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梦原

一个忠实的记录者，会将他的所见所闻如实记下，随后为其涂抹幻想的色彩。一个以记录为生的人，会将他的所见所闻挑选记下，随后为其蒙上虚假的阴影。

那阵突如其来的震动使我惊醒，但我对此早已习惯。每当自然开始躁动的时候，就预告着黎明的来临。我看到窗前洒落下一缕金黄色的光，于是便披上深蓝色的大衣，走出了那道把我和自然隔开的门。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感受着清晨的微风，随后来到庭前的小院，凝视着面前生锈的信箱，心中又涌上了一阵期待，以及失望。

打开信箱扫了一眼，里面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就像这片原野。我自知她不会再给我任何回答，却依然要来寻找可能的踪迹，随后被失望所淹没。

我不知道这是否称得上是对自己的折磨，但我想这也算得上是一种留恋，对以往静止的生活的留恋，因为任何事物都在迭代着，它总会覆盖于过去的时间之上，随后和它融为一体。就像是今天的世界，必然会与昨天的世界有些许不同，两者却相互叠加在一起，使人对于它们的记忆也合二为一，最后成为一个共同的印象。时间给了人以错觉，而人只会被动地接受它的流逝产生的后果。

我每天的任务，便是找出这些不同，依赖自己的感觉，去分辨那些看似相同实则有微妙差异的事物。比如刚才的震动，我能清晰地体会到，与昨天相比明显剧烈了很多。这样下去，这篇故事的结局应该不会远了。

空中飘荡着些许淡然的水雾，触碰到在现实中存在的各种事物，给予它们以不同的触感，于我而言，那只是一抹潮湿的冰冷感，随后在沉默间就会消失不见。

我从一地草丛边经过，上面沾满了清晨的露珠，在晨曦的照耀下折射出难以言表的异样光辉与色彩，然而这种奇迹也只会存在一瞬间，随后就会被逐渐升高的太阳所抹除。

那些隐秘的角落里有无数水仙在盛开着，白色的花瓣簇拥着中心淡黄的花蕊，呈现出绝妙的和谐。我本想摘一朵放在信箱中，好让可能会来的她感到喜悦，但我没有挪动脚步，而是驻足在原地，倚着粗糙的棕色树皮，看着交错的树枝上停留的两只飞鸟。它们相互靠在一起，像是在彼此扶持着，发出悦耳的鸣叫声。随后，它们借着一股风势，张开双翼，向着更高的天空飞去。在天际的幕上，朝霞正在随流云变幻着，在暗淡的白色染布上缝着金黄色的帘，它们层层堆叠，又逐渐溶解，被不断加深的红色所取代。之后，深红又再次分散开来，把吸收的各种色彩又毫无保留地交织在一起，按时空变化的顺序排列，最终，这一切都结束了，太阳耀眼夺目的炫光吞没了天空，只留下了清白的云。

我听到很多小虫的声音，它们仿佛早有计划，在这全新的一天要尽情展示着自己的生命。有时我总是觉得，它们是自然在真实世界的代言者，它们从纯粹自然的空间中寻得了那些美丽的音乐，随后将这些音乐用这个世界应用的形式表现出来。它们并非在演奏，而是在传递。

这一切仿佛和昨日并无区别，但我能看到那些嫩绿的树叶又变得更大了一分，溪流的水变得更加清澈湍急，树木变得更高，动物活动所走过的轨迹，脚下的这片黝黑的土地，包括里面的每一道孔隙，每一块岩石，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它们永不会静止，而是不断地由旧入新，又由新入旧，世间万物都是如此。

我之前用木材做了一把椅子，虽然看上去并不是很复杂，却花费了几个小时的时间，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把它做成我梦中想过的样子。我认为这只是开始，我还要自己做更多的东西，让它们回到自己最原始的形态，并得到它们。相比起那些拙劣复杂的加工，我想仅仅让它们成为它们的本源就已经足够。并且，收获的兴奋与激动也远非直接购来的加工品所比得上的。

我靠在椅子上，捧着那本书皮早已溃烂，纸张早已泛黄变脆的书，怀着某种渴望的心理，翻开了第七十七页，继续读着昨天所没有看完的故事。

我曾想，任何人只要把自己的经历说出来，它们就真的成为了故事么？故事为了吸引他人，总会经过艺术家的描摹，随后成为一个看上去很真实的故事给所有人看。而它们也不再是原来的模样，而是成为了人手中的资本，无论是炫耀的，交换的，学习的，购买的，都被贴上了人类社会的标签。而真正的故事只埋藏在人的心里，永远无法表达出来。当它们被写下，被讲述时，原本的故事也就不再成其故事了。

所以，我不会将过往以贩卖的姿态展露给他人，只是想让他人感受那阵宁静，又泛着淡淡哀伤的氛围而已。在这个自然的温床上，人只需要享受，然后静静地等待终结。

原本预计今天要去宰杀那只羊，因为食物已经不够了。但这是我第一次做这种事，心里难免有些不适。而且最主要的是，当初我把它带回家时，我曾想过让它回到自然中去。

我在森林的西侧发现了它，那时它还是小羊羔，似乎摔断了腿，侧躺在河边无法动弹。我原本可以无视它继续前往森林深处探险，但我出于某种心理，又把它带了回去。

我打算给它一些食物和水，休养几天后就让它离开。但是我依然无法放弃长久以来第一次见到的另一个生命，于是便让它住了下来。我没有去费力修篱笆圈养它，不仅是因为麻烦，而且我不想束缚它的自由，甚至，我希望它能自己离开。那样一来，我也能够安慰自己的心，说并非是自己向往孤独，而是其他生命抛弃了我，于是，我就能心安理得地继续将她不会来的事实当作别人的过错。

