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 《三闲集》 太平歌诀 铲共大观 我的态度气量和年纪 皇汉医学 革命咖啡店
《鲁迅全集》━三闲集
目录
11、看司徒乔君的画
12、在上海的鲁迅启事
13、文艺与革命
14、通信
15、太平歌诀
16、扇
17、路
18、头
19、铲共大观
20、我的态度气量和年纪
21、革命咖啡店
22、文坛的掌故
23、文学的阶级性
一九二九年
24、“革命军马前卒”和“落伍者”
25、《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小引
26、现今的新文学的概观
27、“皇汉医学”
11、看 司徒乔君的画①
我知道司徒乔②君的姓名还在四五年前,那时是在北京,知道他不管功课,不寻导师,以他自己的力,终日在画古庙,土山,破屋,穷人,乞丐……。(此段介绍画家司徒乔的简单情况和他画作的主要内容。)
这些(指前文的“古庙,土山,破屋,穷人,乞丐……”)自然应该最会打动南来的游子的心(此句单从字面理解有两种意思:一是司徒乔是到北方来的南方人,所以北方这种特有的景色往往容易打动其心而激起创作的欲望,并将其画入画中;二是司徒乔的画最容易打动从南方来的观赏者的心。但从所画为北方景色推断,作者表达的应为第一种意思,这一点也可以从后文“这抱着明丽之心的作者,怎样为人和天然的苦斗的古战场所惊,而自己也参加了战斗”得到证明)。在黄埃漫天的人间,一切都成土色,人于是和天然争斗,深红和绀碧的栋宇,白石的栏干,金的佛像,肥厚的棉袄,紫糖色脸,深而多的脸上的皱纹……(以上为司徒乔所画的“古庙,土山,破屋,穷人,乞丐……”中所体现出来的元素和特点)。凡这些,都在表示人们对于天然并不降服,还在争斗(讲明司徒乔所画的“古庙,土山,破屋,穷人,乞丐……”所表达的含义,这也是作者观赏司徒乔画作的得到的最深刻的印象和启发,后文全文即围绕“争斗”展开进一步的论述)。
在北京的展览会③里,我已经见过作者表示了中国人的这样的对于天然的倔强的魂灵。我曾经得到他的一幅“四个警察和一个女人”④。现在还记得一幅“耶稣基督”⑤,有一个女性的口,在他荆冠上接吻。
这回在上海相见,我便提出质问:
“那女性是谁?”
“天使,”他回答说。
这回答不能使我满足。(以上提到司徒乔的两幅具体的画“四个警察和一个女人”和“耶稣基督”,为后文的议论作铺垫。)
因为这回我发见了作者对于北方的景物──人们和天然苦斗而成的景物──又加以争斗(后文具体阐述),他有时将他自己所固有的明丽,照破黄埃。至少,是使我觉得有“欢喜”(Joy)的萌芽,如胁下的矛伤,尽管流血,而荆冠上却有天使──照他自己所说──的嘴唇。无论如何,这是胜利。(此段为作者对司徒乔画作的进一步的分析和理解,认为其画作中包含着两重“争斗”,一重是画作内容表现出来的人与自然的抗争;一重是画作表现形式和内容之间存在“争斗”,内容上往往表现的是沉重的主题、恶劣的环境、艰难的挣扎,但在表现形式上往往采用了明丽的色彩等,这种“固有的明丽”能够“照破”象征艰难生存状态的“黄埃”,给人以希望和安慰,就像“荆冠上却有天使”的吻。)
后来所作的爽朗的江浙风景,热烈的广东风景,倒是作者的本色(司徒乔的画除了上文所述的包含“古庙,土山,破屋,穷人,乞丐……”内容的北方景色的画作以外,还有包含南方景色的画)。和北方风景相对照,可以知道他挥写之际,盖谂熟而高兴,如逢久别的故人(因司徒乔是南方人,故有此说)。但我却爱看黄埃,因为由此可见这抱着明丽之心的作者,怎样为人和天然的苦斗的古战场所惊,而自己也参加了战斗(照应前文:“这些自然应该最会打动南来的游子的心”,表明作者最为欣赏的还是司徒乔的包含北方景色的画作)。
中国全土必须沟通。倘将来不至于割据,则青年的背着历史而竭力拂去黄埃的中国彩色,我想,首先是这样(指司徒乔的画)的。(此段是对司徒乔包含北方景色的画作意义和价值的肯定。)
一九二八年三月十四日夜,于上海。
【注释】
①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二日《语丝》第四卷第十四期。一九二八年春天,司徒乔在上海举行“乔小画室春季展览会”,本篇是鲁迅为他的展览会目录写的序言。
② 司徒乔(1902─1958):广东开平人,画家。
③ 指一九二六年六月,司徒乔在北京中央公园(今中山公园)水榭举行的绘画展览。
④ “四个警察和一个女人”:原题《五个警察一个〇》。
⑤ “耶稣基督”:原题《荆冠上的亲吻》。
12、在上海的鲁迅启事
大约一个多月以前,从开明书店转到 M 女士②的一封信,其中有云:
“自 一月十日在杭州孤山别后,多久没有见面了。前蒙允时常通讯及指导……。”
我便写了一封回信,说明我不到杭州,已将十年,决不能在孤山和人作别,所以她所看见的,是另一人。两礼拜前,蒙 M 女士和两位曾经听过我的讲义的同学见访,三面证明,知道在孤山者,确是别一“鲁迅”。但 M 女士又给我看题在曼殊③师坟旁的四句诗:
“我来君寂居,唤醒谁氏魂?
飘萍山林迹,待到它年随公去。
鲁迅游杭 吊老友
曼殊句 一,一〇,十七年。”
我于是写信去打听寓杭的 H 君④,前天得到回信,说确有人见过这样的一个人,就在城外教书,自说姓周,曾做一本《彷徨》,销了八万部,但自己不满意,不远将有更好的东西发表云云。
(以上为文章上半部分,叙述事情发生的来龙去脉。后文为文章的下半部分,即作者对事情进行评价,表明自己对此的观点和态度。)
中国另有一个本姓周或不姓周,而要姓周,也名鲁迅,我是毫没法子的。但看他自叙,有大半和我一样,却有些使我为难。那首诗的不大高明,不必说了,而硬替人向曼殊说“待到它年随公去”,也未免太专制。“去”呢,自然总有一天要“去”的,然而去“随”曼殊,却连我自己也梦里都没有想到过。但这还是小事情,尤其不敢当的,倒是什么对别人豫约“指导”之类……。(此段是作者对另一个姓周的鲁迅的看法,以及对其所作的诗和所干的事的看法和评价。)
我自到上海以来,虽有几种报上说我“要开书店”,或“游了杭州”。其实我是书店也没有开,杭州也没有去,不过仍旧躲在楼上译一点书。因为我不会拉车,也没有学制无烟火药,所以只好这样用笔来混饭吃。因为这样在混饭吃,于是忽被推为“前驱”,忽被挤为“落伍”⑤,那还可以说是自作自受,管他娘的去。但若再有一个“鲁迅”,替我说教,代我题诗,而结果还要我一个人来担负,那可真不能“有闲,有闲,第三个有闲”,连译书的工夫也要没有了。(此段是作者到上海以来的经历,并点明“另一个姓周的鲁迅”可能会对自己造成的影响。)
所以这回再登一个启事。要声明的是:我之外,今年至少另外还有一个叫“鲁迅”的在,但那些个“鲁迅”的言动,和我也曾印过一本《彷徨》而没有销到八万本的鲁迅无干。(此段是启事所要声明的主要内容,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
三月二十七日,在上海。
【注释】
①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二日《语丝》第四卷第十四期。
② M 女士:指马湘影,当时上海法政大学的学生。《鲁迅日记》一九二八年二月二十五日:“午得开明书店……转交马湘影信,即复。”
③ 曼殊:苏曼殊(1884─1918),名玄瑛,字子谷,出家后法号曼殊,广东中山县人,文学家。著作有《曼殊全集》。他的坟墓在杭州西湖孤山。
④ H 君:指许钦文,浙江绍兴人,当时的青年作家。作品有小说集《故乡》等。
⑤ “前驱”:高长虹在一九二六年八月号《新女性》所刊的“狂飙社广告”中,说《狂飙》是“与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及少数最进步的青年合办”。
13、文艺与革命(并冬芬来信)
鲁迅先生:
在《新闻报》〔2〕的《学海》栏内,读到你底一篇《文学和政治的歧途》的讲演,解释文学者和政治者之背离不合,其原因在政治者以得到目前的安宁为满足,这满足,在感觉锐敏的文学者看去,一样是胡涂不彻底,表示失望,终于遭政治家之忌,潦倒一生,站不住脚。我觉得这是世界各国成为定例的事实。最近又在《语丝》上读到《民众主义和天才》〔3〕和你底《“醉眼”中的朦胧》两篇文字,确实提醒了此刻现在做着似是而非的平凡主义和革命文学的迷梦的人们之朦胧不少,至少在我是这样。
我相信文艺思潮无论变到怎样,而艺术本身有无限的价值等级存在,这是不得否认的。这是说,文艺之流,从最初的什么主义到现在的什么主义,所写着的内容,如何不同,而要有精刻熟练的才技,造成一篇优美无媲的文艺作品,终是一样。一条长江,上流和下流所呈现的形相,虽然不同,而长江还是一条长江。我们看它那下流的广大深缓,足以灌田亩,驶巨舶,便忘记了给它形成这广大深缓的来源,已觉糊涂到透顶。若再断章取义,说:此刻现在,我们所要的是长江的下流,因为可以利用,增加我们的财富,上流的长江可以不要,有着简直无用。这是完全以经济价值去评断长江本身整个的价值了。这种评断,出于着眼在经济价值的商人之口,不足为怪;出于着眼在艺术价值的文艺家之口,未免昏乱至于无可救药了。因为拿艺术价值去评断长江之上流,未始没有意义,或竟比之下流较为自然奇伟,也未可知。
真与美是构成一件成功的艺术品的两大要素。而构成这真与美至于最高等级,便是造成一件艺术品,使它含有最高级的艺术价值,那便非赖最高级的天才不可了。如果这个论断可以否认,那末我们为什么称颂荷马,但丁,沙士比亚和歌德呢?我们为什么不能创造和他们同等的文艺作品呢,我们也有观察现象的眼,有运用文思的脑,有握管伸纸的手?
在现在,离开人生说艺术,固然有躲在象牙塔里忘记时代之嫌;而离开艺术说人生,那便是政治家和社会运动家的本相,他们无须谈艺术了。由此说,热心革命的人,尽可投入革命的群众里去,冲锋也好,做后方的工作也好,何必拿文艺作那既稳当又革命的勾当?
