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奇谈】抉择篇初审入围《青空的残酒》
青空的残酒
果在自己坚信的道路上走了很多年,而文的后背一直在她眼前。
不管是从哪个角度来说,文都确实走在她前面。果抬头看了看此刻正走在她身前的文,初冬的冷风吹得果想拉紧自己的衣领,而文的步伐却没有一丝颤抖的感觉。文还是和从前一样没有改变,还是那么坚定干练,果想。她跟着文走到二楼楼梯间转角的咖啡厅,漏着一丝寒风的窗户正对着她们,文就侧身靠在窗前的沙发扶手上。
“你要喝点什么吗?”果指了指自助咖啡机,“咖啡之类的。”
“不用了,”文回答,“早就不喝咖啡了。”
文竟然把咖啡戒了,果感觉自己的眉毛不自觉地跳了跳。以前幻想乡刚刚有咖啡供应的时候,文是喝咖啡喝的最多的那个,尤其是撰写长篇新闻或者大型访谈的时候。文总是拎着两个从香霖堂买的暖水瓶和一杆烟枪走进她那个狭小的工作室,抽屉里塞满了烟草和速溶咖啡。然后过个一两天,再挂着淡淡的黑眼圈踩着满地的烟灰和速溶咖啡袋出来,手里是画满标记的文稿。果想象了很多文在那间小黑屋里的场景,有一次她也意外见到了那时候的文。当果给文送去资料的时候,她看见文乱糟糟的头发凌乱地堆在头上,在灯光下浑浊的烟雾笼罩着她的面孔,隐约看见眼皮下淡黄和昏黑的眼睛融成一片。文接过资料就转过身去,果临走前又看了她一眼,她依旧维持着那个雕像般姿势,被笼罩在烟雾里。
果是文身边最和她亲近的人,即便如此,果也感觉文对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感,她们之间最大的默契可能就是工作之余不明所以的对视,果每次在报社没有目的地随意调整视线时都能和文对上目光,只是一瞬间,然后她们之中的某一个人就会把头扭开。果觉得自己算是了解一点文,但她知道文从来没有试图了解过她。
文和果一样按照选题、准备提纲、采访、编写的流程撰写新闻。前面的环节文做起来都似乎没有果流畅,但采访这种能把人逼疯的环节却是文最悠然自得的时候。这时她一改准备提纲时的焦躁,进入了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每一个问题都轻松得像是在问老朋友。编写时文把所有采访资料一股脑堆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形成一种自然而成的凌乱,但她每次都可以精确地从旁人看来一堆废纸的文件堆里抽出自己需要的资料。这些在果看来应该作为重头戏的工作在文手里都变成风暴之后的淡淡涟漪,只需要顺着自己的本能去做,就能达到果达不到的完美。
有些明朗的夜晚,果会拿一本书出去,看看月亮看看星星也看看书。她偶尔能看到文搭着同事的肩膀结伴回到报社的宿舍楼,那些人的声音在夜晚的映衬下总是很大,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酒气。果知道文永远是比自己更优秀的记者,她比自己更愿意为之奋斗,拉拢身边所有或多或少抱有同样目的的同事,渐渐组成她们自己的阵营。文从来没有试图拉拢过果,而果也从不向往文的理念。
那时她们头顶还是幻想乡的虚幻天空,现在她们则已经在外界真实的太阳之下扎下了根。这么多年来果还是以前的果,但她感觉自己眼中的文已经愈发陌生了。或许文也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是过去二人身处同一片屋檐下使果误以为自己熟识文,然而她实际上却从未摆脱那一种与文形同陌路的感受。文还是那样干劲十足追求完美,即使在这个果觉得很奇怪的外界,她也渐渐干出了一番颇具规模的事业。但果始终无法发自内心地赞美文,即使她觉得自己姑且算是文的一个朋友,即使她也希望自己能和文之间的距离近一些。
二人在小小的咖啡厅又待了一会儿,文始终盯着一面墙壁发呆,果一直没找到机会问文找自己有什么事,她在文面前一向这样拘谨,就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果盯着自己面前桌子的纹理,想象它还是树木时是什么样子的,直到文开口问她:“这个采访,你愿意去吗?”