但当我最后一次看到那只已经长大的羊时，我才发现事实正好相反。它从来没有离开过，即使是我把它带回来很多天后，它也一直徘徊在小河边，等待着我来看它。它会慢悠悠地走过来舔我的手，发出几声快乐的鸣叫。之后我就会靠在它身上，坐在河边读起书，同时也会念给它听，即使我不知道它是否能听懂。

而现在，我却要提着刀，为了食物杀死它，剥下它的皮，剐走它的肉，把它从现实中消灭。自然为我敞开了门，而我却要征服它。

我终于走到了河边，它依然站在那里，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像是在对我微笑。我深知只要走过这条只需大跨一步就能迈过的河，我就不会停手，于是我站在此岸，转头看向别处。我多么希望，它现在能够意识到危险而逃走，逃得远远的，比森林的西侧还要远，不要让我再发现它。

但它没有动，只是站在河的对岸，等着我迈步。它发出像往常一样的叫声，像是在催促我过去。

这条河流虽然很小，但它代表了界限，在那一侧，是人所绝对不能染指的自然，纯粹的自然。它拒绝所有人，只能让人站在此岸，去远远地观望另一个世界。而我过去曾被它所允许，因为那时的我还不用为食物而发愁，只是自然的属民，并非旧的人类。但现在我早已和过去变得不同，我有了欲望，我要活下去，为此我要夺走原本属于纯粹自然的一部分。于是，它在此拒绝了我，而它存在于我的心中，提醒着我，我已经没有进入那个世界的资格。我只能停留在它慷慨赠予我的此岸上，在这片土地上耕耘着作为人的踪迹。

它为我划出了底线。我扔下手中的猎刀，转身离开。

自然在每个由它所产生的生命心中播下了禁忌，用以提醒它们永远不要逾越那条作为界限的河流。

入夜，我躺在家中的摇椅上，在蜡烛与炉火散发出的光亮下读着之前没有看完的故事。我知道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看完它，但我希望自己能一直看下去。我感到疲倦，就喝了杯葡萄酒，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深邃的黑暗。

我能听到很多声音，我试着去一一分辨它们，却发现自己变得难以确定它们的来源。那些声音好像都融合在了一起，不再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而是一个庞大的整体，将它们分割开的东西悄然消失了。我感到变化的裂痕越来越大，而且我没有任何办法去弥补它。

我坐回摇椅上，希望能借阅读排解心中的忧伤，却发现它只会越来越浓重，溶在我的身体中，溶在我的血液里。有很多疑问由此诞生，我却并非那名美洲的诗人，能像《疑问集》那样坦然问出。

又过了几天，我发现自己正在变得衰老，身体变得更加虚弱沉重，它仿佛成为了一种难以忍受的负担。我从床上艰难地坐起，走到门外，像往常一样去打开信箱，心情由期待变为失望。

里面依然没有她的来信，但现在我想这大概是我的错。并不是她拒绝了我，而是我拒绝了她，随后又感到后悔。于是，为了维护自己的脸面，连去和她道歉的勇气都没有。

这时大地突然震动起来，而且比往常都要剧烈，像是在一瞬间大地陷入了崩坏。我摔倒在地，看着地上的裂缝越来越大，然而正当它要把我吞噬时，震动却停止了。

但我想，故事的结局大概撑不过明天了。到了明天，一切都会结束。

我想要像以前那样到森林深处去，一直向西走，直到走到有人烟的地方，抹去我的孤独，和我的同类们在一起，即使明天世界就会结束。但我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我走那么远，我只能待在自然为我划出的最后归宿地，怀着些许悲伤的心情来迎接死亡。

事物不断在发生着流变，它总会变得和以往有所不同。未来的形态会融入它过去的形态，对它产生无法逆转的变化，人的记忆也是如此。但只有一种情况它会停止改变，就是当它不再有未来的那一刻。当毁灭降临时，所有的事物都会保持着它们最后的形态，随后从现实中消失，但在意识中，它们被定格在了毁灭的前夕，并为后者所铭记。于是，变化就这样结束了。

我找到了一根结实的树枝，用猎刀削去它的分支，做成一根简陋的拐杖，沿着森林中的小路向里走去。我看到的一切显然又发生了变化，但现在的我已经分辨不出，甚至要细致精确地描述它们也难以做到。我只能用自己的意识去感觉它们，并尽可能把它们的样子记在脑海里。

我本想继续走，但劳累困顿之下，只好坐到之前亲手做的椅子上歇息。这样一来，时间又过了很久。而且，我又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自己回到了刚刚来到这片土地上的时候，越过那条河流，毫不犹豫地向深处走，一直走到很远的地方，在那里我没有发现其他人，而是抵达了一个浩瀚无际的湖泊。湖水清澈无比，湛蓝的天空与洁白的云倒映在湖面上，仿佛成为了一面天地间的镜子。湖泊深不见底，里面有很多五颜六色的鱼在散漫地游动，时而停歇，时而向右，时而向左，时而后退，时而前进。我走在湖上，就像在大地上行走那样轻松，我一直向湖中心走去，却看不到湖岸与尽头。

在那个世界里，自然永远维持了它原本的样子，无需靠着强行的静止。它在变化着，却胜过了纯粹的变化，它并非静止，却胜过纯粹的静止。

但这只不过是一场梦，一个只存在于自然心中的故事。

我醒来时，夕阳已经西下。晚霞显露出和朝霞完全不同的意境，它代表着暮的到来，代表着消亡。而且，我知道，明天的太阳再也不会升起了。

我不再期待明天的信箱里会有她的来信，因为故事到此就要结束了，以一种美好的，注定的幻灭而结束。

在很久以后，我依然会时常想起那片原野，那个美丽的梦。但是，我再也无法看到它了。

                                            2021年8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