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盒】陶罐(Pithos)

九点,离正午还有时针走过三圈的间隙。小兵步调划一跑过广场,惊起扑棱翅膀飞走的鸽子,手脚麻利地搭建起宽阔、形状方正的高台,插好了绘制着警署猛虎的旗帜。台边已有驻足等待的居民,其中几个认识台上立着的兵士,便激动得如同瞧见为其举办婚礼的神父。
镇上几个穿制服的男孩儿跑过插着三尺高的铁栅栏的桥,遍街叫喊着“新闻”,怀中揣满在天晓之前印刷出的报纸,在墨迹还未干透便被一抢而空。说是新闻,其实这报上打了红标的大事也早已传遍了小镇。
木匠家的库尔太太搬来了新做的长木椅子供长官休息,用来铺座位的是通缉海报;起了个大早的铁匠威克送去了银刀,咬牙狠狠地说是一定能派上用场;肉铺的塞伦斯叔父听闻,急忙将挂肉的钩子摆在店铺门口,好心地问路过的巡警,是否需要他这生锈但极为顺手的利器。佩特老先生倒是不同,他缩在自己后院,对着小小的泥塑圣父祷告个不停,希望保佑自己前去对抗猛兽的儿子能平安归来,不要被咬掉一只胳膊,否则家里的一切杂事都得由他一人来承担。
一阵激动人心的忙活准备,居民摆好自带的板凳和简易午餐时,离太阳高挂正空仅剩半个钟头。警署门口的喷泉被停了水,听说是为了等下易于清洁。从农夫那里借来的两辆马车厢被拆成可移动平台,每一辆上都置有巨物,被黑布笼罩着看不见里面的情形。蝉鸣在热潮里越发躁动不安,是中午快要到了。
黑布被风吹起一个角,马车上的巨物微微抽搐摇晃。
正午,降至。
人群最外围下棋的两个男孩子扭打在一起,起初龇牙咧嘴互不相让,听见人群里面一阵欢呼雀跃,明白是警卫敲响了正午的钟。他们立即爬上去年圣诞刚塑的微笑圣父雕像,远远地望见高台那边拉开了帘子,从警署气派的大门里走出三个男人:为首的带着帽子看不见脸,后面两个手捧雪茄和托盘,恭敬地候着。
“库尔太太,您的手举得太高了!我看不见里面!”
“我的孩子......”
“佩特先生?您怎么也来了?您儿子还没......”
“我的上帝啊塞伦斯叔父,您究竟洗澡了吗?”
“去你的!别废话小子,这是正义的钩子!”
上校黑色茂密的胡子在鼓掌声中欢快地悦动,对台下朝他问候的民众们点头微笑。
“上校!我们引以为傲的上校!我们的希望......”
布兰德上校一生最骄傲的功绩,是他别在腰间皮带套环里的左轮手枪。自他五年前来到小镇来管理警署以来,枪毙了无数作奸犯科的小人,伪君子,为神父家那种满了无子草莓的花园带来了永恒的平静与安宁——那把握柄处被磨得发亮的金属玩意儿,上膛时一开一合的清脆响声,就象征着曙光到来前吟诵的圣歌。
今天,他要用这把代表了公平与权威的手枪,再一次为瑞迪克洛斯小镇带来正义。
“安静!安静我亲爱的朋友们!”他清了清嗓子,浑厚的声音让人心安,“我感谢你们的光临,感谢你们对小镇安全和警署工作的高度重视......”
“诚如你们所见,我今天将要处置的,就是那个闯进神父家企图偷东西的混蛋。这个不识好歹的乡巴佬,竟敢打神父家那银质匕首的主意!真是荒谬至极!”
台下一阵唏嘘。
“只是这个混蛋狡猾得很,不知道把偷去的匕首扔到了哪个臭水沟里,一直抵赖着说自己根本没偷......我们的警察同志没有找到它,却寻到了那只伤人已久的猛兽......是不是该谢谢你,大盗莱尔先生?!”
群众哄堂大笑,黑布下的方形东西又晃动了几下。
“这些无耻又害人的东西!”其中几个一起喊道。
布兰德摆了摆手:“不不不,我亲爱的朋友们,我们该有礼节性不是吗?就算已经到达了罪大恶极的程度,我们也理应给予这些毫无人性的蠢物至少的尊重——”
“既然莱尔先生说他自己无罪,那么这桩案子的正义与否,就交给你们——最真诚的小镇居民和敬爱的神来裁夺,看看究竟是我们错怪了这位好心的小偷先生,还是这只伤人的猛兽更值得人怜惜!”
台下的口哨声戛然而止。
上校身后,方才布置高台的小兵推着改装马车走近。靠右那匹黑布下的物品那样高大,几近倾覆,推右边马车的小兵飞速将手抽回到背后,好似一秒钟也不愿挨着它。
“这是两只笼子,只有罪孽深重的人和牲畜才能被关进去。外面严实的黑布让所有人都看不到里面究竟关的是哪一个,”布兰德骄傲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对着不远处的圣父雕像做出同样的表情,一边展出自己腰间的手枪,“我这把枪里只装了一发子弹,等会儿你们指到哪一个,我就朝哪个笼子里开枪......”
