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ur
孤岛
我记得那天警报声没有响,也许是某些人的疏忽。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在一瞬间,仿佛铅灰色的天空顿然垮塌,无数碎裂的事物落在了水泥路面上,落在了那宛若蜘蛛网一般的裂缝里。人群发出了一阵阵惊慌地呼喊,杂乱的脚步声让人的心里蒙上了无尽的错乱。
随后,上帝又按下了休止符,所有的喧哗与躁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死寂重新统治了这座城市,这座孤岛。我能听到死神在角落里冷笑,等待着魂灵的流泻。不过,那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当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让我极为惊讶的境地中。我能看到钟楼的塔尖,那座摩天大楼的顶端。甚至我还能听到人的窃窃私语,以及混在其中的钟声,合起来就像演奏着一曲曲祷歌,或许和我曾经在教堂听到的是同一曲。
一切在毁灭后又在不知不觉中重生了,就在那短短的十几秒间,仿佛只是某种荒唐的玩笑。但是,当我看到那个人时,我就明白了一切。
在废弃的楼旁
这世界恐怕只是我的幻觉。我跟着他,向着街道的尽头走去。我并没有准备好回答他的问题,和过去一样,我只是回避着他的质问,以掩盖我那脆弱的,即将崩溃的内心。
“你应该去那里看看。”他对我说道。于是我便来到了那座被废弃的大楼,显然它在这个世界里还没有被拆除。
但是,我在支撑天花板的石柱之间,看到了一个被雨水淋湿的男人。他披着老旧的褐色大衣,戴着一顶灰白色的布帽,就像他那苍白的脸。
“先生,随您的便,我就在这里等您。”他耸了耸肩,依然蹲在阴影里。
顿时间,我突然感到一道闪电从阴沉的天空中掠过,就像要叫醒昏睡的人。
被憎恨的人
我知道Z先生在想什么,当然,我并不打算阻止他。相反,可能的话,我要和他一起去干那件在以后会不断折磨我的事。
A是我们公司的经理,一个外表普通但极富心机的中年男子。总是故作姿态地穿着标准的西服,无时无刻不在整理着他那稍微有些歪扭的领带。每天在公司门口看到他时,他总是对着锃亮的落地玻璃,用新梳子梳着他那为赶潮流而特意打理的刘海,还不忘躲开早已抹好的发蜡。倘若看到我们这些员工,他便会咳嗽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随后瞪我们一眼,昂首挺胸迈着稳健的步伐走进公司。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A还不足以让我们产生那种想法。真正让人们愤怒的是,上个星期的无偿加班,以各种理由克扣工资,还有对一些员工的训话。
特别是Z先生,当我看到他从A的办公室走出来时,脸上尽是屈辱与恼怒。而我紧接着走进去时,也看到了A那无比轻蔑的眼神。
我因为处事圆滑,之前有讨好过A,这次他倒是好好表扬了我一番,从我进公司时说起,一直到现在我提出的一些华而不实的方案,总之他向我保证,在今年的最后一个月,他会升我的职。
既然如此,我理所应当向A揭发Z先生,但我还是保持沉默,甚至当我的计划被A的亲戚否决后(听说是向A要求的),我便毫不犹豫地站到了Z这一方。不为别的,只是要给A一个应有的教训。
Z先生向我透露了他那大胆的想法时,我没有立刻回答。我毕竟还是个遵纪守法之人,让我因为这种事去做掉A,我还是缺乏勇气。想到以后有可能要进监狱,甚至被判死刑,我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但Z还是成功说服了我,他让我回想起了过去为了讨好A如同狗一般的恶心样子,我的尊严让我立刻解决掉A,我听从了它的指挥。
于是,我们便执行了计划,在一座废弃的楼里结果了A。当然,是Z动的手,他挥起钢条,就像是打树上的果实一般打向A的头,让它凹陷下去,就像用汽车从西瓜上碾过一般,让它鲜血淋漓。
我们找来一个装水泥的袋子,把A的尸体装了进去,一前一后扛在肩上,搬进红色的车,一路往外,投进了河里。我们用比工作时细心万倍的精神处理了现场,并自我安慰说一定不会被发现。那时相比恐惧,我们心里更多的是喜悦。想到再也不用受到A的冷眼,我们的心跳加快了很多。
