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之言】赛博朋克与九龙城寨（中篇）

书接上文。

在描述赛博朋克的另一面前，我要先介绍这文章的后半句标题：香港九龙城寨。位于香港的九龙城寨，毗邻香港启德机场，可以说是当年世界上规模最大、秩序最混乱、却最具魅力的贫民窟。

对，说得这么热闹，还是贫民窟。

这里曾经是中英签订租界条约的时候清朝的一处军营，也就是要塞，在条约里明确说明这里归中国所有，但却在1997年香港回归之前成为了一块属于中国的“飞地”。随着侵华日军将这里的城墙也拆除，这里直接变成了中国不管、英国不管、港英政府也不管的地区。随着香港社会迅速发展，这里成了犯罪分子、黑帮、流浪汉、破产者和社会最底层的零工们的天堂，廉价的预制板被运来加高他们的房屋供更多人居住，最终形成了一片不加任何城市规划的，纵向生长直至突破启德机场净空线的水泥城。三不管的自由主义地带、绝对意义上的无政府主义的试验田，被社会抛弃的人最后的容身之处。

依靠预制板不断加高垂直生长的楼房、暗无天日堆满垃圾的路面破损的窄巷、老鼠和蟑螂与人类一起并排行走、永远无人清理的，连四轮车都无法进入的街道、散发着恶臭和霉味的风井、看不见天空的中间空地、多到让人感觉压抑的透不过气来的霓虹灯广告牌、架到整个屋顶密密麻麻，其中还有小孩子在其中玩耍嬉戏的鱼骨天线、一家挨一家无牌照的私人牙医诊所、被完全控制的全靠偷接的水电、打一盆水就要1港币甚至更多、时不时掠过居民头顶的飞往香港的客机、永远洗不干净的散发异味满身污垢的穷苦人、只有一个床位连翻身都做不到的鸽子笼房屋，还要拖家带口的住在这里。流浪汉、杀人犯、破产者、赤贫者，几乎每一个被香港社会抛弃的人在这里都能找到一席之地，就这么无依无靠的住着，庞杂如黑洞的无法地带甚至流传出了只要警察追捕的罪犯逃入了九龙，警察们便会立即掉头放弃追捕的传言。

一个挨着一个的无牌牙医诊所、鸦片馆、地下诊所无不撩拨着人类隐藏在内心深处对黑暗的想象，而不那么非法的生意也被衬托得不太正常了：鱼丸加工厂、理发店、手工作坊、吸烟室、犬肉食堂等。五颜六色的地下水只能被拿来洗衣服，又将衣服也洗的五颜六色；靠偷取路灯供电换来的一点电力，停电几乎是家常便饭；因人类聚居自然形成的秩序，由居民自治和部分黑帮结合出来的管理部门让这个区域出现了一点微妙的平衡，构成这座粗制滥造违章搭建但就是屹立不倒的人口密度最大的城市、无政府主义的试验田、绝对自由主义的摇篮、天生带有反乌托邦性质的要塞、以及赛博朋克创作者心中的圣地、人类历史上产生的最肮脏最混乱最独具魅力的艺术品。

有可能有人已经联想到了三和大神们。深圳三和人才市场附近有一群日结零工并以此生活的人，4块钱一碗的肉丝面、2块钱一瓶的水、玩手机、睡公园、睡网吧、过一天是一天，干一天工玩三天的，在这个时代颇有一点被甩到主流社会以外，而他们却对此满不在意的……嗯，带着自由且洒脱感觉的，特殊的人。

在社会底层过得很潇洒，却站在深圳三和的十字路口徘徊，张望，流离失所。

老实说，有点像，又总觉得哪里还是有不小的区别。我想了又想，有可能区别在这里：九龙城寨的居民，眼睛里还闪烁着光啊。那里虽然是沉沦在犯罪边缘的罪恶之城，可这个罪恶不是索多玛蛾摩拉的罪恶，这里也不是混吃等死的堕落之地，恰恰相反，这里充满了希望。破产倒闭的人，一贫如洗的人，被社会完全抛弃的人，最后都能在九龙城寨里找到他们的容身之处，期待着今后的咸鱼翻身。

在1993年城寨清拆之前，整个艺术界可以说是哀嚎一片。英国漫画家Troy Boyle曾说，我宁愿他们拆了金字塔。也许他说的有点道理，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出现这么规模庞大又狭窄拥挤、这么无序混乱又整齐划一的城中城，这么举世无双的贫民窟了。而这片区域当年无限的可能，只能在今天的九龙寨城公园寻觅一二了，而当年的城寨人，也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成了香港人，只有记忆还在脑中停留。

但九龙城寨并没有像现实里那样只保留在记忆里。当然，我说的并不只是测绘队测绘的图纸和复原图，甚至一些一比一还原的建筑。虽然我每次看到这些，仍会被那种多到随时可能掉下来的广告牌、密不透气看不到天空的高耸建筑，还有狭窄到只能钻狗洞的小巷压抑的透不过气来。

我说的是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比如，九龙城寨明明还存在于文学艺术作品中，还存在于香港的老电影镜头里，还存在于艺术家们集体创作的世界，甚至直接被赛博朋克作品吸纳，成为这作品中公式化的一部分。还记得电影《头号玩家》中男主穿过的那处乱搭乱建的贫民窟，除了宽敞点，原型其实就是九龙城寨。当列位看官读了很多赛博朋克作品，可能会发出这种感慨：真是同一个世界同一片贫民窟。对，就那种长得不像印度孟买的哈达维穷人区、长得不像菲律宾马尼拉的贫民区、长得不像城中村和棚户区危房，但就是和香港九龙城寨一样，看上去带点现代都市感觉的，楼房一眼看过去还有点高的，三教九流龙蛇混杂的钢筋水泥制作的钢铁巨兽。说实话，从视觉上说，那真的太酷了。

个人认为比起光鲜亮丽的一面，赛博朋克最迷人的一面反而在这里。如同风月宝鉴，由正必有反，而反总比正还要迷人。

正面，是光鲜亮丽的大城市，是饱食终日甚至放弃了物理世界的男男女女，是高度网格化的社会，是广告牌、汽车、高速路、电子脑、AI、义肢、仿生人、灯红酒绿；是资本主义的高度发达，是巨型公司汇总全球资源，是一个享受着科技便利的现代都市。

反面，是电子化信息化发达到如同魔法了还无法管理的巨型贫民窟、是地下关系错综复杂如同深渊的黑暗都市、是社会边缘人物外加黑市商人、贫民黑客和疯子天才、邪恶科学家的容身之所，是同样享受高科技便利但依然浑浑噩噩混日子的赤贫者们的落脚点，是阶级固化到整个城市游离在主流社会以外、其中的差距连科技都弥补不了的世界，是那些最疯狂最黑暗最让人不齿的交易、鬼点子、疯狂设想的来源，如同酒精或者别的什么过分的东西那样，你知道他们的害处，却仍能让你血脉贲张，难以自持。是一片非常具有魅力，天生带有反乌托邦性质的——贫民窟。

是的，说了半天，那就是一处贫民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