至嘶哑了。后来他们又碰杯喝酒,喝了再唱,唱了再吃,在他们吃的时候,才算安静了一会。 突然,一阵沉重的皮鞋声从门厅里传过来,到了房主人的房门口停下了,--走过来的人好像在门外倾听。 门外的人用指头在门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打了一个不要开门的手势,假装她们已经睡了。接着,外面又敲了一下。几秒钟后,那人用拳头在门上使劲捶了一下,门开了,一个漆黑的脑袋伸了进来。 “有人吗?”上等兵用俄语问。“女主人!”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门口。“您要什么?”她轻声问。 “我和我的兵士们想请你们跟我们一块吃点东西……你和鲁意莎。稍微吃一点。”他解释道,“还有那个男孩子!……你们也可以给他带一点东西来。稍微带一点。” “我们吃过了,我们不想吃了。”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说。“鲁意莎在哪里?”上等兵不懂她的话,他满身酒气,一边喘一边打着饱嗝问,“鲁意莎!我看见您了。”他咧着嘴笑笑说,“我和我的兵士们想请您跟我们一块吃一点东西。再喝一点酒,要是您不反对的话。” “我哥哥不舒服,我不能离开他。”刘西雅说。 “你们大概是要收拾桌子吧?走,我去帮你们收拾,我们走吧。”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大胆地拉住上等兵的衣袖,跟他一起往厨房里、穿堂里和大摆筵席的房间里,到处都弥漫着青黄色的旗 穿堂去,随手把门带上。 烟,看得人流泪。圆形洋铁灯盏里发出的朦胧的黄光好像熔化在这一片乌烟瘴气之中,这些灯盏里灌满白乎乎的东西,不知是硬脂还是别的类效硬脂的东西。厨房里的桌子上、窗台上、穿堂衣架的顶板 的房间里的桌上,到处都点着这种灯盏。 上、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和上等兵一起走进去的挤满德国兵 德国人把桌子搬到床边,大伙围桌而坐。他们紧挤着坐在床上椅子上和凳子上,脸上有伤疤的、阴郁的弗里德里赫坐在平时劈柴的木砧上。桌上放着几瓶伏特加,桌上、桌下和窗台上还有许多空酒瓶。桌上杯盘狼藉,堆放羊骨头、鸡骨头、咬剩下的蔬菜和面包皮。坐在那里的德国人都不穿制服,脏衬衫的领口敞着,一个个都满脸是汗,身上毛茸茸的,从手指到肘部都是油乎乎的。 “弗里德里赫!”上等兵喊叫起来。“你怎么坐着不动?你难道不知道应该怎样伺候漂亮姑娘的母亲!”他笑起来,笑得比没醉的时候更露骨、更高兴。周围的人也都笑起来。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感到他们是在笑她,她怀疑上等兵的话要比它实际的内容坏得多;她脸色苍白,样子可怕,默默地把桌上的残食扫到一只用过的空盘子里。 “您的女儿鲁意莎在哪里?来和我们干一杯吧,”一个年轻兵士说,他喝得醉醺醺的,面孔通红,两手哆哆嗦嗦地从桌上拿起酒瓶,原睛搜寻着干净酒杯。他找不到杯子,就把酒斟在自己的酒杯里。“请她到这里来!德国兵请她来。听说她懂德语。让她来教我们唱俄国歌……" 他把拿着酒瓶的手一挥,鼓足气力,瞪着眼,用可怕的、低沉的声音唱起来: 伏尔加,伏尔加,亲娘伏尔加 伏尔加,伏尔加,俄罗斯的河……① ①原文为德语 他站起来,用酒瓶指挥着唱,瓶里的酒都泼在兵士们身上、桌上和床上。黑脸的上等兵哈哈大笑起来,也跟着唱,接着大伙都用可怕的、低沉的声音一同唱起来。 “是啊,我们要开到伏尔加!”一个眉毛湿濡濡的大胖子德国兵嚷着,竭力要盖过歌声。“伏尔加是德国的河!德国的河①。应该这样唱!”他大嚷着。接着,为了证实他的话和他本人的决心,就用力把叉子朝桌上一插,把叉子的齿都弄弯了。 他们在专心唱歌,谁也没有觉察,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拿着装残食的盘子到厨房里去了。