果抬起头,看见文递给她一张像是证件照的照片,她接过照片端详着,是一个相当漂亮的西方女人,齐肩的金发,和发色同样闪亮的金色双眸,看得见的上衣是相当精致的黑色礼服。果有种奇怪的感觉,她感觉自己见过这个女人,但现实生活里的关系网怎么也找不到她。
“难道……是幻想乡的人?”果试探着问文。
“嗯,露娜萨·普莉兹姆利巴,这个名字应该还记得吧?”文继续说道,“没错,她也来外界了,之前一直在英国,今年年初刚刚来到日本巡回演出。”
果想起来了,露娜萨·普莉兹姆利巴,那个吵吵闹闹的骚灵乐队的大姐。果和她的关系仅限于互相知道名字,她听过一次三姐妹的演奏,那种吵死人的音乐对果来说实在无福消受,自然也说不上喜欢。果注意到露娜萨的原因是她有一种和两个妹妹不一样的阴暗气质,显得更成熟、忧郁,弹奏的乐器小提琴也算是三人组中不那么吵的一个。回想了一下自己所知的全部露娜萨,果沉默着看了看文,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面对面的采访了,对方也只是一个她只知道名字的音乐家。果用眼神问文为什么一定需要自己。
文好像看懂了果的意思。“她现在是一个挺麻烦的家伙,”文说,“现在她走的是偶像风格,对于观众来说她比起音乐家更像一个大众情人,小提琴的独奏台下都有观众的应援欢呼声,你明白吧?”
果当然明白,比起冷冰冰拉小提琴的音乐家,观众们自然更喜欢一个可以给自己念想,仿佛可以被自己拥入怀中的甜美偶像。可她没有告诉文自己不喜欢那种大众情人。
“这个采访是她委托的,她希望有一个细致的报道把她的形象改变一下。”文继续说,“她说自己的父亲是英国的一个世袭伯爵,她是爵位的顺位继承人,看她那稀奇古怪的姓氏也不一定是假的。她可以不只是一个偶像,还能是一个贵族大小姐什么的。这种塑造人设我们在幻想乡都玩烂了,除了你我想不出来更合适的人选。”
文在说完这番话之后笑了,果也跟着她笑了起来。她在文的话语中又感受到了还在乐园时的氛围。外界纸质报刊销路确实已经很难了,但当年在幻想乡时可不一样,那时文和果做的报纸销量异常高,报社甚至为了她们专门在香霖堂高价买了一台印刷机。除此之外,还有越来越多的后辈加入她们的团队,在后辈们眼中,文和果等人就是业界的传奇,在她们羽翼还很稚嫩时就跟随更老的记者从事新闻工作,从妖怪之山到三途河,她们记得幻想乡的一草一木,四处奔波取材、采访,然后回到妖怪之山的报社撰写报道。前辈们跟着她们的前辈在幻想乡干劲十足地向着同一个目标,艰辛但充满忙碌的喜悦。她们还记得在黄昏时结伴飞向星夜,沐浴着夜晚的微风飞向各种传闻中有神秘现象的地方。在取材完毕后她们和老记者坐在面向星空的山岭上,老记者手中的烟枪在明朗的夜色中闪着橙黄的火光,在果看来微弱却那么温暖。果怀抱着这些记忆在记者的道路上走过了无数岁月,也因此始终有着一种骄傲。果虽然没有那种只写正经题材的洁癖,但即使为生活所迫,她也会有意避开那种几乎注定可以抓住人眼球的桃色小报新闻。这么多年来她还在追求用冷静得近乎冷酷的文字映射真实的现实,虽然这种文章只能刊载在副刊不起眼的角落,产量也低,报酬也很难对得起果的付出。
“这次采访如果效果好的话,说不定可以分成几套当做露娜萨音乐专辑的特典。”文继续说,“现在外界的潮流就是这样,那些粉丝也没有几个真正听得懂露娜萨的音乐,喜欢她还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这样的粉丝对我们这种带点私房性质的采访自然很感兴趣。”
果被文这番话打动了,虽然这个采访依然没脱离她定义的“桃色”的范畴,但那是可以分成好几套的采访,可以确确实实将一个人某一面展现出来的一整套采访,是一个塑造人物的工作。但只有一个问题,这个邀请是文发出的。从来到外界开始,或者更早一点,从还在幻想乡的那些星夜之后,果就始终无法发自内心地看得起文,就因为文总是可以融入任何环境,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了生活放下自己的骄傲,对比之下果就像一个迂腐的老学究,明明也是为了生活,但却始终抱着一些甚至自己也觉得可笑的规则不放。最近果与文的交往少了些,本来都有了重振精神的错觉,但直到再见到文才发现的确是自己的错觉。随便换一个人向她递出这个邀请她都会欣然接受,但文不行。果右手食指粗暴地在沙发上敲打,如果不是柔软的沙发的话一定会发出很大的响声,她在认真思考怎样尽可能温和平静地拒绝文。
