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3.永生烟闻

<序>
他亲手抹杀了自己再次爱上他人的能力——为了不背叛曾经痛苦过的自己——因为他是永恒的。
正因是永恒的,他才无法忘记曾经的夜;他才无法忘记曾经放弃时的痛苦;他才无法给一颗露珠爱上自己的机会——他才无法爱上他人。
不留一点希望,不留一丝遗憾。
无论如何,他都温柔地面对那个世界,绽放出自己最灿烂的光芒。
可是。
夜终究是没有在等他。他的离去只不过是更顺利的被忘记、被丢弃了而已。
亏他还选择了离开。他以为还能通过夜的故事而仍与她有所羁绊,结果那些,一并,随着夜离去了。两人背道而驰,便是渐行渐远。
他还要回过头来追寻她,以期待新的邂逅吗?
——不了,不了。哈哈。还是不了。
——一点价值都没有。
不管是这种回头咬一口的做法,还是他本身,对于她来说,一点价值都没有吧。
选择了离去的他,如今回过头来时,发现她已经不在原地了——没有什么错过,只不过是他被抛到了老远的身后罢了。
而如今,那所谓的、归宿般的“原地”,又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这里没有雪,没有夜,没有生离死别。如此的生之世界中,无处安身的阳光只好抱着双膝蹲在某幢大楼楼顶的边缘,竭力将自己缩小成一个句点。
——因为这一切,就是教人如此遗憾。

【永生前】
<静>
也不知是何时,这里没有了阳光。这使得承受着死别的活人们更加脆弱了。
……
……卡卡卡……啪嗒啪嗒啪嗒……
已经不知飞速转动了多长时间的胶卷终于放完了,那部只能投射在半空的夜幕之上的画面也告一段落——终究是暂时结束了。只见那张停滞了的黑白画面闪动了一下,而后便被收束进了阿静项链上镶的那唯一一块白色宝石中。
那块小小的圆形宝石是故人的信物。虽然她已和阿静生死两隔、遥不可及,但她的宝石仍然在夜晚中闪烁,温柔地安抚着阿静的心情。
因此,即使城市最高的大楼楼顶满是强烈的冷风,阿静他也能在此蹲下,用全身去拥抱宝石的温暖。
他低头,俯瞰雪中的静夜。
<安>
不知现在是什么时间,反正不是白天。死去的世界没有时间的概念,有的只是无边的安宁与坚韧。
……
小安独自一人踩在黑暗里的林间小路上。虽说这种陌生的僻静之地引发了她心中的悸动,但她还是由此感到安宁。因为这种无名小路是离喧闹声最远的地方。至少与生之世界那种超现代都市相比较来说是这样。
小路虽窄,却让小安切实地感到了天空的无垠。那条无边的天路和远方的林间小路相连成一条两色的丝带。在那墨色的星空丝带之前,是有着白色花瓣和黑色小草的一段。而小安就在这一段上欣喜地漂流着——
在她眼中,细长的丝带化作小河,移动着,缓慢地甩动、交织起来,悄无声息地将坐在丝带螺旋上的小安送往空无一人的远方。
<晦>
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双目无神——任谁看来,这样的阿静也是颓废得要死。
这时的阿静仍未收到那块象征着诺言与希望的宝石,每天都只是浑浑噩噩地度日。失去她的那种脱力感,使得他无论做什么都提不上劲头。甚至“从便利店走回家”这件事都要他中途有所回忆与喘息。
记得不久前,他还坐在脚踏车的后座,张开双臂去感受被前面的她挡住大半的凉凉的晚风。路上没多少行人,她只是轻轻的转动车把,便能驶向离家的那条路——她喜欢这种轻松自由的操纵感。带着他一起滑行在空旷的街道上,曾是她最为享受的事情之一……
“砰!咔啦咔啦……”
“——干什么!?你不长眼的啊?!”
——嘶……
本提着购物袋的左小臂被划开了一长条口子。伤口的血液混合着肮脏的灰尘滴落而下,而后消失在暗夜之中。
“不吭声吗,小子?懂不懂道歉啊,啊?!”
