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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料

2023-01-12 21:49 作者:立地成狒  | 我要投稿

  我以前一位朋友老何不知心血来了什么潮,突然要跟我约酒。我一开始不太情愿,毕竟太久没见的人没法准备话题。但他的态度实在过于诚恳,我一不留神一个心软,就应下了。

  见面后,他张口就从孤儿院的事开始提起。本来猜到了他是来叙旧的,但没想到叙得这么旧。我一开始想走,但坐垫已经坐热了,也不好意思直接告别,就索性不好意思着算了。

   “老黄,时间过得真快呀。”老何说。

  “我还不老,二十出头。”

  “大黄,时间过得真快呀。”大何说。

  “我老了。”

  我一次想变老是在十几年前,是我被梁尽夫妇收养的第一天。

  三岁时我被别人捡到,送到了市郊的孤儿院。老何是我隔壁床位的小孩。他由于哭的比我大声,常常能被奖励额外的牛奶和小蛋糕。所以聪明的我猜,那里的阿姨喜欢哭得大声的小孩儿。

  于是一天半夜,我使出了浑身力气大哭大闹,把几个房的阿姨、小孩、牛奶和小蛋糕都闹醒了来。不过要是我当时会说话,我就指着所有阿姨的鼻子骂她们骗子了。那天我由于哭得比其他人都大声,被奖励了额外的斥骂和屁股巴子,一连趴着睡了好几天。

  没人哭的时候,老何仍然是孤儿院里最受欢迎的那个。原因我猜大概是老何哭的声音比较好听,又长得很十分可爱,肉乎乎的。我比老何瘦点,但也是院里数一数二的肥,但我的肥不是肉肉的肥,是像浑身叮满蚊子包那种,模棱两可又崎岖的肥。而我哭的声音离现在太过遥远,早已记不得了,总之比鸭子呻吟还难听。虽然没人跟我明说,但我意识到了我是院里待遇最差的那个。

  阿姨们聊天的时候,我不巧听到了关于父母的话题,更不巧听到了关于我父母的话题。具体对话我记不太清了,总之一同出现的还有桥、车、医院、死亡之类的词语。那是我唯一了解到的父母的信息,之后我不想去也不敢去了解。我对父母是没有任何概念的,以为他们和孤儿院的阿姨们一样善良又可恶。但是我知道死亡是件十分可怕的事情,因为我曾目睹过一只蚊子被电蚊拍“啪”一声电死的惨状,它变得像菜肴里放错了的香料一般,即使散发出又焦又香的味道,可谁也不要它。

  那晚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心里头更多的不是难过而是后悔。我不喜欢阿姨们的怀抱,就跑去老何的怀里嚎啕大哭。他本来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被我一折腾又醒了。为了安慰我,老何学着大人的样子,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唱“没妈的孩子像根草”。他只会唱这一句,越哄我越悲伤,哭得越来越大声。

  那些可恶的阿姨,不知道是讨厌歌声还是哭声,总之最后被打了屁股的又是我。

  老何在我眼里好像个活得很幸福的人,因为他脑子不太通,啥也不懂。待到他的父母从国外回来,他就会像条金鱼一样得到无尽的鱼饵和水草,世间的痛苦和烦恼通通与他无关。我有点嫉妒他,但是谁也没想到我跟他当了最好而且唯一的朋友。

  我们从孤儿院出来后就分道扬镳了。后来他的父母送他上了一所私立高中。据说他的学业在高中前不用怎么学就一直很优秀,导致他上了高中也没心没肺地浑浑度日,可是学业依然有成。高考也发挥超常,考到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学。

  我被梁尽夫妇收养的第一天,正好是我的七岁生日。他们为了庆祝,特意带我去下了馆子。但是在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梁尽夫妇大肆受了点皮外伤,我偷偷掉了一只手臂。他们为此难过极了。当天夜里,他们来到我的病房,说,这孩子太可怜了,我们一定要给他最幸福的生活。我当时不理解幸福指的是什么,一路这样过来,我也并不觉得我是个可怜的人。

