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尾蛇图书馆
王锲还能记得一件小事。
大约是二十多年前，那是他刚开始参加工作，填写个人资料、签署各类协议时发生的事。
王锲在最后一份题为保密协议的文件上签署自己名字的时候，刚写完“王”字与“锲”字的金字旁，手中的圆珠笔就突然写不出字来了。
任凭他怎么用力，都只能在纸上留下一个的“契”字划痕，于是他把手探入自己的背包底部摸索了一圈，可没能找到第二支笔。
由于王锲羞于跟陌生人说话，他没有选择向旁边已经签完协议的同事借一只笔，而是继续在背包中摸索、撑开背包向其中查看、打开另一个夹层的拉链、继续探索……
他的动作很轻，因为不想让陌生人注意到自己身上的突发状况，可惜事与愿违，很快他就感觉到有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他的呼吸一下子被这目光压迫的急促起来。
如果别人发现我明明找不到笔，还不向其他人借的话，肯定会觉得我是个怪人……
千万、千万别注意到我……我背包里面肯定还有第二支笔……
可同事却已经把笔递了过来。
那个人是谁来着？不过是位人生路上无关紧要的路人过客，王锲已经完全遗忘了。唯一记得的是自己嘴里含糊不清的“谢谢”，和稍微有些放松的心情。
然而借来的笔只填满了“契”字痕迹的上半部分，该写“大”字时，又写不出字来了。
噩梦，这绝对是个噩梦。
窘迫、紧张、慌乱的情绪随着“大”字形痕迹的加深而在脑海深处扩大，该怎么办？别人好心借给我的笔也写不出字来了，直说的话他会不会觉得尴尬？或者他会觉得是我把笔弄坏了？也许该挡住签字把笔还给同事吗？然后我是不是该解释什么？不然是不是没办法再去借第三支笔？我也许应该直接回去背包里找笔？但在此之前我是不是也应该解释什么？用自言自语的方式让那个人意识到这支笔也写不出字来？我爸不是说过禁止自言自语吗？
“大”字痕迹越来越深，越来越深，王锲意识到自己必须做出行动，但他抬起头来，却只从过度紧绷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不成语调的怪声——
明明保密协议上写的内容一个字都记不清了，却能清楚的记着二十多年前签名时发生的尴尬场面，王锲叹了口气，为自己浪费在这种事情上的脑容量感到可惜。
但话又说回来，他何止是忘记了保密协议上的内容，他现在正准备彻头彻尾的背叛保密协议。
王锲掏出手机再次确认了一下时间，现在是2008年7月9日，下午四点十四分。
时间差不多了，王锲在手机触屏上点按几下，再次确认上面的文字：
“二零零八年七月九日，星期一，今天下午会进行保密安全检查，你最早可以在四点十分进入服务器房间操作，下午四点一十六分，安全部主任、图书管理员廉夜雪到达监控室，此时监控人员的目光会暂时离开屏幕，具体时间为十六分二十三秒到二十六秒。
接下来，十五分钟后，图书管理员会到服务器房巡视。
这是唯一的时机。”
用于掩护行动的安全检查工作他仅用了四分钟便已完成，接下来他要开始窃取这服务器里面的信息。
王锲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从小他就是一个不敢说话、时常过度紧张、受他人欺凌的孩子，即使活到四十多岁，评上了国家级网络安全工程师，生了一个女儿，但他仍然是个窝窝囊囊的人，有着窝窝囊囊的性格。
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真的很努力，努力到克服了太多自己性格带来的不良影响。
十六分十二秒，王锲在手机屏幕上输入了一串数字，那是他创造的，用于毁灭历史的魔咒。
十六分二十三秒，监控人员转移开目光的那个瞬间，王锲开始了自己的背叛行动。
“千万、千万别注意到我……”
可负责安全检查工作的那个女人，廉夜雪已经走进了服务器房间。
噩梦，这绝对是个噩梦。