——明明就是他骑脚踏车不看路,自己撞到我后背的……
阿静面无表情,用流着血的那只手把躺在地上的身体支撑起来——在满是死别的悲伤的现在,他并不想浪费多余的气力去搭理这种无理取闹的人。
阿静弯腰捡拾散落一地的东西,再次沉溺在平静的伤痛之中——他只是抱着这种心情捡拾着,脑中像一汪清水一般透明纯粹。
被他捡起的方便面、巧克力棒、吐司面包……无一不是从便利店就能直接买到的、单纯地用来填充肠胃的东西。
麦芽啤酒的铝罐不知被什么钝物给弄破了。黄浊的液体,覆盖着白色的泡沫。从裂口处涌出来,湿粘粘的流了一地。看来这次被填充起来的,也就只能是肠胃了。
……嘈杂。
——聒噪!
某个成年男人叫骂着,快步靠近阿静。他气愤地扬起手中的木质棒球棒——
……这时的阿静只是在心里小小地啧了一声。
<明>
到了死亡这一边后,小安的手表就不转了。但是她还是把它戴在惯用的右手上,仿佛这样就能保持过去的样子似的。这个小小的举动能令她心安。
小安伸直那条戴着女用手表的纤细脆弱的右臂,拾起那根在路上躺着的树枝。那根树枝又直又长,没有分杈,有着恰到好处的韧性。
“咻——咻——”
——真是根好棍子呐!
小安像个傻子一样僵硬地空挥了两下树枝,如此想到。
呆呆地站着微笑了几秒后,小安的笑容中现出一丝苦楚。她用小手抓住长长的树枝,把它拖在身后,又向前走去。
富有弹性的树枝随着她的步伐而左右扭动,在路上那层薄薄的沙子上,留下像是蛇爬行而过的痕迹。
一直这样走下去,小安终于遇见了第一个人。一个同小安一样,在死亡中享受着安宁的人——
她乖巧地伸直双腿,坐在大树下面。她背靠在树干上,尽力仰着头,露出光洁的牙齿,朝天空笑着。她的身材十分娇小,看上去比小安还要小上一两岁,这使得她那张软软的圆脸显得更加可爱了。
小安看到路旁的她后,放下了手里的树枝,然后……一把抱住了她。
——揉揉揉、蹭蹭蹭……
毕竟作为一个独身一人的女孩子,最需要的便是柔软温暖的安慰了。玩树枝就未免有些太男孩子气,而且有些寂寞。
被陌生女孩子突然抱住的她显得有些困惑。
“……唔?……啾!”
似乎是被小安的发尖扎到了鼻孔,令她不禁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摸摸摸、抱抱抱……
被小安抱着揉脸颊、摸头的她似乎很享受似的眯起了双眼,可是她粉嫩的脸颊又因为困惑和害羞而鼓了起来,变得通红。
说她是像猫咪呢,还是像仓鼠呢?有些不好判断。
小安过了好久才平静下来,可是依然抱着眯着眼睛仰靠在树下的她。
这时,小安问道: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
她脸上仍洋溢着既幸福、又羞怯的笑容,答道:
“人家,看……烟花!”
小安又揉了揉她的头,贴上她的脸颊,说道:
“喜欢烟花吗?”
她欣喜地点头道:
“喜欢!”
“但是,”小安抬头望了望天空,一脸不解地说道,“现在可是白天哦?”
