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河山》1.和亲皇子
年轻的帝王两指间夹着一枚夜色般漆黑的云子,一袭墨紫色的衣袍孟浪地松松散开露出两分若隐若现的白。他形容颇为风流,一双外眦略长的重睑狐狸眼,似乎看什么都漫不经心,偶尔又流露出几分精明算计;而他右眼下方靠向眼尾位置的那点小痣,则使这种风流更添浪荡意味。帝王慵懒地靠在垫了几层褥子的坐榻上,噙着抹狭弄笑意将手上把玩了许久的棋子倾身落在玉质的华贵棋盘,动作间宽大袍袖上的暗金纹闪动,赫然是一条绣得惟妙惟肖地五爪金龙。
“修然,你说那西河送来个天乾皇子和亲,是什么意思?”君王举重若轻的一步将许蔚苦心钻研了许久的七杀棋局扼杀在未成之际,气得这位自诩风流才子的探花郎欲揭案而不能,只得闷闷地敲了两下大腿,没好气地回答:“我的好陛下,您这般聪慧,何必和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咱们北钺的皇室血脉本就稀薄,除去那几个被剥夺了爵位的皇子和皇女,还剩下的这些皇亲早就婚配了。西河虽不及我国强盛,但先皇在位三十年都没把它压制住,其实力与城府可见一斑了。这次打着修好的旗号巴巴地送了个皇子过来,摆明了就是想看看您的态度呗。”
“噢?‘看看我的态度’?”叶沧溟微一顿,执棋的手放在膝头,指尖轻点了几下,“你说说,我应该是个什么态度?”许蔚懒得看他花枝招展的君主靠在榻上大秀风骚,偷偷翻了个不甚明显的白眼,然后把手放进自己那方棋盅里搅和棋子玩儿,一边拨弄那副白玉打造的云子,一边有气无力地回应:“哎呀……要么就是他西河不安好心想搞点事,要么就是他西河国君折服于您的风流之下,改变想法要与我北钺联姻,一起搞点事。照我说,您要不就把这皇子收了吧,反正您后宫里也不差他一只幺蛾子了……”叶沧溟抬起眼看着正滔滔不绝着的爱臣,后者突然反应过来似的闭上嘴做了个拉上嘴巴的动作,无辜又乖巧地眨巴着大眼睛。
叶沧溟抬起手将捏着的云子扔回棋盅,起身拢好了衣袍,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好友:“看来修然对我情感生活颇为关注啊,说起来你也早到了婚配的年纪,不如我给你指门亲事?我看胡尚书家的二小姐就挺中意你的……”许蔚一听他这话顿时小脸煞白,拔高了嗓子叫着君主表字连连告饶:“如渊!!你可不能这样啊如渊!胡芸芸和我真的是孽缘!我要知道她是天乾我绝对不会主动招惹她的!”叶沧溟让好友近距离的几嗓子嚎得耳鸣,轻抽口凉气拍了拍隐隐嗡鸣的右耳,抬手止住他的话头:“好了、好了,你要是不喜欢就算了,现在先不谈这个。按照消息这会儿西河使团也差不多该到宫门了,和我一起去瞧瞧那位来和亲的皇子殿下。”许蔚闭上嘴委委屈屈地点下头,揣上棋盘棋盅跟着叶沧溟的步子往招待使臣的偏殿走去。
两人时间掐得恰好,在殿上坐了没一会儿就听见使团进宫的消息。叶沧溟起身双手背负着站在大殿门口,以这种既端好帝王威仪又不失北钺迎客礼节的姿态等候着来客。
西河使团远远进了宫,西河大使穿着礼服走在前面,后头拉着一辆漆了红的马车,再往后就是使团的十来号官员。
叶沧溟粗略看了看这一行人,发现只多了三两个生面孔,想来是那位和亲皇子带来的亲信。趁着一行人还未站定,便稍微记了下那几张生面孔,等人到了台阶下就和西河大使例行说了两句场面话,而后邀一行人进殿落座。
大使先告了谢,转身走近马车前替里头的人撩开了车辆,轻声道了句:“三殿下,该下车了。”马车里面的人随即应声走了出来。
那人身量高挑匀称,站如雪松,穿着一身银白色的锦袍。黑发用一顶白玉冠固定住上半部分,余下的长发自然披在肩背,两颊旁还续有及胸鬓发,衬得他一对剑眉都柔和许多。而他那双格外漂亮的丹凤眸则是为他又增几分贵气,只消一眼便让人感慨这人真乃‘翩翩佳公子,如玉又如松’。
他抬头看了叶沧溟一眼,而后礼节性地颔以一首便跟着大使的步子走向偏殿。叶沧溟作为君主自然不会一直候在门口,于是他也一转身,先一步走进偏殿坐上主位。
趁着一行人还未落座,宫人们尚在布菜的时候,叶沧溟又观察了一下那位来和亲的西河三皇子,发觉这人仿佛没有一丝一毫‘身为天乾却被送来为人妻妾’的耻辱,落座时动作自然行为合礼,一进一退皆是大国皇子的风流气度,仿佛不是来嫁人的,而是正儿八经出使他国协商政要,整个就是公事公办、事不关己的态度,倒是令叶沧溟颇感意外。他长到二十三岁余,见过的天乾地坤也算不少,其中九成多的人哪怕再没架子,骨子里也还是有分没由来傲气,更何况这还是个来和亲的天乾。凭他中庸的身份,就算是大部分沦为家族联姻筹码的地坤也多少会埋怨几句甩个脸色,这位皇子殿下却与常人看似有些不同。
叶沧溟饮了杯酒,觉得这只‘幺蛾子’确是有些意思。