  回到家后,我感到了一种新鲜感和熟悉感混合的感觉。这是孤儿院和医院怎么也给不了我的感觉,但我还是不敢断定这种感觉是否来自我的内心,于是姑且把它称为“错归之感”。梁尽夫妇笑着说,我们没听过这个词,这种感觉我们叫作“homelessful”。

  上了高中后,我没那么腼腆了,说话带些吊儿郎当,但我和梁尽夫妇说的话越来越少。家里吃顿饭,我们三人几乎生活在三个家里。不过他们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比如不要跟学习差的小孩儿玩;跟所有人交朋友;性格太差了需要换一种性格,等等。一回餐桌上,青春期的我难得想谈谈我的价值观和爱情观,可他们拒绝了收听。于是我又学会了不要轻易跟别人认真说话,更加吊儿郎当了。

  几年后我才发现,他们教给我的东西很难形容,你说它不是屁吧,它看着确实比闻着要臭,说它是屁吧,它又不通。然后我变成了一个很难形容的人,可是不矛盾又不像个人。其实我是不是人也不太好判断,我应该勉强算是个屁,爱通不通,但能把自己驳倒。

  我拼死拼活读了三年的高中,却因为高考时拉了肚子,也拉了成绩。我的笔随着屁股从语文考试开始抖到结束,作文空了一半还多。本想着能够个六七十分,因为名字被憋得忘了写,连零头也不剩了。于是我悟出了一个人生真谛:考试中拼努力还是其次,但真正要拼的还是一个健全的消化系统。最后我上了个二本学校,但我没哭。

  踏入大学后,我离开了梁尽夫妇家。虽说他们照顾我有些年头了,但我没叫过他们一次“爸妈”。走的时候他们也没哭,我就当他们一点儿也不难过了。他们告诉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要哭,哭哭啼啼的男人不算男人。

  后来在经历别人的死亡时,想哭的情绪被我敏锐地发现了,我克制住了,泪没有轻弹。结婚那天,我沉浸在极度的欢喜中。在两句“我愿意”后,我真不知道自己是要哭的,因为一点预兆也不给。后来我明白了,在别人面前的哭,才能达到哭最原始最直接的目的,那就是把肚子里无法独自消化的东西,试图捧出来与外界一同消化。

  我在酒吧不知不觉被灌了好多酒,听了什么说了什么,我也都记不清了。之后我是被老何扛回家的。他说我哭得惨绝人寰,哭声倒比以前好听些了,像鸭子的呻吟。我是空腹,肚子里没什么拿的出手的,倒是以前攒下的胃病犯了,消化不良了好一阵子。

  那天喝完酒后,我找到了我的第一份工作。恰巧老何也在这里上班,我们还恰巧被分在一个办公室。一天,我玩笑似的对老何说,你他妈真是太幸运了。可是他屁也不给我放一声。第二天他好像才反应过来,极其认真地跟我说,你的狗屁怎么还没通。可是消化不良的我早就不理会它通还是不通了。

  后来我约老何出去喝酒,都要点两盘菜,为的是防止我的胃病再犯。旁边的人说我们看起来很相像,我倒不觉得,还反骂他你才像老何。现在看来,那个人也像极了我。我不喜欢别人像我,但是别人非要像我也没得办法。

  一次我们都喝得稀醉,我干嚼了一块菜里的香料,那味道弄得我险些哭出声来。老何趴在桌子上说,别哭了。没它这菜也。吃不了。

  那天晚上,老何被老婆接走了,我独自在酒馆待了一宿。把菜都吃完后,我又把菜里的香料慢慢吃得一个不剩。回家后,我果然又消化不良了,一天去厕所不下五次。蹲在马桶上,我才终于想明白,香料对于一盘菜来说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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