随后我们依然像往常一样去公司上班,再也没有见到A的身影。传言说他生病请假了,但后来在郊外的河里发现尸体的消息还是传了起来,所有员工都在议论这件事。我虽然端坐在转椅上,却感到无数的目光在注视着我。
随后,我无法再与人见面,我总觉得他们知道我是凶手,只是为了看我的笑话才故意不说,装作像平常那样和我交谈。A消失的愉悦被日复一日的痛苦所取代,我向老板请了假,那天和我一起的还有Z先生。
他提议到郊外我们抛尸的河边看看,我同意了。然而当我们下车时,我们却看到了极为可怖的一幕:
打扮整齐的A先生正站在河边的栏杆后,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一动不动,仿佛一座塑像。
但我们接近时,他却转过身看着我们,露出他那平日里有些恐怖的笑容。
“你们也来郊外散步啊。”他说道,身上十分干净,就像从来没有被打碎过头颅一样。
我们后退了几步,几乎要立刻上车逃跑,但此时被白云遮住的阳光又重新投射下来,照射在河边的路上。恍惚间,A突然消失不见了。
我们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幻觉。在之后的几年里,我们再也没有见过A,但那天的记忆却刻在了我们的心头,时时提醒我们自己曾经杀过人。而我和Z先生也没有见过面,他也许已经搬离了这座城市。
后来,我听说那栋大楼要拆除了,我又到那里看了看,却在斑驳的水泥柱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他蹲在地上,全身被雨水淋湿,披着老旧的褐色大衣,戴着灰白色的布帽,就像他那苍白的脸。那是Z先生,但那张脸却是另一个人的,我看到了那个古怪的笑容。
我听到A对我说了那句永生难忘的话。
孤岛不会有人来,也不会有人走。
在广场的纪念碑前
他对我说道,那些都是早已被忘却的事情,只有零碎的线索还能揭示它们的存在,就像我们面前的这座纪念碑,虽然已经崩解坍塌,但依然能看到时间的遗迹。我知道毁灭刚发生过不久,但我依然在怀疑着这里并非现实。
“先生,我想我不属于这里。”我看着他那被黑帽前沿遮盖住的脸。
“不,您错了,只有您才能到这里。其他人还停留在现实中,您是那个在做梦的人。”他微微向我鞠了一躬,像是在证明我的身份无可置疑。
我记得在事情发生时我还在那栋大楼的门前,看到了那个躲在角落里的男人,正要上前询问。但转瞬间我便来到了这里,而那个人也消失了。
“您不在那里。“他摘下边沿过宽的礼帽,轻轻咳嗽一声,随后用手杖朝下敲了敲地上的水泥板:”您的一部分在这里,这座纪念碑前,您还记得这里吗?“
“这里在8月进行过一次公共演讲,我记得演讲者是T先生。“
“D先生?您在说什么,他是T先生,就是我们都知道的那个城市演讲家。“
“难道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吗?“
“这可太严重了,您竟然能把两个人混到一起,我希望您不要再出现这种错误。“他紧皱着眉头,眼睛先是惊异地睁大,又渐渐缩小,用一种难以言表的眼神观察着我,最后摇了摇头:”既然您想不起来,我就告诉您吧,这个故事很短,但很有意义,就像从孤岛驶出的唯一一艘船。“
于是,我便静下来,聚精会神地听起了这篇很短,又很有意义的故事。
被抛弃的人
D先生站在台上,他的身后就是那座用乳白色大理石雕刻而成,自城市建立起便矗立在广场中央的纪念碑。
周围环绕着无穷无尽的人海,喧闹着,推搡着,又在身穿深蓝色警服的保安的呵斥下,渐渐安静,陷于沉寂,宛若燃尽的火焰。
D先生有许多雄伟的计划,譬如和外部的城市圈建立联系,又譬如引进一批全球知名企业,又譬如申请国际大学落地,虽然不切实际,但他总是锲而不舍地去工作,试图将他的妄想变成现实。
现在,他又要向民众宣布开辟更多公路的计划,他深信自己会成功的,事实上,无论是天时还是地利都站在他这边,他只需要征得所有人的同意。
他站直身体,抬起自己那高傲的头,在左手腕上紧握一下,让狂跳的心稳定下来,让它逐渐枯萎,熄灭。他用颤抖的手戴上深度眼镜,却发现了一个让他几乎要晕眩的事实。
他无法看清面前那张写满文字的纸,那些黑色的文字在此刻的他眼里都变成了艰涩难懂,模糊不清的字号。他看到这些古怪的文字从纸上跃出,越飞越高,在空中狂舞,仿佛无数扭动的黑色眼镜蛇。他察觉自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烦,但他毕竟是老练的演讲家,立刻镇定下来,决定无稿演讲。