布兰德说着,在两个笼子之间徘徊起来,心里暗自开始偷笑。
笑话,只有一发子弹?他的胡须又跳跃起来,无论先打哪一个笼子,我都留了另一发在膛里......且不说现在黑布下打了麻药的巨型花猫,这个冒犯神父的家伙必须得死!竟敢侵犯......不可饶恕!不可饶恕——看我等会儿如何将他击倒!
台下人头开始骚动,大约过了半刻钟,几只手举了起来,举棋不定地在左右两只笼子间移动。这半刻钟光景里,风越吹越猛,几次要将右边的笼子掀翻,使得居民的心再也安稳不下来。终于,库尔太太用苍老的手指点向右边的笼子,大喊着“正义”,随即是威克铁匠、看见周围人都举手后才跟着反应的塞伦斯叔父,最后是站在外圈的佩特先生,举起手时仍在微微抽泣......
“杀了他!上校!替我们处决了这个贼子!”
很好,很好。布兰德笑着微微点头,从皮带间飞速抽出手枪指向了右边的笼子,扣下扳机,动作毫不犹豫、利落果断,连警徽上的虎头都反射着耀眼的光。枪响,左边的笼子被冻住般毫无反应,人群爆发出欢呼式的庆贺,一重接着一重,起伏的像是风云里涌动的欢歌。
等枪口硝烟散尽,人群才渐渐安静下来,伴随着布兰德脸上越来越凝重的表情,恢复了一片沉寂。他瞥见马车底下散落着弹壳,弯身捡起来一看,才发觉是打出的那枚子弹反射到了地面上,黑乎乎的,甚至还有热度。他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扯着嗓子让小兵立即拉开黑布。
后者好像睡着了,布兰德上校喊了三遍依旧没有回应。他愤怒地冲上前去,一把扯开那匹厚重劣质的黑布——令他惊吓一跳,这巨型的铁笼里竟空无一物!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上校狠狠地跺起双脚,回身扯下左边马车上的黑布,这回并不是空的,而是一副憔悴慌张的小偷的脸,已被吓得双眼暗淡无光。他失去一条胳膊的身躯瘦弱纤轻,浑然失了生气的模样。
“把匕首给我!你这混蛋!”布兰德向笼子里的莱尔喊道。
再回头,旁边笼子里生锈的锁头正迎风摇曳。
那只老虎从笼子里逃出去了!
台下群众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布兰德已觉浑身血液沸腾,名为恐惧或是恼怒的东西直冲额头,迫使他朝小兵所站的位置望去。
他对上那双失去了生气,直勾勾望着他的眼睛,和咆哮的猛虎。
顷刻间,台下的群众皆惊叫着互相推搡,都想争先逃离高台以求活命。那旗帜上的标志好像活了过来,一跃下台猛扑向逃窜的居民,一个接着一个,然后一群接着一群,到处都是求救和哭喊。那只咬人的猛兽当真发了狂!
布兰德彻底崩溃了。他四下张望,却没一处可供逃生的躲藏之地,模仿成圣父的表情即刻变了形。佩特先生才刚为自己遭遇不幸的儿子祷告完,远处雕像上的男孩儿几秒前还仰面嘲笑着底下东躲西藏的大人,一眨眼的功夫,就只能看得见圣父塑像上的血迹了。
该死的畜生!正在布兰德上校准备搏命一拼时,他一回头,瞟见笼子里发哆嗦的小偷还安然无恙。一刻也没有犹豫——正如他开枪时那样——布兰德上校趁猛兽在台下大开杀戒时迈开步子,跨过一具具骨肉,绕到了右边的笼子后面。他像奔赴刑场的罪犯,低下了高贵而从不屈服的头颅,拉开铁门将自己关进了那只安全的铁笼。
他发颤的手死死扣住左轮手枪,他还记得这是他头次枪毙犯人的手枪,获得了瑞迪克洛斯小镇居民爱戴和尊敬的手枪,象征着警署正义与公平的手枪——现在他与这冰冷的金属玩意儿相依为命,和对面笼子里早已吓昏过去的小偷莱尔·佩特一样狼狈。这让布兰德无比羞愧,甚至超过了此刻的恐惧,更让他面颊绯红,让他忘记了要向敬爱的神父祈祷。
猛虎结束了它在台下的捕猎,慢慢悠悠地踏过污秽的喷泉水,朝高台上靠近,准备享用下一顿午餐。
广场上遍布殷红,热浪把红色烘干成铺地的油漆,交叠在一起形成厚重的地毯,压得人无法呼吸。布兰德上校再次握紧那把手枪,手柄处的金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还有一颗子弹,只有一颗,他这样想,目光在对面的笼子和猛虎间飞速切换移动,咬紧了嘴唇。
于是,在瑞迪克洛斯广场的中央高台上,老虎向前一跃,跳动的胡须显示出它的愉悦和骄傲。它饶有兴致地在左右两个笼子间徘徊了一阵,才晃悠到右边的笼子,抬起了紧绷的前肢。
不远处的圣父雕像仍微微扬着嘴角。
哆哆嗦嗦的莱尔看见上校凝视前方,在手枪金属柄的倒影里,瞧见了随风摇曳的铁笼门和警徽上的虎头。这一刻,猛虎犀利的双眼望向了笼子上生锈松动的锁头。
布兰德上校在咔嚓的上膛声中,又一次举起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左轮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