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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归乡

2022-05-02 09:16 作者:_青梅竹_  | 我要投稿

当最后一块肉被塞入嘴中,嚼碎并咽下,拉扎娜用一种满足的表情看着被清空的盘子,刚刚她吃掉的是家里最后的食物,现在,粮食、蔬菜、肉一丁点都没有了,在这三天里,他们全家将所储备的食物统统吃光了,并且爸爸和妈妈还分别在林中和海里抓回各种猎物,保证她和姐姐能大快朵颐。

我彻底吃不下了。丽姬娅同样觉得很饱,尽管她平时也很馋嘴,并且依旧在回味这三天吃到的各种美味,可现在她对于食物不再有任何渴求,就算是变成龙形也一样。

“吃完了,休息一下,等收拾好就上路。”卡迪隆将餐具放在一块,拿到了厨房。

两个孩子自然懂得这是什么意思,这样的进食是为了给之后几天积攒充沛的体力,她们即将和妈妈回东方去过几天。在与家里关系和解后,碧落回去的次数比过去要频繁了,路途的遥远无法阻断她对于东方的思念,可毕竟是长途跋涉,对于她和丈夫也许并不困难,但对于两个未长大的孩子,必须做足准备,

提前与诺尔打好招呼,以免有事白跑。之后是打猎,现在进食也完成了,他们该上路了。

洗净并擦干餐具,然后放回了柜子里,卡迪隆回到客厅,看到两个孩子已经吹灭了大部分蜡烛,并给发光藻换了新的海水,而自己的妻子,正在卧室中,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去看看妈妈怎么样了。”卡迪隆说。

姐妹俩觉得该催催妈妈了,对于回东方,她们似乎比她更急不可耐,除了能见到外公外婆,东方还有很多有趣的事物在等着她们。

“妈妈,快点。”丽姬娅跑到卧室门口喊道。

“妈妈!”拉扎娜也说。

“好了。”卧室中的碧落正背对着全家,在梳妆柜前从头到脚的打理自己,她将头发重新梳回东方样式,并系好了绿色的缎带。一身长衫显得轻柔飘逸,袖口要比平时穿的衣服略宽大点,除了脚上那双鞋,她全身再也看不出嫁到这后的痕迹。

回到东方对于碧落来说有多重含义,在龙宫,她终于可以卸下作为妻子与母亲的端庄与成熟,短暂的恢复作为女儿该有的烂漫,私下里她也会扪心自问,自己的成熟是真的因为生活所迫历练出来的,还是装久了,本人也分不清那个才是天性了。想到此,镜子中的碧落露出了稚气的笑容,而这一切又被身后的卡迪隆看在眼里。

她真美!卡迪隆沉醉于妻子现在的样子,这身衣服搭配的碧落在烛光的点缀下使洞穴内多了一种别样的风情,那双裸露的肩膀如同暴露在光芒下的白玉,让他忍不住想将双手覆盖上去,并用嘴去亲吻。可他现在必须收敛住内心的欲望,赶路要紧。

“我们走吧。”碧落说。

封好洞穴内的家门,来到海边,她纵身跃入大海,在掀起的白浪中恢复龙形,而丈夫与孩子也随即变身,没有紧贴海面,而是在空中俯视着她。在水中,碧落的速度得到了充分发挥,她乘风破浪,潇洒又敏捷,虽然依旧无法与飞行中的丈夫媲美,但足够追上孩子们,如果她能允许丈夫像之前那样载着她回家,所花的时间会更短,可是碧落宁愿凭自己的体力逐渐去体会回家带来的心情上的变化。

尽管家在东方,可方向上她要先朝南游一段,得绕过恶龙角,抵达更开阔的海域再转而向东,考虑到两个孩子可能会累,碧落和卡迪隆在核对了世界地图后,选定的路途基本保证有小岛或者离沿岸的大陆不会太远,如果孩子们饿了,她也可以从海里驱赶鱼群或者让丈夫去陆地上寻觅是否有猎物,至于被人目击,这已经不在她担忧的范围内,就算无意中遇到船只,双方也不会有冲突,目击到龙的人可能会怕,但他们很快就会发现,看到的龙只是在赶路,根本对他们没有伤害意图。

有时碧落会略低于海面,卡迪隆与两个女儿凭借敏锐的视力能看出她的影子,多数时间她基本是将头以及整个背脊露出来,在高速游动下拖出长长的的水波。而这时拉扎娜会先飞下去,跟着就是丽姬娅,她们离海面只有几米高,在妈妈身后欢快地叫着,而卡迪隆则在高空,注视着这一幕。

不像人类要随身携带地图与指南针,以及观察星座来确定方位,碧落回家全靠从古至今对于自然的本能掌控,通过感知海洋流动的方向以及磁场,偶尔也会通过星座判断。尤其是海洋流动,有时借助顺流,碧落前进的速度能比风平浪静时更快,龙除非受伤,精神不振,否则永远不会失去方向。

船只要定期靠岸补充给养,算上这些时间,从西方到东方最快也要9个月。而对于碧落只需一周,如果她同意丈夫带着她则会更快点。踏上返程的第3天,全家就已经穿越了半个世界,途中没有任何停顿,就算到了夜晚,在半睡眠的状态下也保持着较快的速度,碧落和卡迪隆是交叉休息,每次在经历几十分钟的轻度睡眠后准时苏醒,跟着对于方位做出些许调整,并妥善引导两个孩子。

到了第4天,之前积攒在体内的营养经过消耗逐渐变少,首先是拉扎娜的速度慢了下来,若有外人观看,依然会认为低空飞行的幼龙速度很快,可是碧落能感觉出孩子有些吃力的倾向,跟着就是丽姬娅,她振翅时也不如之前有力,到了后来,两个孩子有些跟不上父母的速度了。

碧落将游速降了下来,并转向,寻觅最近的陆地,得找没有人居住的海滩,幸好沿途不缺类似的地方,不过那片落脚点光秃秃的,只有礁石,要是找到有动物居住的森林就得深入内陆,会耽误时间,于是碧落经过短暂的休息,便掉头潜入海里,海洋中永远不缺能吃的,不一会,她便将大群的鱼赶到了海岸附近,这次她没有让两孩子发挥捕猎能力,而是直接在水中释放雷霆,看着被电死的鱼浮出海面,被浪花送上沙滩,两个女孩欢快的跑了过去,麻利的将一条条鱼吞入腹中。

卡迪隆用头蹭了蹭妻子的角,并叫了几声,示意这些鱼足够了,她可以趴在岸边,稍微休息下,等孩子们吃饱后再赶路。

丽姬娅吃到半截突然不停的甩着脖子,并张大了嘴,而另一边拉扎娜在笑,原来她吃太快噎住了,好不容易将卡在喉咙里的鱼吐了出来,看着沾上沙子的碎肉,感到出丑的丽姬娅用尾巴狠狠的将其扫到了海里。

拉扎娜又叫了一声,告诫姐姐不该浪费食物,她被噎纯粹是吃太快了,那条鱼可是这些鱼中最大的一条,本来拉扎娜看上了,却被姐姐抢先咬住,不甘示弱的她咬住鱼尾,两条幼龙的咬力已经非同小可,轻易就将鱼撕成两截,多数的那份在丽姬娅嘴里。

丽姬娅从鼻孔重重的呼出一口气,没有理会妹妹的嘲笑,不过在接下来的进食中,她倒是更加注意了。

吃饱后,碧落也没有立刻上路,而是又预留给两个女儿几分钟的休息时间,此时丽姬娅问起他们所处的位置,碧落依照过往回家的经验判断,他们应该已经抵达东方,只不过离震旦还有些距离,需要2-3天的路途。

丽姬娅这时将身体浸到海水里,洗掉粘在身上的沙土,跟着抖擞精神,飞到空中,用叫声证明她已经恢复了体力,现在就能重新上路。

得到补充的孩子们速度再次变快,她们现在恨不得突破自身的极限,赶紧来到东方,见到外公外婆和两个舅舅后,就去城里玩。不过,此时又出了点小意外,拉扎娜虽然吃饱了,可因为海鱼太咸,让她有点渴,碧落依据对地图的记忆在附近找到了一条河的入海口,一家人畅饮了一次淡水,跟着再次赶路。

也许是吃饱带来的活力,或者又是路途上有些单调,拉扎娜在飞行中竟然玩了起来,她不断的俯冲,再攀升,在空中竭力展现自身的灵活性。碧落看了不禁在心中摇了摇头,想玩的话未来会有时间的,现在这样在她看来无疑是浪费宝贵的体力,不过她也没有约束女儿,拉扎娜让她想起了过去的自己,只不过那时碧落是在海里。