“……呵呵呵,”她开心地笑着,转过头看向小安,道,“你在、说什么呢?……”
她布满血丝的深陷的眼窝中,充斥着赤红的疯狂之色。

<哗>
时光再次流转,城市道路中本已为数不多的车辆都化成了光线,渐渐恢复了过去几年那种拥挤的样子。各大建筑里的灯光也都越来越亮,变得长久不灭。
这是繁华的都市,是永醒着的不眠夜。
这里的吵闹和灯光,使阿静的胃总有一种像是没吃早饭的胀痛感。
他走上十字路口处的人行横道,用兜帽遮住了脸——他不想用自己的余光瞥到那些蠢蠢欲动的车水马龙。
浑黑的沥青之上,单一的人群浪潮一齐涌动。人太多了、太挤了,以致于阿静就算尽力地在人群中错身而行,也难免不被他人撞到肩膀。他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肩膀,他很反感这件事。
推挤、碰撞……不耐烦的阿静把嘴唇紧抿成薄薄的一条……
——阿静的右手被一把抓住了!抓的紧紧的,带着阿静在人群中曲折穿行。
人头攒动,越过身前的人墙并不能看见与阿静的右手紧紧相连的那只手的主人。
那是一个女孩子的小巧的手,就如阿静头顶上的夜空般温和、细腻。在满是光污染的现代,如此彻底、纯净的夜空已经不多见了。
即使被拉着,阿静还是不时地踉跄、停滞,但这都没有影响拉着他的那只手的坚定。她总是能配合上阿静的步伐,在必要的时候将他拉起来,并且一直向前走着。
——在这永夜的都市,难道出现了阳光么?……
也不知从第几个路口开始,人群一下子都散开了去。她放开惯用的左手,转过身来,直直地盯着阿静。她气恼的神色在阿静眼中就像一只小动物似的,让他心中的烦躁全都淡化了。
“阿静!你是不是又没吃早餐!又是在走到人行横道的时候饿得动不了了吧!”
听到这句话,阿静笑了。
“……我刚刚还在想是谁呢,果然是阿姐啊!”
她扬起手刀轻轻切在阿静头上,一脸担心的说道:
“不是我还能是谁啊,傻弟弟?下次再出这种事,小心拉住你的就不是我,而是人贩子了!说了多少遍,要你吃早餐,你就是不听。”
“哎呀,阿姐,”阿静抬起头来,扬起手臂托住夜空,说道,“这里一直是晚上,还吃什么‘早餐’呢?”
……她无奈地抬头看看夜空,又低头瞅了瞅手表。
“——啊!痛!”
她甩了甩弹出的左手食指,然后把手罩在阿静捂住头的双手之上,凑近阿静的脸,说道:
“不许和你阿姐诡辩!不管怎样,饭是一定要吃的!”
“唔唔……是——”
……
在那之后不久,在某个平常的夜晚,她一如往常,在那个十字路口接阿静回家。没成想,不吃早饭的阿静终于因为没有力气,被行人压倒在了人潮之中。她没抓住他,脱手了。
等人潮缓缓淡去,绿灯变为红灯之时,她发现阿静倒在远处的马路上——那样戴着黑色兜帽的阿静,在这夜晚里几乎不会被司机发现。
她焦急地向阿静跑去。然而下一秒。开着近光的汽车车灯在她的脑门上爆碎开来……
于是,从四个方向汇聚于此的车流,于此刻渐渐凝滞了。
<变>
是一驾白色马车。在一动不动的两匹健壮的白马之前,是脸上挂着安详笑容的她。
“……阿姐?是阿姐嘛?”
小安震惊了,一小步、一小步地朝她靠去。
“……哟,小安?”
她的嗓音很是沙哑,似乎是许久没喝水的样子。听上去好像连叫出小安的名字,都有些艰难。
而她连喝水都不顾的原因,从她转过脸时眼中的赤红血丝就能看出来。
“终于找到你了!可是,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安抚摸着她的脸颊,眼里充满了怜爱。
“阿静啊……”
“他?”
“他在我死后是化成那匹白马了,对吧?他怎么可能死呢?怎么可能会像他姐姐一样被撞死呢?哈哈……”
“白马?哪匹白马?”
“我也分不大出来呢,”她没注意小安抚摸着自己脸颊的那只手,猛地摇头,将视线重新投回白马,“毕竟它们长得都一样,还都一动不动的。不过按捺不住想投入我的怀抱,最先动身子的那匹,一定是我的弟弟。所以,我只好一直盯着它们……”
望着那近在咫尺,却好似远在天涯的、带有些许为难的温柔笑容,小安心中是说不出的五味杂陈,只好把抚着她脸颊的手放了下来。
“阿姐,阿静没死哦。”
“哈哈,”她开心地笑出了声,“是啊,是啊,他变成了双胞胎白马的其中一匹,可让我难分了。”
“阿姐,”小安加重了语气,坐到她面前,苦笑道,“那两匹白马只是大理石雕塑而已啦,阿静还在生之世界那边好好活着呢。”
“……呵呵呵,”她干笑着说道,“你说什么呢?”