她想涮涮盘子,可是灶上没有烧开水。“不错,他们是不喝茶的。”她心里想。 弗里德里赫在灶旁忙了一阵,用抹布衬着从灶上端下满满一锅油炸的羊肉,又走了。“大概是把斯龙诺夫家的羊宰了。”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暗想,一面听着这些乱哄哄的、全是醉醺醺的嗓音用德语唱的古老的伏尔加河歌。但是她对这个,也像对四周发生的一切一样,已经置之漠然,因为她和她的儿女在日常生活中所习惯的衡量人类感情和行为的那种尺度,在他们目前所过的这种生活里已经不能适用。他们不仅在外表上、就连在内心里也是生活在一个跟惯常的人类关系的世界很不相同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仿佛是虚幻的,似乎只要一睁开眼睛,这个世界就会消失不见。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悄悄地走进沃洛佳和刘西雅的房间。他们在低声谈话,她一进去他们就住了嘴。 “也许,你还是铺好床躺下比较好?也许你还是睡觉比较好?”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说。 “我不敢睡下。”刘西雅轻声回答。 “这个狗东西,只要他敢再来试一次,”沃洛佳说,他突然从床上抬起身来,脸色发白,“只要他敢来试一试,我就打死他,是的,是的,打死他,我反正是豁出去了!”他又说了一遍,他苍白、瘦削,双手撑在床上,眼睛在半明半暗中闪闪发光。 这时外面又有人敲门,门慢慢地开了。上等兵在门口出现了,他 ① 原文为德语。 贴身的衬衫寨在裤子里,一手拿着灯盏,摇曳不定的灯光照在他的又黑又胖的脸上。他伸长脖子,对坐在床上的沃洛佳和坐在哥哥胸 凳子上的刘西雅望了一会。 “鲁意莎,”上等兵庄严地说,“您不应当讨厌每日每时都可能够鞋的兵士!我们不会对您有不好的举动。我敢说,德国兵士是高的人,是骑士。我们请您来陪陪我们,我的话完了。”"滚开!”沃洛佳怀着憎恨望着他说。 “澳,你这个小伙子样子倒很神气,可惜病倒了!”上等兵亲切地说:在半明半暗之中他看不清沃洛佳的脸,也听不懂他的话。谁也无法逆料,这一刹那可能出什么事,要不是叶李莎维塔·网列克谢耶芙娜急忙走到儿子跟前,抱住他,把他的脸紧压在自己胸口,使劲把他按到床上。 “别开口,别开口!”她把火热的、焦干的嘴唇凑着他的耳朵说道“元首的军队的兵士们在等候您的答复,鲁意莎!”醉醺醺的上等兵庄严地说,他穿着贴身衬衫,露出胸口的黑毛,手里拿着灯盏,摇摇晃晃地站在门口。 刘西雅坐在那里,脸色苍白,不知怎么答复。 “好,很好!'古特!’①”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厉声说,面点着头急忙走到上等兵跟前。“她马上就来,懂吗?'费尔什推埃?” 她换件衣服就来。”她用双手比划着换衣服的样子。“妈妈……”刘西雅的声音发抖了。 “上帝没有给你聪明,你就别吭声。”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 娜说,一面向上等兵点着头,把他送出去。 上等兵出去了。虽然隔着穿堂,房间里还是可以听见叫喊声、哄 笑声和碰杯声,德国人用同样的、低沉的声音又兴高采烈地唱起来: 伏尔加,伏尔加,亲娘伏尔加…....③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赶紧走到衣橱跟前,用钥匙打开橱 ① 德语“好!”的译音① 德语“懂吗?”的译音 ③原文为德语。 门。 “你钻进去,我把你关在里面,听见吗?"她低声说。"那怎么……" "我们就说,你到院子里去了……" 刘西雅钻进衣橱,母亲关上橱门,上了锁,把钥匙放在橱顶上。德国人疯狂地唱着。夜已经深了。窗外已经辨不出学校和儿童医院,辨不出上面屹立着区执行委员会和“疯老爷”的房子的长山岗。只有穿堂里的一道细光从下面门缝里透进来。