回家的旅途中,除了进食的需要,还有一处会让全家暂时停留片刻,就是在路过托迈林的时候,他们并不会特意逗留,只在海面以及空中远远的观望一眼,曾经龙的发源地,也是分崩离析的伤心之地,不复往日荣光,只有到了一些特殊的日子,才会被残存的后代回来祭拜。

那里不久前我们才安葬了碧落的大伯,当时卡迪隆还记得碧落急匆匆赶回去,为了节省时间特意让自己载着她,用了不到4天的时间回到了震旦,一家人团聚后经过短暂的商议就离开了辽海,前往托迈林,本来该隆重对待的葬礼,就像一场急行军。头颅刚回到辽海就要又经历转移,而为了给过去同类的恶行作出补偿,运送依旧是卡迪隆负责,他抵达托迈林后,从与碧落家人的对话中欣慰的发现,他们接受了自己的善意。

葬礼后,碧落与家人道别,与他和姐妹俩返回了恶龙角,那次没能在家多待些日子对碧落是个遗憾,所以她要借这次机会替自己补回来。

路过托迈林的海岸时,碧落将半个身体伸出水面,对着曾经潘库树的方向放声长啸,丽姬娅与拉扎娜也学着妈妈的样子对祖先居住的地方做了致敬,而卡迪隆却被一种不同的心情左右着。

对于碧落来说这是例行的回家,可是在陪她走过几次这条路后,卡迪隆忍不住想,数千年前,那些逃跑的水龙一定没有现在这样放松的心情,当时天空和水中都有祖诺克派出的追杀者,这条逃亡路上估计充满了遇难者的遗体,想当一片区域的海水被染红。这是碧落的祖先经历的,关乎生死存亡的逃命之旅!

一声清脆的叫声使他回过神来,原来是丽姬娅看到父亲尽管在飞,却心不在焉,而且方向有些偏离了路线,以为是他记错了,所以发声提醒。

我在想什么啊,赶路要紧。卡迪隆摒除杂念,重新调整好方向。

到了第5天的午后,一家人头顶的天空变得有些阴沉,浓浓的乌云盖住了太阳,又过了一会,稀稀拉拉的雨点打在了他们身上。遇到下雨,只要带着孩子碧落总是会停下来,找地方等雨过去,可这次她一反常态,决定顶着雨继续赶路。雨势并不算大,而且没有风,更没打雷,因此对于女儿和丈夫构不成生命威胁,某种程度上讲,这顺便帮他们洗了个澡。

丽姬娅在飞行中扭头朝妹妹吼,想问问她的情况,得到的回答很响亮,她根本不介意在这种小雨天赶路,想要前往东方探亲的急切使她不顾一切的朝前飞着。

看到两个孩子这样,碧落也就安心了。本想稍微快点,却在这时,海水的流向变了。不知不觉间,她从顺着海流并借助这股额外的力量推动自己变成了逆流而行,使本来想要尽早回家的碧落有些无奈,现在她不得不消耗更多的体力与自然对抗。原本认为会对丈夫女儿产生影响的雨反而没有造成拖累,倒是自己在最适应的环境中遇到了妨碍。她不能脱离海面从空中飞过这片海域,尽管受到限制,可她现在的速度依然比飞行时要快,她决定忍一忍,游到下一片顺流的区域,这样速度就能恢复。

卡迪隆看到妻子变慢了,关切的飞下来,雨水打在他的头上,密密麻麻的水珠顺着鼻子滴到了碧落的角上,他发出连续的叫喊,询问着妻子的状况。我没事,碧落扬起头,用低沉的声音作为回应,现在可不是交流的时候,她在逆流中寻找着稍微舒服点的角度,尽管以卡迪隆的视角来看,妻子前进的路径变得有些倾斜,可从更宏观的方位观察,碧落依旧是在向东方游。

突然,从雨中,女儿的叫声传入耳中,碧落和卡迪隆同时转头,看到小女儿正不停的用头示意他们看向远处,碧落只看到海浪以及雨滴造成的无数涟漪,卡迪隆跟着拉扎娜飞到高处,就看到丽姬娅竟然远离了父母,朝远处的海面直扑下去,接着他看到大女儿几乎是贴着海面,奋力用前爪从海里抓起了某样东西,看轮廓,那赫然是一个人。

有人落水了!卡迪隆可没想到会遭遇这种事。这对于现在的他们可不是好消息,尽管以前在恶龙角也曾有落水者出现,可今天他们正在返回东方,管了这件事就意味着必须停下脚步,在这片水域来回的游,寻找是否还有其他的遇险者。你们这些家伙,怎么偏偏赶我们回家的时候挡路。

他看到妻子逆着海浪游向大女儿,瞅着她救起的人,是个男性,没有呼救,也没惊叫,而是晕倒了。碧落主动支起脖子,让丽姬娅把人放到自己的身上。卡迪隆在一旁看着,妻子同情心正在发作,他也不能劝她把人抛回海里。

尽管这个人在海水中漂了不知多久,并且天上依旧下着小雨,可当贴上自己皮肤的那刻,碧落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温度,这人还活着。现在她需要暂时放弃原定计划,找到附近的陆地把他送上去,也许这附近的海域还能找到破碎的船只残骸,甚至其它求救者。

这个人该不会也是个货船的主人吧。丽姬娅在救起对方时这样想。她可不认为对方是渔民,从没听说过下着雨还有人会出海捕鱼。但对方衣着破烂,在无形中否定了她的猜想。

这个家伙真是的,耽误了我们回家。拉扎娜的表情明显是在抱怨,本来经历了一次进食,她想凭着充沛体力一鼓作气飞回东方,现在却要把时间花在这件事上。

对于碧落来说,回家可以稍微延误些,但如果放着不管,这个人一定会死。令她有些惊讶的是,她发现对方的外貌与东方人一样,这让她有了亲切感,尽管东方各国人的外观有细微的差异,但与西方乃至世界其它大陆的人对比起来,东方的样貌还是挺好辩认得。这个人碧落怀疑就算不是来自震旦,至少也是震旦周边国家的人。

幸好他没有醒,这是卡迪隆的看法,他听妻子说过太多东方人对于龙不切实际的想法,如果这个人还有意识,看到一条水龙以及三条翼龙,可能会以为是龙王爷发怒引发了这场雨,甚至连自己遇险落水也会归咎到碧落头上。不过他到不认为这人敢去恨碧落,更多的应该是怕,也许等他上了岸,会找个龙王庙磕头烧香以求风调雨顺。

碧落对丈夫和两个女儿发出了请求,他们需要与她拉开距离,在空中很大一片区域盘旋,利用敏锐的视力搜索是否还有其他人,而她会先将这个人送到最近的陆地,然后再返回来找他们。

得快点找到陆地,在海里漂着对这个人仍是危险,还得给他找棵能避雨的树,不然他感冒了自己可没有药,随后得看看沿岸是否有村庄或城市,一想到要做的事有好多,碧落也难免也有些郁闷的心理。

所幸雨不大,在发现这个人并向着岸边游去时,雨渐渐的小了,等碧落将他暂时安置好,再游回海里,阳光隐约透过乌云,照耀在海面上。对于搜救来说,这并不能带来多少好征兆,海洋中的复杂情况数不胜数,不要说老道的水手或者渔民,就算是水龙偶尔也会遇到对他们来说措手不及的事。

卡迪隆带着两个女儿,迅速且宽广的搜寻附近的海域,却没有再找到任何船只或人的踪影,要么他们遇到的只是一个不巧坠海并漂到他们前行路上的倒霉蛋,要么就是其它人已经都葬身于海下,被鱼虾果腹了。

妈妈已经把他送上岸了,他安全了,我们走了也没什么不妥,他醒来后可自行去找到人烟。这是小女儿的态度,她轻易的让姐姐接受了自己的想法,然后她们决定再说服父亲,并通过父亲最终说服母亲。

不可能的,这是卡迪隆的看法,他不需要和碧落交流就能猜出她的打算,她必须确定这个人有能力回家才会离开,就跟当初对待尼尔那样,当时尼尔没有危险,可妻子还是护送他穿过森林,这并不是说卡迪隆对此有多大看法,后来证明这一时的善举也让碧落找到了一条赚取生活费的好办法。毕竟他们这是救人,而救人总是没错的。