“阿姐,阿静没死,只有你一个人傻傻地去世了。阿静他低沉了一段时间,后来我对他说一定把你带回去,并且把订婚戒指上的通讯宝石交给他做保证,自己就一个人来这里找你啦。”
说着,小安牵起她那只没有带着手表的右手。纤细修长的中指根部的戒指之上,有一颗圆形的白色宝石在闪闪发光。然后,小安又举起自己的左手,与她的右手十指相扣。一边有宝石,一边没宝石,但是戒指却是一对。
“……咦?……”
她的脸上,初次现出了困惑的神色。她看见手上的戒指,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样,想起来了么?”
“……阿静,没死?”
小安点了点头。
“……我……死掉了?”
小安苦笑着,点了点头。
她慢慢抬起头来,对上小安的视线。
“……你,殉情了?”
“噗嗤——”
小安没忍住,笑了出来。她开心地微笑着,用力点了点头。
“哦——嘻嘻……”
看到她恍然大悟的样子,小安幸福地扑到了她的怀中。
“阿姐,接下来我们就要回去找阿静了!”
“还……还有烟花!……”
一个既像仓鼠又像猫咪的可爱女孩揉着通红的眼睛,站在小安身后大声提议道。
<破>
大雪停了停,便显出本藏匿在雪幕中的阿静。他站在十字路口一侧的人行横道上,不停挥动着手中一把小巧精致的锄头。雪花因他的动作,纷纷从他黑色的兜帽顶上滑落下来。就好像是解除了雪的什么封印一般,阿静身上有了颜色。
在旁人看来,阿静只是站在人行横道上,朝着什么都没有的空间空挥锄头而已。不过只有阿静知道,他的锄头尖端确实没入了什么地方之中。
阿静站的位置,正是他姐姐死去时躺着的位置。只要阿静站在这里,生死之间无形的边界便出现了。
毫无预兆地,阿静项链上的宝石投出一束白光。白光上下偏移,于半空的夜幕中编织出一张黑白的荧幕。
“喂,老弟?你那边完成了没?”
死亡的世界只有黑白两色,荧幕上,扑到画面跟前询问的女孩子是白皮肤白发,只有眼珠是黑色。
“没,”阿静擦了擦汗,说道,“这么厚的墙,我一个人凿起来很吃力的。这边可不像阿姐你那边,有那么多人手。”
“欸?——要不是生之世界的那一半墙壁我们碰不到,这工程早就完工了!”
“安静啦,小安。小心我撂摊子不干哦!”
“——可是,烟花!”
“咦?小织,你怎么来了?”
“阿姐——烟花!——”
“听见没!阿静?”
“老弟,小织她这么说了哦……”
“……知道啦,知道啦,我加班还不行吗?”
阿静一直凿着那面看不见的墙,并没有抬头看向黑白的投影。不过死之世界的大家都能通过通讯宝石的投影看出,阿静的侧脸一直红到了耳后根。
“……阿静,真能干!”
不用看,阿静的脸变得更红了。他现在拼命缩起头垂下脸,紧抿着下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真是可爱呢,老弟。”
“别理他们了,阿姐,来陪我!~”
……
过了一会,阿静脸上的红潮终于消退。他抬起头来,准备关闭荧幕。
“哇啊?!小织?你怎么还在?阿姐他们呢?”
阿静的脸又变得有些红彤彤的。与他相比,占据了大半个荧幕的小织脸上则是一片苍白,而她的眼珠、眼白,和过肩的长发,则都是黑色。
就算荧幕里的小织只有黑白两色,阿静也看得如痴如醉。尤其是她的眼睛,在阿静眼中,就如雨夜的梦境般富有迷幻的魔力。
“她们?……”
说着,小织扬起小脸望向身前的远处。
“——咿呀!~她们在?!——”
“——啊,好了!我知道了!快闭上眼睛,不要看那两个人!”
