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冲|林小庄】长夜未尽，共待黎明（三十七）
三天后的傍晚，雨后初晴，天边的泛起金色的晚霞。叶冲依约来到郊区一处院落，他推开虚掩着的门，干净整洁的小院里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两套餐具，两个花瓶里插着两束花，一束干枯的雏菊，一束干枯的玫瑰。袅袅的炊烟从房顶的烟囱里飘散开去，厨房里传来热油拥抱食材的声音。
叶冲站在院子里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厨房的木门被推开，纯子端着盘子伫立在门口。她穿了一条浅黄色的裙子，化着淡淡的精致的妆，很美。
“冲哥，你来了，”看到叶冲，她扬起了一个笑容，但眼里暗含着悲伤，“你居然真的一个人来了，真的不怕我害你吗？”
“我相信你。”叶冲笑得很温柔，如同微抚的晚风。
纯子悲哀的笑容里多了一丝喜悦与安慰，她觉得即使叶冲是骗她的，她也很乐意听到这样的话。她把手里的牛排放到桌子，“你等我一下，晚饭马上就好了。”
纯子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天已擦黑，她点起几根蜡烛，就着烛光，她举起了手中的酒杯，“冲哥，为了我们的重逢，干杯！”
相碰的水晶杯发出一声动听的声响，两个人皆是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纯子说道：“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做饭，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叶冲顺从地拿起刀叉，切下一块牛排送入口中，赞叹道：“嗯，很不错，火候刚刚好。”
“真的吗？那你就多吃点。”纯子说道，她看着叶冲，笑容淡淡地说道。
纯子几乎没怎么吃，她就托着腮，痴痴地看着叶冲，看他把她为他准备的食物都吃完，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
“冲哥，你知道吗？”她突然幽幽地说道，“我从12岁的时候就幻想做你的新娘，我想在樱花盛开的季节嫁给你，做一个贤惠的妻子，每天给你做你喜欢吃的东西；可是后来你进了军队，离开了日本，很少给我写信，爸爸说你一直忙于工作，没有那么多时间写信，于是我放弃了文学系的学位，改学了电讯，我只想离你近一点儿，可原来，你一直离我很远。”
“纯子……”
“你别说话，”纯子淡漠地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是为了诺亚计划的情报来的，不是为了我。”
叶冲：“纯子，我承认我想得到情报内容，因为这可以使几百万人免于一场灾难，可就算没有情报，我也会来，从小到大我始终是把你当你妹妹的。我恨清泉上野，但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可清泉上野终究是我父亲，而他死在你们手里！”纯子哽咽着说道。
叶冲沉默，亲缘是这世上最不可抗的东西，一出生便注定改变不了，就如同他恨清泉上野，纯子也有理由恨他。“纯子，”他叹息一声说道。“你可以恨我，甚至你可以杀了我给你父亲报仇，但我请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试试破解诺亚计划，我不能放着几百万人的生命不管！还有你答应我，杀了我之后就回日本去，远离这场战争，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纯子哀怨地看着他，眼泪止不住地滴了下来，她质问：“你以为杀了你、回到日本，我就能回到过去吗？！我父亲死了，你走了，你以为我还能和以前一样吗？！”
“纯子，我知道这会很难，可是你还年轻，你才22岁，你还可以重新开始。”叶冲苦苦劝道，“你从小就喜欢文学，很会写故事，我还记得高中的时候咱们去孤儿院做公益活动，你写了一个《小白兔公主和泰迪熊王子》的故事，你写得很好啊，那些小朋友都很喜欢。我还记得你当时说，你以后要做一个童话作家，让全日本甚至全世界的小孩子都读你写的故事，你不记得了吗？你还有这么美的一个梦想可以去实现啊！”
叶冲一直都记得，纯子在说那些话的时候，笑得那么开心，她整个人都笼罩在阳光里，眼睛里亮晶晶地闪着光。
“没有了……”纯子哭着，摇了摇头，“那个有点任性但单纯善良的小白兔公主已经没有了，她的泰迪熊王子根本就不爱她，她本以为她的人生会是一场《仲夏夜之梦》，可到头来却是一场《王子复仇记》！本该开开心心读故事的孩子，在背后骂她是‘女鬼子’，朝她吐口水，可她做错了什么？她只是按照她父亲的要求在做事啊。”
纯子哭得声嘶力竭、不能自已，许久，她继续说道：“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错什么是对了，我从小学到的公序良知告诉我做人要善良、不可以去伤害他人，可是长大之后他们又告诉我为了取得战争的胜利可以牺牲一切，可打仗不是军人的事吗？为什么把炮口对准平民啊？爸爸他甚至还要使用那么可怕的武器……，还有我们来中国不是为了实现大东亚共荣吗？这不是应该好事吗？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不愿意？连你也要离开我！冲哥，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纯子，这些事，我相信你心里有答案。”叶冲平静地说道，“如果你一直在日本，你或许会被日本国内的舆论迷惑而不知真相，可是你现在就在中国，你亲眼看到了你的同胞是如何对待我的同胞的，我们反抗，只是为了不被奴役、不被欺凌、不被无缘无故地杀害。中国会重现荣光，但必须是在中国人自己的领导下，而不是在以‘共荣’之名行侵略之实的日本人或其他什么人的统治之下。”