我觉得许多提倡革命文学的所谓革命文艺家,也许是把表现人生这句话误解了。他们也许以为十九世纪以来的文艺,所表现的都是现实的人生,在那里面,含有显著的时代精神。文艺家自惊醒了所谓“象牙之塔”的梦以后,都应该跟着时代环境奔走;离开时代而创造文艺,便是独善主义或贵族主义的文艺了。他们看到易卜生之伟大,看到陀斯妥以夫斯基的深刻,尤其看到俄国革命时期内的作家叶遂宁和戈理基们的热切动人;便以为现在此后的文艺家都须拿当时的生活现象来诅咒,刻划,予社会以改造革命的机会,使文艺变为民众的和革命的文艺。生在所谓“世纪末”的现代社会里面的人,除非是神经麻木了的,未始不会感到苦闷和悲哀。文艺家终比一般人感觉锐敏一点。摆在他们眼前的既是这么一个社会,蕴在他们心中的当有怎么一种情绪呢!他们有表现或刻划的才技,他们便要如实地写了出来,便无意地成为这时代的社会的呼声了。然而他们还是忠于自己,忠于自己的艺术,忠于自己的情知。易卜生被称颂为改革社会的先驱,陀思妥以夫斯基被称为人道主义的极致者,还须赖他们自己特有的精妙的才技,经几个真知灼见的批评者为之阐扬而后可。然而,真能懂得他们的艺术的,究竟还是少数。至于叶遂宁是碰死在自己的希望碑上不必说了,戈理基呢,听人说,已有点灰色了。这且不说。便是以艺术本身而论,他何常不崇尚真切精到的才技?我曾看到他的一首讥笑那不切实的诗人的诗。况且我们以艺术价值去衡量他的作品,是否他已是了不得的作家了,究竟还是疑问呵。
实在说,文艺家是不会抛弃社会的,他们是站在民众里面的。有一位否认有条件的文艺批评者,对于泰奴(Taine)〔4〕的时间条件,认为不确,其理由是:文艺家是看前五十年。我想,看前五十年的文艺家,还是站在那时候,以那时候的生活环境做地盘而出发,所以他毕竟是那时候的民众之一员,而能在朦胧平安中看出残缺和破败。他们便以熟练的才技,写出这种残缺和破败,于艺术上达到高级的价值为止,在他们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在创造时,他们也许只顾到艺术的精细微妙,并没想到如何激动民众,予民众以强烈的刺激,使他们血脉愤张,而从事于革命。
我们如果承认艺术有独立的无限的价值,艺术家有完成艺术本身最终目的之必要,那末我们便不能而且不应该撇开艺术价值去指摘艺术家的态度,这和拿艺术家的现实行为去评断他的艺术作品者一样可笑。波特来耳的诗并不因他的狂放而稍减其价值。浅薄者许要咒他为人群的蛇蝎,却不知道他底厌弃人生,正是他的渴慕人生之反一面的表白。我们平常讥刺一个人,还须观察到他的深处,否则便见得浮薄可鄙。至于拿了自己的似是而非的标准,既没有看到他的深处,又抛弃了衡量艺术价值的尺度,便无的放矢地攻刺一个忠于艺术的人,真的糊涂呢还是别有用意!这不过使我们觉到此刻现在的中国文艺界真不值一谈,因为以批评成名而又是创造自许的所谓文艺家者,还是这样地崇奉功利主义呵!我——自然不是什么文艺家——喜欢读些高级的文艺作品,颇多古旧的东西,很有人说这是迷旧的时代摈弃者。他们告诉我,现在是民众文艺当世了,崭新的专为第四阶级玩味的文艺当世了。我为之愕然者久之,便问他们:民众文艺怎样写法?文艺家用什么手段,使民众都能玩味?现在民众文艺已产生了若干部?革了命之后的民众能够赏识所谓民众文艺者已有几分之几?莫非现在有许多新《三字经》,或新《神童诗》出版了么?我真不知民众化的文艺如何化法,化在内容呢,那我们本有表现民众生活的文艺了的;化在技艺上吧,那末一首国民革命歌尽够充数了,你听:“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多么宏壮而明白呵!我们为什么还要别的文艺?他们不能明确地回答,而我也糊涂到而今。此刻现在,才从《民众主义与天才》一文里得了答案,是:“无论民众艺术如何地主张艺术的普遍性或平等性,但艺术作品无论如何自有无限的价值等差,这个事实是不可否认的。所谓普遍性啦,平等性啦这一类话,意思不外乎是说艺术的内容是关于广众的民间生活或关于人生的普遍事象,而有这种内容的艺术,始可以供给一般民众的玩味。艺术备有像这种意味的普遍性和平等性不待说是不可以否认的,然而艺术作品既有无限的价值等级存在。以上,那些比较高级的艺术品,好,就可以说多少能够供给一般民众的玩味,若要说一切人都能够一样的精细,一样的深刻,一样的微妙——换句话说,绝对平等的来玩味它,那无论如何是不得有的事实。”
记得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最先进的思想只有站在最高层的先进的少数人能够了解,等到这种思想透入群众里去的时候,已经不是先进的思想了。这些话,是告诉我们芸芸众生,到底有一大部分感觉不敏的。世界上有这样的不平等,除了诅咒造物的不公,我们还能怨谁呢?这是事实。如果不是事实,人类的演进史,可以一笔抹杀,而革命也不能发生了。世界文化的推进,全赖少数先觉之冲锋陷阵,如果各个人的聪明才智,都是相等,文化也早就发达到极致了,世界也就大同了,所谓“螺旋式进行”一句话,还不是等于废话?艺术是文化的一部,文化有进退,艺术自不能除外。民众化的艺术,以艺术本身有无限的价值等差来说,简直不能成立。自然,借文艺以革命这梦呓,也终究是一种梦呓罢了!以上是我的意思,未知先生以为如何?
一九二八,三,二五,冬芬〔5〕。
回信
冬芬先生:
我不是批评家,因此也不是艺术家,因为现在要做一个什么家,总非自己或熟人兼做批评不可,没有一伙,是不行的,至少,在现在的上海滩上。因为并非艺术家,所以并不以为艺术特别崇高,正如自己不卖膏药,便不来打拳赞药一样。我以为这不过是一种社会现象,是时代的人生记录,人类如果进步,则无论他所写的是外表,是内心,总要陈旧,以至灭亡的。不过近来的批评家,似乎很怕这两个字,只想在文学上成仙。
各种主义的名称的勃兴,也是必然的现象。世界上时时有革命,自然会有革命文学。世界上的民众很有些觉醒了,虽然有许多在受难,但也有多少占权,那自然也会有民众文学——说得彻底一点,则第四阶级文学。
中国的批评界怎样的趋势,我却不大了然,也不很注意。就耳目所及,只觉得各专家所用的尺度非常多,有英国美国尺,有德国尺,有俄国尺,有日本尺,自然又有中国尺,或者兼用各种尺。有的说要真正,有的说要斗争,有的说要超时代〔6〕,有的躲在人背后说几句短短的冷话。还有,是自己摆着文艺批评家的架子,而憎恶别人的鼓吹了创作。倘无创作,将批评什么呢,这是我最所不能懂得他的心肠的。
别的此刻不谈。现在所号称革命文学家者,是斗争和所谓超时代。超时代其实就是逃避,倘自己没有正视现实的勇气,又要挂革命的招牌,便自觉地或不自觉地必然地要走入那一条路的。身在现世,怎么离去?这是和说自己用手提着耳朵,就可以离开地球者一样地欺人。社会停滞着,文艺决不能独自飞跃,若在这停滞的社会里居然滋长了,那倒是为这社会所容,已经离开革命,其结果,不过多卖几本刊物,或在大商店的刊物上挣得揭载稿子的机会罢了。
斗争呢,我倒以为是对的。人被压迫了,为什么不斗争?正人君子者流深怕这一着,于是大骂“偏激”之可恶,〔7〕以为人人应该相爱,现在被一班坏东西教坏了。他们饱人大约是爱饿人的,但饿人却不爱饱人,黄巢时候,人相食,〔8〕饿人尚且不爱饿人,这实在无须斗争文学作怪。我是不相信文艺的旋乾转坤的力量的,但倘有人要在别方面应用他,我以为也可以。譬如“宣传”就是。
美国的辛克来儿说:一切文艺是宣传。〔9〕我们的革命的文学者曾经当作宝贝,用大字印出过;而严肃的批评家又说他是“浅薄的社会主义者”。但我——也浅薄——相信辛克来儿的话。一切文艺,是宣传,只要你一给人看。即使个人主义的作品,一写出,就有宣传的可能,除非你不作文,不开口。
那么,用于革命,作为工具的一种,自然也可以的。
但我以为当先求内容的充实和技巧的上达,不必忙于挂招牌。“稻香村”“陆稿荐”〔10〕,已经不能打动人心了,“皇太后鞋店”的顾客,我看见也并不比“皇后鞋店”里的多。一说“技巧”,革命文学家是又要讨厌的。但我以为一切文艺固是宣传,而一切宣传却并非全是文艺,这正如一切花皆有色(我将白也算作色),而凡颜色未必都是花一样。革命之所以于口号,标语,布告,电报,教科书……之外,要用文艺者,就因为它是文艺。
但中国之所谓革命文学,似乎又作别论。招牌是挂了,却只在吹嘘同伙的文章,而对于目前的暴力和黑暗不敢正视。作品虽然也有些发表了,但往往是拙劣到连报章记事都不如;或则将剧本的动作辞句都推到演员的“昨日的文学家”〔11〕身上去。那么,剩下来的思想的内容一定是很革命底了罢?我给你看两句冯乃超的剧本的结末的警句:“野雉:我再不怕黑暗了。
偷儿:我们反抗去!”
四月四日。鲁迅。
BB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十六日《语丝》第四卷第十六期。
〔2〕《新闻报》一八九三年二月十七日创刊于上海的日报,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停刊。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九日、三十日该报曾连载鲁迅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在上海暨南大学的讲演《文艺与政治的歧途》(后收入《集外集》)。
〔3〕《民众主义和天才》日本作家金子筑水作,YS译文载《语丝》第四卷第十期(一九二八年三月五日)。〔4〕泰奴(1828—1893)通译泰纳,法国文艺理论家。他认为:民族、环境、时代是决定文学艺术的三个重要因素。在他所著《艺术哲学》一书中充分发挥了这个论点。
〔5〕冬芬即董秋芳(1897—1977),浙江绍兴人,当时北京大学英文系学生。
〔6〕超时代当时革命文学运动中部分人提出的文学主张,如钱杏邨在《太阳月刊》一九二八年三月号发表的《死去了的阿Q时代》中说:“无论从那一国的文学去看,真正的时代的作家,他的著作没有不顾及时代的,没有不代表时代的。超越时代的这一点精神就是时代作家的唯一生命!”并批评鲁迅的著作“没有超越时代”。〔7〕正人君子者流指新月社中人。他们在《新月》月刊创刊号(一九二八年三月)的发刊词《“新月”的态度》中,攻击革命文学“偏激”,是他们的“态度所不容的”。又说:“我们不崇拜任何的偏激因为我们相信社会的纪纲是靠着积极的情感来维系的,在一个常态社会的天平上,情爱的分量一定超过仇恨的分量,互助的精神一定超过互害与互杀的动机。”
〔8〕黄巢(?—884)曹州冤句(今山东菏泽)人,唐末农民起义领袖。曾建立大齐政权。据新、旧《唐书·黄巢传》记载,中和三年(883)他率起义军退出长安(今西安),途中受敌人围困,粮食匮乏,起义军曾“俘人而食”。
〔9〕辛克莱在《拜金艺术(艺术之经济学的研究)》一书中曾说:“一切的艺术是宣传”。《文化批判》第二号(一九二八年二月)刊载冯乃超的译文时,将这句话用大号字标出。列宁曾称辛克莱“是一个有感情而没有理论修养的社会主义者”。(《列宁全集》第二十一卷二四一页,一九六○年人民出版社出版)
〔10〕“稻香村”“陆稿荐”过去上海等大城市有名的食品店和肉食店牌号。
〔11〕“昨日的文学家”冯乃超在独幕话剧《同在黑暗的路上走》(一九二八年一月《文化批判》第一号)的“附识”中说:“戏曲的本质应该在人物的动作上面去求,洗练的会话,深刻的事实,那些工作让给昨日的文学家去努力吧。”篇末所引就是这个剧本中的对话。
14、通信(并Y来信)
鲁迅先生:
精神和肉体,已被困到这般地步——怕无以复加,也不能形容——的我,不得不撑了病体向“你老”作最后的呼声了!——不,或者说求救,甚而是警告!
好在你自己也极明白:你是在给别人安排酒筵,“泡制醉虾”〔2〕的一个人。我,就是其间被制的一个!
我,本来是个小资产阶级里的骄子,温乡里的香花。有吃有着,尽可安闲地过活。只要梦想着的“方帽子”到手了也就满足,委实一无他求。
《呐喊》出版了,《语丝》发行了(可怜《新青年》时代,我尚看不懂呢),《说胡须》,《论照相之类》一篇篇连续地戟刺着我的神经。当时,自己虽是青年中之尤青者,然而因此就感到同伴们的浅薄和盲目。“革命!革命!”的叫卖,在马路上呐喊得洋溢,随了所谓革命的势力,也奔腾澎湃了。我,确竟被其吸引。当然也因我嫌弃青年的浅薄,且想在自己生命上找一条出路。那知竟又被我认识了人类的欺诈,虚伪,阴险……的本性!果然,不久,军阀和政客们弃了身上的蒙皮,而显出本来的狰狞面目!我呢,也随了所谓“清党”之声而把我一颗沸腾着的热烈的心清去。当时想:“素以敦厚诚朴”的第四阶级,和那些“遁世之士”的“居士”们,或许尚足为友吧?——唉,真的,“令弟”岂明先生说得是:“中国虽然有阶级,可是思想是相同的,都是升官发财”〔3〕,而且我几疑置身在纪元前的社会里了,那种愚蠢比鹿豕还要愚蠢的言动(或者国粹家正以为这是国粹呢!),真不禁令我茫然——茫然于叫我究竟怎么办呢?
利,莫利于失望之矢。我失望,失望之矢贯穿了我的心,于是乎吐血。转辗床上不能动已几个月!
不错,没有希望之人应该死,然而我没有勇气,而且自己还年青,仅仅廿一岁。还有爱人。不死,则精神和肉体,都在痛苦中挨生活,差不多每秒钟。爱人亦被生活所压迫着。我自己,薄薄的遗产已被“革命”革去了。所以非但不能相慰,相对亦徒唏嘘!