“啊?嗯,闭上了。我听阿静的……”
阿静浅浅地笑起来,继续他的工作。伴着这并不寂寞的夜晚,闭上眼睛的小织轻轻地唱起了歌。歌声从黑白的死之世界而来,到达同样是黑白的都市夜景中后却混合出了新的色彩。甜甜的吐息与赞美化作歌声,从小织的双唇之间流出,缠绕起夜晚安静的空气,编织出柔风的生命。
那是柔风的歌,于静夜中由小织孕育而成。
柔风静静流淌,穿过了三个世界。

【永生后】
<小织之死>
与她初次相遇时,阿静便知道她终会离开,只是没想到会是如此之快。
与她的初遇,是在黎明之前。
那一刻,阿静的锄头终于贯通了生死之间的境界壁。不久之后,那面墙壁便被两侧的精灵们打开了一条通道。随后,精灵之身的阿姐和小安率先走出通道。他们身上的黑白褪去,恢复了原先的模样。在两人之后拥挤而出的其他人也是如此。
而迟迟待在死之世界,不肯跨越过来的小织,在知晓内情的阿姐、小安两人鼓励下走入生之世界后,身上的黑白却未发生变化。
纯白的肌肤、纯黑的长发、纯黑的眼珠和眼白。
她的皮肤上没有一点血色,纯黑的眼白也与“人”的特征大相径庭。
“这孩子,是个布娃娃呢……”
“就算如此……”
小安和阿姐搂住低下头咬住嘴唇,快要哭出来的小织,温柔地抚着她的黑发,苦笑着对着因吃惊而张大嘴的阿静如此说道。
“她能活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阿静你去带她在有烟花的生之世界里看看烟花吧……”
过了好半晌,他走上前去,捧起了小织的脸蛋。
小织脸上带着些许惊愕的表情,几滴刚刚还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无声地脱落,又被他的拇指轻轻拭去。
她怔了一下,幸福地笑了起来,然后举起她纯白的右臂,将手心中一个不大明显的白色补丁按在阿静额头的左侧。一片柔和的白光过后,阿静额头上那个被棒球棒砸出的疤痕便愈合了。
与此同时,生之世界的永夜褪去,阳光初现。
世界的这一变化似乎预示着未来的光明……然而并非如此。
生死之间直接的通道被打通后,生之世界的人们得到了永生,死之世界不少从永久的安宁中被搅醒的人们纷纷挤入生之世界,使得生之世界人口暴涨——人越来越多,而且不会死亡。这让生之世界居民的犯罪率也随之水涨船高。继而,永生成为世界的梦魇,不眠成为罪恶的温床。而为了恢复人类本真而产生的“转生”这一机制,自然也是废置不用了。生之世界俨然成了一番地狱般的模样。
受伤、死亡……这些东西让小织身上的补丁一个个都脱落了,到后来,她甚至撕下身上原本完好的布条,去治愈他人。
……
“为什么?……”
这是一个让小织熟悉得想流泪的声音——这么些年来,他们一直在一起。
“你本没有义务去治疗那些被永生污染了心灵的罪犯们的……”
“因为啊,阿静……”
小织本就因身体愈渐虚弱而说不了太长的话,可是现在她为了救治别人,连脸部的一些布条都撕去了。填充在她身体里的雪白绒芯露了出来。这样一来,她说话时就变得更加艰难了。
“……你说的,人家……是个人呐!这可是……哭什么?……”
——只因初遇的那天!那天,阿静在拭去小织眼角泪水之时,对她说了“没关系,你是个人”……只因这句话吗?只因!
“——不,那种事情没关系的!你是什么生物、是什么样子,都无所谓!只要小织是小织!只要你是小织!……”
阿静握住了她的手,可是又不敢用力。
“……是吗?”小织笑了,“原来,没关系的吗?……”
——痛苦、痛苦、怎么能甘心?怎么能放弃!?我们不是连死别都消除了么?怎么能!……
“——烟花!”
“……欸?……”
小织一时愣住了。
“烟花啊,小织!你还没看到烟花是什么样子!没有感受到烟花的美丽,你还能说自己是一个人么?你还能瞑目么?”