纯子悲伤地抽泣着，许久，她拭去脸上的泪，渐渐冷静下来，她说道：“我说过，只要你来，我会给你诺亚计划的下半部分情报，我不会食言，但我也不会轻易就告诉你。”
叶冲点点头，“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我会尽力满足你，哪怕要我的命……”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杀了你，我爸爸能活过来吗？我就能找回我的快乐与幸福吗？”纯子愤怒地说道，“我只是不想直接告诉你而已！”
纯子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从明天开始，会有一部电台定时发送密电码，你不要妄想抓到发报的人，他每天使用的频率不同，位置也不同，就像当初你和林小庄迷惑我的那样。”
“那时候的事，你都知道了啊？”叶冲苦笑了一下，说道。纯子刚到香港的时候，干劲十足，发誓要找到潜伏在香港的所有敌对电台。叶冲就让小庄每天以不同频率、在不同地点发报，把纯子和宫本骗得团团转。
“我要是到了今天还不知道，那是不是太傻了些？”纯子冷冷说道。
“骗你是情非得已，但是我不想道歉，”叶冲说道，“我必须要救我的同志，同时我也不希望你的手上沾染鲜血。虽然无法做你的泰迪熊王子，但我始终希望你一直是那个纯白无垢的小白兔公主。”
叶冲的眼神真诚而忧郁，在他的注视下，纯子的表情软化了一瞬，但是立刻，她就逼着自己冷硬起来。
她刻意挺起了脊背，装作没有听见叶冲的这一番话，而是语气冰冷地继续说道：“密电码每天会发送两次，早8点和晚8点各一次，每次15分钟，连续发送10天。诺亚计划的情报，就藏在这些密电码中，10天结束后，我给你三天时间去破解，如果三天后你没能破解，诺亚计划会如期实施。”
叶冲微微笑了一下，“纯子，谢谢你，我一定会尽力的。”
纯子无动于衷地说道：“现在你可以走了，我不想再见到你了，永远不想。”
叶冲缓缓站起身，他知道多说无益，纯子现在听不进什么，如果以后有机会，或许他可以去日本看看她……这想法刚刚露头，便被叶冲掐灭了，他苦笑着退出小院，——哪还有什么以后，他的生命，只剩下不到40天了……
纯子看着叶冲渐渐离开，越走越远，最后关上了门，她眼中盘桓了良久的眼泪静静地落了下来，——这个男人，她爱了10年的男人，在此刻彻底地走出了她的生命。
忽然身后一声枪响，击碎了夜晚的平静，那声音在耳边回荡不去，叶冲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短短几秒，却仿佛长达半个世纪。他转身冲进小院，只见纯子倒在血泊之中，胸前一处伤口汩汩地流着血，在她的右手边掉落着一支手枪。
“纯子！”叶冲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他扑过去把纯子抱在怀里，用力按住她的伤口试图给她止血，然而那温热的、红色的液体依然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指缝里涌出来，“纯子你……，你这是干什么？！”
纯子微弱地动了一下，“冲……哥……”她声音极弱，她看着叶冲，她颤抖着抬起手，指尖上沾染了叶冲的一滴泪。她突然微微地笑了，带着一种顽皮的恶作剧得逞一般的洋洋自得，可是又那么悲哀。她恨叶冲杀死了她的父亲，现在她狠狠地报复回去了，你看他现在多难过？难过得都哭了呢。这样，她就可以把恨留下，只带着对他的爱，去往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一定是美好的，至少比这里美好，那里没有战争，没有敌对，她可以在那个世界做回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做回她最爱的冲哥期望的、那个单纯善良的小白兔公主……
医院冰冷的停尸间里，小庄沉默地死亡告知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最后看了一眼被白布覆盖着的纯子，一时有些恍惚。他们从没想过要把纯子怎么样，那天在追击清泉上野的时候，他亲眼看见青木带走了纯子，他没声张，故意放走了他们，他以为青木会送纯子回日本，从此与他们两不相干，可事情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就算他对纯子并没有多深厚的情感，可毕竟也是自幼朝夕相处，看到纯子这样的结果，他心里真的不舒服，很不舒服。
他长叹一声，退出了停尸间。
叶冲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情绪很是低落，他低着头，浅浅地发出一阵咳嗽，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看小庄，嚅嗫着叫了声“哥”。
小庄看着他哭到红肿的眼睛，很是心疼，却又有点生气，“你怎么能一个人就去见纯子？”他责问道，语气却很轻柔，“我知道你信任她，可万一在场的不止她自己，或是别人利用她约了你出去呢？你起码也该告诉我一声再去。”