两个女儿叹了口气,只好有些不情愿的飞向妈妈,报告她们的发现,果然不出爸爸所料,妈妈在听完后转身回到了岸边,她要去查看获救者的情况。

在一棵椰子树下,获救者歪着头倚靠在那里,周围的动静并未能惊醒他。碧落让卡迪隆摘下几个椰子,并还在回来的路上从海里抓了几条鱼,这不是给女儿们准备的,而是给这个人,在遇到罗夏后,她算是认识到,对于一个死里逃生的人,食物在振奋身心上能起到多大作用。

因为有丈夫和女儿,点火倒是相当容易,尽管由于下雨,树枝之类的都是湿的,可还是点燃了,鱼也被很快烤熟了,闻到香味,丽姬娅与拉扎娜忍不住流口水,她们不饿,只是被烤熟的气味勾起了心中的馋虫。碧落用柔和的目光以示拒绝,不行,至少这次不行。为了不让两个女儿觉得白忙了一场,她让丈夫用爪子轻轻挠开几个椰子,甘甜的椰子汁有效缓解了姐妹俩对于鱼肉的渴望。

“他什时候才会醒。”喝完椰汁的拉扎娜出于无聊将椰子丢向大海,随着浪花椰子很快就远离了视野。

“妈妈,我们要送他回家吗。”丽姬娅也问。

这可让碧落为难了,一时的善意让她不能见死不救,可现在冷静下来,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事不那么简单。首先就是交流问题,她坦言自己可能根本听不懂对方说的话。两个孩子则莫名其妙,“东方不止震旦一个国家,有许许多多的国家,这些国家语言上各不相同,就算在震旦境内,也有许多地方话,或者其他民族的语言,可能一个人到了异地会发现自己因沟通障碍而寸步难行。”其实就算在西方待了这么多年,有时听到别人说话,碧落也需要愣片刻才能理解对方的意思,她还曾尝试让诺尔教她一些精灵的语言,结果学了几天就放弃了。

“假如听不懂他说的话,该怎么办?”卡迪隆也有点着急了,这种地方可不会凭空出现翻译。他以前倒是见过,去过世界各地的船长或者船员多少懂点当地语言,可他没有那种本事,如果此人醒了,双方语言不通,指望用手势来理解双方的想法基本上是痴心妄想。

就在这时,那个晕倒的人咳嗽了几声,并含糊的说了几句话,“快游……老刘头、贾三……”

尽管只是寥寥数语,却让碧落喜出望外,她没听错,这与她所说的语言一模一样,这个人就算不是来自震旦,至少也是到过震旦的人,交流起来没有大碍。

随着出声他的苏醒迹象也越来越强,碧落在考虑是否要让丈夫和女儿回避下。在震旦,大部分人终其一生也见不到几个外国人,卡迪隆和姐妹俩出现在东方就跟她在西方遇到情况差不多。

落水的人此时醒了,视线有些模糊,还没看清眼前的人便大喊道,“我跟你们拼了。”说完抓起地上的沙子就扔了出去,猝不及防之下,碧落双眼被蒙,跟着就感觉对方撞倒了自己,这个人顺手举起身边一块石头对着碧落脑袋意图砸下去,突然他看清了对方是个年轻秀丽的女子,动作僵住了。可他不知道,这种行为激怒了卡迪隆,他夺下石头,一把卡住对方的脖子将他整个提了起来,那个人的脸色马上变了,缺氧导致他憋得通红。

“好了,放下他。”碧落揉着眼睛说,在女儿的协助下用海水简单的洗了洗眼睛,虽然还有些不舒服,但视物却无大碍。

“妈妈,他是坏蛋。”丽姬娅说,他们才救了他,结果这家伙醒了竟然敢攻击妈妈,在她看来,这个人坏透了,应该把他丢回海里,任由他被淹死后喂鱼。

“他是不是在海上漂久了,人疯掉了。”拉扎娜说,“妈妈,你怎么样了。”

卡迪隆没有放下这个人,但却是略微松了劲,让他呼吸可以通畅点,对方已经看清了周围的情况,发现事情不是想的那样,连忙不停的道歉。

“放下他吧。”碧落又说了一次,人在紧张的时候难免有出格的举动,只不过差点被石头砸头这是她没想到的。“你是谁。”她问。

“我叫阎俊。”从这个人接下来的话中,碧落得知他确实是震旦人,居住在靠近西南海域叠浪崖附近的村庄中,是个铁匠。

“你可真不像来自一个渔村的人。”碧落说。

“我爹以前给教私塾的先生当过长工,略微识得一些字,并教会了我,我从小在铁匠铺打下手,也算学出些本领。”阎俊说。

难怪这个人的名字听着非常斯文,不像是普通渔民家庭起名带有的市井特色。碧落打量着他,阎俊看着很结实,尚未干的衣服贴着身体,有些破了的部位露出被晒的很黑的皮肤,她将烤熟的鱼和打开的椰子递给他,接过后阎俊来不及道谢便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还用眼睛小心瞅着卡迪隆以及他身边的丽姬娅与拉扎娜。

姐妹俩被他的眼神瞅得有些不舒服,就像看珍稀动物。其中的拉扎娜突发奇想,要不要现出原形吓吓他,既然已经到了东方,她也在救他这件事上出了力,是否她也能受到这个人的感激以及膜拜,说不准再过几年,他住的那个小村会给自己建个龙王庙。

“他们是……”阎俊小声的说:“西洋人对不对。”

“是的。”碧落说:“我的相公和女儿。”

相公!这次轮到卡迪隆诧异了,他印象中碧落从来没有用这个词汇称呼过他,所以最初他都没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但比他反应更大的还是阎俊,“我去城里给人打锁之类的东西时倒是见过那些远道而来的大船上下来的人,那都是头发金色或者棕色的人,真是人吗,还有些人的眼睛……你怎么会……”不论是底层人或者达官显贵,他从没听说过有人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西洋人的。倒是以前听过说书人的故事,过去的皇家出于稳定边疆的目的会用和亲的形式将自己的公主远嫁异邦,可眼前的女人穿着虽然不俗,可绝对不会是什么皇亲国戚。

你还是不知道我的身份好,如果说这段感情给碧落带来的最大困扰是什么,就是不论在东西方,区域的差异总会带来格格不入的氛围,有时是因为自己,有时是因为丈夫与女儿。

不想再看到阎俊继续猜测碧落的身份,卡迪隆插嘴说,“你能自己回家吗。”

阎俊的表情一下子失去了血色,就像被从天而降的雷劈中,一个大男人,垂着脑袋,看上去像是随时要哭,“我,我回不去了。”跟着他对碧落竟然做出了类似下跪的举动。碧落可承受不起,而且受到家庭的影响,她最反感这如同青蛙般的姿势,“你救了我对不对,你有船吧,在哪里,送我回村,我永世感激你的大恩大德,来世……”

他的话触动了碧落的恻隐之心,“你究竟是怎么来到这的。”

“我……这可说来话长。”阎俊说。

卡迪隆可不想听长篇大论,于是说,“简单的聊聊,也许我们能帮帮你。”

又喝了口椰汁,缓了缓后,阎俊讲述起自己的遭遇。他住的渔村前一段因为海啸家家户户都受到了损失,村长认为这是海里的龙王发怒造成的,于是便要求村民凑钱建个小庙祭拜龙王。碧落对此嗤之以鼻,由于深居海底,海啸的出现对于龙宫以及其他海底居民不会有多大影响,对陆地则是场灾难,但那绝非自己父亲或母亲发怒导致的。只是碧落无法对阎俊阐明自己的身份,只好听他继续说下去。

遭此劫难本来最需要钱修缮房屋,可出于对大海的敬畏以及迷信心理,村里人在匆忙修复完受损的船只后,出海打渔换得的钱多数用在了建庙上,他们徒劳的希望用所谓的香火平息深海中龙王的怒火。

阎俊靠着打铁的本领,想要进城某些大活,多挣几个钱,建庙同时也给家里留点。就在这时,有个人到来了村子里。

此人名叫李高雄,自称是个跑船的商人,可以带着青壮年到周边的国家,比如南罗、诏暹去工作,那边现在需要大量的工人,尤其是木匠、铁匠、石匠。并且开出的工钱让很多人动心,于是村里的一些人经过讨论决定集体去外面碰碰运气。