“我会考虑的。”最后果只憋出了这一句话。
果站在刚刚遮得住自己的屋檐下,她下身只穿了一条短裙,脚上是过膝的棉袜,大腿裸露在寒风里,这是外界很时髦的穿搭。果今天甚至找出了自己以前穿的传统记者服饰,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专业的记者。果又不自觉摸了摸自己冰凉的大腿,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的就鬼使神差地答应了文“要不你们先见一面吧”的请求,但她告诉自己也到此为止了,果决定不答应文见面之后的任何请求。
天空中飘起了雨点,果往后缩了缩,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这家小酒馆,“青空”,是果过去几年最常去的酒馆。说是酒馆实际上完全不像文印象中喝酒的地方,每一桌之间都有薄薄的幕帘,酒客们也都安静地品味着自己面前的佳酿,酒馆中央是一个小小的舞台,或是一个戴着面具不知年龄的舞者伴随音乐跳着优雅的舞蹈,或是一个总是一脸没睡醒的年轻女孩抱着一把民谣吉他轻声唱着曲调平静的歌。这个地点是果提出来的,但她现在有点后悔,因为她还挺喜欢这家酒馆的,不想在这里留下一些哪怕只是有点奇怪的回忆。
“果。”果听见文用一种比平时亲切一些的语气叫她。果抬起头,文身后跟着一个有点陌生的女人。果保持着自己已经习惯的面具式微笑,她看到那个一身优雅黑色连衣裙的女人,柔顺的金色长发,和发色一个颜色的明亮双眸,还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忧郁气质,但笑容却十分温暖,怪不得明明演奏的是传统乐器还能成为大众偶像。幻想乡里总是有一群漂亮得不真实的家伙,果来到外界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之后曾经住民想过。
“再次介绍一遍吧,虽然二位也互相之间认识。”文大大方方地说道,“姬海棠果,露娜萨·普莉兹姆利巴。”
文把自己的名字放在了前面,果觉得这有点不妥,但露娜萨已经摘下右手的黑色长手套向果伸出了手,她也来不及多想什么,只能同样摘下自己的手套握住露娜萨的手,感觉就像握住了一块冰冷的白玉。“久仰大名,姬海棠小姐。”露娜萨的笑容更加温暖了,她的声音是一种悦耳的沉稳,就像她演奏的小提琴一样。果简单介绍完自己,脸色也缓和了一点。“我们进去吧,在这里也不太方便。”她提议说,露娜萨毕竟也是个明星,在引起骚动前隐匿总是可靠的。三人一同走进了青空,果在这个世界最喜欢的酒馆。
服务生将三杯半满的酒摆在桌上,两杯淡黄色的威士忌,一杯琥珀色的白兰地,放在果和露娜萨身前的都是威士忌,原产于英国,也就是露娜萨的故乡。果看着自己对面的文和露娜萨像是熟人一样开着不带有冒犯的玩笑,露娜萨保持着自己矜持的形象有礼貌却不显尴尬地回应。果基本上一直沉默着,保持着自己都不习惯的自矜。露娜萨偶尔会停下话头盯着果看几秒,有时她巧妙地把话题引向果,她很自然地去掉了“姬海棠”这个姓氏,很自然地称她为“果”,“果也是这么想的吧”,即使文几乎没有当做果在场。果也很配合地接着露娜萨的话,看着她谈到会令人发笑的话题时的掩嘴轻笑,这在果眼中是很久没有见到,真正意义上的的可爱。
三人都只抿了几口酒,但果感觉自己心情好了很多。她之前只是随意想象了一下露娜萨,也正因为是随意想的所以很容易被改观。果相信露娜萨是货真价实的贵族之后,也知道她在爱好者面前的高冷姿态不是做作,所以她很担心露娜萨是文的一类人,那种可以把随波逐流活成褒义词的家伙,无论在外界还是幻想乡都能混得风生水起。但果现在惊喜地发现露娜萨一点都不像文,不是自己设想的那种触碰不到的虚影,更可爱,更真实。她自然地维持着自己身为音乐家的骄傲和偶像的亲和,把文无视了果的话题抛给果让她也加入其中。她保留着属于幻想乡的骄傲,还有身为贵族的矜持和一点点为了生活而妥协的偶像气质,最后那一点可以提醒果她也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一个纯粹理想的幻影。
果喝了稍微大口一点的威士忌,鼓起勇气问了露娜萨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请问您来到外界多久了呢?”