不识不知幸福了,我因之痛苦。然而施这毒药者是先生,我实完全被先生所“泡制”。先生,我既已被引至此,索性请你指示我所应走的最终的道路。不然,则请你麻痹了我的神经,因为不识不知是幸福的,好在你是习医,想必不难“还我头来”!我将效梁遇春〔4〕先生(?)之言而大呼。
末了,更劝告你的:“你老”现在可以歇歇了,再不必为军阀们赶制适口的鲜味,保全几个像我这样的青年。倘为生活问题所驱策,则可以多做些“拥护”和“打倒”的文章,以你先生之文名,正不愁富贵之不及,“委员”“主任”,如操左券也。
快呀,请指示我!莫要“为德不卒”!
或《北新》,或《语丝》上答复均可。能免,莫把此信刊出,免笑。
原谅我写得草率,因病中,乏极!
一个被你毒害的青年Y。枕上书。
三月十三日。
回信
Y先生:
我当答复之前,先要向你告罪,因为我不能如你的所嘱,不将来信发表。来信的意思,是要我公开答复的,那么,倘将原信藏下,则我的一切所说,便变成“无题诗N百韵”,令人莫名其妙了。况且我的意见,以为这也不足耻笑。自然,中国很有为革命而死掉的人,也很有虽然吃苦,仍在革命的人,但也有虽然革命,而在享福的人……。革命而尚不死,当然不能算革命到底,殊无以对死者,但一切活着的人,该能原谅的罢,彼此都不过是靠侥幸,或靠狡滑,巧妙。他们只要用镜子略略一照,大概就可以收起那一副英雄嘴脸来的。
我在先前,本来也还无须卖文糊口的,拿笔的开始,是在应朋友的要求。不过大约心里原也藏着一点不平,因此动起笔来,每不免露些愤言激语,近于鼓动青年的样子。段祺瑞〔5〕执政之际,虽颇有人造了谣言,但我敢说,我们所做的那些东西,决不沾别国的半个卢布,阔人的一文津贴,或者书铺的一点稿费。我也不想充“文学家”,所以也从不连络一班同伙的批评家叫好。几本小说销到上万,是我想也没有想到的。
至于希望中国有改革,有变动之心,那的确是有一点的。虽然有人指定我为没有出路——哈哈,出路,中状元么——的作者,“毒笔”的文人,但我自信并未抹杀一切。我总以为下等人胜于上等人,青年胜于老头子,所以从前并未将我的笔尖的血,洒到他们身上去。我也知道一有利害关系的时候,他们往往也就和上等人老头子差不多了,然而这是在这样的社会组织之下,势所必至的事。对于他们,攻击的人又正多,我何必再来助人下石呢,所以我所揭发的黑暗是只有一方面的,本意实在并不在欺蒙阅读的青年。
以上是我尚在北京,就是成仿吾所谓“蒙在鼓里”做小资产阶级时候的事。但还是因为行文不慎,饭碗敲破了,并且非走不可了,所以不待“无烟火药”来轰,便辗转跑到了“革命策源地”。住了两月,我就骇然,原来往日所闻,全是谣言,这地方,却正是军人和商人所主宰的国土。于是接着是清党,详细的事实,报章上是不大见的,只有些风闻。我正有些神经过敏,于是觉得正像是“聚而歼旃”〔6〕,很不免哀痛。虽然明知道这是“浅薄的人道主义”〔7〕,不时髦已经有两三年了,但因为小资产阶级根性未除,于心总是戚戚。那时我就想到我恐怕也是安排筵宴的一个人,就在答有恒先生的信中,表白了几句。
先前的我的言论,的确失败了,这还是因为我料事之不明。那原因,大约就在多年“坐在玻璃窗下,醉眼朦胧看人生”的缘故。然而那么风云变幻的事,恐怕也界上是不多有的,我没有料到,未曾描写,可见我还不很有“毒笔”。但是,那时的情形,却连在十字街头,在民间,在官间,前看五十年的超时代的革命文学家也似乎没有看到,所以毫不先行“理论斗争”。否则,该可以救出许多人的罢。我在这里引出革命文学家来,并非要在事后讥笑他们的愚昧,不过是说,我的看不到后来的变幻,乃是我还欠刻毒,因此便发生错误,并非我和什么人协商,或自己要做什么,立意来欺人。
但立意怎样,于事实是无干的。我疑心吃苦的人们中,或不免有看了我的文章,受了刺戟,于是挺身出而革命的青年,所以实在很苦痛。但这也因为我天生的不是革命家的缘故,倘是革命巨子,看这一点牺牲,是不算一回事的。第一是自己活着,能永远做指导,因为没有指导,革命便不成功了。你看革命文学家,就都在上海租界左近,一有风吹草动,就有洋鬼子造成的铁丝网,将反革命文学的华界隔离,于是从那里面掷出无烟火药——约十万两——来,轰然一声,一切有闲阶级便都“奥伏赫变”了。
那些革命文学家,大抵是今年发生的,有一大串。虽然还在互相标榜,或互相排斥,我也分不清是“革命已经成功”的文学家呢,还是“革命尚未成功”的文学家。不过似乎说是因为有了我的一本《呐喊》或《野草》,或我们印了《语丝》,所以革命还未成功,或青年懒于革命了。这口吻却大家大略一致的。这是今年革命文学界的舆论。对于这些舆论,我虽然又好气又好笑,但也颇有些高兴。因为虽然得了延误革命的罪状,而一面却免去诱杀青年的内疚了。那么,一切死者,伤者,吃苦者,都和我无关。先前真是擅负责任。我先前是立意要不讲演,不教书,不发议论,使我的名字从社会上死去,算是我的赎罪的,今年倒心里轻松了,又有些想活动。不料得了你的信,却又使我的心沉重起来。
但我已经没有去年那么沉重。近大半年来,征之舆论,按之经验,知道革命与否,还在其人,不在文章的。你说我毒害了你了,但这里的批评家,却明明说我的文字是“非革命”的。假使文学足以移人,则他们看了我的文章,应该不想做革命文学了,现在他们已经看了我的文章,断定是“非革命”,而仍不灰心,要做革命文学者,可见文字于人,实在没有什么影响,——只可惜是同时打破了革命文学的牌坊。不过先生和我素昧平生,想来决不至于诬栽我,所以我再从别一面来想一想。第一,我以为你胆子太大了,别的革命文学家,因为我描写黑暗,便吓得屁滚尿流,以为没有出路了,所以他们一定要讲最后的胜利,付多少钱终得多少利,像人寿保险公司一般。而你并不计较这些,偏要向黑暗进攻,这是吃苦的原因之一。既然太大胆,那么,第二,就是太认真。革命是也有种种的。你的遗产被革去了,但也有将遗产革来的,但也有连性命都革去的,也有只革到薪水,革到稿费,而倒捐了革命家的头衔的。这些英雄,自然是认真的,但若较原先更有损了,则我以为其病根就在“太”。第三,是你还以为前途太光明,所以一碰钉子,便大失望,如果先前不期必胜,则即使失败,苦痛恐怕会小得多罢。
那么,我没有罪戾么?有的,现在正有许多正人君子和革命文学家,用明枪暗箭,在办我革命及不革命之罪,将来我所受的伤的总计,我就划一部分赔偿你的尊“头”。这里添一点考据:“还我头来”这话,据《三国志演义》,是关云长夫子说的,似乎并非梁遇春先生。
以上其实都是空话。一到先生个人问题的阵营,倒是十分难于动手了,这决不是什么“前进呀,杀呀,青年呵”那样英气勃勃的文字所能解决的。真话呢,我也不想公开,因为现在还是言行不大一致的好。但来信没有住址,无法答复,只得在这里说几句。第一,要谋生,谋生之道,则不择手段。且住,现在很有些没分晓汉,以为“问目的不问手段”是共产党的口诀,这是大错的。人们这样的很多,不过他们不肯说出口。苏俄的学艺教育人民委员卢那卡尔斯基〔8〕所作的《被解放的吉诃德先生》里,将这手段使一个公爵使用,可见也是贵族的东西,堂皇冠冕。第二,要爱护爱人。这据舆论,是大背革命之道的。但不要紧,你只要做几篇革命文字,主张革命青年不该讲恋爱就好了。只是假如有一个有权者或什么敌前来问罪的时候,这也许仍要算一条罪状,你会后悔轻信了我的话。因此,我得先行声明:等到前来问罪的时候,倘没有这一节,他们就会找别一条的。盖天下的事,往往决计问罪在先,而搜集罪状(普通是十条)在后也。
先生,我将这样的话写出,可以略蔽我的过错了罢。因为只这一点,我便可以又受许多伤。先是革命文学家就要哭骂道:“虚无主义者呀,你这坏东西呀!”呜呼,一不谨慎,又在新英雄的鼻子上抹了一点粉了。趁便先辩几句罢:无须大惊小怪,这不过不择手段的手段,还不是主义哩。即使是主义,我敢写出,肯写出,还不算坏东西。等到我坏起来,就一定将这些宝贝放在肚子里,手头集许多钱,住在安全地带,而主张别人必须做牺牲。
先生,我也劝你暂时玩玩罢,随便弄一点糊口之计,不过我并不希望你永久“没落”,有能改革之处,还是随时可以顺手改革的,无论大小。我也一定遵命,不但“歇歇”,而且玩玩。但这也并非因为你的警告,实在是原有此意的了。我要更加讲趣味,寻闲暇,即使偶然涉及什么,那是文字上的疏忽,若论“动机”或“良心”,却也许并不这样的。纸完了,回信也即此为止。并且顺颂痊安,又祝
令爱人不挨饿。
鲁迅。四月十日。
BB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三日《语丝》第四卷第十七期。
〔2〕“泡制醉虾”这是鲁迅在《答有恒先生》(收入《而已集》)一文中说过的话。
〔3〕这里所引岂明(周作人)的话,见他在《语丝》第四卷第九期(一九二八年二月二十七日)发表的《爆竹》:“事实上中国有‘有产’与‘无产’这两类,而其思想感情实无差别,有产者在升官发财中而希望更升更发者也,无产者希望将来升官发财者也,故生活上有两阶级,思想上只有一阶级;即为升官发财之思想。”〔4〕“还我头来”这是《三国志演义》中关云长说的话。关云长在荆州战败,夜走麦城被杀,吴兵割下他的首级后仍“阴魂不散”,到玉泉山向普静和尚诉冤,大呼“还我头来”(见该书第七十七回)。梁遇春(1901—1932),福建福州人,当时的青年作家。他在一篇题为《“还我头来”及其他》(载一九二七年八月《语丝》第一四六期)的文章中曾引用过这个典故。
〔5〕段祺瑞(1864—1936)安徽合肥人,北洋皖系军阀首领。袁世凯死后,在日本帝国主义支持下,几次把持北洋政府。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被推为北洋政府“临时执政”。
〔6〕“聚而歼旃”语见《左传》襄公二十八年。旃,助词,意为“之焉”。
〔7〕“浅薄的人道主义”郑伯奇于一九二三年底和一九二四年初在《创造周报》第三十三至三十五期上连载《国民文学论》,其中批评五四新文学运动和“平民文学”的提倡者说:“国民意识未经唤醒,国民感情未经燃着的新文学家,对于一般国民的生活依然不起研究的兴味。结果只生出了几篇浅薄的人道主义的作品,新文学运动的第一期就闭幕了。”
〔8〕卢那卡尔斯基(AABAX^JI_I`SOJ\,1875—1933)苏联文移缆奂摇T嗡樟谝*任教育人民委员部的人民委员(部长)。著有《艺术与革命》、《实证美学的基础》和剧本《被解放的吉诃德先生》等。鲁迅曾翻译过他的《艺术论》,一九二九年六月上海大江书铺出版。
15、太平歌诀
四月六日的《申报》上有这样的一段记事:“南京市近日忽发现一种无稽谣传,谓总理墓行将工竣,石匠有摄收幼童灵魂,以合龙口之举。市民以讹传讹,自相惊扰,因而家家幼童,左肩各悬红布一方,上书歌诀四句,借避危险。其歌诀约有三种:(一)人来叫我魂,自叫自当承。叫人叫不着,自己顶石坟。(二)石叫石和尚,自叫自承当。急早回家转,免去顶坟坛。(三)你造中山墓,与我何相干?一叫魂不去,再叫自承当。”(后略)
这三首中的无论那一首,虽只寥寥二十字,但将市民的见解:对于革命政府的关系,对于革命者的感情,都已经写得淋漓尽致。虽有善于暴露社会黑暗面的文学家,恐怕也难有做到这么简明深切的了。“叫人叫不着,自己顶石坟”。则竟包括了许多革命者的传记和一部中国革命的历史。
看看有些人们的文字,似乎硬要说现在是“黎明之前”。然而市民是这样的市民,黎明也好,黄昏也好,革命者们总不能不背着这一伙市民进行。鸡肋〔2〕,弃之不甘,食之无味,就要这样地牵缠下去。五十一百年后能否就有出路,是毫无把握的。
近来的革命文学家往往特别畏惧黑暗,掩藏黑暗,但市民却毫不客气,自己表现了。那小巧的机灵和这厚重的麻木相撞,便使革命文学家不敢正视社会现象,变成婆婆妈妈,欢迎喜鹊,憎厌枭鸣,只检一点吉祥之兆来陶醉自己,于是就算超出了时代。
恭喜的英雄,你前去罢,被遗弃了的现实的现代,在后面恭送你的行旌。
但其实还是同在。你不过闭了眼睛。不过眼睛一闭,“顶石坟”却可以不至于了,这就是你的“最后的胜利”。四月十日。
BB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三十日《语丝》第四卷第十八期。