“就这样,我们村出了20多名手艺人上了李高雄的贼船。”阎俊咬牙切齿的说。

船在海上航行的几周,生活空间狭小,而且味道很不好,可大伙还是抱着挣钱的心坚持了下去,可到了目的地他们才发现,自己被骗了。工作确实有,而且很繁重,他们成了做苦力的囚犯,并且工地还有拿着火枪的监工,有人干活稍慢,轻则挨顿训斥,重了会受到责罚,而更可怕的,这些监工似乎不是人。可对被骗来的人最艰辛还不止如此,繁重的劳动之余,保证体力的饮食也异常的遭,每顿饭都难以下咽,可为了活下去,也只好强忍着去吃,有些人因此病倒,一旦发现这个人失去了工作价值,就会被就地处决掉。而且像他们这样被骗来的人还有好多,来自沿海不同的村子。

“他威胁我们。”阎俊说,露出狰狞真面目的李高雄表示你们回不去了,想要活着就得不断工作,直到完事,也许到时他心情好会放他们走。

“这个李高雄是什么人,这么坏。”丽姬娅忍不住说。

‘他根本就不叫李高雄。’阎俊说,“他可能以前姓李,可现在早就不知道姓什么了,我听几个比我们来得早的人私底下说,李可能是他的祖姓,他现在称自己为岩里正雄。”

“岩里正雄!”碧落念着这个名字,然后说,“这个姓氏像是复姓,可又不像是震旦的,怎么有点类似震旦东边,那个被称为桑的岛国上的人的姓。”

“对。”阎俊说,“就是桑国的人才这么叫。”

碧落有些糊涂了,这个岛国的人为什么要骗这些人,而且从地理位置上讲,这里离桑国更远,桑国在更东处,此地却偏西。

?旁边的卡迪隆以及姐妹俩,此时完全插不上话,如果说一开始他们还以为这是一个奸商哄骗的恶行,听到监工不是人稍微有了点好奇心,可随着谈话转向了李高雄的身份,他们越发不理解对方话语中的含义,他们是懂得人类有姓氏以及其概念,龙是没有的,可是复姓是什么意思。

“私底下我们这些工人交流过。”阎俊说,虽然没有证据,可多数人断定,李高雄可能是当年勾结海匪的李家的后代。大约百年前,当时的震旦沿海地区受到桑国海匪的袭击,一些在国内失意的武士或者浪人,聚众成匪,靠劫掠沿海的城镇来养活自己。当地的民众苦不堪言,最后惊动了朝廷,派遣钦差来专门处理这件事。军队与海匪进行了持久的作战,然而随着战事深入,当地人发现,这些海匪竟然还得到了一些震旦本地人的协助。有些是无所事事的地痞流氓,为了利益不在乎与外人合伙。还有些竟然是身份显赫的大户,他们通过资助海匪,打击与他们有竞争关系的商户,以此垄断一些生意,当时与海匪暗中联系最密切的主要有3家:李家、陈家、蔡家。这几家早年就是靠杀人越货起家的,在积攒了一定的家底后便改头换面,表面是正规的生意人,可暗中依旧是半匪半商,从事着各种走私勾当,民间曾对他们有过这样的形容:雁过拔毛,鹤腿刮肉,蚊子也要榨出油。其唯利是图的嘴脸可见一斑,这些人与海匪沆瀣一气,加大了剿灭的难度。

后来海匪还是在军民同仇敌忾的努力下被赶跑了,三家与海匪勾结的阴谋彻底暴露,朝廷抄了他们的家,可这三家的一些成员提前得知了消息,跳上船,漂洋过海跑到了桑国躲避,如今的岩里正雄就是当年李家的后代。

“你说那些监工不是人是什么意思。”碧落又问。

被问到这个,阎俊哆嗦得就如同穿着薄衣置身于寒风中,“那些监工,行为举止与人无益,可是他们……我小心观察过,每个人都没有眼睛。”他忘不了下船后,看到那些人的样子,他们抵达时是晚上,下船后被领到休息的大屋,借着灯光,他们发现这些人每一个眼窝都是黑洞洞的,根本没有眼睛,就像是被刀挖出来一样,有人当时吓得都不敢说话了,有些人则想要跑,可十几把枪立刻对准了他们,有几个不老实的被用来杀一儆百。

没有眼睛,却能视物。碧落可没听说过还有这样的怪物,“那后来怎么样了,岩里正雄骗你们来是为了什么。”按照正常的猜测,岩里正雄应该是来报复的,这种人不会觉得自己先祖做错了,只会仇恨朝廷对他们的追捕,可他没有组织新的海匪在沿海地区制造骚乱,反而欺骗民众,将他们带到国外,难道只是为了压榨劳动力而谋财,这个手段在碧落看来非常荒谬,一两次还可以,如果反复出现这种事,被骗来的人在震旦的亲人盼不到他们回归必定心生警觉,甚至会报官,而官府,只要不是太昏庸总会派人去调查,岩里正雄就算做的再隐蔽,并且有人协助也有露馅的时候,到时等待他的将是酷刑以及死亡。

“那家伙逼我们给净世真君修祭坛。”阎俊说。

碧落闻之愕然,净世真君,这个曾被腐朽阴云的信徒经过伪装,想要在震旦传播的邪教竟然再次出现了,这不得不让她重新思考岩里正雄真正的目的。据她所知,自从被强行取缔后,震旦境内所有关于净世真君的庙宇、画像、书籍全都被销毁了,官方只是保留了模糊的记录,到后来净世真君直接成为了各种民间故事中被贬损的对象,没想到时至今日仍有人暗中崇拜。

阎俊不知道腐朽阴云,更不知道曾经这些神秘存在的信徒在西方造成了多大灾祸,他只想赚钱回家,而现在连活命都成了奢望。他与同乡通宵达旦的给岩里正雄卖命,得到的仅是不要妄图偷懒或逃跑的警告。岩里正雄宣称监工都是净世真君派遣下凡的使者,而他则是净世真君在人间的现世化身,世间万物本为净世真君一口浊气所化,而他的使命就是要把这口浊气转化为一股仙气,普度众生。

这是胡扯,不但碧落不信,她的丈夫和女儿也不信。阎俊更是不懂什么浊气或仙气,他们只幻想找个机会能有一口气回家,提醒所有人都小心。但在那些无眼监工的看管下,逃跑的几率微乎其微,不过随着他干活久了,并迫于形势或者自暴自弃的表现出了顺从,岩里正雄便有些松懈,根据阎俊以及其他不甘于屈服的人暗中观察,对方除了岩里正雄一个,以及时不时来送给养以及劳力的船上的人,其他都是这样的监工,而监工可以被一定程度误导,受到某些动静的蒙蔽,于是借着一次夜色,阎俊和几个熟悉的同村人,老刘头、墩子、贾三四个人合伙骗过了监工,跑了出去,并抢到了一艘小船,他们顾不得岩里正雄在得知后是否会因为愤怒而更残酷的对待其他人,他们只想回家,于是不停的划着,打算先跑远,实在没劲了就听天由命,他们确实远离了岸边,监工的火枪打不到他们,然而监工的武器除了枪,还有小号的火炮。

“我们工作的地方,有个小的弹药库。”阎俊说,“并且岩里正雄还会让监工收集我们的屎尿。”

听到这个,丽姬娅与拉扎娜忍不住皱起眉头,其中的妹妹还做出捂鼻子的动作,尽管肮脏的场面没有出现,可只靠语言以及脑中的想象就让她们受不了,“那个坏蛋要这些干嘛,难道他还种地缺肥料吗。”丽姬娅说。上次与妈妈回震旦时,她曾见过有人推着粪车从街头走过,当时就觉得难闻,碧落告诉她,这是各地官府开设的粪场,专门收集大粪晒干做肥料用于农耕,为了安慰孩子,碧落还专门说明,用过这些肥料,种出来的庄稼会很可口,却反而破坏了两个女儿当天的胃口。

“他是要硝石对不对。”卡迪隆突然说。

“你怎么知道的?”阎俊问。

“以前在书上看到过。”卡迪隆敷衍的说,他也是无意中翻阅女儿学习用的历史书才了解到的,400多年前,随着震旦的五行术士将火药传到了西方,不论联军还是魔皇都很快意识到了其在战争中的作用,可一个问题也随之出现。火药的材料,硫磺、木炭、硝石。其中硝石的来源比较特殊,不同于震旦有专门提供硝石的矿场和提炼作坊,当时西方一切都是从零开始。在学会从粪便与尿液中获取硝石的方法后,以前被人避之不及的排泄物一下子攀升为重要的国家级别战略资源。不论是魔皇还是联军一方,都出台了严苛的法令,后世的历史传记编写者将此诙谐地称为粪便国有化,而处理粪便的工人短时间内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尊重,当时的厕所、马槽、猪圈、鸡舍一切能找到排泄物的地方每天都会被人细心的检查。这么做的后果直接导致了两件事,一是为战后系统化的公厕体系打下了基础,另一个就是为了保证发射的炮弹能准确命中,催生出了一批卓越的工匠和数学家。