“大概五年吧。”露娜萨端庄地回答,也只回答了果的问题,这让果有点意外,她故意给了露娜萨一个很容易借题发挥的问题,按照她的经验就算是小众画家作家之类不愿意倾吐心声的受访者也会多多少少多说两句。而露娜萨告诉了果,自己一句话也不会多说,有问必答,也仅限于有问必答。果对这种简单的回答说不上满意与否,但她更喜欢露娜萨了,她仿佛依然是过去幻想乡那个阴沉的小提琴手。
最后当文和果的酒杯都空掉时,果决定接下这个采访,她们约定每天来青空进行采访,直到一周后露娜萨在本地的音乐会结束。当她们起身离开时,果注意到露娜萨的酒杯中剩了一指厚的威士忌,像一块平静的烟水晶一样躺在杯底。
走出酒馆,文和果目送着露娜萨的专车消失在街道拐角,天空中依旧飘着小雨,果感觉自己喜欢的帽子已经有点湿了。“你觉得她怎么样?”果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文。
“挺标准的偶像,有点做作,”文随意地答道,“她这样维持自己的阴沉人设的话估计也聊不出什么,麻烦你了。”
果深吸一口气压制了一下内心的喜悦,她更加确定了露娜萨和文不是一类人。
次日果坐在她们前一天坐的位置上,翻看着几乎已经可以背下来的那本只有寥寥几页的青空酒馆的菜单。今天她换了一身西服,是刚来外界时定做的,花了她足足半个月的工资,让果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了外界与幻想乡的不同。果侧过头,透过拉开的门帘看见那个慵懒的年轻女孩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着怀中的吉他,嘴里哼着轻柔的曲调。最近一段时间果也很少光顾这家酒馆了,以前为了缓解压力来到这里喝酒,现在却连缓解压力的时间都没有了,有什么事也不一定需要酒精来麻痹自己,咬咬嘴唇或者用敲敲自己的脑袋也有差不多的效果。
果看见了露娜萨,她在门口有点羞涩地探了探头,看见果之后很温暖地笑了笑。果低下头按下了自己嘴角的笑意,她愈发觉得这个偶像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可爱。露娜萨今天换了一身常服,下身黑色牛仔裤,上身灰色衬衫外套了一件黑色大衣,依旧是黑色的主色调,黑色就像是她的名片。本来很普通的一身打扮,但露娜萨却别了一个大得有点夸张的太阳形状的金属发卡在头发上,果记得之前在幻想乡时,露娜萨戴的那顶有点滑稽的帽子上也有一个太阳形状的饰品。果带着笑意挥手和露娜萨打招呼,但她同时也看见了文也跟在后面。
果有点失望,但还是保持着自己专门练习过的微笑。文看起来没昨天那么有精神,一路上也没和露娜萨搭话。果等着她们在自己对面坐下,尽可能平静地说:“你们来了啊。”
服务生将三杯和昨天一样的酒放在三人身前,果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记事本翻开,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只有她本人才看得懂的手稿。昨天回去之后果准备了几个问题,或许记在手机上更方便,但她觉得采访时频繁看手机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文的姿态依旧像往常一样,但果总感觉文看自己的眼神有一点戏谑的成分,好像在嘲弄她的古板。果的眼神在记事本和露娜萨之间来回了几趟,始终没有找到开口的方式,露娜萨这次也没有开口替她解围,她柔和的目光盯着果,也在等着果率先开口。果再次看向文,她已经举起酒杯开始小口抿起白兰地,根本没在意果的目光。果清了清嗓子,用比平时稍微慢一点的语速开口问道:“露娜萨小姐,可以请问您在音乐之路上选择小提琴的契机是什么呢?”