〔2〕鸡肋语见《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九州春秋》:建安二十四年(219)三月,曹操自长安出斜谷,兵临汉中,和刘备军队相持不下,打算退兵,“出令曰‘鸡肋’,官属不知所谓。主簿杨修便自严装,人惊问修:‘何以知之’?修曰:‘夫鸡肋,弃之如可惜,食之无所得,以比汉中,知王(曹操)欲还也。’”
16、扇
中国文艺界上可怕的现象,是在尽先输入名词,而并不绍介这名词的函义。
于是各各以意为之。看见作品上多讲自己,便称之为表现主义;多讲别人,是写实主义;见女郎小腿肚作诗,是浪漫主义;见女郎小腿肚不准作诗,是古典主义;天上掉下一颗头,头上站着一头牛,爱呀,海中央的青霹雳呀……是未来主义……等等。
还要由此生出议论来。这个主义好,那个主义坏……等等。
乡间一向有一个笑谈:两位近视眼要比眼力,无可质证,便约定到关帝庙去看这一天新挂的扁额。他们都先从漆匠探得字句。但因为探来的详略不同,只知道大字的那一个便不服,争执起来了,说看见小字的人是说谎的。又无可质证,只好一同探问一个过路的人。那人望了一望,回答道:“什么也没有。扁还没有挂哩。”〔2〕我想,在文艺批评上要比眼力,也总得先有那块扁额挂起来才行。空空洞洞的争,实在只有两面自己心里明白。四月十日。
BB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三日《语丝》第四卷第十七期“随感录”栏。
〔2〕这个笑话,在清代崔述的《考信录提要》中有记载。
17、路
又记起了Gogol〔2〕做的《巡按使》的故事:中国也译出过的。一个乡间忽然纷传皇帝使者要来私访了,官员们都很恐怖,在客栈里寻到一个疑似的人,便硬拉来奉承了一通。等到奉承十足之后,那人跑了,而听说使者真到了,全台演了一个哑口无言剧收场。
上海的文界今年是恭迎无产阶级文学使者,沸沸扬扬,说是要来了。问问黄包车夫,车夫说并未派遣。这车夫的本阶级意识形态不行,早被别阶级弄歪曲了罢。另外有人把握着,但不一定是工人。于是只好在大屋子里寻,在客店里寻,在洋人家里寻,在书铺子里寻,在咖啡馆里寻……。
文艺家的眼光要超时代,所以到否虽不可知,也须先行拥篲清道,或者伛偻奉迎。于是做人便难起来,口头不说“无产”便是“非革命”,还好;“非革命”即是“反革命”,可就险了。这真要没有出路。
现在的人间也还是“大王好见,小鬼难当”的处所。出路是有的。何以无呢?只因多鬼祟,他们将一切路都要糟蹋了。这些都不要,才是出路。自己坦坦白白,声明了因为没法子,只好暂在炮屁股上挂一挂招牌,倒也是出路的萌芽。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野草》序)
还只说说,而革命文学家似乎不敢看见了,如果因此觉得没有了出路,那可实在是很可怜,令我也有些不忍再动笔了。
四月十日。
BB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三日《语丝》第四卷第十七期。
〔2〕Gogol果戈理(HABACK]KFW,1809—1852),俄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死魂灵》、喜剧《钦差大臣》(即《巡按使》)等。
18、头
三月二十五日的《申报》〔2〕上有一篇梁实秋〔3〕教授的《关于卢骚》,以为引辛克来儿的话来攻击白璧德〔4〕,是“借刀杀人”,“不一定是好方法”。至于他之攻击卢骚〔5〕,理由之二,则在“卢骚个人不道德的行为,已然成为一般浪漫文人行为之标类的代表,对于卢骚的道德的攻击,可以说即是给一般浪漫的人的行为的攻击。……”
那么,这虽然并非“借刀杀人”,却成了“借头示众”了。假使他没有成为“一般浪漫文人行为之标类的代表”,就不至于路远迢迢,将他的头挂给中国人看。一般浪漫文人,总算害了遥拜的祖师,给了他一个死后也不安静。他现在所受的罚,是因为影响罪,不是本罪了,可叹也夫!
以上的话不大“谨饬”,因为梁教授不过要笔伐,井未说须挂卢骚的头,说到挂头,是我看了今天《申报》上载湖南共产党郭亮“伏诛”后,将他的头挂来挂去,“遍历长岳”,〔6〕偶然拉扯上去的。可惜湖南当局,竟没有写了列宁(或者溯而上之,到马克斯;或者更溯而上之,到黑格尔等等)的道德上的罪状,一同张贴,以正其影响之罪也。湖南似乎太缺少批评家。
记得《三国志演义》〔7〕记袁术(?)死后,后人有诗叹道:“长揖横刀出,将军盖代雄,头颅行万里,失计杀田丰。”〔8〕当三个有闭之暇,也活剥一首来吊卢骚:“脱帽怀铅〔9〕出,先生盖代穷。头颅行万里,失计造儿童。〔10〕”
四月十日。
BB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三日《语丝》第四卷第十七期。
〔2〕《申报》我国历史最久的资产阶级报纸,一八七二年四月三十日创刊于上海,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六日停刊。〔3〕梁实秋浙江杭县(今余杭)人,新月社主要成员,国家社会党党员。他经常宣传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理论。〔4〕白璧德(IABabbitt,1865—1933)美国近代新人文主义远牧斓颊咧弧*他的理论的核心是资产阶级人性论,鼓吹所谓人性的均衡,提倡个人克制及所谓道德准则。他反对浪漫主义,主张复活欧洲古典文艺。主要著作有《新拉奥孔》、《卢梭与浪漫主义》、《民主和领导》等。
〔5〕卢骚(JAJARousseau,1712—1778)通译卢梭,法国启蒙思想家。著有《民约论》、《爱弥儿》、《忏悔录》等。〔6〕郭亮(1901—1928)湖南长沙人,湖南工人运动领导人之一。历任湖南省总工会委员长,中共湖南省委书记、湘鄂赣边区特委书记等职。一九二八年三月二十七日在岳阳被国民党反动派逮捕,二十九日在长沙壮烈牺牲。《申报》四月十日刊载的《郭亮在湘伏诛续闻》中说:“郭亮首级之转运、郭首用木笼装置、悬在司门口者数日矣、兹铲共法院、因郭系铜官人、在该地作恶更多、特于昨日将郭首运往铜官、示众三日、期满再解往岳州示众、是郭之首级、将遍历长岳矣。”〔7〕《三国志演义》即《三国演义》,长篇历史小说,元末明初罗贯中作,通行本为一百二十回。这里袁术应为袁绍。该书第三十、三十一回写有袁绍杀田丰的事:田丰为袁绍谋士,曾劝阻袁暂不攻打曹操,袁认为他沮丧军心,把他杀了,结果被曹操打败;他的儿子袁熙、袁尚投奔辽东军阀公孙康。相见时袁尚要求榻上铺席,公孙康叱道:“汝二人之头将行万里!何席之有?”便命左右砍下他们的头,使人送给在易州的曹操。
〔8〕这诗是清代王士禛作的《咏史小乐府三十首·杀田丰》(见《带经堂全集·乙巳稿》)。第二句中的盖,原作一。“长揖横刀出”,语出《后汉书·袁绍传》:东汉献帝时,董卓欲谋废立,袁绍反对,董卓“复言‘刘氏种不足复遗’。绍勃然曰:‘天下健者,岂唯董公!’横刀长揖径出,悬节于上东门,而奔冀州。”
〔9〕铅我国古代书写工具之一。晋代葛洪撰的《西京杂记》载有汉代扬雄“怀铅提椠”,到处搜求方言的故事。〔10〕卢梭于一七六二年出版教育小说《爱弥儿》,提倡儿童身心的自由发展,批判封建贵族和教会的教育制度。当时法国的反动当局曾为此下令焚毁该书并逮捕作者,卢梭被迫逃往瑞士、英国等地,直到一七七○年才重返巴黎。
19、铲共大观
仍是四月六日的《申报》上,又有一段《长沙通信》〔2〕,叙湘省破获共产党省委会,“处死刑者三十余人,黄花节斩决八名”。其中有几处文笔做得极好,抄一点在下面:“……是日执行之后,因马(淑纯,十六岁;志纯,十四岁)傅(凤君,二十四岁)三犯,系属女性,全城男女往观者,终日人山人海,拥挤不通。加以共魁郭亮之首级,又悬之司门口示众,往观者更众。司门口八角亭一带,交通为之断绝。计南门一带民众,则看郭亮首级后,又赴教育会看女尸。北门一带民众,则在教育会看女尸后,又往司门口看郭首级。全城扰攘,铲共空气,为之骤张;直至晚间,观者始不似日间之拥挤。”
抄完之后,觉得颇不妥。因为我就想发一点议论,然而立刻又想到恐怕一面有人疑心我在冷嘲(有人说,我是只喜欢冷嘲的),一面又有人责罚我传播黑暗,因此咒我灭亡,自己带着一切黑暗到地底里去。但我熬不住,——别的议论就少发一点罢,单从“为艺术的艺术”〔3〕说起来,你看这不过一百五六十字的文章,就多么有力。我一读,便仿佛看见司门口挂着一颗头,教育会前列着三具不连头的女尸。而且至少是赤膊的,——但这也许我猜得不对,是我自己太黑暗之故。而许多“民众”,一批是由北往南,一批是由南往北,挤着,嚷着……。再添一点蛇足,是脸上都表现着或者正在神往,或者已经满足的神情。在我所见的“革命文学”或“写实文学”中,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强有力的文学。批评家罗喀绥夫斯奇说的罢:“安特列夫竭力要我们恐怖,我们却并不怕;契诃夫不这样,我们倒恐怖了。”〔4〕这百余字实在抵得上小说一大堆,何况又是事实。
且住。再说下去,恐怕有些英雄们又要责我散布黑暗,阻碍革命了。一理是也有一理的,现在易犯嫌疑,忠实同志被误解为共党,或关或释的,报上向来常见。万一不幸,沉冤莫白,那真是……。倘使常常提起这些来,也许未免会短壮士之气。但是,革命被头挂退的事是很少有的,革命的完结,大概只由于投机者的潜入。也就是内里蛀空。这并非指赤化,任何主义的革命都如此。但不是正因为黑暗,正因为没有出路,所以要革命的么?倘必须前面贴着“光明”和“出路”的包票,这才雄赳赳地去革命,那就不但不是革命者,简直连投机家都不如了。虽是投机,成败之数也不能预卜的。
我临末还要揭出一点黑暗,是我们中国现在(现在!不是超时代的)的民众,其实还不很管什么党,只要看“头”和“女尸”。只要有,无论谁的都有人看,拳匪之乱,清末党狱〔5〕,民二〔6〕,去年和今年,在这短短的二十年中,我已经目睹或耳闻了好几次了。
四月十日。
BB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三十日《语丝》第四卷第十八期。
〔2〕《申报》的这则通讯题为《湘省共产党省委会破获》,下面的两句引语是它的副题。
〔3〕“为艺术的艺术”最早由十九世纪法国作家戈蒂叶提出的一种资产阶级文艺观点(见小说《莫班小姐》序)。它认为艺术应该超越一切功利而存在,创作的目的在于艺术本身,与社会政治无关。创造社早期也曾提过这类主张。
〔4〕罗喀绥夫斯奇(DAXAPK]I_GLSOJ\,1874—1930)现译罗加欠蛩够樟难芳摇*他在一九二五年出版的《当代俄罗斯文学·契诃夫与新的道路》中说:“托尔斯泰批评安特列夫道:‘他想吓我,然而并不怕’,那么关于契诃夫,我们却可以相反地说,‘他不吓我们,然而很怕人’。”
〔5〕清末党狱指清政府对革命党人的迫害,如囚禁章太炎、邹容,杀害秋瑾、徐锡麟等。
〔6〕民二民国二年(1913),孙中山领导广东、江西、安徽等省讨伐袁世凯,在此前后,袁世凯杀害了许多革命者。
20、我的态度气量和年纪
英勇的刊物是层出不穷,“文艺的分野”〔2〕上的确热闹起来了。日报广告上的《战线》这名目就惹人注意,一看便知道其中都是战士。承蒙一个朋友寄给我三本,才得看见了一点枪烟,并且明白弱水〔3〕做的《谈中国现在的文学界》里的有一粒弹子,是瞄准着我的。为什么呢?因为先是《“醉眼”中的朦胧》做错了。据说错处有三:一是态度,二是气量,三是年纪。复述易于失真,还是将这粒子弹移置在下面罢:“鲁迅那篇,不敬得很,态度太不兴了。我们从他先后的论战上看来,不能不说他的量气太窄了。最先(据所知)他和西滢战,继和长虹战〔4〕,我们一方面觉得正直是在他这面,一方面又觉得辞锋太有点尖酸刻薄,现在又和创造社战,辞锋仍是尖酸,正直却不一定落在他这面。
是的,仿吾和初梨两人对他的批评是可以有反驳的地方,但这应庄严出之,因为他们所走的方向不能算不对,冷嘲热刺,只有对于冥顽不灵者为必要,因为是不可理喻。
对于热烈猛进的绝对不合用这种态度。他那种态度,虽然在他自己亦许觉得骂得痛快,但那种口吻,适足表出‘老头子’的确不行吧了。好吧,这事本该是没有勉强的必要和可能,让各人走各人的路去好了。我们不禁想起了五四时的林琴南〔5〕先生了!”