岩里正雄收集粪便可能也是基于这个理由,毕竟他手下的枪械需要有火药才能发挥威力,但火药可不是随便能买到的,因此就得用这种稍显原始的办法。这更让碧落替这些工人感到悲哀,岩里正雄不但压榨他们的体力,连这些人的粪便也要拿来制造火药,而火药反过来成为了继续压迫他们的帮凶,并推动出镗的炮弹,粉碎了阎俊逃跑的希望。

小船被命中,炸成了碎片,与阎俊一同逃出来的老刘头和贾三当场身亡,而墩子也因重伤流血挣扎了几下就被汹涌的浪头吞噬,侥幸活下来的阎峻拼命地游着,最终也体力不支,在海上无助的漂流,如果不是遇到正在回家的碧落,可能也会在不久后葬身大海。

该怎么处理这个人成了全家面临的棘手问题,阎俊目前安全,可放着不管他在这陌生地方还是难以生存,若直接现出原形送他回去,碧落倒也清楚会发生什么,叠浪崖下的村子看到一条龙载着他出现一定会大肆膜拜吹捧后继续完成修庙的念头,自己变相加深了这种错误观念,碧落可不愿让这一幕成真,得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这个地方与你逃出来的地方有多远你能估计出来吗。”碧落问。

阎俊茫然的摇着脑袋,难道这个才救了自己的人还想尝试去救其他人并让自己引路,他才不要,拼了命才逃出来,他就想回家,再也不想着去外面赚大钱,只求踏踏实实当个铁匠,“求你了。”他又有想要下跪的倾向,“我是家里独子,我还没娶妻生子,我不想就这么死,我还有年迈的……”

这个人被吓坏了,连续的强迫劳动,在海上的漂泊,让他的意志完全垮了。自己不该这么逼他,得让他主动想通,安慰了阎俊几句,碧落让两女儿看好他,跟着将丈夫叫到一旁,“你得去找找看,他说的地方。”碧落以发现阎俊的位置到岸的距离来判断,岩里正雄所处的地点离这里应该不会太远,卡迪隆可以先去帮她探探路。

“在担心那些人。”卡迪隆问,“还是担心岩里正雄想要做的事。”

“都一样。”碧落说。

看了眼不远处的阎俊,又看了看妻子坚定的神情,卡迪隆无所谓的说,“好吧,不过是稍微慢了点。”妻子都不介意,他又有什么好说的。

与此同时,两个孩子也在与阎俊交谈,尽管平日里与碧落沟通无碍,可她们的口音在阎俊听来有些蹩脚,需要反复听才能明白意思,她们一直在问关于修庙的事,还问能不能供奉长翅膀的龙。

这两个孩子到底在说什么,阎俊听不懂,如果不是看在她们的父母救了自己,这些话简直大逆不道,谁敢给龙王加翅膀。他不再回答两个女孩的问题,只是一编编重复想要回家的话,“你们肯定有船吧。”

“实际上没船。”碧落说,这是实话,但接下来全是她胡编的,“我们在岸边发现了被海水送上来的你,以为你就是附近的人,却没想到听到这样的故事。”

“那我该怎么办。”阎俊绝望的说。

“去搞条船。”碧落说,“别忘了,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阎俊瘫坐在地上,抱着双肩,战战兢兢地说,“完了,全完了。”

“你是个堂堂七尺的汉子。”碧落说,“想想你的父母,想想你还没成家,你就这样放弃了。”

“可我能怎么做。”阎俊说:“去那搞船……”突然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双眼仿佛闪烁着光,可这种光有在片刻间黯淡,“没用的,那里是有船,可还有监工,他们没有眼睛,却看得分明,我们骗过他也是冒了很大风险。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在哪,怎么潜回去找船……”

他到后来不再理会碧落,而是自言自语。但碧落能从他的话中听出这个人没完全放弃,毕竟蝼蚁尚且贪生,一个人更是如此,他只是因为心慌而下不了决心,现在必须得到外界的激励,而这种激励,碧落也在等。

没过多久卡迪隆就回来,“找到了。”

“你找到什么了。”阎俊并没有注意到,这个西方人之前失踪了一段,他时而恍惚,时而焦虑的状态让他忽略了周围发生的很多事。

“找到你逃出来的地了。”卡迪隆向东指了指,远处是片森林,穿越后还需翻过一座小山,步行大约半天左右,他们就能抵达岩里正雄的居所。“你想怎么着。”

“我,我,”阎俊犹豫着,他不知道这些人是谁,可他们救了自己,而且还流露出想要去救其他人的意愿,这让他摸不着头脑,“你们到底……”

看他不知该要说什么,碧落于是打断了他,“我是震旦嫁出去的,在这异地跟你也算是同胞了,所以愿意帮帮你,如果你还有胆子去,就跟我们去,我反正决定要去看看那个岩里正雄在捣什么鬼。”

换作其他时候,碧落的这些说辞都会显得漏洞百出,前往一个危险地方,一对夫妻还要带着孩子,正常的头脑都会心生疑虑,可现在对于阎俊来说,摆在眼前的路只有一条,如果他依旧懦弱,碧落就会把他留在原地,所以他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

这一路走得并不顺利,因为在海上飘,鞋子丢了,赤着脚的阎俊很容易受伤,他找了些宽大的芭蕉叶,撕下衣服上的布条给自己做了双鞋,并且还在路上捡起一截粗树杈,当做拐棍,也有可能是防身武器,身处险境中的人总会极力增加自己的安全感,那怕实际上没用。这种心理碧落理解。

吃过东西,并得到短暂休息的阎俊依然是走得最慢的,按照卡迪隆的看法,他这样体力原因还是其次,主要还是他很畏惧,他怕要回到囚禁自己的地方,却又害怕失去回家的机会,这种纠结在影响他。

两个孩子暗自抱怨,她们宁愿父母变成原型载着这个人,冲到对方的地盘,轻松将对方干掉,然后道别,继续赶路。这样很迅速,不必像现在拖拖拉拉的。可她们不能说出来,因为那样妈妈会不高兴。

“没事的,你看,我一个女子都不怕。”碧落没有催,而是安慰并鼓励对方,“你们当时应该鼓动更多人,如果你们能同心协力,说不准已经反抗成功,并集体逃出来了。”

道理都懂,可是对于这些每日只为生计而奔波的人又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从心中产生魄力,不逼到那份上,谁都希望踏踏实实的活着。因此碧落不会责备他胆小,底层人的苦衷,并非谁都能看透的。

“我只想回家。”阎俊不知第多少次这么说。

“对。”碧落也想回家,所以借机说:“可有人骗你,不给你钱,当你想跑时他还想杀你,他不在乎你的爹娘在家中苦苦等你回来,老两口无依无靠,挨冻受饿,你怎么办。”

阎俊突然哭了,一边流泪一边走,可碧落察觉出他的脚步声变得有力,而且快了,“我他妈找机会宰了他!”本来这种村庄里出身的人,小时候因没钱所以进不了学校,多数时间都是与同龄的孩子互相打闹,等到长大后,一旦遇到矛盾也容易冲动行事,他们在城里人看来有些顽劣乃至野蛮,如果真无路可退或者怒火中烧,就会变成让地方官头疼的人物。

碧落在与他交谈中逐渐掌握了如何去引导,不能只是鼓励,而是要拱火,得让阎俊心中从畏惧转化为愤怒,让他重新找回苏醒时那股拼命的劲,产生大不了拉个垫背也不能让岩里正雄好过的想法,至少目前看,她取得了初步成功。

走了大约半天,直到夜色降临,他们终于爬上小山,可以一窥远处的状况。他们看到了一个简易的小港口,停着一艘大船,周围还有几只被破坏的小船的残骸,应该是阎俊等人逃跑后,岩里正雄命手下的无眼监工毁掉的,他不会毁掉大船,毕竟他不可能永远留在这偏僻的地方作威作福,他的真实图谋一定还是得在震旦实施。

