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埃小姐的日记簿-22-六月二十二日

六月二十二日
天气:醉月怀光
“……”
今夜的月亮不知为何格外黯淡。借着从树木阔叶的缝隙之间漏下的最后几滴月光,顾不上脚底咔嚓咔嚓踩碎干草的声音,抿紧嘴唇,一个箭步跨过了那横亘在无人打扫的道路上的树干,短暂地现身于月光之下,随后又再度融入周遭的影子们之中。在这神社之前的道路上,我却像是什么举止怪异的小偷,躲避着那也许存在的不合时宜的参拜客。
再向前几步,那模糊的预感逐渐清晰,月光也像是为我的前路而明一般逐渐透亮。指引着我方向,来自前方不知何处的细微亮光渐渐变得膨大,最终成为了一团温和而爱好热闹的橘色光晕悬挂于店前的房檐之上。那性格温软的光团缓慢地随着夜风一同晃动,与那几缕稀稀拉拉的白烟一起招呼着我的到来。不守时的我终于到达了那今夜的目的地,铃仙小姐早已在那不知等我了多久。
老板娘那带着歌声调调的热情招呼伴随着烤炉的热气一同到来,佯装熟练地从桌下抽出椅子,一边在口中说着“不好意思来晚了”,一边像是发泄似的一屁股重重地坐了上去。而在这全程之中,我仅仅只是用余光瞟到了那么一眼,确定铃仙小姐的存在,随后便像是触电一般飞速地被弹了开来。铃仙小姐的身上似乎有着什么我难以直视的过于华丽的东西,又或者那阻碍其实只是存在我自己的眼里。
“可真会选地方呀,若埃”
“……嗯”
常理告诉我我这时候应当乘势抓住话题多聊上那么几句,但本能却让我就这般草草地应付了事,反而是抬头观察起了这虽然被我选中,但实际上我自己也仅来过一次的烤串店而已。悬挂在头顶的写着“八目鳗”的布条已经被洗得褪了色,又被紧挨着的灯笼覆上了一层暖的黄。几串炉子上的烤鳗执着地向外渗着油水,闪着名为美味的光,蜷缩起来的样子却让我想到了铃仙小姐的耳朵。炉子里的火不安分地摇曳着,像是察觉到我在盯着她,但我想的却是火光映照在铃仙小姐的眼睛里的模样。老板娘穿着一套和我衣柜里那件很像的赭色的粗布外套,头发却是淡淡的粉紫色,比铃仙小姐的要淡很多,我心里觉得还是铃仙小姐漂亮一些。但是想了这么多,我却连一眼都未曾望向过身旁的铃仙小姐
“我原本还以为若埃你会选一些更安静的地方”
“铃仙小姐不喜欢吗?”
“喜欢,我平时也经常一个人来这里。不过我比较好奇若埃为什么会喜欢”
“那我们的喜欢好像不是同一类的喜欢”
轻笑了一声,将温热的酒瓶子拿在手上来回地揉搓着。不管说多少话,我的目光都依旧停留在那跃动着的炉火上
“我一直觉得,把烧烤摊也好,酒场也好,不管哪里的桌前时光用来作为两个人之间的聊天,是一件足够浪漫的事情——仅限于两个人”
“是因为很温暖吗?”
“是因为不用看互相的眼睛。”
炉子的火光在我视野里跳动了一次又一次,在铃仙小姐看来,它是否存在于我眼睛的倒映之中?