小织又哭了出来。像是为自己辩解似的,她攥住阿静的手指,尽力地挤出肺部的空气,哭叫到:
“可是!……在这,没有夜晚的生之世界……哪能看得到什么烟花啊!……”
“我带你去看!到了这种地步,一定要让你看到!”
“可是,又怎么能?……”
还没说完,小织就被阿静拦腰抱起,移出了房间。直走到房门外,阿静才把她放到了一个老旧的脚踏车后座上。又用带子把小织固定到自己背上后,阿静一蹬踏板,驶向了无夜的嘈杂晴空。
“……让你看到。放心吧……”
——又要给人家活下去的愿望,明明这样,就好了呀!……
这样想着的小织,脸上是痛苦的神色。她几乎想对着阿静拳打脚踢,可是又没有力气。
曾几何时,这脚踏车上载着病弱的阿静,有焦急的阿姐蹬着脚踏车。此时,人物虽有所变化,可是两人的心境却与之前完全相同。或许,对生的渴求、对美好的期许,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吧。

<烟花之死>
——除去死别的悲伤后,世界能再缤纷一些吧?
事实证明阳光想错了。
在这个没有夜晚、没有死亡的生之世界,到处都是罪恶和污秽。得到永生的世界,并没有变得缤纷。
可是就算如此,阳光也懒得再离开这里,去寻找新的世界了。因为他是个失败者,他和这个罪恶的世界一起被夜流放了。
……
天空是黄色的,或者说,是刚被打湿的沙尘般的棕色。云层压得很低,团块状的色差在头上不远的高空中鼓动着。云块是有厚度的,几乎每一块都被缓缓地糅合到一起,向着好似触手可及的天空中输送着它内含的能量。与之相比,朦胧的阳光就像是被打散了一样,变得稀疏而轻盈了。
没有雷声,下的是雨丝编织而成的太阳雨。在些微阳光的照射下,本就不大的雨滴落下来时,似乎一下子就散去了它本来的清凉,变为了一层确实的、温湿的水膜,黏附在本是渴求着凉爽的皮肤之上,令人感到些许沉闷。
他是站在楼顶上,所以还能感到些许凉风,至于那些在地面上接受着潮闷的人们,就不知如何了。
不,纠正一下——他是站在楼顶的楼顶之上,也就是站在电梯间的楼顶上。电梯间的门和大楼楼顶是一个高度,自然,电梯间的楼顶要高出大楼楼顶许多——这里可真的是能称为“楼上楼”了。
平日里轰隆作响的电梯间此时可是安静的很。现在似乎没有人在使用电梯。
“雨,离我远些,不冷不热的很是难受啊。”
淅沥的雨幕中,响起他沉静的声音。
“你去死一死好了,我至少离你五米开外!别说的好像我有多想靠近你似的。再说,我不冷不热还不都是你害的?”
说完,用长发遮住右脸的雨从燕尾服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叼在嘴上,用手挡着风点燃了。继而,烟气随风飘摇而上。
“我可是在上面哦,收敛点好吧?”
站在电梯间楼顶上的阳光俯视着蹲在大楼边缘的雨,无奈地说道。
“啧,”雨把烟灰弹到楼外的空中,说道,“你下来不就好了。”
“下去的话烟味更大,我不要。”
“呼……真是麻烦。”
雨捏着刚燃了一半的香烟,把它插到大楼侧面的墙上,用力旋转了几下,熄灭了。与此同时,他口中剩下的烟气被他吐出后也消散了。
雨站起身来,把沾湿的长发向后撩去,露出右侧那只有着灰紫异色的眼眸,转过身盯着高处的阳光。
“——所以,杀了那么多露珠的仇,要我怎么报?她们一个个,可都是我的孩子。”
被盯着的阳光平静地正视雨的目光。过了一会儿,他从容地说道:
“随你。”
“——不仅如此!”雨还想加重阳光的罪行,“因为你的存在,我手下的精灵们想看夜晚的烟花都不行!看不到烟花,他们还算是精灵吗?还算是被我选中的人吗?”