山下有三栋房子,两件看着比较简陋,像是仓库,按照阎俊的指认,离岸边最远的就是他们这些人休息的地方,与其说是屋子,更像是关畜生的棚子,只比猪圈好一点点,离住宿的屋不远处是制造硝石的房屋,每晚睡觉前,他们都要把收集起来的粪便尿液送到那,这项工作由岩里正雄手下的无眼监工完成,房屋分上下两层,上层是提炼作坊,下层为仓库,除了存储硝石,也有其他日用品,还有一间房屋相对于另外两间要小些,且从外观来看要稍显干净与别致,那就是岩里正雄自己的屋子,这间屋子背靠一座山,而在屋后有个山洞,被骗来的人平日就是在山洞里工作。在阎俊等人尝试逃跑时,岩里正雄也正是从那座山上,发射了火炮,借助高度差,几炮击毁了他们的小船。

山洞,这不免让碧落想起了恶龙角,只不过同样作为改造,这里不会带来美好的回忆。根据阎俊回忆,他们确实做过这些事,岩里正雄会给工匠们不同的图纸,告诉他们该在那处如何进行建造,必须符合仪式的要求,需要砍伐树木,雕刻带有花纹的石碑,或者对洞穴某处的石壁进行必要的开凿,还需要安置大量的蜡烛。并将一尊9尺高的净世真君的塑像搬进去,那尊塑像阎俊见过,却因害怕不肯透露外观。

“人在那里?”丽姬娅看着山下的空地,除了偶尔出现一些巡逻的,防止逃跑的监工,她没有看到其他工人。“难道都去睡觉了。”

“也许在洞穴里。”拉扎娜说,她指着岩里正雄居所后面的山洞,能看到洞穴内灯火通明,想必里面现在也是一幅忙碌的景象。

但碧落却不这么认为,她发现这些监工像是在巡逻,可是他们的活动范围都局限在关押工人的屋子,无形中构成了一个包围圈。询问阎俊后,他也表示,今天确实有些反常,平常大部分监工都是在洞内,洞口外只会驻守几个人,因为他们通常要工作到很晚,现在这个点根本不是休息的时候,而且不时的,就会有工人拉着小车,将凿下来的碎石或其他边角料带到外面,他和几个同伴就是利用那次机会逃出去的,可现在情况就像是停工了。

“岩里正雄通常你能见到吗?”碧落问。

“除了最初下达的各类命令,他会偶尔来到洞内查看进度,多数时间都待在小屋里。”阎俊说。

“这就对了。”碧落指着小屋,只见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光芒,“这个点了,怎么也得点灯了,我可不相信这种人会舍不得晚上不用蜡烛而是借助月光去照亮。”屋里黑着,而洞穴内亮着,又看不到有工人出入,就证明他在里面。至于无眼监工,碧落也让阎俊尽可能回忆下他们的人数,发现监工多数就围着小屋,只有少数守在洞外。

难道洞穴内的建设工作已经结束了,那么不论他接下来要做什么,这些工人恐怕都有性命之虞,岩里正雄可不像会放人去乱讲话的人。碧落稍微一寻思,跟卡迪隆耳语了几句,然后卡迪隆趁着夜色,悄悄的下了山。接着碧落叫起阎俊,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我们干什么?”本来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大不了豁出这条命,再抢艘船逃回家,可现在面前女人的所作所为使他感到迷惑。

“你就在这,”碧落郑重其事地说,“不论发生什么都别回头,等该让你回头的时候,你自然可以过去,与其他人会合,记住不论待会背后传来什么声音都别看。”

“可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回头啊。”阎俊问。

“没关系的。”丽姬娅说。

“我们会告诉你。”拉扎娜说。

交代好后,碧落就朝山下的洞穴走去,阎俊对于她的身份更加好奇。他问两孩子,你们的父母究竟是什么人,两个孩子则是神神秘秘,只说是出海路过的旅人,看不惯有人持强凌弱,所以管管。

山下简陋的宿舍内,在充满着汗臭味,以及排泄物味道的空间里,将近80多人就这么互相凑合着,有人说,陆陆续续共有300多名工匠被骗到了此地,最新一批来到,与前一批会合时也有120人,到了今天,已有40人不在了,有些是累死的,有些是患病得不到治疗病死的,还有些是妄图逃跑被那些无眼监工打死的。而且打死后还当着他们的面将尸体丢到海里,岩里正雄根本不在意他们的死活,屡次威胁如果再有人敢跑,就把他们全杀了,他可以重新去雇一批更听话的来替代他们。

工匠们的心中有怕,有的人接受了现实,认为好死不如赖活着,也有压抑着怒火的,有怒的人心中就怀着希望,至少之前阎俊在内的四个人成功跑了出去,虽然他们被告知船已经被击毁了,可尸体并未出现,岩里正雄以前总是爱把逃跑者的尸体摆出来,捆在柱子上几日,让其他人看,直到确定恐惧深入人心,才会处理掉发臭的尸体,可这次尸体没有出现,所以他们觉得,也许那些人成功了,既然有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

我们最大的威胁是那些瞎眼鬼(阎俊略有文化,所以起的名字还算好听,而其他人则这么称呼看守的人)手里的火枪,要是能抢到几个,或者把火药库点燃,就不愁收拾不了他们了。这是一些人的看法,毕竟与看守的人数相比,他们的数量要多点,监工顶多有30几人,有十多人负责提炼硝石,真正维持这里秩序的只有20多人,而他们足足是对方的2倍有余,并且此前在洞内工作时,也有些人偷偷的将一些算是比较大的碎石揣在了身上,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可能是为了计算来这多少天了,也可能就是在等待机会。

要是能砸中一个就好,我们集体用石头砸,还怕砸不到。可是透过门板的缝隙,心怀反抗企图的人看到那些瞎眼鬼尽管围着屋子,却不肯过来,而且还有人看到,几个家伙将山上安置的,用来炮击逃跑者的小炮搬了下来,就对着他们的屋子,这多少给他们本就不算充沛的信心带去了少许打击,却不能完全扼杀,有些人努力开动自己贫瘠的大脑,想着办法,要是能引来几个瞎眼鬼,把他们弄死在屋里,换上衣服,是否能瞒过其他人。

思来想去,总算有了个办法,每天,岩里正雄都要收集他们的屎尿,他们可以说便壶已经满了,需要空的,这样就能暂时出去,创造逃跑的机会,如果他们出其不意,用便壶扣住其中一个人的脑袋,其它够胆的人一拥而上,能否解决一两个……可必须有足够的人,如果参与的不多则只会功亏于溃。幸好在平日,有心抗争的人就在尽量争取支持,对方有枪,而且容貌恐怖,明说反抗必定招致畏惧,甚至可能会有人偷偷报信,所以他们用了更朴实的方法,只要不逃跑,这些人不工作时闲聊还是不会被管,对于没什么文化的村民,自然不可能像学堂里的书生那样聊诗词歌赋,于是各自的出生家庭就是最频繁的话题,说着说着,有人就偷偷的哭了起来,不知不觉中,对于家的思念也变得强烈了,而这种情绪在一次次回忆中像野火般在众人心中烧着,就等一个燎原的时机。

现在有了,阎俊的逃跑让他们心中蛰伏着的期待开始跃跃欲试,有人认为他们是英雄,也有人骂这四个人自私自利,如果要跑,至少该通知下大伙,众人合力,而不该只叫上与自己聊得比较来的人擅自逃亡。

我们必须行动,这是其中多数人的看法,趁着人数还比较足,但也有人提出是否该再等一段,现在他们体力能否支撑这样激烈的暴动尚数未知,不如等岩里正雄再带一批人,集合他们的力量设法逃跑。这却遭到了想要即刻行动的人反对,就算岩里正雄还会骗人过来,谁能保证到时在场的人能活着看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分两步走,先是提出更换便壶,同时谎称有人因病不治身亡,疾病在这夺取过很多人的生命,对方一定不会怀疑,等到换便壶的人出去的同时,也会有几个监工进来检查并命人移走尸体,就在这时行动,不管是用石头砸还是众人用身体压,总之必须干掉进屋的。

就在要孤注一投行动的时刻,屋顶上突然呼的一声,跟着整个屋子像是要被拔起来般晃动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袭来。这些人自从来到这后,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强的风,在风中,几个听觉比较好的人竟然发现还有其它的声音,宛如某种巨物乘风从上方滑过。

接下来发生的彻底颠覆了每个人的想法,屋外响起了枪声,很急促,有人从木板缝隙往外看,能看到那些瞎眼鬼都举起枪,对着天,跟着就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在月光下,有条巨大且骇人的影子闪过。