露娜萨没有马上回答,像是认真思考了一下才用自己一贯的沉稳语气答道:“可能是因为我最小的那个妹妹喜欢吧,她不会乐器但很喜欢音乐,比我们这些做姐姐的更有贵族的涵养。她说我的气质就像小提琴一样,我也因此选择了小提琴作为自己灵魂中的乐器。”
果在幻想乡时就了解过普莉兹姆利巴一家的故事,她很惊讶露娜萨能把这段悲伤的经历这么平淡地讲出来,让她的鼻子都有点酸。最重要的是,观众们虽然知道露娜萨来自另一个和外界不同的世界,但他们不一定能理解露娜萨真正经历过的死亡、重生、生离死别。露娜萨含糊地带过了自己的经历,同时提到了这次采访的目的“贵族”。如果每一个受访者的回答都能这么配合自己就好了,果在心中暗想。
整个采访的过程文都显得无聊到无所事事,而果和露娜萨二人则开心地进行着采访与受访的环节。文不时抿一口威士忌润润嗓子,但露娜萨始终没碰自己身前的那半杯酒,直到果合上记事本告诉她今天的采访差不多到此为止时她才举起酒杯优雅地喝着酒,放下杯子时透明的杯中依旧和前一天一样残余了一指厚的残酒。果稍微思考了一下,但也不打算为此问些什么。
接下来的一周,果每天都在青空和露娜萨见面,文在那之后也没有跟过来了。每天果都看着露娜萨换上不同样式但都是黑色的衣服与自己会面,回答自己不带刁难却又有点难度的问题,饶有兴致地看她思索的样子。果在网上听了几张露娜萨的专辑,没有了她那两个妹妹的确安静了不少,但说实话和其他轻音乐也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说不上有多么惊艳。听她音乐会和买她专辑的都不是为了她的音乐,至少不全是为了她的音乐,她在大众心中更多的还是一个偶像,但即使忧郁阴沉也只是一个标签,同类型的偶像也有不少。正因为如此,露娜萨想要改变自己的形象,但她对于这个初来乍到的世界也充满疑惑,选择自己完全不了解的贵族话题也是无奈之举。
她们之间的采访渐渐朝着聊天发展,果向露娜萨说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当自己还是一个羽翼为丰的年轻天狗时学习写作,成为实习记者后跟随老记者一同取材时所见摄人心魄的星光和月光,然后怎样渐渐独当一面,怎样在能够选择时选择了来到外界生活。果说到这才发现自己说了太多关于自己的事,但露娜萨始终认真听着,在本来属于露娜萨自己的采访时间里给果的倾诉积极的反馈。果忽然间看见了露娜萨眼中的一丝疲倦,她悻悻地收回了自己的话头,想到自己和露娜萨还没有熟到心意相通的地步。果感觉自己的脸有点发烫,刚才自己那番自说自话算是记者生涯的一个小小污点,但她却感觉心里轻松了不少,倾诉之后她发现自己不再和这个陌生的外界格格不入。
果没过多久就注意到了,露娜萨并不算聪明,她的沉默寡言除了立人设,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真的害怕说错话。果看过露娜萨以前的采访,她面对采访有一套应付用的话术,但在果面前她很明显地不敢用。果或许没有那么耀眼的光环,但她沾了业界权威文的光,让露娜萨相信果也是那样权威的人物,也因此认认真真思考和回答着果的每一个问题。
果感觉自己内心有点不安,自己并不是露娜萨想象的那么优秀的人,但还是接受着露娜萨带点崇拜意味的信任。果脑海中有一种奇怪的思绪,于是接下来几天,露娜萨发现了果态度的变化。
果开始刻意压制住自己的笑容,用一副冰冷的面容面对露娜萨。她开始问露娜萨一些烧脑、拗口、令人难堪,有时甚至是有些危险的问题,露娜萨回答稍有不妥就会造成不大不小的负面影响。“您的两个妹妹并没有和您一同来到这个世界,请问您有没有觉得是自己抛弃了她们?”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有很多。露娜萨的眼神慌张地在桌面和果的脸之间徘徊,果看出她已经在竭尽全力思索如何回答问题能将负面影响减到最小。不用费心想了,这就是一道必死题,果像是恶作剧一样想,文来都不一定回答得好。
露娜萨早就做好了靠这次采访改变自己的形象,但最后一刻她好像掉链子了。即便如此,果也知道露娜萨只会反省自己的问题,不会来怪罪果。果想到了之前听说过有人会刻意捉弄自己喜欢的人,刚开始还觉得幼稚,现在她也有点理解那些人的想法了。果看着露娜萨有点憔悴地留下一指厚的残酒离去,心里将她的地位又拔高了一点。
最后一天,果很明显地注意到露娜萨身上的忧郁气质更浓厚了,与以往不同,是那种担忧的忧郁,眼中亮丽的金色也黯淡了一点。果注意到露娜萨接过菜单时手指在花茶上方停了很久,但最后还是点了威士忌。露娜萨此时和果之间的对话已经完全是靠她的涵养撑着了,她已经不想和文说话了。