“——‘夜晚’的烟花?!”阳光突然变了脸色,“你以为这是我的错!?夜她已经走了!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电梯间里突然又响起了隆隆的声音,这声音与两人的怒火交融后就像是缩小版的雷鸣。
“——啊!我懂了,我懂了!今天你就是想翻出陈年旧账,好赶我走,对吧!连一个能唤醒我脑中对夜的记忆的生之世界都不让我待——至于精灵,那是你自己选的,你自己决定是否承认他们的身份,与我无关。”
“——就算如此!就算永远的白昼与你无关,你在黄泉世界里对露珠们犯下的过错也不可饶恕!”
电梯间忽然不响了,周围只是初始的雨幕。这时,阳光勾起一边嘴角,嗤笑道:
“……自己创造了孩子,却把她们流放到黄泉世界,而自己则在生之世界独自享乐!”
“——这是因为多余的生命会玷污她们!只有在生死的边界里徘徊,才能真正体现她们的价值!”
“——哈!”
一声响亮的冷笑。阳光已经听不进去什么了。
“你们,在做什么?……”
“——谁?!”
“?”
错愕的雨和站得太高、没太听清的阳光都一齐看向刚从消防楼梯走上楼顶的那个人。
她通体为黑白两色,一看便知她并不是人类。
在茫茫一片的太阳雨下,她纯黑的眼球和眼白显得更加深邃。她幼稚的圆脸和娇瘦的体型,使得她在阳光和雨两人中间显得格外娇小。
雨幕朦胧,雨声连绵。透过那层神秘的纱帐,雨似乎看出了她的身份。
“小织?你来这里做什么?”
“……雨先生?……”
“小织,我手下的精灵们为了让你看到烟花,可是费尽了心思呢。如今这一问题终于要被解决了。”
“烟花?……”
小织走近了,在雨幕中现出了她困惑的脸。
“烟花,对。今天我除掉阳光后,你就能看到夜里的烟花了。我的精灵们也能从此解脱了。”
“不,”小织有些为难地笑了,“这世界……没有什么烟花。雨先生……对不起,人家这就,让他们解脱……”
“……欸?”
说着,小织低下头来,从雨的身侧错身而过。
“——你想做什么!?”
阳光忽然跃了下来,向前一步,拉住了小织的手臂,将她甩在身后。他转过身来,背对楼外的虚空,蹬着跌坐在地的小织。
“——你干什么?!”
雨生气了,朝阳光跨步而去。
“你对自己就这么不爱惜么?”
阳光一把推开向自己袭来的雨,走到小织身前,俯视着她,如此说道。
“……人家……”
“你就是小织?雨手下的精灵们想看到烟花原来都是为了你啊?眼睛居然是全黑的,你并不是人类或精灵吧?如此多的人想实现你的愿望,甚至都想杀了我,然而你却要跳楼自杀么?如此简单地选择了辜负他人的爱意,说离开就离开了——你怎么跟夜一样……你怎么跟夜一样?!”
“——闭上你的嘴,阳光!”
阳光因为雨的打断,烦躁地抿起嘴唇,咬着一边的牙齿。
小织抬起头来,看向阳光紧锁的眉头,带着些许颤音说道:
“……那是徒劳!……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什么烟花……最后一个会做烟花的人……已经被……处死了……”
“被处死了!?我怎么不知道?!”
感到震惊的雨冷静了下来,选择了旁观。
“所以……你不想让他们为你做无谓的事,选择了自杀么?可笑。”
“不止如此!”小织跪坐在地上,扯住了阳光的裤脚,“人家,还不是人类!……无法回应阿静的……爱……”
“……你以为他会在意么?你以为他对你的爱意就只有那种地步么?莫不是有点小看他了吧?”
“正因如此!……”
“——正因如此,才不愿让他过度付出却得不到回应?所以要自杀?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如此的话,你就连他与你在一起时能产生的那种幸福都一并带走了!自杀式罪过!你最好仔细想想,没有合理的理由,我不允许你选择死亡。不负责任的离开是丢脸的逃避。这点我可是深有体会,不论是对于夜,还是对于我来说。”
“……人家,确实有罪……”
“——别说了!只不过是一个想看烟花的类人类,你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是有罪的?你要是无可救药,硬要赴死的话,我让你看完烟花,你就去死吧。怎样?你到底想如何?”