“我的天哪,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心里想。 德国人停止了歌唱,他们中间发生了酒后开玩笑式的争论。大家都笑着攻击上等兵,他也拉开他那大胆的、从不气馁的兵士的沙嗓门,高兴地进行反击。 不多一会,他又拿着灯盏在门口出现了。“鲁意莎呢?” “她到院子里去了……到院子里去了。”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用手指给他看。 上等兵晃了一晃,就举着灯盏,咚咚地踏着大皮鞋,到过道里去了。只听见他咚咚地走下了台阶。兵士们哄笑着又谈了一会,后来他们的皮鞋声在过道里和台阶上咚咚地响着,也拥到院子里去了。一时安静下来了。在隔着穿堂的房间里,有人--大概是弗里德里赫--在收拾餐具,弄得叮当作响,还听见兵士们就在院子里的台阶旁边撒尿。有几个兵士不多一会就闹嚷嚷地满口醉话回来了。上等兵一直没有回来。最后,台阶上和过道里响起了他的脚步声。房门打开了,这一回上等兵已经不拿灯盏,出现在从大开着的厨房门里射出来的、阴惨惨的灯光和烟雾的背景上。 “鲁意莎……”他轻声喊道。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像阴影似的出现在他面前。 “怎么?你没有找到她?……她没有回来,她不在。"她一面说,一面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上等兵睁着迟钝的眼睛朝房间里扫视了一下。 “呜-呜-呜……”他突然醉醺醺地、生气地咕噜了一声,他的浑浊不清的黑眼睛停留在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身上。同时,他又神出一只满是油腻的大手放在她脸上,拼命捏紧手指,差点把她的眼珠都挤出来,然后才把她推开,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叶李莎维塔. 阿列克谢耶芙娜赶快锁上了门。 感国人还乱了一阵,醉醺醺地说了些什么。后来他们连灯也不想就睡了。沃洛佳仍旧没有睡着,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默默地坐在他对面。他们感到精神万分疲倦,但又不想睡。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稍等了一会,就把刘西雅放出来。 “我差点儿闷死了,我整个脊梁都湿透了,连头发也湿了。”刘西雅激动地低声说。这次惊险的场面似乎激起了她的勇气。“我来轻轻地打开窗子。我快要闷死了。” 她轻轻地打开靠床的窗子,把头伸出去。夜是闷热的,但是经过房间里的闷热和屋子里发生的一切之后,空地上飘来的空气就显得非常新鲜。城里笼罩着一片寂静,好像四周并没有城市,只有他们这所里面有德国人在熟睡的小房子孤零零地屹立在漆黑的空地当中突然,在上面过道口那边,在公园旁边,有一道鲜明的闪光霎时间照亮了天空,也照亮了整个空地、山岗、学校和儿童医院。过了一刹那,又是一道闪光,比上次的更强烈,一切又从黑暗中显现出来,连房间里有一霎时也照得通明。随着而来的,与其说是爆炸,不如说是一阵阵仿佛由远处爆炸引起的无声的空气震动,一阵接一阵地滚过空地上空,接着又是一片漆黑。 道。“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惊骇地问 沃洛佳也在床上抬起身来。 刘西雅心里怀着异样的恐惧凝视着黑暗,凝望着冒起这些闪光 的那一边。从这里看不见的火焰的反光在那边高处摇曳着,时强时弱,一会儿照亮区执行委员会大厦和“疯老爷”房子的屋顶,一会儿又把它们投入黑暗。突然,在这道怪光的发源地,有一条火舌腾空而起,把它上面的整个天空都染成紫红色,照亮了全城和空地,房间里也亮得可以看见人脸和各样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