约两个小时后，2008年7月9日，下午六点二十七分，王锲家中。
他的老父亲正独自一人吃晚饭。
王军正今年已有七十二岁，老伴两年前因病去世，儿子儿媳则在一年前离婚，孙女现在正跟儿媳一起生活，王锲在外面也有了新的女人，因此他已逐渐习惯一个人生活。
不过今天电饭锅里的米饭比往常多，王军正的对面也摆了一副空碗筷，很明显，他在等人回家吃饭。
突然，门铃响了。
但王军正知道，他在等的人并不会按门铃，因此他虽然应了一声“来了”，可身体仍然牢牢坐在餐桌前。
王军正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他年事已高，但毕竟还留着以前在部队打下的底子，身子骨还硬朗得很，最近他出门遛弯时，遇见熟人打招呼唠嗑，每每都会以宣称自己至少还能再活个二十年来结束对话。
如果真的能毫无痛苦的活到九十二岁再离开这个世界，那应该是无比幸福的一件事。
或许这才是他应该去做的事情，去拥有唯一还有希望的一点幸福，安享晚年。
第二次吸气、吐气……
喉咙有些发干，王军正突然很想抽根烟，但时间很明显不够。
他最后一次抽烟是在告别妻子遗体的那天，当时他并没有太多悲伤的情绪，毕竟他看着自己妻子受病魔折磨已经太久太久，他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否和自己一样看淡了生老病死，但他知道，被推进火化炉，那苍老又瘦小的人形化为一缕青烟后，妻子肯定已经得到了解脱。
反而是王锲显得痛苦万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哭的不成样子，直到爷俩把身上的两包烟都抽完了，王锲才止住眼泪。
后来王军正就再也没有抽过烟。
第三次吸气、吐气……
王军正已经准备好了，他总是能在三次深呼吸之后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他的儿子从小就不争气，不管王军正怎么教训都没有用，所以他总是要时刻准备为王锲解决各种麻烦。
而这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站在门口的是廉夜雪。
“是小雪啊，快进来。”
这个女孩是王军正同事的女儿，也是孙女的同班同学，同学之间的关系还算不错，
“王爷爷，这个时间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打扰什么，不用那么见外，还没吃饭吧？我刚做完饭，今晚在我这儿吃吧。”
“好，我确实饿了，也就不跟您说客套话了。”廉夜雪点头，跟着王军正走到餐桌旁边，她似乎并不在意餐桌上的空碗筷是给谁留的，就这样拿起碗，径直走到了电饭锅前给自己盛饭。
两人在餐桌前就坐，先是无意义的寒暄了几句对方家里的情况，而后开始了正题。
“王爷爷，今天突然造访主要有两件事，我们先从比较轻松的事情开始说吧，就当作是一般的餐桌聊天。”
王军正意识到餐桌上的氛围不太对劲的时候，廉夜雪已经开始了自己的讲述：“首先我要讲一个关于时间旅行的故事。”
“假如有这样一个人，他于1990年出生，并在2021年穿越时空，回到1951年。”
“接着时间从1951年继续前进，直到1990年，此时这位穿越者应该是70岁，并且见到了在这一年出生的自己。”
“我们先不要去管时间悖论，见到自己后，穿越者为刚出生的另一个自己留下了一本笔记，上面记录着从他出生以来，到70岁为止发生的事情。”
“接下来，第二个人阅读并牢记了第一个人的笔记，并在2021年再次穿越时空，第二次回到1951年。”
“第二个人从1951年活到1990年后，为第三个自己留下了两本笔记本，分别是他记忆中的第一本笔记本，和属于自己的七十年记录。”
“随着第三次穿越，合计两百一十年的记录被继承了下来，不过第四次、第五次、未来若干次的穿越，还在等待着穿越者。”