这一段虽然并不涉及是非,只在态度,量气,口吻上,断定这“老头子的确不行”,从此又自然而然地抹杀我那篇文字,但粗粗一看,却很像第三者从旁的批评。从我看来,“尖酸刻薄”之处也不少,作者大概是青年,不会有“老头子”气的,这恐怕因为我“冥顽不灵”,不得已而用之的罢,或者便是自己不觉得。不过我要指摘,这位隐姓埋名的弱水先生,其实是创造社那一面的。我并非说,这些战士,大概是创造社里常见他的脚踪,或在艺术大学〔6〕里兼有一只饭碗,不过指明他们是相同的气类。因此,所谓《战线》,也仍不过是创造社的战线。所以我和西滢长虹战,他虽然看见正直,却一声不响,今和创造社战,便只看见尖酸,忽然显战士身而出现了。其实所断定的先两回的我的“正直”,也还是死了已经两千多年了的老头子老聃〔7〕先师的“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的战略,我并不感服这类的公评。陈西滢也知道这种战法的,他因为要打倒我的短评,便称赞我的小说,以见他之公正。〔8〕即使真以为先两回是正直在我这面的罢,也还是因为这位弱水先生是不和他们同系,同社,同派,同流……。从他们那一面看来,事情可就两样了。我“和西滢战”了以后,现代系的唐有壬曾说《语丝》的言论,是受了墨斯科的命令;〔9〕“和长虹战”了以后,狂飙派的常燕生曾说《狂飙》的停版,也许因为我的阴谋。但除了我们两方以外,恐怕不大有人注意或记得了罢。事不干己,是很容易滑过去的。
这次对于创造社,是的,“不敬得很”,未免有些不“庄严”;即使在我以为是直道而行,他们也仍可认为“尖酸刻薄”。于是“论战”便变成“态度战”,“量气战”,“年龄战”了。但成仿吾辈的对我的“态度”,战士们虽然不屑留心到,在我本身是明白的。我有兄弟,自以为算不得就是我“不可理喻”,而这位批评家于《呐喊》出版时,即加以讥刺道:“这回由令弟编了出来,真是好看得多了”。〔10〕这传统直到五年之后,再见于冯乃超的论文,说是“无聊赖地跟他弟弟说几句人道主义的美丽的说话”。我的主张如何且不论,即使相同,何以说话相同便是“无聊赖地”?莫非一有“弟弟”,就必须反对,一个讲革命,一个即该讲保皇,一个学地理,一个就得学天文么?还有,我合印一年的杂感为《华盖集》,另印先前所钞的小说史料为《小说旧闻钞》,是并不相干的。这位成仿吾先生却加以编排道:“我们的鲁迅先生坐在华盖之下正在抄他的‘小说旧闻’。”这使李初梨很高兴,今年又抄在《文化批判》里,还乐得不可开交道,“他(成仿吾)这段文章,比‘趣味文学’还更有趣些。”〔11〕但是还不够,他们因为我生在绍兴,绍兴出酒,便说“醉眼陶然”;因为我年纪比他们大了,便说“老生”,还要加注道:“若许我用文学的表现。”
而这一个“老”的错处,还给《战线》上的弱水先生作为“的确不行”的根源。我自信对于创造社,还不至于用了他们的籍贯,家族,年纪,来作奚落的资料,不过今年偶然做了一篇文章,其中第一次指摘了他们文字里的矛盾和笑话而已。但是“态度”问题来了,“量气”问题也来了,连战士也以为尖酸刻薄。莫非必须我学革命文学家所指为“卑污”的托尔斯泰,毫无抵抗,或者上一呈文:“小资产阶级或有产阶级臣鲁迅诚惶诚恐谨呈革命的‘印贴利更追亚’〔12〕老爷麾下”,这才不至于“的确不行”么?
至于我是“老头子”,却的确是我的不行。“和长虹战”的时候,他也曾指出我这一条大错处,此外还嘲笑我的生病。〔13〕而且也是真的,我的确生过病,这回弱水这一位“小头子”对于这一节没有话说,可见有些青年究竟还怀着纯朴的心,很是厚道的。所以他将“冷嘲热刺”的用途,也瓜分开来,给“热烈猛进的”制定了优待条件。可惜我生得太早,已经不属于那一类,不能享受同等待遇了。但幸而我年青时没有真上战线去,受过创伤,倘使身上有了残疾,那就又添一件话柄,现在真不知道要受多少奚落哩。这是“不革命”的好处,应该感谢自己的。
其实这回的不行,还只是我不行,无关年纪的。托尔斯泰,克罗颇特庚〔14〕,马克斯,虽然言行有“卑污”与否之分,但毕竟都苦斗了一生,我看看他们的照相,全有大胡子。因为我一个而抹杀一切“老头子”,大约是不算公允的。然而中国呢,自然不免又有些特别,不行的多。少年尚且老成,老年当然成老。林琴南先生是确乎应该想起来的,他后来真是暮年景象,因为反对白话,不能论战,便从横道儿来做一篇影射小说〔15〕,使一个武人痛打改革者,——说得“美丽”一点,就是神往于“武器的文艺”了。旧的和新的,往往有极其相同之点——如:个人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往往都反对资产阶级,保守者和改革者往往都主张为人生的艺术,都讳言黑暗,棒喝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都厌恶人道主义等——林琴南先生的事也正是一个证明。至于所以不行之故,其关键就全在他生得更早,不知道这一阶级将被“奥服赫变”,及早变计,于是归根结蒂,分明现出Fascist本相了。但我以为“老头子”如此,是不足虑的,他总比青年先死。林琴南先生就早已死去了。可怕的是将为将来柱石的青年,还象他的东拉西扯。
又来说话,量气又太小了,再说下去,就要更小,“正直”岂但“不一定”在这一面呢,还要一定不在这一面。而且所说的又都是自己的事,并非“大贫”〔16〕的民众……。但是,即使所讲的只是个人的事,有些人固然只看见个人,有些人却也看见背景或环境。例如《鲁迅在广东》这一本书,今年战士们忽以为编者和被编者希图不朽,〔17〕于是看得“烦躁”,也给了一点对于“冥顽不灵”的冷嘲。我却以为这太偏于唯心论了,无所谓不朽,不朽又干吗,这是现代人大抵知道的。所以会有这一本书,其实不过是要黑字印在白纸上,订成一本,作商品出售罢了。无论是怎样泡制法,所谓“鲁迅”也者,往往不过是充当了一种的材料。这种方法,便是“所走的方向不能算不对”的创造社也在所不免的。托罗兹基〔18〕虽然已经“没落”,但他曾说,不含利害关系的文章,当在将来另一制度的社会里。我以为他这话却还是对的。
四月二十日。
BB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五月七日《语丝》第四卷第十九期。
〔2〕“文艺的分野”当时创造社同人的常用语。如《文化批判》第二号(一九二八年二月)成仿吾在《打发他们去》一文中说:“在文艺的分野,把一切麻醉我们的社会意识的迷药与赞扬我们的敌人的歌辞清查出来,给还它们的作家,打发他们一道去。”〔3〕《战线》文艺性周刊,一九二八年四月一日在上海创刊,出至第五期停刊。署名弱水的这篇文章,原题《谈现在中国的文学界》,载该刊第一期。弱水,即潘梓年(1893—1972),江苏宜兴人,哲学家。
〔4〕和西滢战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六年间,鲁迅与现代评论派的陈西滢等围绕女师大事件、五卅惨案和三一八惨案,进行了激烈的论战。和长虹战,指一九二六年底鲁迅对高长虹的诽谤所进行的回击。
〔5〕林琴南(1852—1924)名纾,号畏庐,福建闽侯(今属福州)人,翻译家。他曾据别人口述,以文言翻译欧美文学作品一百多种,在当时影响很大,后集为《林译小说》。他晚年是反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守旧派代表人物。
〔6〕艺术大学即上海艺术大学,周勤豪创办的专教绘画的学校,一九二八年得到创造社的合作,开设文学、美术和社会科学三个系,主要课程由创造社同人分担。
〔7〕老聃即老子,春秋末期楚国人,道家学派的创始人。引语出自《道德经》:“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8〕陈西滢(1896—1970)名源,字通伯,笔名西滢,江苏无锡人,现代评论派重要成员。曾任北京大学、武汉大学教授。他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一期(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七日)的“闲话”中,先说鲁迅的《呐喊》是新文学最初十年短篇小说的“代表作品”,接着就攻击鲁迅的杂文:“我不能因为我不尊敬鲁迅先生的人格,就不说他的小说好,我也不能因为佩服他的小说,就称赞他其余的文章。我觉得他的杂感,除了《热风》中二三篇外,实在没有一读的价值。”〔9〕唐有壬(1893—1935)湖南浏阳人。《现代评论》的经常撰稿人,后曾任国民党政府外交次长,著名的亲日派分子。一九二六年五月十二日上海小报《晶报》刊载一则《现代评论被收买?》的消息,引用《语丝》七十六期有关《现代评论》接受段祺瑞津贴的文字,唐有壬便于同月十八日致函《晶报》辩解,并造谣说:“《现代评论》被收买的消息,起源于俄国莫斯科。”
〔10〕成仿吾在《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二期(一九二四年一月)《〈呐喊〉的评论》中说:“《呐喊》出版之后,各种出版物差不多一齐为它呐喊,人人谈的总是它,然而我真费尽了莫大的力才得到了一部。里面有许多篇是我在报纸杂志上见过的,然而大都是作者的门人手编的,所以糟得很,这回由令弟周作人先生编了出来,真是好看多了。”
〔11〕见李初梨《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载《文化批判》第二号(一九二八年二月)。
〔12〕“印贴利更追亚”俄语YJ[GFFT]GJaTb的音译,即知识纷印*
〔13〕高长虹在《狂飙》第五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七日)发表的《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中,毁谤鲁迅为“世故老人”,又嘲弄他“入于心身交病之状况矣”。
〔14〕克罗颇特庚(EAcAd`KaK[OTJ,1842—1921)通译克鲁泡探穑砉拚饕*者。
〔15〕林琴南的这篇影射小说,题为《荆生》,载于一九一九年二月十七日上海《新申报》。
〔16〕“大贫”弱水在《谈现在中国的文学界》中说:“中国虽说只有大贫小贫,没有悬殊的阶级,但小贫虽没有小到够得上人家资本阶级的资格,大贫大到够得上人家无产阶级的资格而有余!”按“大贫”一词,最初见于孙中山《三民主义·民生主义》:“中国人通通是贫,并没有大富,只有大贫小贫的分别。”
〔17〕《鲁迅在广东》锺敬文编。内收鲁迅到广州后,当时报刊所载有关鲁迅的文章十二篇,附鲁迅杂文和讲演记录四篇,一九二七年七月上海北新书局出版。关于“不朽”的话,见于《战线》周刊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二八年四月八日)署名薙光的《“我来……”和“我去……”》一文,其中说:“看到了《鲁迅在广东》这本书,便单单看这可以诱惑人的书名……鲁迅是不朽了,编者锺敬文也不朽了。”〔18〕托罗兹基(XAeAZ`KaOT\1879——1940)通译托洛茨基T缒瓴渭佣砉と嗽硕谑赂锩*苏俄初期曾参加领导机关,一九二七年因反对苏维埃政权被联共(布)开除出党,一九二九年被驱逐出国,后死于墨西哥。这里引述他的话,见《文学与革命》第八章《革命的与社会主义的艺术》。
21、革命咖啡店
革命咖啡店的革命底广告式文字,〔2〕昨天在报章上看到了,仗着第四个“有闲”,先抄一段在下面:“……但是读者们,我却发现了这样一家我们所理想的乐园,我一共去了两次,我在那里遇见了我们今日文艺界上的名人,龚冰庐,鲁迅,郁达夫等。并且认识了孟超,潘汉年,叶灵凤等,他们有的在那里高谈着他们的主张,有的在那里默默沉思,我在那里领会到不少教益呢。……”