这也在果的意料之中,在这最后一天,果一改前几天的风格,很轻松地问露娜萨关于音乐、演奏,偶像工作之类的问题,还颇为贴心地以粉丝的口吻问了一些露娜萨一直想回答的关于自己家族历史的问题。露娜萨一开始有点惊讶,然后很开心地说了很多,和果想的一样,她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得很好。果听着露娜萨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家族过去的故事,大部分都是从她最小的妹妹口中得知的。她还拿出手机给果看存在相册里的家徽图片,告诉她家徽上各个元素的含义。果感觉得到她言语中的真情流露,比起立一个贵族偶像的人设,露娜萨是真的想让大家听听属于自己的故事。果很喜欢露娜萨这一点,这两天的恶作剧让她更加喜欢露娜萨了。果又问了很多无害的问题,露娜萨神情舒畅了很多,语气都变得轻快了起来。
采访结束时,露娜萨又一次摘下手套,向果伸出手,果也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握住了露娜萨的手。这时,露娜萨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打开自己的皮夹,拿出一张票递给果。
“这是我后天音乐会的门票,可以麻烦果来听一下吗?”露娜萨说。
“多谢,露娜萨小姐,我会来的。”果接过门票。她低下头,露娜萨的酒杯里和过去每一天一样,剩了一指厚的残酒。果决定把这件事问个明白。
“露娜萨小姐,可以问您最后一个问题吗?”果说,“请问您为什么每次都会剩一点残酒呢?是喝不完吗?”
“哦,这个啊,”露娜萨笑了笑,“很抱歉让您这么在意,不仅仅是酒,我吃什么东西都习惯剩下一口,算是我们家的一种习惯。”
原来如此,原来仅仅是这样而已,果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天后,果如约来到了露娜萨的音乐会。果看见金色的灯光下露娜萨从幕后登场,她穿着自己在幻想乡的那套衣服,在果看来有点可笑的那一身,帽子上的那个太阳形状的饰品,短裙下的灯笼裤,这时却让果有些感动,好像露娜萨是专程为了自己穿了这一身。露娜萨将与自己灵魂相连的小提琴轻轻搭在肩上,琴弓划过琴弦,幽灵的乐声穿过在场的所有人,直击心魄。像是为了巩固自己刚刚立起来的人设,露娜萨选择了一个古典歌单,即使是她的狂热粉丝也没有出声吵闹,听众们安静地欣赏着悠扬的小提琴声。曲终之时露娜萨像是变魔术一样收起小提琴,牵起裙摆向听众们鞠了一躬,听众们都鼓掌欢呼起来,果都不自觉地捂了一下耳朵。露娜萨也看见了果,她挥手朝果笑了笑,果也尽可能还了她一个同样灿烂的笑容。然后大幕落下,听众们纷纷离场,果跟随着人流走出场馆,抬头看了看布满厚厚云层的昏暗夜空,心中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果的采访经过精选之后作为特典附带到了露娜萨的几张新专辑里,爱好者中有一部分接受了露娜萨“贵族偶像”的设定,但那几张专辑销量相比过去也没什么太大的提升。露娜萨回到英国后专门打电话向果道谢,她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少了一丝柔和多了一丝冷漠,但果还是很轻易地听得出露娜萨语气中发自内心的感谢,让果都感觉有点惭愧。这通电话挂断之后,果渐渐把与露娜萨邂逅的这段经历挪出了现实生活。
一直到第二年的元旦,果从报社组织的聚餐中借口溜走,独自一人来到青空酒馆小酌。舞者和弹吉他的女孩都不在,店里除了老板娘只有寥寥几个顾客。果喝了比平时多一点的酒,喝完之后走出酒馆吹冷风。这时她忽然间想到了露娜萨,她摸出手机拨了过去,提示音嘟嘟地响到她都快挂断时她听见了露娜萨的问候声。果借着酒意说了一声新年快乐,露娜萨也用沉稳而喜悦的声音回应说你也新年快乐。然后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发现没什么可以聊的,于是就挂断了电话。果抬起头望着烟火璀璨的夜空,回忆了许久,回忆起了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七年,每个新年都是这样望着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