“如何，这个时间旅行的故事还算好理解吧？”
王军正对这个故事稍加思考，然后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就我理解的时间穿越概念来分析，这个故事存在一个漏洞，为什么在第二次穿越的时候，穿越者没有遇到第一次穿越的自己？他们穿越回去的应该是同一个1951年吧？”
廉夜雪笑道：“您一下就注意到这个核心问题了，所以我们猜想，这个时空穿越也许并不是真正的回到过去——”
“已知穿越发生后，除了穿越者的肉体不变，其他一切都变回了1951年的样子，我们提出的猜想是回到过去的并不是那个穿越者，而是除了穿越者以外的一切事物都倒退了七十年。”
“要验证这个猜想也很简单，我们在时空穿越发生前，将穿越者体内的血液抽取大约600毫升，这是一个刚好是会造成人体头晕、虚弱等不适情况的血量，其中一部分血液会涂抹在穿越者皮肤表面，另一部分则存放在穿越者旁边，另外我们在取血处安装了一个监控设备，如果设备检测到有血液通过取血部位就会发出声音。”
“实验的结果是，在穿越的过程中，监控设备仅有一瞬间发出声音，随后消失不见，穿越者皮肤上的血液也在穿越开始时消失，不过穿越者由于失血产生的不良反映并没有消除，也就是说血液确实经历了时间回溯，但并没有真的回溯到穿越者体内，仅触发了监控设备的警报便已停止。”
“于是我们验证了时间穿越的本质实际上是时间回溯，除穿越者身体以外的一切都倒退了七十年，这个现象会在2021年不断出现，而穿越者具有某种抗体使他的肉体不受回溯的影响，就产生了类似于多次时间旅行的效果。”
“但由此一来，几乎可以确定的是，地球已经失去了2021年时间倒退以后的未来，而根据我们对周边其他星球的观测，很有可能整个宇宙都陷入了一个循环状态——我们现在正生活在一个循环宇宙之中。”
王军正突然发现自己的筷子已经停了很久了，他摸了摸下巴，不自然的笑了一下：“我们不是在说一个时间旅行的故事吗？为什么你的语气越来越像是你亲身经历过一样？”
“没错，这不是故事，而是事实，”廉夜雪夹了一筷子西葫芦炒蛋，继续说道：“不管再怎么难以置信，十三年后您就会亲眼目睹整个宇宙回溯的壮观场面，不过您的记忆也会回溯，跟身体一起变回十五岁的状态，而像我这样1990年出生的人，则会直接消失不见，等待时间推进，再次出生。”
王军正沉默。
廉夜雪笑道：“接下来，虽然这个世界对于您我来说都只是第一次，但我们可以大胆猜测一下，宇宙究竟循环了几次？”
廉夜雪吃了几口饭菜，若无其事的说道：“根据现有的记录，这70年已经循环了二百八十五万次以上，也就是说，穿越者的笔记本已经被传递了约两亿年。”
“两亿年？”
“没错，我们已经被困在循环中两亿年了。”
王军正立刻觉得这是在扯淡，考古学发现的最古老的人类化石也才是六百万年前，两亿年对人类来说太过于漫长了。
廉夜雪道：“我懂，两亿这个数字确实很离谱，但很快，您就能看到您自己在循环宇宙中留下的两亿本笔记本，届时自然就会明白这是个真实的数字了。”
王军正立刻问道：“我为什么也能给自己留下笔记本儿？难道我也是穿越者吗？”
廉夜雪摇头道：“很可惜，拥有抗体的穿越者仅有一位，但是我们通过把笔记本上的资料转移到存储设备，再植入到穿越者体内的方式，让更多的资料在循环宇宙中得以保存，保存这资料的地方，名叫衔尾蛇图书馆。”
“图书馆目前稳定的会员约为两千人，大多是科研工作者，他们会把自己的研究成果、经验、经历等内容整理成文字资料，留给下一个循环的自己阅读，为了能让会员毫无顾忌的为自己留言，每个人都只能阅读属于自己的书本。”
王军正道：“我什么时候能看到属于我的书？”
廉夜雪叹了口气：“只要在您手机里下载一个专用的app就行，不过在此之前，我必须说明另一件事情，您要做好心理准备。”
王军正点头，于是廉夜雪继续道：“图书馆建立后，自然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宇宙为什么会开始循环？”