遥想洋楼高耸,前临阔街,门口是晶光闪灼的玻璃招牌,楼上是“我们今日文艺界上的名人”,或则高谈,或则沉思,面前是一大杯热气蒸腾的无产阶级咖啡,远处是许许多多“龌龊的农工大众”〔3〕,他们喝着,想着,谈着,指导着,获得着,那是,倒也实在是“理想的乐园”。
何况既喝咖啡,又领“教益”呢?上海滩上,一举两得的买卖本来多。大如弄几本杂志,便算革命;小如买多少钱书籍,即赠送真丝光袜或请吃冰淇淋——虽然我至今还猜不透那些惠顾的人们,究竟是意在看书呢,还是要穿丝光袜。至于咖啡店,先前只听说不过可以兼看舞女,使女,“以饱眼福”罢了。谁料这回竟是“名人”,给人“教益”,还演“高谈”“沉思”种种好玩的把戏,那简直是现实的乐园了。但我又有几句声明——就是:这样的咖啡店里,我没有上去过,那一位作者所“遇见”的,又是别一人。因为:一,我是不喝咖啡的,我总觉得这是洋大人所喝的东西(但这也许是我的“时代错误”〔4〕),不喜欢,还是绿茶好。二,我要抄“小说旧闻”之类,无暇享受这样乐园的清福。三,这样的乐园,我是不敢上去的,革命文学家,要年青貌美,齿白唇红,如潘汉年叶灵凤〔5〕辈,这才是天生的文豪,乐园的材料;如我者,在《战线》上就宣布过一条“满口黄牙”〔6〕的罪状,到那里去高谈,岂不亵渎了“无产阶级文学”么?还有四,则即使我要上去,也怕走不到,至多,只能在店后门远处彷徨彷徨,嗅嗅咖啡渣的气息罢了。你看这里面不很有些在前线的文豪么,我却是“落伍者”,决不会坐在一屋子里的。
以上都是真话。叶灵凤革命艺术家曾经画过我的像〔7〕,说是躲在酒坛的后面。这事的然否我不谈。现在所要声明的,只是这乐园中我没有去,也不想去,并非躲在咖啡杯后面在骗人。
杭州另外有一个鲁迅时,我登了一篇启事,“革命文学家”就挖苦了。〔8〕但现在仍要自己出手来做一回,一者因为我不是咖啡,不愿意在革命店里做装点;二是我没有创造社那么阔,有一点事就一个律师,两个律师。
八月十日。
BB
〔1〕本篇最初刊于一九二八年八月十三日《语丝》第四卷第三十三期郁达夫的《革命广告》之后,题作《鲁迅附记》,收入本书时改为现题。
〔2〕指一九二八年八月八日《申报》所载的《“上海珈琲”》,作者署名慎之。
〔3〕“龌龊的农工大众”这是成仿吾的话。他在《创造月刊》第一卷第九期(载一九二八年二月)发表的《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中说:“克服自己的小资产阶级的根性,把你的背对向那将被奥伏赫变的阶级,开步走,向那龌龊的农工大众!”
〔4〕“时代错误”成仿吾在《洪水》第三卷第二十五期(一九二七年一月)发表的《完成我们的文学革命》中,说当时的文学出版物“在创作上是时代错误的趣味的高调,在评论上是狂妄的瞎说的乱响”。
〔5〕潘汉年(1906—1977)江苏宜兴人,作家。叶灵凤(1904—1975),江苏南京人,作家、画家。他们都曾参加创造社。〔6〕“满口黄牙”《流沙》第三期(一九二八年四月十五日)刊有署名心光的《鲁迅在上海》一文,其中攻击鲁迅说:“你看他近来在‘华盖’之下哼出了一声‘醉眼中的朦胧’来了。但他在这篇文章里消极的没有指摘出成仿吾等的错误,积极的他自己又不屑替我们青年指出一条出路来,他看见旁人的努力他就妒忌,他只是露出满口黄牙在那里冷笑。”
〔7〕叶灵凤的画,载于上海《戈壁》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二八年五月)。参看本卷第124页注〔12〕。
〔8〕指收入本书的《在上海的鲁迅启事》。“革命文学家”,指潘汉年。他在《战线》周刊第一卷第四期(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二日)的《假鲁迅与真鲁迅》中,挖苦鲁迅的启事说:“那位少老先生,看中鲁迅的名字有如此魔力,所以在曼殊和尚坟旁M女(士)面前,题下这个‘鲁迅游杭吊老友’的玩意儿,现在上海的鲁迅偏偏来一个启事……这一来岂不是明明白白叫以后要乞教或见访的女士们,认清本店老牌,只此一家,并无分出了吗?虽然上海的鲁迅启事,没有那个大舞台对过天晓得所悬那玩意儿强硬,至少也使得我们那位‘本姓周或不姓周,而要姓周’的另一个鲁迅要显着原形哆嗦而发抖!这才是假关公碰到真关公,假鲁迅遇着真鲁迅!”
22、文坛的掌故(并徐匀来信)
编者先生:
由最近一个上海的朋友告诉我,“沪上的文艺界,近来为着革命文学的问题,闹得十分嚣。”有趣极了!这问题,在去年中秋前后,成都的文艺界,同样也剧烈的争论过。但闹得并不“嚣”,战区也不见扩大,便结束。大约除了成都,别处是很少知道有这一回事的。
现在让我来简约地说一说。
这争论的起原,已经过了长时期的酝酿。双方的主体——赞成革命文学的,是国民日报社。——怀疑他们所谓革命文学的,是九五日报社。最先还仅是暗中的鼎峙;接着因了国民政府在长江一带逐渐发展,成都的革命文学家,便投机似的成立了“革命文艺研究社”,来竭力鼓吹无产阶级的文学。而凑巧有个署名张拾遗君的《谈谈革命文学》一篇论文在那时出现。于是挑起了一班革命文学家的怒,两面的战争,便开始攻击。
至于两方面的战略:革命文学者以为一切都应该革命,要革命才有进步,才顺潮流。不革命便是封建社会的余孽,帝国主义的爪牙。同样和创造社是以唯物史观为根据的。——可是又无他们的彻底,而把“文学革命”与“革命文学”并为一谈。——反对者承认“革命文学”和“平民文学”“贵族文学”同为文学上一种名词,与文学革命无关,而怀疑其像煞有介事的神圣不可侵犯。且文学不应如此狭义;何况革命的题材,未必多。即有,隔靴搔痒的写来,也未必好。是近乎有些“为艺术而艺术”的说法。加入这战团的,革命文学方面,多为“清一色”的会员;而反对系,则半属不相识的朋友。
这一场混战的结果,是由“革命文艺研究社”不欲延长战线,自愿休兵。但何故休兵,局外人是不能猜测的。关于那次的文件,因“文献不足”,只好从略。
上海这次想必一定很可观。据我的朋友抄来的目录看,已颇有洋洋乎之概!可惜重庆方面,还没有看这些刊物的眼福!
这信只算预备将来“文坛的掌故”起见,并无挑拨,拥护任何方面的意思。
废话已说得不少,就此打住,敬祝撰安!
徐匀〔2〕。十七年七月八日,于重庆。
回信
徐匀先生:
多谢你写寄“文坛的掌故”的美意。
从年月推算起来,四川的“革命文学”,似乎还是去年出版的一本《革命文学论集》〔3〕(书名大概如此,记不确切了,是丁丁编的)的余波。上海今年的“革命文学”,不妨说是又一幕。至于“嚣”与不“嚣”,那是要凭耳闻者的听觉的锐钝而定了。
我在“革命文学”战场上,是“落伍者”,所以中心和前面的情状,不得而知。但向他们屁股那面望过去,则有成仿吾司令的《创造月刊》〔4〕,《文化批判》,《流沙》〔5〕,蒋光X(恕我还不知道现在已经改了那一字)拜帅的《太阳》〔6〕,王独清领头的《我们》〔7〕,青年革命艺术家叶灵凤独唱的《戈壁》〔8〕;也是青年革命艺术家潘汉年编撰的《现代小说》〔9〕和《战线》;再加一个真是“跟在弟弟背后说漂亮话”的潘梓年的速成的《洪荒》〔10〕。但前几天看见K君对日本人的谈话(见《战旗》七月号)〔11〕,才知道潘叶之流的“革命文学”是不算在内的。
含混地只讲“革命文学”,当然不能彻底,所以今年在上海所挂出来的招牌却确是无产阶级文学,至于是否以唯物史观为根据,则因为我是外行,不得而知。但一讲无产阶级文学,便不免归结到斗争文学,一讲斗争,便只能说是最高的政治斗争的一翼。这在俄国,是正当的,因为正是劳农专政;在日本也还不打紧,因为究竟还有一点微微的出版自由,居然也还说可以组织劳动政党。中国则不然,所以两月前就变了相,不但改名“新文艺”,并且根据了资产社会的法律,请律师大登其广告,来吓唬别人了。
向“革命的智识阶级”叫打倒旧东西,又拉旧东西来保护自己,要有革命者的名声,却不肯吃一点革命者往往难免的辛苦,于是不但笑啼俱伪,并且左右不同,连叶灵凤所抄袭来的“阴阳脸”〔12〕,也还不足以淋漓尽致地为他们自己写照,我以为这是很可惜,也觉得颇寂寞的。
但这是就大局而言,倘说个人,却也有已经得到好结果的。例如成仿吾,做了一篇“开步走”和“打发他们去”,又改换姓名(石厚生)做了一点“玸鲁迅”〔13〕之后,据日本的无产文艺月刊《战旗》七月号所载,他就又走在修善寺温泉的近旁(可不知洗了澡没有),并且在那边被尊为“可尊敬的普罗塔利亚特作家”,“从支那的劳动者农民所选出的他们的艺术家”了。
鲁迅。八月十日。
BB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八月二十日《语丝》第四卷第三十四期,原题《通信·其一》,收入本书时改为现题。〔2〕徐匀未详。
〔3〕《革命文学论集》应为《革命文学论》,丁丁编。收入当时讨论革命文学的论文十七篇,一九二七年上海大新书局出版。丁丁,当时的一个投机文人,后来堕落为汉奸。
〔4〕《创造月刊》创造社主要文学刊物之一,一九二六年三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二九年一月停刊。
〔5〕《流沙》创造社的综合性半月刊,一九二八年三月在上海创刊,出至第六期停刊。
〔6〕《太阳》即《太阳月刊》,太阳社主要文学刊物之一,一九二八年一月在上海创刊,出至第七期停刊。蒋光X,指蒋光慈(1901—1931),曾名蒋光赤(大革命失败后改赤为慈),安徽六安人,太阳社主要成员之一,作家。著有诗集《新梦》,小说《短裤党》、《田野的风》等。
〔7〕《我们》即《我们月刊》,一九二八年五月在上海创刊,出至第三期停刊。创刊号上第一篇系王独清的《祝辞》。王独清(1898—1940),陕西西安人,当时创造社成员,不久即堕落为托洛茨基分子。〔8〕《戈壁》半月刊,一九二八年五月在上海创刊,出至第四期停刊。
〔9〕《现代小说》月刊,一九二八年一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三○年三月停刊。
〔10〕《洪荒》即《洪荒半月刊》,一九二八年五月在上海创刊,出至第三期停刊。
〔11〕K君指郭沫若,参看本卷第306页注〔26〕。他和成仿吾与日本战旗社作家藤枝丈夫等的谈话,载于《战旗》一九二八年七月号。《战旗》,当时全日本无产者艺术联盟的机关刊物,一九二八年五月创刊,一九三○年六月停刊。
〔12〕“阴阳脸”《戈壁》第二期(一九二八年五月)刊有叶灵凤的一幅模仿西欧立体派的讽刺鲁迅的漫画,并附有说明:“鲁迅先生,阴阳脸的老人,挂着他已往的战绩,躲在酒缸的后面,挥着他‘艺术的武器’,在抵御着纷然而来的外侮。”
〔13〕“玸鲁迅”指《毕竟是“醉眼陶然”罢了》,载《创造月刊》第一卷第十一期(一九二八年五月)。其中说:“我们抱了绝大的好奇心在等待拜见那勇敢的来将的花脸,我们想像最先跳出来的如不是在帝国主义国家学什么鸟文学的教授与名人,必定是在这一类人的影响下少年老成的末将。看呀!阿呀,这却有点奇怪!这位胡子先生倒是我们中国的DonQuixte(玸吉诃德)——玸鲁迅!”玸,西班牙语Don的音译,通译堂,即先生。
23、文学的阶级性(并恺良来信)
鲁迅先生:
侍桁先生译林癸未夫著的《文学上之个人性与阶级性》,〔2〕本来这是一篇绝好的文章,但可惜篇末涉及唯物史观的问题,理论未免是勉强一点,也许是著者的误解唯物史观。他说:
“以这种理由若推论下去,有产者的个人性与无产者的个人性,‘全个’是不相同的了。就是说不承认有产者与无产者之间有共同的人性。再换一句话说,有产者与无产者只是有阶级性,而全然缺少个人性的。”