随即就是降落的声音,他们听到踩踏声,呼呼的挥舞声,紧接着,一声巨响,木屋的门被撞开了,一个人飞了进来,那是一个瞎眼鬼。

眼疾手快的几个人立刻上前,尽管还不清楚外面的事,可他们却明白,此刻发生的事绝对不利于岩里正雄,七八只胳膊伸了过来,对着瞎眼鬼就是一顿乱打,有人举起石头,猛砸面部,直到那具躯体再也不动才停手。

外面的骚动发生的很匆忙,结束的也快,风声、枪声,以及那种说不出来的挥舞声全没了。大门被砸坏,不修复的话根本关不上,但本来想跑的人此时却变得谨慎,这样的意外是否能助力于逃跑,有胆大者拿起板凳,慢慢的向门口走去,探出半个头,就看到外面的瞎眼鬼全倒下了,黑暗中,有个人正徐徐的向这里走来。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这个人,跟着倒吸了一口气,屋里人以为他看到了什么可怕的场景,却听到外面人说话了,有着很奇特的口音,就像是在模仿他们说话,“你们赶紧出来吧。”

陌生的闯入者是个男性,外表年轻,有着偏灰的发色,走近后能看到蓝色的眼睛,从外貌看与他们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其中有些较有见识的人发现,眼前的男人与那些外来商船上的西方人很像。

“你,你是什么人。”领头的问,他可不相信这个人是来搭救他们的,对于外来商船上下来的人,这些普通的村民通常只是好奇地远远看一眼。

卡迪隆不知该怎么解释,就在这时,阎俊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过来,他之前不敢回头,在听到身边两个女孩允许他下山后,就把所有力量用在双腿上,他不顾一切,仿佛是要打架般冲出黑暗,就在他要抵达众人休息的屋子时,面前躺着的无眼监工竟然动了。遭遇卡迪隆的攻击,竟然还没有死,可不等他爬起来,阎俊就用手中的粗树杈砸了下去,他用尽力气,狠狠的打了数次才停手,那些人认出了他,纷纷露出惊讶的神色。

“阎俊,你这王八蛋,还知道回来。”

“其他人那。”

“别说了,都死了。”阎俊说,“但老天开眼,让我碰到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卡迪隆,“这个人决定帮我,总之,都……我们可以跑了,瞎眼鬼都被干掉了。”

卡迪隆的悠闲表情,使他们相信了这件事,朝四周望去,附近再也没有一个瞎眼鬼站着,这些饱受折磨的工匠一下子判若两人,爆发出了无与伦比的力量,呼喊着决定立刻逃上大船,踏上返乡的旅途。

“等一等。”卡迪隆说,那些迫不及待的人停了下来,尽管他们都不了解卡迪隆,但心底对他是即感激又戒备,毕竟这个人就像变戏法一样,把瞎眼鬼全打到了,“大伙,现在既然你们人多,难道不去稍微给你们的雇主一点临别的问候吗,可以稍微隆重点。”卡迪隆满意的发现,虽然自己有口音,但在场每个人都能迅速领会他的意图。

尽管他们结不了工钱,但仇怨可以了解。

碧落在洞穴外遭遇了三个无眼监工,在击倒第一个的同时,她踢中了第二个,第二个倒退撞上了正要射击的第三个人,她下的是重手,击中对方身体当时就造成了骨折。踩断第三个人的脖子后,她没有叫上丈夫而是只身深入洞穴,这样做是有些莽撞,可与被骗来的人比,碧落还是具备一定的防身能力,因此她才敢冒险。

洞内的光源令一切亮如白昼,碧落甚至感到温度都比外面高上不少,充足的照明使她能尽览这刚建成的祠庙,并感叹施工的规模,不知道是多少人在鞭子带来的痛苦下完成的。

祠庙本该庄严肃穆,可这里却透着鬼祟,无时无刻不使人怀疑设计者的叵测居心。可你又不得不承认,其建造风格独树一帜,有强烈的模仿东方文化的倾向,却又掌握不到神韵。

洞穴内的地面已经被修整的非常平整,落脚不会有任何颠簸感,两侧的岩壁也被细心打磨,刻上了看不懂的图形,复杂且工艺精湛,显然岩里正雄心中的要求相当严厉,他给了工人图纸,并作出相关指示,数百名各类工匠为了完成这些付出的辛劳可想而知。

大小不等的石碑被放置在沿途,上面没有文字,而是奇形怪状的符号,这些符号让人联想到眼睛。碧落也看到了一些简易的金属器物,应该是阎俊或其他铁匠为此打造的,可从外观同样无法与生活中使用的物品做对比,那就像一个点,衍生出七条线,或者说完好的事物,一分为七。她与看到的石碑上的图形做了对比,发现石碑上也有线,也是七条。七代表什么,这应该不是单纯的巧合,岩里正雄肯定知道,但碧落并不指望他会坦白。

让她诧异的是,洞穴内再也没有其他阻挡者,看来监工只是守在洞口,不准任何进入,自己来的倒是恰逢其时,岩里正雄正在进行自己的初步计划。

走到深处,碧落终于见到了对方,但首先吸引她的是被火光围绕的雕像,净世真君的影子长长的投下。不管他原来是什么样,当年的信徒为了能在震旦传播已经将其改的面目全非,这尊9尺高的雕像,青面赤目,犹如古代沙场的武将不怒自威,身着袒胸露腹的长袍,双手向两侧垂下,并摊开面对着信徒,真正让人觉得有些害怕的是,净世真君有5只眼睛,除了面部两只,双手还各有一只,第五只位于肚脐的部位,并且是竖着。整个雕像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阴森险恶。雕像前设有供桌,供桌表面雕刻的不是云纹,而是龇牙咧嘴的兽首,供桌中央摆着香炉,冉冉上升的青烟弥漫在周围。

岩里正雄跪在那里,身着短款的衣服,不断叩着头,口中念念有词,因为声音太小,碧落也听不清,只有零星的词汇传入耳中,可这些词汇与震旦本地语言有着很大差异。

“李高雄!”碧落故意打断了他正在进行的仪式,在洞穴内产生了回音,“起来,这会求神对你太晚了。”

岩里正雄知道外面出事了,枪响,以及接近的脚步声都没有瞒过他,他自认这只是又一次工人尝试逃跑的企图,当听到发出声音的是个女人,让他略微有些惊讶。

他站了起来,缓慢的转过身,像是在迎接一个重大时刻的到来。只是听阎俊的形容,外人会觉得他是个凶狠的人,可在面对面后,碧落并未看出狡诈或卑鄙的特征。岩里正雄的脸略方,两侧耳朵较为突出,他开口了,声音不高,但很清晰,“我不叫李高雄,我叫岩里正雄。你又是谁。”

“你把自己变成了什么!”随着看清他的样子,碧落波澜不惊的内心也出现了起伏,眼前的人,如果不是在故弄玄虚的唬人,就是已经通过仪式使自身发生了变化,就像净世真君,他的双手生出眼睛,敞开的衣服在肚脐部位同样被眼睛替代。根据流传的说法,净世真君这5只眼睛,无所不观,天地人神鬼都逃不出他的法眼。

“你害怕了对吗。”尽管碧落还没有表明身份,可岩里正雄自认为从她脸上看到了恐惧,他喜欢别人用这种表情看自己,“这就是请神上身的体现,净世真君的力量正流经我全身的经脉。”

“净世真君是个谎言,”碧落说,“他只是一些西方的妄人包装出来的,你被骗了。”

“我被骗了,那这是什么!”岩里正雄笑了,露出一双有些枯黄的牙齿,“我的变化就是证据,不久之后,不止是那些愚昧的贱民,整个震旦都将感受到我莫测的天威。”

“你想凭一己之力在震旦造成破坏。”碧落说:“别妄想了,你的行为只会被朝廷抓起来砍头。”

“凡夫俗子不足为虑。”岩里正雄说,“但你到挺特殊。”他透过肚脐上的眼睛,看到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道闪烁的人形雷电,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莫非和之前逃跑的人有关。但无论是谁,岩里正雄都不怕,因为净世真君已在他身上显灵。

洞穴内的寂静被打破,先是脚步声,跟着空气中多了一股馊味,是挤在不干净的屋里,皮肤浸满了汗臭才会有的味道,岩里正雄突然有些恼火,这些下贱的工匠,怎么敢用以如此肮脏卑贱之身玷污祭坛,你们是修建了这里,可你们这些未开化的人从来不配进入。