“要解释这个问题，不得不提到约二十次循环前，也就是一千四百年前发生的事，一颗距离地球70光年的行星从循环宇宙中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王军正飞快的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意义，他年迈的心脏逐渐开始加速。
廉夜雪道：“这让我们不得不怀疑，循环宇宙的产生，可能是因为某种针对整个宇宙的攻击！”
“不知道您有没有意识到，循环宇宙的出现对于人类天体观测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要知道，目前天文观测的主要手段仍然要靠光信号，而地球每七十年就会循环一次，也就意味着人类在宇宙中的视野被锁死在了70光年以内，对整个宇宙而言，这个数字实在是过于渺小了……”
“即使这宇宙已经循环了两亿年，我们依旧无法得知70光年以外的地方发生了什么，我们唯一观测到的，就只有一颗70光年外的行星在循环宇宙中突然消失不见。”
“一颗星球消失，就意味着存在有更多星球正在消失的可能性。”
“如果有更多星球在消失，就意味着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地球会在循环宇宙中消失。”
“虽然这是最糟糕最危言耸听的假设，但是我们很有可能正在受到某种时空维度武器攻击。”
王军正突然觉得一阵眩晕，但又久违的感到了一股本能的冲动，他说道：“如此一来的话，你口中的图书馆可能就是我们唯一对抗这攻击的手段？”
廉夜雪道：“的确，虽然有些夸张，但是很多会员都产生了这种想法——图书馆就是人类唯一的希望。”
突然，这餐桌上的话题停止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就这样沉默了约一分钟左右。
再次开口的是廉夜雪：“很遗憾，今天我要说的第二件事就是，您的儿子王锲，背叛了图书馆，这也是为何我不得不选择在今天跟您介绍图书馆的原因。”
“在之前的循环中，您主动申请要休长假，暂停自己的资料传递，将自己搭建图书馆服务器的工作全部委任给您的儿子王锲，由于他已经背叛，我们只能很遗憾的终止您的休假，希望您能回归自己的岗位。”
约两个小时前，衔尾蛇图书馆服务器房。
“老王，侵入者找到了，现在需要你协助整理一下全部的痕迹。“
找到了侵入者？
王锲装作有些疲劳的样子，缓缓从椅子上站起，他的血液正从全身各处近乎疯狂地冲向大脑，他必须加快思考速度。
王锲在脑海中重温了一遍自己的计划。
他在图书馆的系统中留下了一个后门应用，只要会员在手机端进入删除模式，输入个人密码，就可以完全清除个人资料，就在刚才，他通过这种方式删除了自己过去两亿年的“笔记”。
而现在他正在做的，是将其他会员的资料复制到自己空出来的“笔记”里面，这样就可以把资料传递给他背后的组织，为了保证文件大小相近，他选择抽取两千名会员各十万年的记录，如此一来，只要在未来的循环中重复两千次，就可以把图书馆的资料全部公开。
所有外部侵入的痕迹都只是王锲布下的障眼法，目的是误导安全部门认为有人想把资料带走，可他也说不准会不会真的有其他人和他一样正在窃取资料，难道廉夜雪真的抓到了他记录以外的间谍？难道这是个转移了安全部门注意力的幸运事件？
王锲从来不相信运气，他回头看了一眼还跟服务器连接在一起的笔记本电脑，意识到这也许只是一个调虎离山的圈套。
如果他离开这里，那正在转移图书馆资料的电脑就会成为致命的证据。
“稍等，我先收拾一下东西。“
于是王锲坐回了自己电脑面前，打算终止资料的复制，可他立刻又意识到了新的问题，如果现在停止复制，自己资料中长达两亿年的空白就会成为一个巨大的疑点。
王锲开始流汗，但二十多年后的他，在困境之中已经不再只会从喉咙里发出怪声，所以他很快就想明白了自己该采取怎样的行动。