“我很害怕看别人的眼睛,铃仙小姐。即使作为调料的话语已经比烤串或酒本身浓厚千百倍,但只要有它们在,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低下头,目光永远是平行线——我喜欢这样。正因如此我才能像现在这样和铃仙小姐说话,如果换作其它地方的话,我应该已经连说话都变得磕磕巴巴了吧。”
“原来如此。”
“不,其实还有一些不一样。”
学着阿薇尔的模样,将那还温热着的酒自酒盏中一股地灌下,强忍着从尾到喉口一同传来的烧焦了一般的感觉,我只是轻咳了一声,随后,便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面前桌上那泛着漂亮光泽的烤鳗。虽然那没什么味道的鳗头已经被截掉,但要是它还在的话,那四对眼睛也不会想看着我。
“在来这之前,我给自己定下了一个规矩……或者说是挑战。我希望今晚能不去看那没意思的烤鳗和炉火,也不去看老板娘,即使她再可爱歌声再好听——从方才开始,我这些所有的话,都应该转过身来,向着铃仙小姐你讲出,盯着眼睛讲。”
“显然我失败了,铃仙小姐。对着炉子说出的话只会烧得比炭还干净,而且还有股不好闻的气味。”
闭上眼,用鼻子轻笑了一声。气息自鼻腔而出,飞快地被火炉燎得不成型。
“而作为惩罚,我罚我自己把肚子里的话都说出来,说给铃仙小姐,老板娘,还有炉火和八目鳗听。”
“若埃……”
“铃仙小姐说过,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就把事情全部说出来,让自己信任的人做判断,是吗?”
今夜第一次地转过脑袋,我侧着头,尽力地凝视着铃仙小姐那对在跃动的光下熠熠生辉的双眼,眯起眼睛微微地笑了一下
“我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铃仙小姐愿意听我啰嗦吗?听我这个没趣的人类,那些没趣的事情和烦恼?”
铃仙小姐回报我的,是一个几乎同款的微笑,但却似乎比我的更加温柔一些。灯笼的光自上而下落在铃仙小姐的额前,她的脸显得圆润而暖洋洋的。
“我在听着哦”
“谢谢铃仙小姐”
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那些不知道在我肚子里藏了多久的话啊词啊,一个个慢悠悠地,像是烤鳗身上的油花一样点点地从我口中冒了出来。
“我的过去比铃仙小姐简单很多,没什么说起来很复杂的,而且也短得不得了,所以直接全部说出来也没问题。”
“我所记得的一切,都是从十五……还是十四岁,总之就是五年前开始的。在此之前的事情,我并非忘记了,但却绝对算不上记得真切。也许我想起的都是些隔了层薄纱的,细碎而连我自己都无法确认是真实还是梦见的东西,也许我真的想起来了,但却像是在看着别人写的无趣小说一样,连一丝一毫相关的情感都回忆不起。无论如何,我的全部就从那时开始,从我,阿薇尔,还有那一家破破烂烂的店里开始。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得到它们的了,店似乎是我卖了哪里的首饰买下的,阿薇尔说我曾经救过她一命,可我却无论如何都记不真切——但这些连来源都模糊不清的,这却是我至今为止的人生中,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构成了我的全部。”
“在那之后,我与阿薇尔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认识了很多很多的人,见识到了无数我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所几乎绝无可能见识到的绝景,并且做了许许多多我此生都想不到我可能会做、能做得到的事。但我能见到这么多,做到这么多,全凭的是机缘巧合还有别人那几乎不求回报的帮助,我自己所做的少之又少……甚至无足轻重。到头来,其实就连这些看似不可思议的经历都来得莫名其妙。”
“听起来很奇怪吧,最重要的东西,最值得回忆的事情,我却都连我为何会拥有它们都不能确定,就像摇彩随手便摇到了最大奖一般,让人感觉那么的不真实,觉得自己不配拥有,让人感觉像是在做梦,并且担心之后的某一刻便会忽然醒来。事实就是如此,我甚至连我自己这一条生命都不知是谁将它赠予了我。我曾觉得我就像是那出门寻找糖砂,却意外地寻得了一整罐金平糖的蚂蚁一样,又幸运又不知所谓——铃仙小姐,人怎么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从天上掉下来的,兜率天的食粮呢?”