“砰”从人群中出现一声枪响,跟着岩里正雄的身体一颤,向后退了几步,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肩膀中了一枪。

“他没什么可怕的。”卡迪隆说,能一枪打中对方有些出乎意料,之前几次当着孩子们的射击总是失之毫厘,这次他只想通过枪声鼓励众人,没想到一击即中。

按照他的设想,第一声枪响会立刻引来其他人的回应,跟着耳边会是持续的射击,可实际却是那只是声孤响,身边的人除了兴奋或畏惧的喘息,没有人配合他。

我怎么忘了。他有些自责的想,这些人平日接触的都是锯子,刻刀之类的工具,枪在他们手中发挥的作用并不比一根木棍大多少,普通人要经过训练才能掌握繁琐的射击程序,就算经验丰富的警察或老兵,有时也会因为急躁而出现哑火的情况。

有枪却不会使,这些人只是看到武器的威力,拿在手里以壮声势,他们之前饱尝压迫,骤然间获得自由,因紧张难免会有不同的反应,眼下虽已包围了祭坛,却没有人敢真的对岩里正雄做出攻击行为。

“尔等乃乌合之众,永远要慑服与吾这天命所归之人。”岩里正雄自信且轻蔑地笑着,他知道自己在这伙人心中依旧有着统治地位,就算没有监工,他凭自己的气势也能压住他们,让他在意是那个女人以及开枪的男人,这男人不是他们的一员,看外貌甚至不是震旦人,倒是有些像远道而来的西方人,并且这个人和女人一样非同一般,在岩里正雄的眼中,他仿佛燃烧着的火焰。

可无论雷电或火焰,都不足以令岩里正雄慌张,他笃信自身已超凡入圣,决定展现神迹,只见岩里正雄双肩活动了一下,跟着那颗打入体内的子弹从伤口处掉了出来,“萤烛之火般的攻击。”

深知如果任他继续持技逞能,围观者的意志会如退潮般溃败,于是碧落向丈夫问:“还有其他方法吗。”

当然有,卡迪隆也看出这些人的声势不足以让岩里正雄害怕,所以他决定出动最后的手段,“伙计们。”他大声说,“既然你们的雇主已经脱胎换骨了,是不是该庆祝下,来啊。”

来啊这声异常的响亮,让本来有些害怕岩里正雄目前样貌的人瞬间重新鼓起了勇气,他们向两侧让开,以便露出身后的东西。

这下换岩里正雄愣住了,人群后面是两门小炮,本来是用来防止这人逃跑的武器,现在却被搬了进来。

那两门小炮,非常轻便,支撑炮身的不是轮子而是三脚架。得益于以前在船上工作的经验,卡迪隆懂得如何装填炮弹,不管前膛还是后膛,火炮的工作原理东西方并无太大差异,因此操作起来对他来说不难,只需最后点火就能发射,他让这些人尽量站的密集,掩盖真正的企图。

火炮亮出,两个工人随即点火,跟着迎来两声巨响,炮弹打出,岩里正雄在最后伸出双手,不知是想施法攻击还是阻挡,可炮火瞬间使他化为一堆碎肉,而他身后的雕像也被炸得粉碎。

历史仿佛完成了一个循环,400多年前,术士们带到西方的火药为战胜魔皇起到了重要作用,400年后,一个欲孽被他鄙视的民众用炮火轰杀。

长出眼睛的断臂落到碧落面前,“睁的这么大,算是死不瞑目吧。”对于丈夫的安排,她有些意外,却颇为满意,只有让这些人亲自动手,才能解除心头的枷锁,不然他们就算逃回去,也永远无法摆脱今日目睹到的恐怖。

炮声之后众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包括阎俊在内每个人似乎还没意识到,岩里正雄死了,直到有人因为燃烧火药带来的烟咳嗽了一下,他们才爆发出一阵狂喜的呼唤。洞穴内瞬间充斥着笑声、哭声,跺脚声。

那一炮轰碎了他们来此所忍受的所有恐惧与屈辱。跟着工匠们破坏洞穴,用手头的工具将之前建造的一切摧毁,他们干得相当起劲,等这些做完,他们又跑出去,将监工的尸体搬入洞中,最后收集炸药,堆在洞口,引爆后彻底封死了这个邪恶的地方。

在他们发泄着情绪时,碧落走出洞穴,来到岩里正雄居住的小屋调查,在屋中,她看到了一张震旦的地图,上面标着全国各地7处地点,这让她再次联想到洞内的雕刻。在翻阅了屋中的札记以及看到一个柜子中摆放的瓦罐内的东西后,碧落大致猜出了他的阴谋。

在逃到桑国后,心怀不忿的李家、陈家、蔡家与那些海匪成立了松菊会,妄图有朝一日卷土重来,可随着时间推移,陈家、蔡家相继凋零,松菊会名存实亡,成了只能呈口舌之快,而不敢有任何实际行动的可笑组织。就在这期间,为了向震旦复仇而处心积虑的他们无意中发现了一卷残缺的古籍《净世恒言》,书中记载着号称是净世真君传给世人的一些歪门邪术,松菊会如获至宝,岩里正雄通宵达旦的阅读这本书。终于想出了现在这个计划。

“那些监工,都是松菊会的成员,只不过是之前妄图得到净世真君力量而失败后变成的样子。”碧落说。

输了失去双目,成了身上再多三只,在卡迪隆看来那种都很蠢,“如果没有我们,之后他要干什么。”

“他收集工人的粪便,确实是为了制造硝石,”碧落说,“不过却不是为了火药,而是给他屋中程放有骨灰的瓦罐所准备的。”依照岩里正雄从《净世恒言》学到的方法,硝石配上骨灰,再配上其他一些材料,就可制造一种危险的药粉,“那些骨灰,都是当年三家逃跑的人死后烧成的,他们怀着对于震旦的怨恨,这点很重要,骨灰必须带有强烈的怨气。等岩里正雄获得力量,他会带着这些药粉潜回国内,埋在预先选好的七个地点。”

“他这样做肯定不是东方所说的叶落古根。”卡迪隆说。

“是一场巨大无比的,对于整个国家的降头术。”碧落说,“他称这种方法为七分魇,十分恶毒。”

“等等。”卡迪隆说:“降头术是什么。”

“如果换成西方的说法。”碧落解释说,“可以看成黑魔法或者诅咒,这个术一旦发动会怎样,我也不知道,轻则为害一方,大则祸国殃民。”

卡迪隆听完反而笑了,不论多么歹毒,岩里正雄都不可能实施了,他被炸碎了,不过卡迪隆倒是有点好奇,被炸碎的他是否也分成了七块。

当引爆炸药封死洞穴后,这些村民多数又恢复到了疲倦的状态,他们懒散的坐在地上,闭目养神,时间仍是夜晚,尽管内心对于家乡的渴望不曾有丝毫松懈,可还是需要好好歇歇,他们太累了,等明日,迎着旭日回家也不迟。这些人操纵船只完全不是问题,并且凭借风向以及经验能自行找到回家的路。

在确信他们照顾自己后,碧落于当夜就悄悄离开了。在临别前,她再次去找到阎俊,告诉他,不要把钱用在修龙王庙上,为了应对海啸,可以稍微搬到地势较高的地点,也可以像官府请愿修筑海堤,指望泥塑木雕的假人是没用的。

碧落从出现到离去对阎俊来说都带着神秘感,本来他们对她一家是充满了感激,那番话他多少认同了,只是当他回到村里,将原话转达完,村中的长者却并不以为然,他们还是固执的认为,想要风平浪静,就得靠龙王的保佑,只不过一个村庄能提供的资金着实有限,最后只在村口建了一座小小的神龛,里面供着一尊龙王的雕像。

在随后的岁月里,沿海地区流传起一个故事,尽管不同的地方版本有差异,但总体都是一群勤劳勇敢的工匠,与海匪斗智斗勇的故事。

旅行即将到达尾声,姐妹俩很快就要见到外公外婆,还想让舅舅带着她们去吃龙须面,以前听到这个面的名字时,她们真的以为水龙会定期扯下须子送给厨师当面条配料,后来才知道,这只是一种美好的寓意。

已经进入震旦海域了对不对,卡迪隆在空中用叫声向妻子询问着。

碧落扬起上身,跟着扎入海里,在下潜中,她发出一声长鸣,声音透过水远远的传播出去,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迎面的方向,传来了熟悉的回应。碧落到家了,他们收到了她的信号,来接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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