“图书馆的资料好像出现了问题。“
王锲把自己的手机屏幕展示给廉夜雪看：“我刚才开始就看不到自己的资料了，是不是客户端出了什么问题？”
王锲知道，所有图书馆会员都对资料具有极强的依赖性，正如他预料的一样，廉夜雪也掏出手机，输入个人密码，查看她的图书馆资料是否还在。
王锲屏住呼吸，这是一场赌博，赌廉夜雪使用的是九键输入法。
795306765299341，没有按到其他位置。
重复按键只有两次9！只有纯数字和pwjd0mpmjaxdg1两种可能性！
我要立刻删除……廉夜雪的资料……
王锲的手指在颤抖，让自己的两亿年与安全部主任的两亿年同归于尽，毫无疑问是值得的，即使自己今天失败，其他的间谍也会失去廉夜雪这个最大的敌人！
这是很简单、很微小的动作，就只是输入几个字符罢了……
千万、千万别注意到我……
可廉夜雪却已经把一支笔递了过来。
那支笔不是二十年多年前的圆珠笔，而是在二十一世纪初才在中国普及起来的碳素笔。
那个动作也不是递，而是刺。
笔已经刺穿了王锲的手背。
廉夜雪道：“很好，现在我已弄清了你的计划。”
约两个小时后，王锲家中。
王军正和廉夜雪正在等待图书馆app的下载，王军正突然问道：“等一下，我有个问题。”
廉夜雪把手机放在一边道：“您问。”
“你说图书馆已经传递了两亿年的信息，也就是说我们的科技已经发展了两亿年对吗？那为什么我没有感觉到1951年开始人类的科技在突然飞跃？”
“这个问题问到图书馆的痛点上了，”廉夜雪叹道：“虽然我们在部分领域取得了翻天覆地的成果，可这两亿年人类科技进展的速度仍然缓慢得令人发指，可能都不足1951年前科技发展速度的万分之一。”
“要解释这个问题，首先要介绍一种我们在循环宇宙中观测到的有趣现象。”
廉夜雪掏出纸笔放在了餐桌上。
“我们先记录一下时间，现在是2008年7月9日晚六点三十七分左右，接着我在纸上随便写下三个无规律的五位数字。”
王军正看了一眼廉夜雪在纸上写下的数字，是79530、67652、99341。
“这三组数字是我随便写下来的，接下来让我们把思维活跃起来，试想循环宇宙的七十年后，也就是下一个循环的2008年7月9日晚六点三十七分，如果有人让我在纸上写下三组无规律的五位数字，且未来的我并不知道现在的我已经写过一次数字，请问七十年后的我会写下什么数字？”
王军正问道：“难道不是另一组随性写下的随机数吗？”
廉夜雪摇头道：“并不是，而是79530、67652、99341。”
王军正陷入了思索，没有作声。
廉夜雪竖起手指说道：“要满足的前提条件一共有三个：
一、时间不能相差太多，两次写数字的时间误差在一秒内最佳，但有时候哪怕超过二十四小时都能生效。
二、写数字的规则必须完全相同。
三、写数字时无外界因素干扰，必须是完全无依据的随机数，比如说我刚玩过一次写数字，立刻又玩第二次，肯定会受到第一次的影响。”
“只要满足了这三个条件，七十年后的我就会写下这三个五位数，一百四十年后的我也一样，哪怕是七千、七万、七百万年后，甚至倒推回七千年前，七万年前，七百万年前，我都会写下79530、67652、99341。”
王军正皱眉道：“虽然我不可能验证这是真是假，但怎么会有这么怪的现象？”
“这个魔术的原理一句话就能解释：循环宇宙中没有随机数。在穿越者两亿年前第二次回到1951年时，他就发现了除了自己以外，一切事物都不会产生变化。”
“按常识思考的话，如果世界重来一次，应该很多事情都会发生变化吧？比如在考试的时候因为选择题无法确定而随便写了C或者D，分数就会产生变化，甚至说不定会让考生考上另一所大学，整个人生轨迹都会改变，又或者像是精卵细胞结合，几亿个精细胞谁都有可能与卵细胞结合，那么最终出生的人岂不是应该有几亿种变化？”
“但残忍的事实是，如果没有外力干预的话，人类这七十年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循环宇宙并不是‘重新来过宇宙’，而是一个被无形的力量束缚住的宇宙。”