“女士们先生们,今天------”他刚开了个头,就感到自己的嘴唇变得干涩,嗓子变得嘶哑,连呼吸都难以为继。他倒退了一步,几乎要晕倒在地。
下方的人群乱作一团,就像宇宙中旋转位移的无数天体,围绕着这个濒临崩溃的恒星在做无意义的圆周运动。男人在咒骂,女人茫然无措,孩子发出尖叫与哭喊。他们向前又向后,不知该往何处去。他们被困在了窄小的孤岛上,而周围是急剧上升的海洋。
D先生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发觉自己身体中的病根像是火山里的岩浆般喷涌而出,覆盖在他苍老的躯体上,他的手在空中乱指,像是患上精神病的船长在甲板上指挥他那一群还未处事的水手。
T先生坐不住了,他叫来几个医生把D抬走,随后自己站到台前,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于是人群便又回到了之前一片寂静的状态。T先生暗自得意,但在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
他看着D的演讲稿,上面的字迹非常端正,几乎不像是一个长期患精神病的人写出的。他要取代D,在以后永远成为D,他会占有D的一切,这是他长久以来的野心。他不断地深呼吸,随后用力握紧话筒,开口继续D的演讲。
他自认为没有任何差池,完美地结束了这场闹剧,但人群却突然叫嚣起来。顿时混乱掩埋了这座孤岛,每个人都在痛骂D的暴行,因为他妄想让一半人走出孤岛到大陆去。恋家的孤岛居民永远不会让他们的船启航,甚至连一个人的尝试都是要被冠以“犯罪“之名的。
T先生愣在台上,他回头用惊诧的眼神望了眼纪念碑,才发现那被精心雕刻的石头上出现了许多裂痕。他紧咬着牙,向着纪念碑伸出手,像是要抓住激流中即将被冲走的浮木。
但他没能抓住,他在想着另一件事。
D不会死去,也不会醒来,但T永远无法取代他,正如镜像无法取代真实。
他和D如此相同,却又不是同一个人,他妄图成为船长,却发现自己水手的名号早已被刻在了桅杆上。他只能夺过那副用来看向大陆的望远镜,却没有使用的资格。他抓起D的演讲稿撕得粉碎,碎片宛如飞舞的雪花,落入人群的海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群在向台上涌来,大海掀起的巨浪向这座孤岛无情地涌来,会把这座孤岛淹没,永远埋藏在亿万英尺的海底之下。
D站在旁边,看着T先生倒在地上,冷漠地走到纪念碑下,捡起了一张写满黑字的白纸。
那是他的演讲稿。
在废墟的海边
“我需要真相,先生。”
“没有什么真相,因为这个世界里连真实都不会存在。”他停下脚步,眺望着远处海天阴暗的交界处,那道似直似曲的线,仿佛盘绕在世界尽头的蛇,又好像欧几里得几何学中白纸上淡淡的白线。
“那么,这场地震就是无理由地发生的,那些顿然消失的一切都无从申诉了。”我有了一种极为朦胧的感觉,甚至无法判定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实,亦或是从另一个时空中产生的幻影。
他摇了摇头,指了指时不时泛起波浪的海面说道:“我知道一个虚无的现实,一个说不上残忍,又稍显冷酷的真相,它是最近,或者说是在上一刻突然出现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于是造成了虚幻的崩坏,就是刚才那场地震。”
“它是什么?”我不由得脱口问道。
“那个事物,就是另一个世界,包含了主体和客体,意识与物质的真实世界。它入侵了一切,把所有未曾理解的变成被它已然理解的,把无限变成有限的,把可能变成既定的,就像是一个不断扩大的圆,吞噬了周围的空间。”
这时,一阵狂风从海平线上吹来,卷起了无尽的惊涛骇浪,海水在无限中不断地翻滚,跃起,落下,沉没,却不可逆转地向着真实与有限的漏斗口流去。
我感到安心,也感到恐惧,望着铅灰色的天空中闪过的白影,听着那仿佛是神灵叫喊一般的雷鸣,不禁后退了一步。我在心中,在另一个意识中看到了海水不断向着岸上涌来,越升越高,冲破被绿色植物覆盖的大堤与护栏,伴着无穷无尽的碎石,正如利维坦所掀起的巨浪,把孤岛掩埋在阴森冰冷的海底。