而被北钺国君观察了好一会儿的和亲皇子周启珩此时却在盯着酒杯神游天外。他实在是有些无聊,初到北钺国还没来得及部署什么,散出去的探子也没报回什么情报。他那个疑心病重的皇兄从小就看他不顺眼,这回算是找着借口把他赶出西河。留在北钺已成定局,与其像个小家子气的泼妇一样撒混,还不如依时而变地先待在北钺。山高皇帝远,没了那些附骨之蛆般的暗探在身边跟着,没准儿还方便许多。
他看了会儿杯子,又将它拿在手中把玩了一阵,一边思绪纷飞地想接下来的事情一边承受北钺国君探究的视线,琢磨着差不多了才抬起眼与人对视。
他自西河来的路上也搜集了不少有关这位北钺君主的情报——传闻中的北钺现任国君叶沧溟虽然成年后是个平平无奇的中庸,但是手腕狠辣,性情莫测,治国理政的雷霆手腕不是天乾却似天乾。他虽不重刑,但只要用刑就是极尽残忍,骂他是个厉君也不为过。而且他十分贪恋美色,尤其是某些武将家的天乾,他总是会借着‘体恤臣子’的名义,在传召几次之后就将人纳入后宫之。可要说他只是喜欢糟蹋天乾又有失偏颇,因为他宫里还有一个异族的地坤美人,是藩属国朝贡时献上的舞伎,叶沧溟格外钟情于他,赐予他妃位的殊荣。——总的来说,这位君主似乎是一个心狠手辣、不好招惹又稍有愚庸的好色之徒。
周启珩迎着叶沧溟的视线举杯敬酒,趁着动作的遮掩也迅速地观察了一下他以及他周边的人。其实从他刚见到叶沧溟的那一刻就觉得搜集来的情报必然有一部分失误,他不太认为叶沧溟是个简单的好色之徒,因为叶沧溟其人的姿色就颇为出挑。他贵为一国皇子,见过的美人也不在少数,叶沧溟在里面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他不认为西河与北钺两个相差不大的国家会有如此巨大的人文差异,北钺朝廷中不可能有那么多姿色与叶沧溟相差无几的。另外,叶沧溟身上有种莫名的气质,他一见到叶沧溟就总觉得自己面前站着一只看似无害的狐狸,那种精于算计的感觉不加遮掩地流露,让他对这人拉起了三分警惕。而他身边坐着的两个人一个身着浅红色官袍,看起来年纪并不大,此时正百无聊赖地一边喝酒一边玩儿棋子;另一位身着深红色官袍端坐在椅上,看眉眼似乎也不过不惑之岁,气质却颇为沧桑,有种历尽千帆的感觉。
叶沧溟看着他敬酒的举动微挑了下眉,随即也斟了一杯饮下。正如许蔚所说,西河国不可能无缘无故送来一个皇子和亲,既然做了这个举动,必然是有所图谋。只是无论西河新帝是图北钺,还是图他西河内部的利益,他打了‘两国修好’的旗号他便不能拒绝,无非是把这位皇子塞到哪儿的问题罢了。但他在这事上其实还颇为被动,算是被西河国君有意无意地摆了一道。他是中庸出身,原本在北钺部分死脑筋的迂腐臣子里就不被看好,如果把西河三皇子指给地坤皇亲做侧室,那么他们生下的孩子必然会拥有一个强大的外戚,而且有八成以上的概率也是天乾或者地坤。只要他们多生几个,必然会拥有天乾子嗣,到这时,这些总喜欢嚷嚷着第二性征的臣子也多半会去掺和一脚。而把他指给天乾皇亲或者中庸皇亲又有些侮辱人了,加上北钺皇室的中庸除了他就只剩下未及笄的青禾公主,怎么指婚都是错,只能自己收下。
好在这位西河三殿下看起来不是那种自命不凡又没什么本事的蠢货,而且还意外地有点儿意思,收进宫里想来也算不错。只是蠢货虽蠢,也有蠢的好处,和聪明人打交道总是要伤脑筋许多。这些年他一直有在注意各国的动向,西河既是仅次于北钺的几个大国之一,他自然也有安插密探多加关注,也正因如此,他才知道许多西河国皇室的事情——譬如如今的西河新帝就是之前的二皇子,在大皇子离奇暴毙之后成为了顺位继承人。因为支持的朝臣众多,又在西河国君选拔中至关重要的大狩中猎到一头成年黑熊,最终成为了西河储君。上月,西河国君病逝,二皇子顺势登基。据说新帝与三皇子结怨已久,可这位三皇子殿下依旧平安顺遂地长到了这么大,既没像他大哥一样‘暴毙’,也没同他父皇一般‘病逝’,还在新帝登基之后保住了性命,只是被赶出了西河权力的中心,这已经算是很不错的成绩了。他可不会认为周启珩能活到24岁是因为他运气好,如果他叶沧溟的脑子里只能得到这么个结论,那他也早就死在夺嫡路上了。
晚宴上觥筹交错,不知不觉这场接风洗尘的宴会已近尾声。席上的人们也尽了兴,不少官员喝得脸红耳赤。叶沧溟无意在今天就做出决定,西河的人似乎也并不着急,于是这个夜晚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度过了。酒席散去,他安排宫人备马车送使团回京都专门用来招待外客的驿站休息,然后自己也坠着人群走出偏殿回寝宫。临别前,他正好看见一抹深沉的月色照应在那位三皇子身上。那一身银白锦袍的人回首冲他轻笑了一下,说不出是什么含义,兴许是两个聪明人交手前的寒暄,也兴许只是月色正好。叶沧溟也冲他勾了下嘴角,转身跟着提灯宫人的步子踏向回寝宫的路。
他抬头又看了一眼月亮,空中的圆月周围散落着几颗零星的星子。‘别让我失望,’他想,‘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周启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