这是什么话!唯物史观的理论,岂是这样简单的。它的理论并不否认个人性,因此,也不否认思想,道德,感情,艺术。但以性格,思想,道德,感情,艺术,都是受支配于经济的。林氏的文章是着意于个人性,我们就以个人性而论。譬如农村经济宗法社会里拿妻子为男子的财产,但是文化进步到今日的社会,就承认妻子有相当的人格。这个观念,当然是有产者和无产者所共同的。虽然是共同,却并非天赋的,仍然逃不了经济的支配。有产者和无产者物质生活上受经济的影响而有差等,个人性同样地受经济的影响而却是共同的。并不是有产者和无产者人性的共同而就是不受经济制度的影响了。
林氏以此而可以驳唯物史观,那末,何以不拿“人是同样的是圆顶方趾,要吃饭,要睡觉,是有产者和无产者所共同的”而来驳唯物史观,爽快得多了。
最后,我须声明:我是个资本主义制度下的职工。因为是职工,所以学识的谫陋是谁都可以肯定的。这文中自然有不少不能达意和不妥之处。但我希望有更了解马克思学说的人来为唯物史观打一打仗。
因为避学者嫌疑起见,以信底形式而写给鲁迅先生。能否发表,是编者的特权了。
恺良〔3〕于上海,一九二八,七,二八。
回信
恺良先生:
我对于唯物史观是门外汉,不能说什么。但就林氏的那一段文字而论,他将话两次一换,便成为“只有”和“全然缺少”,却似乎决定得太快一点了。大概以弄文学而又讲唯物史观的人,能从基本的书籍上一一钩剔出来的,恐怕不很多,常常是看几本别人的提要就算。而这种提要,又因作者的学识意思而不同,有些作者,意在使阶级意识明了锐利起来,就竭力增强阶级性说,而别一面就也容易招人误解。作为本文根据的林氏别一篇论文,我没有见,不能说他是否因此而走了相反的极端,但中国却有此例,竟会将个性,共同的人性(即林氏之所谓个人性),个人主义即利己主义混为一谈,来加以自以为唯物史观底申斥,倘再有人据此来论唯物史观,那真是糟糕透顶了。
来信的“吃饭睡觉”的比喻,虽然不过是讲笑话,但脱罗兹基曾以对于“死之恐怖”〔4〕为古今人所共同,来说明文学中有不带阶级性的分子,那方法其实是差不多的。在我自己,是以为若据性格感情等,都受“支配于经济”(也可以说根据于经济组织或依存于经济组织)之说,则这些就一定都带着阶级性。但是“都带”,而非“只有”。所以不相信有一切超乎阶级,文章如日月的永久的大文豪,也不相信住洋房,喝咖啡,却道“唯我把握住了无产阶级意识,所以我是真的无产者”的革命文学者。
有马克斯学识的人来为唯物史观打仗,在此刻,我是不赞成的。我只希望有切实的人,肯译几部世界上已有定评的关于唯物史观的书——至少,是一部简单浅显的,两部精密的——还要一两本反对的著作。那么,论争起来,可以省说许多话。
鲁迅。八月十日。
BB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八月二十日《语丝》第四卷第三十四则,原题《通信·其二》,收入本书时改为现题。〔2〕侍桁即韩侍桁,天津人,当时的文学青年。他所译林癸未夫的文章,载《语丝》第四卷第二十九期(一九二八年七月),原文载日本《新潮》第九期(一九二六年),译文只是原文的第一段。作者在文中声称:“我是站在‘否定唯物史观’的立脚点的”。林癸未夫(1883—1947),日本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
〔3〕恺良未详。
〔4〕“死之恐怖”见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第八章《革命的与社会主义的艺术》。
24、“革命军马前卒”和“落伍者”
西湖博览会〔2〕上要设先烈博物馆了,在征求遗物。这是不可少的盛举,没有先烈,现在还拖着辫子也说不定的,更那能如此自在。
但所征求的,末后又有“落伍者的丑史”,却有些古怪了。仿佛要令人于饮水思源以后,再喝一口脏水,历亲芳烈之余,添嗅一下臭气似的。
而所征求的“落伍者的丑史”的目录中,又有“邹容〔3〕的事实”,那可更加有些古怪了。如果印本没有错而邹容不是别一人,那么,据我所知道,大概是这样的:他在满清时,做了一本《革命军》〔4〕,鼓吹排满,所以自署曰“革命军马前卒邹容”。后来从日本回国,在上海被捕,死在西牢里了,其时盖在一九○二年。自然,他所主张的不过是民族革命,未曾想到共和,自然更不知道三民主义〔5〕,当然也不知道共产主义。但这是大家应该原谅他的,因为他死得太早了,他死了的明年,同盟会〔6〕才成立。听说中山先生的自叙上就提起他的,〔7〕开目录的诸公,何妨于公余之暇,去查一查呢?
后烈实在前进得快,二十五年前的事,就已经茫然了,可谓美史也已。二月十七日。
BB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九年三月十八日《语丝》第五卷第二期。
〔2〕西湖博览会当时国民党浙江省政府建设厅主办的一个交流物资性质的展览会,一九二九年六月六日在杭州西湖开幕,内设“革命纪念馆”。开幕前曾在报纸上刊登“征集革命纪念品”的广告。〔3〕邹容(1885—1905)字蔚丹,四川巴县人,清末革命家。一九○二年春留学日本,积极宣传反清革命,回国后于一九○三年七月被清政府勾结上海英租界当局拘捕,判处监禁二年,一九○五年四月死于狱中。
〔4〕《革命军》邹容著,章炳麟序,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刊行,全书共七章。它揭露了清朝政府的残酷统治,提出了建立“自由独立”的“中华共和国”的理想,起了很大的革命鼓动作用。作者在自序后署“皇汉民族亡国后之二百六十年岁次癸卯三月日革命军中马前卒邹容记”。
〔5〕三民主义孙中山为中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所提出的原则和纲领,即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民生主义。一九二四年孙中山在中国共产党帮助下,改组国民党,确定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重新解释三民主义,即新三民主义。蒋介石叛变革命后,背叛了三大政策,三民主义学说也被窜改。
〔6〕同盟会即中国革命同盟会,资产阶级的革命政党。一九○五年八月在孙中山领导下,以兴中会和华兴会为基础,联络光复会,成立于日本东京。它的政治纲领是推翻清朝政府,建立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
〔7〕孙中山在《自传》中谈到清末反清运动时说:“在上海则有章太炎、吴稚晖、邹容等借《苏报》以鼓吹革命,为清廷所控,太炎、邹容被拘囚租界监狱,吴亡命欧洲。此案涉及清帝个人,为朝廷与人民聚讼之始,清朝以来未有也。清廷虽讼胜,而章、邹不过仅得囚禁两年而已。于是民气为之大壮。邹容著有《革命军》一书,为排满最激烈之言论,华侨极为欢迎,其开导华侨风气,为力甚大。”(见《总理全集》)
25、《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小引
一时代的纪念碑底的文章,文坛上不常有;即有之,也什九是大部的著作。以一篇短的小说而成为时代精神所居的大宫阙者,是极其少见的。
但至今,在巍峨灿烂的巨大的纪念碑底的文学之旁,短篇小说也依然有着存在的充足的权利。不但巨细高低,相依为命,也譬如身入大伽蓝中,但见全体非常宏丽,眩人眼睛,令观者心神飞越,而细看一雕阑一画础,虽然细小,所得却更为分明,再以此推及全体,感受遂愈加切实,因此那些终于为人所注重了。
在现在的环境中,人们忙于生活,无暇来看长篇,自然也是短篇小说的繁生的很大原因之一。只顷刻间,而仍可借一斑略知全豹,以一目尽传精神,用数顷刻,遂知种种作风,种种作者,种种所写的人和物和事状,所得也颇不少的。而便捷,易成,取巧……这些原因还在外。
中国于世界所有的大部杰作很少译本,翻译短篇小说的却特别的多者,原因大约也为此。我们——译者的汇印这书,则原因就在此。贪图用力少,绍介多,有些不肯用尽呆气力的坏处,是自问恐怕也在所不免的。但也有一点只要能培一朵花,就不妨做做会朽的腐草的近于不坏的意思。还有,是要将零星的小品,聚在一本里,可以较不容易于散亡。我们——译者,都是一面学习,一面试做的人,虽于这一点小事,力量也还很不够,选的不当和译的错误,想来是一定不免的。我们愿受读者和批评者的指正。
一九二九年四月二十六日,朝花社同人识。
BB
〔1〕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二九年四月出版的《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一)》。
《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是鲁迅和柔石等创立的朝花社的出版物之一,分《奇剑及其他》和《在沙漠上》两集,收入比利时、捷克、法国、匈牙利、俄国和苏联、犹太、南斯拉夫、西班牙等国家和民族的短篇小说二十四篇。
26、现今的新文学的概观
——五月二十二日在燕京大学国文学会讲这一年多,我不很向青年诸君说什么话了,因为革命以来,言论的路很窄小,不是过激,便是反动,于大家都无益处。这一次回到北平,几位旧识的人要我到这里来讲几句,情不可却,只好来讲几句。但因为种种琐事,终于没有想定究竟来讲什么——连题目都没有。
那题目,原是想在车上拟定的,但因为道路坏,汽车颠起来有尺多高,无从想起。我于是偶然感到,外来的东西,单取一件,是不行的,有汽车也须有好道路,一切事总免不掉环境的影响。文学——在中国的所谓新文学,所谓革命文学,也是如此。
中国的文化,便是怎样的爱国者,恐怕也大概不能不承认是有些落后。新的事物,都是从外面侵入的。新的势力来到了,大多数的人们还是莫名其妙。北平还不到这样,譬如上海租界,那情形,外国人是处在中央,那外面,围着一群翻译,包探,巡捕,西崽〔2〕……之类,是懂得外国话,熟悉租界章程的。这一圈之外,才是许多老百姓。
老百姓一到洋场,永远不会明白真实情形,外国人说“Yes”〔3〕,翻译道,“他在说打一个耳光”,外国人说“No”〔4〕,翻出来却是他说“去枪毙”。倘想要免去这一类无谓的冤苦,首先是在知道得多一点,冲破了这一个圈子。
在文学界也一样,我们知道得太不多,而帮助我们知识的材料也太少。梁实秋有一个白璧德,徐志摩〔5〕有一个泰戈尔胡适之有一个杜威〔6〕,——是的,徐志摩还有一个曼殊斐儿,他到她坟上去哭过,〔7〕——创造社有革命文学,时行的文学。不过附和的,创作的很有,研究的却不多,直到现在,还是给几个出题目的人们圈了起来。
各种文学,都是应环境而产生的,推崇文艺的人,虽喜欢说文艺足以煽起风波来,但在事实上,却是政治先行,文艺后变。倘以为文艺可以改变环境,那是“唯心”之谈,事实的出现,并不如文学家所豫想。所以巨大的革命,以前的所谓革命文学者还须灭亡,待到革命略有结果,略有喘息的余裕,这才产生新的革命文学者。为什么呢,因为旧社会将近崩坏之际,是常常会有近似带革命性的文学作品出现的,然而其实并非真的革命文学。例如:或者憎恶旧社会,而只是憎恶,更没有对于将来的理想;或者也大呼改造社会,而问他要怎样的社会,却是不能实现的乌托邦〔8〕;或者自己活得无聊了,便空泛地希望一大转变,来作刺戟,正如饱于饮食的人,想吃些辣椒爽口;更下的是原是旧式人物,但在社会里失败了,却想另挂新招牌,靠新兴势力获得更好的地位。
希望革命的文人,革命一到,反而沉默下去的例子,在中国便曾有过的。即如清末的南社〔9〕,便是鼓吹革命的文学团体,他们叹汉族的被压制,愤满人的凶横,渴望着“光复旧物”。但民国成立以后,倒寂然无声了。我想,这是因为他们的理想,是在革命以后,“重见汉官威仪〔10〕”,峨冠博带。而事实并不这样,所以反而索然无味,不想执笔了。俄国的例子尤为明显,十月革命开初,也曾有许多革命文学家非常惊喜,欢迎这暴风雨的袭来,愿受风雷的试炼。但后来,诗人叶遂宁,小说家索波里自杀了,近来还听说有名的小说家爱伦堡〔11〕有些反动。这是什么缘故呢?就因为四面袭来的并不是暴风雨,来试炼的也并非风雷,却是老老实实的“革命”。空想被击碎了,人也就活不下去,这倒不如古时候相信死后灵魂上天,坐在上帝旁边吃点心的诗人们福气。〔12〕因为他们在达到目的之前,已经死掉了。