“有一个打鱼人,我想他再也没有回来。”身边的他突然说道。
被遗忘的人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那个总是居住在海岸边的,孤独的打鱼人。
他的面目在任何人看来总是显得模糊不清,笼罩在一层阴影下,好像在躲藏什么。他身材高挑瘦长,深黄色皮肤,手上满是老茧,总是穿着船工一样的灰色短袖服,头发已经斑白,看上去有四五十岁。
他有一条渔船,有六米长,三米宽,是用孤岛上最好的木头做的,铆钉结合处密不透风,即使出海已有四年依然坚韧牢靠。平常他把船绳拴在屋边的木桩上,结打得不紧,但从没有松脱。
在清晨天刚亮时,他就会起床去做工,修理桌椅,或是去森林里砍树拉木材。最近的城镇离这里的海边还有一段距离,他很少到那些聚落里去,不过每年都要到最近的地方买些必需品。
他会在风平浪静时出海捕鱼,而且总是很幸运地收获很多,但他并不高兴,或说他从未高兴过。自他住在海边后,他对任何事情都不再抱有热情。
在过去的某一天,天气发生了变故,仿佛上帝故意开了一个玩笑。当他起航时天色晴朗,但没过多久天空里便汇聚起一团团黑云,风势也骤然变大,把船向着外海吹去。
大浪一阵高过一阵,不停地拍打着船体,让它剧烈地摇晃着。打鱼人紧抓着船上系着绳索的杆,任汹涌的海水打湿自己的衣服,一片冰冷。他知道现在唯一能够做的事就是等待,等待命运将自己的性命冲入无底的深渊中。他不绝望,甚至认为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对早就做好准备的他而言,在这一天意外才发生还是太迟了。
他的双眼被水雾遮蔽,什么都看不见,索性闭上眼低着头,强忍身体的不适。但渔船颠簸不堪,没过多久就被浪潮掀翻,他再也抓不住木杆,手一松动,顿时迷失了空间感,感到自己悬在空中,随后重重地落入水中,。
但是当他醒来时,他发现自己依然躺在渔船上。天还是阴的可怖,但是风却弱了很多,浪也变小了。可让他震惊的是,在缓缓涌动的波浪上,他的船依然停留在原地,甚至保持着绝对的静止。他伸出手试着触碰海面,只感到了一阵冰凉。
在运动的海水上方似乎存在着一个看不到的平面,把上下的联系完全割裂开来,就像两个互不干涉的世界。他下了船,踩在海水上方,却和地面的感觉没什么区别。
四周是无边无际的蓝色海洋,但他知道一切似乎悄然发生了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变化。他试图去推动自己的船,船却纹丝不动。而且他发现他并没有实际触摸到船体,而是一层看不见的外壳。它和船融为一体,却不是船本身。
他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一切似乎已经处在不同的世界中,他们彼此之间已经无法产生任何影响。但他们却靠的如此之近,就像一切都聚集在了一个没有体积的点上,却没有合二为一。
打鱼人转过身,看到在远方的海域上赫然耸立着一座孤岛,它在浓重的阴影与海雾中显得模糊不清,仿佛某只巨兽,某座山峦。他决定前往那座岛,即使它并不一定存在,他却认为现在与之前的世界相分离的自己找到了真实,这远非曾经的他所能比得上的。
他仿佛不知疲倦般一步步向前走,然而那座孤岛依然遥远无比。甚至当他认为自己越来越近时,孤岛却显得越来越模糊。它的每一处角落似乎正在白色的海雾中消失,变得空洞,就仿佛之前从未存在过。
打鱼人少有地急躁起来,他只想抵达那座孤岛上休息一番,但他感到距离已经变得难以辨别,近和远的意识也混淆在一起。
他发现这个世界并不接纳他,而是想要把他驱赶出去。一时间,他已经无法确认虚幻与真实的界限,连两者的概念都即将遗忘。他只想往前,就像是要逃离某个令人绝望的陷阱。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只是从一个陷阱跳到了另一个陷阱中,这一个真实,甚至是唯一的真实,在他再一次落入水中时才得以揭示。他重新拥有了寒冷感,远超曾经那些真实的虚幻,虚幻的真实。他终于明白了在两个世界中亘古不变的真理,因为当他发觉平面的消失时终于看到了那座孤岛,那座与原来并无差别的,却并非一物的孤岛。
他触碰到了那道纵贯天地的平面,终于知道了真相。
那是一面无限的镜子。
一个忧郁的孤独者