“没有随机数，也就没有变量，这对人类的发展毫无疑问是致命的。”
“您应该知道人类大脑思考的原理吧？”
王军正沉思道：“我没记错的话，人类大脑是由一百多亿个神经元组成的神经网络，神经元通过微量元素含量的变化来产生信号，信号的传递会促使神经网络单元的产生，人类也形成了记忆，这就是所谓的思考产生了结果。”
廉夜雪道：“没错，我们把神经元的信号简化为二进制数字那样，当钙离子浓度较高、刺激较强时为1，而浓度较低时则为0，在我毫无依据地想一个随机数时，我的大脑也经历了一次或者多次信号的传递和关闭，如果把复杂的神经元信号看作简单的二进制数字，那么我大脑那条想到7的神经元就可以简化为二进制：0111，当然实际上这个神经元的信号要复杂而精密得多，可能画一个表格才能较为准确的形容吧。”
“接下来我们把0111的生成过程拆分开来，生成数字7的这条神经元的钙离子浓度从头到尾分别低、高、高、高，并把信号传递的路径问题也简化为二进制可以表达的左右问题，就当它是左、右、右、右。”
“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问题，向左走，浓度变低，向右走，浓度变高，这指令究竟是怎么被决定出来的？”
“理论上来说，大脑的指令应该是具有随机性的，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突然得以解决、思维方式的转变、记忆有的清晰有些却很模糊，这些变化应该都是因大脑神经元信号脉冲和走向改变而产生的，但循环宇宙中，这些变量却被锁死了。”
“也就是说人类的思维不再像过去那样千变万化，天马星空，而是和时间一并被锁死在了这循环之中，两亿年里，乃至未来，我们大脑里思考的内容，绝大多数都循环、重复、毫无意义。”
我们唯一能依托的变量，就是阅读图书馆的信息，以及因阅读了信息而引起蝴蝶效应。”
“因此几乎所有的图书馆会员都产生了对资料的重度依赖症状，畏惧自己的生活出现与过去完全一致的重复选择，但资料已经传递了两亿年，其数量已经庞大到个人无法全部接受，我们根本不可能停止无意义且重复的思考，科技的发展也严重受阻。”
廉夜雪重新拿起王军正的手机：“让我们说回写数字这个游戏，这也是图书馆个人密码设立的依据。”
“因为大脑生成随机数这件事很难受到影响，因此我们可以视作每个人在循环宇宙中，都有一套完整的脑内编码，而经过了长达两亿年的整理，大多数时间节点会员在脑内生成的随机数都被记录了下来，作为衔尾蛇图书馆的动态密码。”
“所以，只要您随便输入几个字符，两亿年的资料就会出现在您眼前。”
王军正已经迫不及待地走到了餐桌的另一边，从廉夜雪手里取回自己的手机。
“随便输入几个字符，就是密码？”
廉夜雪点头道：“对，但是必须要在脑海中生成，对着键盘乱按一气肯定是不行的。”
于是王军正随便输入了几个数字——
验证成功。
如醍醐灌顶、达摩面壁。
一条巨蛇将王军正吞噬，那条蛇首尾相连，蠕动着吞食着自身，自我毁灭、自我新生，周而复始、无尽循环。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即将获得长达两亿年的过去，和直到地球消失为止的、无尽的未来。
但是，在那之前——
王军正抬起手臂，他的手臂蜡黄且干枯，交替排列着深褐色与白色的老年斑，但这条手臂非常有力，军队的锤炼曾往这条手臂中注入了钢铁般的力量，而这钢铁还没有染上锈的味道。
老人的手臂已经扼住了廉夜雪的咽喉。
“廉夜雪……79530 67652 99341，这就是你的密码，对吧？”
“我现在得到了将资料发往未来的方式，在下一个循环里，我也会在系统里留下删除资料的后门，等到2008年7月9日，你在循环宇宙中的一切就会毁灭。”
“为了防止你去警告未来的自己，我必须现在把你杀死。”
在循环宇宙中，毁灭个人数据要比杀死一个人再让他在未来复活有效得多。