捏起了一串烤鳗,我并没有将它囫囵地塞进口中,而是举到了面前,凝视着它身体的每一个断面,每一段曾经存在的骨节的痕迹
“是的,每一份如此而来的情感都让我感到不安,而在这之中,最令我难以承受的,就是爱。铃仙小姐,我觉得我此生所有能安心地接受的爱,都已经全部用给了阿薇尔那过于庞大以至于似乎毫无尽头的爱,这一点难得的份额,是阿薇尔日日夜夜,从我心中那枯泉之中生生开凿而出的。而更多,更多的爱,来自别人的爱,我都无法将它们摄入,只能任凭它们在我的体外堆积,汇聚,几乎要将我溺死。我觉得我吸纳不了这些对我而言无根的爱。我觉得我不值得拥有这么多的爱”
“铃仙小姐,你想知道爱是什么样,而我想知道怎样才值得被爱。”
将烤鳗从面前移开,自视线的彼方投来铃仙小姐的目光。那目光被火与灯光一同晕染着,然而却一点都未曾混淆。铃仙小姐的头发还是那么漂亮。
她在看我。
“那,若埃为什么在上次说我是‘可爱’的呢?”
“因为铃仙小姐愿意关心我,即使我连铃仙小姐的过去都不了解,连最起码的感同身受都……”
我的回答并没说完。下一刻,忽地感觉到身子被什么温暖的东西所覆盖了,就像被一旁的炉火环绕了一圈,却恰到好处地没将我灼伤一般,又好似头顶的灯笼将多余的温暖全部自下方灌在了我的身上,淋了我一身。而直到感受到那忽然增加的重量,将目光微微一偏,才确认了这温暖的来源并非是什么炉火和灯。方才下肚的酒气忽地直涌上头,在被模糊的视线之中,我看见铃仙小姐忽地侧过身子,将我半拥入了怀中。她环搂着我,手掌有节律地轻轻地,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脊,像是在安抚孩童一样。她的脸颊红润而有光,我想起在我刚来之时,就看见她面前放着的大号酒盏,那里面空荡荡的。她吐纳出的气息是酒后特有的滚烫,落在我的脖颈旁又悄悄地渗进了我的身体里。
“乖,你最值得被爱。”
柔软的轻拍一次又一次落下,像是母亲在打着什么遥远的摇篮曲。我不由自主地扭动着脑袋,在面前的空气之上蹭了一蹭,那里有铃仙小姐飘散的气息。
“我还是不明白什么是爱,但我想象没有一个人会希望爱着自己的人与自己过去的苦难感同身受。我觉得爱不是那样的。”
“若埃,我不明白什么是爱,但我相信你是值得被爱的,请务必牢记这一点。”
不知是否是酒的缘故,面前的铃仙小姐显露着我从未见过的放下了全部拘谨的笑容。我好像看见所有能在夜里看得见的光都一股脑地映照在了她的脸颊上,将她映得像是圣人一般神圣而绮丽,即使她的嘴角还挂着一点沾上的烤鳗酱料。她就这样对我笑着,有那么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真的喝醉了。
“……铃仙小姐也是,总有一天能感受得到那全部的爱,因为铃仙小姐就是这样可爱的人……哈~”
醉就醉吧,都已经来到这里了,为什么不醉呢?都已经在这样的夜里了,都已经来到铃仙小姐的身旁了,我又为什么不醉呢?真是的,都已经这个时候了,就该,就该……
“敬那不知所谓的爱。”
捏起酒盏举得老高,阿薇尔让我不要把酒盏里倒满,但我这次却非要倒得全满。洒落的酒滴到了铃仙小姐的面前。铃仙小姐只是微微一愣神,随后,便倏地将自己手中的酒盏也猛地举起。
“敬那不知所谓的爱……哈。”
灌进喉中的酒是短暂的刺痛,紧随其后的是长久的火辣,喉咙与肚子一同燃烧,连带着今夜的月光也显得如此鲜活而……醉人。
丢掉一切莫名其妙,今夜,只留下我与铃仙小姐,烤鳗与酒,爱与爱就足够了……足够了。
——爱是什么东西,被爱又是什么东西……比烤鳗更柔滑,比酒更热烈?真是的——嗨呀。
晚安,祝月与铃仙小姐,与烤鳗与酒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