这个世界很广,广阔得没有任何边际。它总是处在无限的扩张中,躲藏在幻影的折射中,与另一个世界截然不同。那个世界即使再广阔,却有边际,有真实的存在。但两个世界却互相依赖,仿佛镜子的两面,仿佛面中所包含的无数点与线。
在虚幻世界中看真实,则认为真实不过是另一种虚幻。在真实中看虚幻,则认为虚幻不过是另一种真实。
我记不清在孤岛上居住的时日了,用来计算时间的木桩上再也没有刻上记号。我躺在海边的沙滩上,感受着潮涨潮落,海水浸透我的身体,随后又渐渐离去。
我从未见过黑夜,也从未见过太阳,孤岛上只有阴云永存,以及经常落下的阵阵大雨。但即使如此,我也没有任何感觉,或者说,在孤岛上感觉是不存在的,亦或是说,孤岛和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于是它们也不会对我有任何影响。
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拥有真实的属性,有时我会认为自己也不过是虚幻的一部分,不过我没有任何证据。一个事物需要其他事物的真实存在才能验证自己的存在,这是不变的真理。
孤岛四围的海域经常有风暴,那时在海面上的任何东西都不再会存在,而是被孤岛所截获,成为它的一部分。我能看到出海的人被巨浪吞没,随后落入我所在的世界,但它不欢迎人类,或说,不欢迎主体意识的进入。毕竟,虚幻只能反映客观的事物的形象,而非与之对立的主观存在。
这种世界不会产生什么绝妙的故事,不过我想那样一来就会丧失很多趣味,虽然我并不在意,但总觉得我还是需要在镜影中留下我曾经到达过的证明。我本就是主体,但不知从何时起我失去了对自己的感知,相比起第一视角,我更多时间总是在以第三视角观察一切,因为我无需用自己身体上的感官来认识这个无趣的世界,而且那也是不可能的。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绝非完整的我,只是不完全独立的一面。在某处角落里必然存在着另一个我的部分,他与我几乎完全相同,并且会使我跟随他的每一个动作与体态,甚至连神情都不会有任何差异,而这并不需要时间的参与。
孤岛有时会偏离原来的位置,它并非在任何坐标系中都是完全静止的事物,虽然变化微乎其微,但漂动是必然的。
不过后来我发现,在海洋的另一侧,也有一座同样的孤岛,它笼罩在一片阴影与海雾中,仿佛惧怕着什么。之后我意识到我所在的孤岛正在向那座孤岛漂去,虽然极为缓慢,但终究能够抵达。
我突然明白,当那一天到来时,我将找到那个只存在于真实中的我,并将此刻的自己归属于他的身上,这代表着虚幻与真实的结合,虽然仅仅是它们的一部分。到那时我也将与孤岛告别,去往辽阔的大陆。我的孤岛将不复存在,因为它已经代表我的意志完成了它的使命。
而且,我也将不再孤独,从死亡走向重生,从永恒走向暂时,从无限走向有限,获得存在的证明。这就是在连续性的时间中,所能拥有的权利。
于是,在早已消失的某一天,我离开了孤岛。
不是结局的结局
“现在,你明白了,并非是真实占有了虚幻,也并非虚幻占有了真实,它们共存在了一座附加了一切属性的孤岛上,就是我们脚下的这座。”他指了指深黑色的泥土,与深深镶嵌在里面的玻璃碎片:“孤岛上的幻觉如同空气般无所不在,人们却反而只会认为它是真实。不过,说到底分辨真实与虚幻本来就是每个人自己的事,当他日日夜夜心想一个世界时,他自身所处的世界看上去好像就不存在了,而那个只存在于他的意志中的世界又成为了真实。”
“那么,原来的镜子碎裂了?“我问。
“或许是这样,但是总会有新的镜子去替代它的。“他耸了耸肩。
我们向着海崖下的沙滩走去,我看到那里停着一条渔船,但我不知道是否是曾经跌入幻象中的那条。
“是时候离开了。“他跳上甲板,撑起用白布做成的风帆。
我回头看了一眼,海水正在上涨,那群来自深渊底部的怪物要吞噬一切,把孤岛彻底淹没,不留一丝痕迹。地面在不停地颤动,裂缝越来越多,用幻觉得以维持的真实也即将崩塌。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问道:
“你就是那个从孤岛上来的人?“
“算是吧,也是唯一的人,但我不能确定他是谁,因为我早已将一切遗忘。”
现在我发现,地震的真相是什么已经无关紧要,甚至任何疑问与真相都已无关紧要,因为它们早已与幻觉混在一起,分辨不清了。
我没有再回头。
2021年8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