原来背叛者不止一个，原来两个人早已串通一气。
而廉夜雪……廉夜雪竟然在笑。
或许那并不是笑，那表情更像是脸的下半部分撕裂开了一道暖色调的口子，隐藏在里面的某种情感正顺着口子肆意流淌、翻滚、沸腾、滴落。
方才那只写下她密码的碳素笔、两个小时前刺进王锲手背的那支碳素笔，也刺中了王军正的身体。
“老爷子，你不必太过自责，年纪大了玩不懂手机是很正常的事，看不出来我方才是调出了删除模式让您输入密码，简直太正常不过了。”
约两个小时前，衔尾蛇图书馆服务器房。
“我不得不窃取衔尾蛇图书馆的资料。”
王锲不知道坦白他的目的是否是个致命的错误，但他就是忍不住。
“我们必须让全人类都知晓循环宇宙的存在！必须要集中全人类的智慧和力量！要不惜一切代价搞清楚如何抵御宇宙的循环！图书馆不能只有两千多名会员……图书馆也不能只有一个！”
“你们独占了循环中累计的经验、知识、科研成果，来让自己获得人类社会中的地位、金钱，这些蝇营狗苟的破烂玩意！”
“衔尾蛇图书馆的存在是阻止人类消失的唯一希望，你们却因为一己私利将这希望藏到了自己的保险柜里……”
“愚蠢！固步自封！鼠目寸光！”
王锲怒吼，把碳素笔从手背上拔出来扔在地上。
而廉夜雪……廉夜雪竟然在笑。
她笑道：“你还有其他话要说吗？”
王锲突然感到眼前的人竟是如此的愚不可及。
“廉夜雪，我很清楚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是你父母凝聚了两亿年教育学研究成果的产物，是个彻头彻尾的傀儡，令人作呕的假人！”
活了四十多年，王锲从来没有反抗过什么。
他被他爸揍过，被高年级的同学揍过，被高个子的同班同学揍过，被矮个子的隔壁班同学揍过，被餐厅里隔壁桌的醉汉揍过，但他从来没有反抗过。
今天是他第一次反抗。
不过今天并不是他第一次揍女人，他这辈子也只殴打过女人。
总之，他狠狠的抓住自己已经坏了的笔记本电脑，即使手上的伤口撕裂，也狠狠的抓住，并朝廉夜雪头上砸了过去——
没关系的。
这也是我不得不去做的牺牲。
还好我在来之前把一切都告诉了我爸。
怯懦的他如此安慰着自己，但眼泪已经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你试图毁灭我，破坏图书馆的有力屏障，窃取图书馆的资料，传递给其他势力，妄想这是集中起全人类力量的好办法。”
“的确，你得到了我今天的密码，得到了一句魔咒，如果你真的能在此时此刻把我杀死，毫无疑问我会失去累计的一切，等同于被毁灭，”
“但你不知道的是，我在衔尾蛇图书馆的资料里，也隐藏着一个办法，一个或许能够拯救我们的妄想。”
“这件事我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但是现在我的心情很好，再加上你已经失败了，跟你说说也无妨。”
“真的是……太悲哀了，你的希望必须建立在毁灭我的希望之上，而反之亦然，我无法判断你我二人的办法哪个成功率更高，所以此时此刻我们正在角斗，用最原始的方法去判决到底该毁灭哪边的希望。”
“而我啊，就是为了角斗才存在的。“
“你我都是如此的悲哀，如此的愚蠢，简直——”廉夜雪突然噗的笑出声来：“太好笑了！太可笑了！哈哈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真可惜，你在循环宇宙中的过去与未来全部毁灭了，长达两亿年的时光，你整理出的经验、研究成果、每一句告诫自己不要犯错的训诫，全部灰飞烟灭了，未来每个循环的你都变成了一具一无所知的行尸走肉。”
“简直就像是一口气点燃了两千挂十万响的鞭炮，你两亿年生命炸裂的声音真的是太欢腾了！”
廉夜雪对抗循环宇宙的办法……是什么？
王锲和王军正想去思考这个问题，但他们都已无法再去思考任何事情。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