中国,据说,自然是已经革了命,——政治上也许如此罢,但在文艺上,却并没有改变。有人说,“小资产阶级文学之抬头”〔13〕了,其实是,小资产阶级文学在那里呢,连“头”也没有,那里说得到“抬”。这照我上面所讲的推论起来,就是文学并不变化和兴旺,所反映的便是并无革命和进步,——虽然革命家听了也许不大喜欢。
至于创造社所提倡的,更彻底的革命文学——无产阶级文学,自然更不过是一个题目。这边也禁,那边也禁的王独清的从上海租界里遥望广州暴动的诗,〔14〕“PongPongPong”,铅字逐渐大了起来,只在说明他曾为电影的字幕和上海的酱园招牌所感动,有模仿勃洛克的《十二个》之志而无其力和才。郭沫若的《一只手》〔15〕是很有人推为佳作的,但内容说一个革命者革命之后失了一只手,所余的一只还能和爱人握手的事,却未免“失”得太巧。五体,四肢之中,倘要失去其一,实在还不如一只手;一条腿就不便,头自然更不行了。只准备失去一只手,是能减少战斗的勇往之气的;我想,革命者所不惜牺牲的,一定不只这一点。《一只手》也还是穷秀才落难,后来终于中状元,谐花烛的老调。
但这些却也正是中国现状的一种反映。新近上海出版的革命文学的一本书的封面上,画着一把钢叉,这是从《苦闷的象征》〔16〕的书面上取来的,叉的中间的一条尖刺上,又安一个铁锤,这是从苏联的旗子上取来的。然而这样地合了起来,却弄得既不能刺,又不能敲,只能在表明这位作者的庸陋,——也正可以做那些文艺家的徽章。
从这一阶级走到那一阶级去,自然是能有的事,但最好是意识如何,便一一直说,使大众看去,为仇为友,了了分明。不要脑子里存着许多旧的残滓,却故意瞒了起来,演戏似的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惟我是无产阶级!”现在的人们既然神经过敏,听到“俄”字便要气绝,连嘴唇也快要不准红了,对于出版物,这也怕,那也怕;而革命文学家又不肯多绍介别国的理论和作品,单是这样的指着自己的鼻子,临了便会像前清的“奉旨申斥”一样,令人莫名其妙的。
对于诸君,“奉旨申斥”大概还须解释几句才会明白罢。这是帝制时代的事。一个官员犯了过失了,便叫他跪在一个什么门外面,皇帝差一个太监来斥骂。这时须得用一点化费,那么,骂几句就完;倘若不用,他便从祖宗一直骂到子孙。这算是皇帝在骂,然而谁能去问皇帝,问他究竟可是要这样地骂呢?去年,据日本的杂志上说,成仿吾是由中国的农工大众选他往德国研究戏曲去了,我们也无从打听,究竟真是这样地选了没有。
所以我想,倘要比较地明白,还只好用我的老话,“多看外国书”,来打破这包围的圈子。这事,于诸君是不甚费力的。关于新兴文学的英文书或英译书,即使不多,然而所有的几本,一定较为切实可靠。多看些别国的理论和作品之后,再来估量中国的新文艺,便可以清楚得多了。更好是绍介到中国来;翻译并不比随便的创作容易,然而于新文学的发展却更有功,于大家更有益。
BB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九年五月二十五日北平《未名》半月刊第二卷第八期。
〔2〕西崽旧时对西洋人雇用的中国男仆的蔑称。〔3〕“Yes”英语:是。
〔4〕“No”英语:不是。
〔5〕徐志摩(1897—1931)浙江海宁人,诗人,新月社主要成员。著有《志摩的诗》、《猛虎集》等。一九二四年四月泰戈尔访华时,他担任翻译,并在《小说月报》上多次发表颂扬泰戈尔的文章。〔6〕杜威(JADewey,1859—*保梗担玻┟拦ㄐ闹饕逭苎Ъ遥涤主义者。他否认客观真理和绝对真理的存在,认为有用就是真理。主要著作有《哲学的改造》、《经验和自然》、《逻辑:探究的理论》等。胡适是杜威学说的宣传者。一九一九年五月至一九二一年七月杜威来华讲学时,他曾担任翻译。
〔7〕曼殊斐儿(KAMansfield,1888—1923)通译曼斯菲*拢英国女作家。著有《幸福》、《鸽巢》等中短篇小说集。徐志摩翻译过她的作品。他在《自剖集·欧游漫记》中,说他曾在法国上过曼殊斐儿的坟:“我这次到欧洲来倒像是专做清明来的;我不仅上知名的或与我有关系的坟,……在枫丹薄罗上曼殊斐儿的坟。……”〔8〕乌托邦拉丁文Utopia的音译,源于英国汤姆士·莫尔在一五一六年所作的小说《乌托邦》。书中描写一种叫“乌托邦”的社会组织,寄托着作者的空想社会主义的理想,由此“乌托邦”就成了“空想”的同义语。
〔9〕南社文学团体,一九○九年由柳亚子等人发起,成立于苏州,盛时有社员千余人。他们以诗文鼓吹反清革命。辛亥革命后发生分化,有的附和袁世凯,有的加入安福系、研究系等政客团体,只有少数人坚持进步立场。一九二三年解体。该社编印不定期刊《南社》,发表社员所作诗文,共出二十二集。
〔10〕“汉官威仪”指汉代叔孙通等人所制定的礼仪制度。《后汉书·光武帝纪》记载:王莽篡位失败被杀后,司隶校尉刘秀(即后来的汉光武帝)带了僚属到长安,当地吏士“及见司隶僚属,皆欢喜不自胜。老吏或垂涕曰:‘不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11〕爱伦堡(fAZAg`GJV^`],1891—1967)苏联作家。十月革命后,他在创作中歪曲社会主义现实,曾受到当时苏联文艺界的批判。
〔12〕德国诗人海涅在诗集《还乡记》第六十六首中有这样的句子:“我梦见我自己做了上帝,昂然地高坐在天堂,天使们环绕在我身旁,不绝地称赞着我的诗章。我在吃糕饼、糖果,喝着酒,和天使们一起欢宴,我享受着这物珍品,却无须破费一个小钱……。”〔13〕“小资产阶级文学之抬头”见李初梨《对于所谓“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底抬头,普罗列塔利亚文学应该防御自己》(载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创造月刊》第二卷第六期)。
〔14〕指王独清的长诗《ⅡDecA》(《十二月十一日》),一九栋四晔*月出版(未标出版处)。
〔15〕《一只手》短篇小说,载一九二八年《创造月刊》第一卷第九至十一期,内容和这里所说的有出入。
〔16〕《苦闷的象征》文艺论文集,日本文艺评论家厨川白村作。鲁迅曾译成中文,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北京新潮社出版。中译本的封面为陶元庆作。画面是一把钢叉叉着一个女人的舌头,象征“人间苦”。
27、“皇汉医学”
革命成功〔2〕之后,“国术”“国技”“国花”“国医”闹得乌烟瘴气之时,日本人汤本求真做的《皇汉医学》〔3〕译本也将乘时出版了。广告〔4〕上这样说——“日医汤本求真氏于明治三十四年卒业金泽医学专门学校后应世多年觉中西医术各有所长短非比较同异舍短取长不可爱发愤学汉医历十八年之久汇集吾国历来诸家医书及彼邦人士研究汉医药心得之作著‘皇汉医学’一书引用书目多至一百余种旁求博考洵大观也……”
我们“皇汉”人实在有些怪脾气的:外国人论及我们缺点的不欲闻,说好处就相信,讲科学者不大提,有几个说神见鬼的便绍介。这也正是同例,金泽医学专门学校卒业者何止数千人,做西洋医学的也有十几位了,然而我们偏偏刮目于可入《无双谱》〔5〕的汤本先生的《皇汉医学》。小朋友梵儿〔6〕在日本东京,化了四角钱在地摊上买到一部冈千仞作的《观光纪游》〔7〕,是明治十七年(一八八四)来游中国的日记。他看过之后,在书头卷尾写了几句牢骚话,寄给我了。来得正好,钞一段在下面:“二十三日,梦香竹孙来访。……梦香盛称多纪氏〔8〕医书。余曰,‘敝邦西洋医学盛开,无复手多纪氏书者,故贩原板上海书肆,无用陈余之刍狗〔9〕也。’曰,‘多纪氏书,发仲景氏〔10〕微旨,他年日人必悔此事。’曰,‘敝邦医术大开,译书续出,十年之后,中人争购敝邦译书,亦不可知。’梦香默然。余因以为合信氏医书(案:盖指《全体新论》〔11〕),刻于宁波,宁波距此咫尺,而梦香满口称多纪氏,无一语及合信氏者,何故也?……”(卷三《苏杭日记》下二页。)
冈氏于此等处似乎终于不明白。这是“四千余年古国古”〔12〕的人民的“收买废铜烂铁”脾气,所以文人则“盛称多纪氏”,武人便大买旧炮和废枪,给外国“无用陈余之刍狗”有一条出路。
冈氏距明治维新〔13〕后不久,还有改革的英气,所以他的日记里常有好意的苦言。革命底批评家或云与其看世纪末的烦琐隐晦没奈何之言,不如上观任何民族开国时文字,证以此事,是颇有一理的。
七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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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九年八月五日《语丝》第五卷第二十二期。
“皇汉医学”,日本应用中医原理来治病的医学。〔2〕革命成功国民党于一九二七年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在南京建立反动政权,自称“革命成功”。这里是讽刺的说法。〔3〕汤本求真(1867—1941)日本医生,汉医学家,著有《皇汉医学》和《日医应用汉方释义》等。《皇汉医学》以中医理论为基础,阐述中医治疗的效用。前部以注解我国东汉张机的医学著作为主,后部分述中医方剂的主治症候。有周子叙的中译本,一九三○年九月上海中华书局出版。
〔4〕这是中华书局的“《皇汉医学》出版预告”,载一九二九年七月十七日上海《新闻报》。
〔5〕《无双谱》清代金古良编绘,内收从汉到宋的“忠孝、才节、事功……妖佞之从来无有者”四十人的画像,并各附乐府诗一首,记其“生平大端”。
〔6〕梵儿即李秉中(?—1940),四川彭山人。原是北京大学学生,后入黄埔军校,继去苏联、日本学习陆军,为国民党军官。早期与作者通信较多。《鲁迅日记》一九二九年七月二十二日:“收李秉中自日本所寄赠《观光纪游》一部三本。”
〔7〕冈千仞(1833—1914)日本人。清末曾到中国游历,著有《沪上》、《苏杭》、《燕京》、《粤南》等日记共十卷,总称《观光纪游》,一八八五年自费刊印。
〔8〕多纪氏即多纪蓝溪(1731—1801),名元惠,字仲明,日本内科医生。
〔9〕刍狗语见《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刍狗是古代祭祀时用草做成的狗,祭后即弃去,所以喻作轻贱无用之物。〔10〕仲景氏张机,字仲景,南阳郡(今河南南阳市)人,东汉医学家。著有《金匮要略》、《伤寒论》。
〔11〕《全体新论》英国合信在华编写的生理学著作,陈修堂译,一八五一年广东金利埠惠爱医局石印,后在宁波等处刻印。按鲁迅在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二日致江绍原信中曾说:“括弧中《全体新论》下,乞添入‘等五种’三字。”
〔12〕“四千余年古国古”语出清代黄遵宪《出军歌》:“四千余岁古国古,是我完全土。”(载一九○二年十月《新小说》第一号)〔13〕明治维新指发生于日本明治年间(1868—1912)的维新运动。它结束了封建王朝德川幕府的统治,促进了资本主义在日本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