“对不起。”叶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又委屈又伤心。
小庄叹了口气，他知道叶冲现在心里不好受。他已经知道纯子是自杀，但具体发生了什么，小庄不想问。
“好了，别难过了，先回去吧。”他说着，伸手去拉叶冲，却被他身上的热度吓了一跳，“你身上怎么这么烫？发烧了？”他随即用手背触上叶冲的额头，果然是。
叶冲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些疑惑，“有吗？我没注意……”接着又是一阵咳嗽。
“发烧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傻了？”小庄一边心疼地责备着他，一边拉着他去找医生了。
医生诊断说只是感冒，打了针开了药，回去好好休息就好。
叶冲床前，小庄递给他一杯水，叶冲乖乖地吃了药，他现在已经冷静了很多，开始讲述纯子所透露的关于“诺亚计划”的情报。
小庄听完，轻叹了一声，他们真的是要谢谢纯子的，尽管她没有直接将情报告诉他们，但起码给了他们机会。“照这么说，我们必须每天早上8:00在那15分钟里来锁定频道，晚上8:00得到完整的密电码，先不说捕捉信号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早上8:00也不一定只有一个电台发送消息……”小庄沉思道。
“是的，只靠我一个人会很难，”叶冲说道，“事关重大，你去联系军统和咱们的负责人，调拨一些电讯方面的高手，同时搜寻信号频率，用人海战术锁定频率，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好，这事我去安排。”小庄欣然同意，可是却坐得四平八稳，没有动。
叶冲疑惑：“你还不快去？”
“你先睡，等你睡着了我再去，耽误不了几分钟。”小庄说道。
叶冲有点无语，不知道该说小庄是不知轻重缓急，还是沉稳如山。
小庄：“建议你赶紧睡，别耽误时间。”
叶冲只得乖乖躺下去，闭上了眼。
小庄看着他，轻轻地笑了一下，说道：“你上一次感冒发烧，起码是10年前吧？我还以为这辈子不会再看到你生病了。”
叶冲轻轻“嗯”了一声，良久，在小庄以为他要睡着了的时候，他却突然说道：“哥，你说我当时如果晚一点走，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纯子让我走，我怎么就真的走了呢，我应该留下，再好好劝劝她……”
“你能走多晚？难不成看着她一辈子吗？”小庄不禁唏嘘，“一个人不想活，总能想到办法死的。”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做？她才22岁，她本来还有很长的未来……”叶冲把脸埋在了被子里，闷闷地说道，听着还有几分哽咽。
“想不明白就别想了，”小庄伸手拍了拍叶冲的头，像小时候安慰他那样，“如今多想无益，明天天亮，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快睡吧。”
叶冲点点头，不再说话，小庄说得对，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他吃下去的药开始起效，他渐渐进入了一个纷乱而嘈杂的睡梦之中。
第二天一早，他醒来的时候，烧倒是退了，身上依然很累，他闭着眼不想动，直到身边传来轻微的响动。他有点费力地睁开眼，看见小庄正轻手轻脚地准备离开。
“哥？”他叫了小庄一声，声音嘶哑得连他自己都觉得难听，同时又带出了一串咳嗽。
小庄赶紧回来轻拍着他的背，同时问道：“醒了？好点没有？”
叶冲一边咳嗽着，一边点了点头，但其实他并不太好。
“要不你再休息两天，”小庄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依然有几分担忧，“事情都安排好了，组织上调拨了3个人，军统那边有6个，加上我一共10个人，应该够用了。”
“加上‘你’？”叶冲这一阵咳嗽总算过去了，他坐起来，目光狭促地看着小庄，“别人也就算了，就你那水平我能放心吗？”
“嘶——叶冲你几个意思啊？我的水平怎么了？我虽然算不上高手可也不是很差吧？”小庄佯怒。
“对，不是很差，但也就比一般强那么一点点，”叶冲掐着小手指头尖儿，三分玩笑七分正经地说道，“这么大的事交给你，我是真的不安心，还是我自己来吧。”
小庄虽然不满，却无法反驳，电讯技术他懂一些，但的确算不上高手，尤其跟叶冲更是不能比，“那你真的没事吗？”他问道。
“就是个感冒，能有什么事？”叶冲笑笑说道，“再说你让我有点事做，还能分散一下注意力，免得心里难过。”
“也好，那你要是不舒服，一定要说。”小庄叮嘱道，但他心里也知道，事关几百万人的生命，叶冲怎么也会坚持的。
盥洗室里，叶冲用凉水洗了一把脸，清凉的感觉让他精神稍微振了一振。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确实有那么一些憔悴，但还不算严重。等破解了诺亚计划，自己还有大约25天的时间，应该足够他离开上海了……他摇了摇头，停止了去想这件事，这样每天倒数着自己的剩余时间，当真让人绝望。可是此刻他必须心无旁骛，这最后的日子里，还有几百万人的生命寄托在他身上，但幸好这一次，他不是孤军奋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