“……不要……不要看烟花……”
“不看烟花!?你果然是不想死吧?那就回去找你的阿静去吧,别让我再看见你。”
“……不是……不要烟花……人家本来就,活不长了……”
“那也不允许你提前死掉。回去。连自己想要烟花的愿望都坚持不了,还要死做什么?”
“……不是、不是!……”
跪坐在地上的小织也许是知道自己是没有自杀的可能了,抓住阳光裤腿的手忽地脱了力气。
她只是低着头,啜泣着。
……
水面激荡,是雨声的残响。天空仍未变得清亮,将要停下的雨水不再飞溅,而是滑下小织的发尖,在楼顶的水洼上敲出连续的叮咚脆响。雪白的裙子被雨水打得透湿,看上去很是狼狈。纯黑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光芒被全部吸收,更感到那两条黑色裂痕无尽的纵深感。
雨和阳光已经离开了,他们的恩怨似乎因小织这一插曲而淡化了不少。现在楼顶上只有仍然跪坐不起的小织一人。
“……不是,不要烟花,人家不要看到烟花……因为这样的话,人家可是……有可能,会把阿静——对他的爱恋……忘掉的啊!!……”
本渴望着烟花的布娃娃一到了生之世界竟然变得懦弱起来。她在冥冥中感到,似乎当灿烂美丽的烟花充斥了她夜空般的双眼之时,对烟花这一美丽事物的感动似乎就只得让她把对阿静的感激和爱恋搁置到剩余的黑暗中了。
正是因为如此,小织才放弃了烟花。
“……不要,求求你……无论是谁,不要做出烟花了……”
对烟花的渴望和对阿静的爱恋纠结成矛盾的螺旋,使得小织从口中不禁漏出痛苦的呻吟。
痛苦压抑着脆弱柔软的小织。她喘着粗气,挺起身,把自己的心口撕扯开来。这样撕扯着,痛感顿时减轻了许多。
——从小织心口处露出的,本应是雪白而柔软的绒芯。然而现在却是浓重的血红。血红的绒芯一部分变得干结,另一部分则是浸着血液,湿粘而沉重。
小织撕扯着心口,放出那只本没入血液中的人手。继而,小织的胸腹一下子全被她自己扯开,从中顺着大量血液,倒出一个浴血之人的上半身。那人下半身仍被禁锢着,上身则是扑倒在地。他倒出去时,一条手臂被压在身下,一条手臂前伸,使得他的两只断手冲到了不同的方向。他头朝下溺在血水中,能遮住后颈的黑发被染得发红。沾湿的发丝缠绕、盘结在一起,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他的样子都令人难耐得作呕。
疼痛已经过去,小织的腰部软了下来。她艰难地喘息着。透过茫茫泪眼,她看到的是一片刺眼的红色血雾。
太阳雨将停未停,或许,它能把这一切洗刷干净。
“不要烟花……”
说着,小织一把把那人的下半身从自己的腹腔中扯了出来。
现在这里似乎空无一人,也就没有藏匿尸体的必要了。

<战舰之死>
灰紫色的双眸、蓝灰色的披肩发——身为雨精灵的两人并肩站在甲板上。从身材到瞳色——两人身上有数不清的相似之处,几乎就像一对异卵双胞胎一样。但是两人却没有血缘关系。这样一来,就算两人订了婚,也不会有什么违背血缘伦理的问题——就算两人都是女孩子,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天空比海水更加阴沉,煤灰色的天空之下,海水呈现出深蓝的墨色。静静翻起的泡沫,是白色的浪花。只有看着缓慢变幻的浪花和乌云之时,才能感到战舰的移动。
这是舰长和水手的时间。左边是舰长,右边是水手,将两人紧紧相连的两只手上闪烁着相同的通讯宝石的光芒——那是订婚戒指上的光芒,一如两人永恒的爱恋,永久不灭。
她们靠在舰首的一门主炮旁,一同向前方的预定航线上望着。甲板上吹来有些冷的海风,这使得舰长不禁打了个冷颤。
“冷吗,阿姐?”
感到从手上传来的颤动后,水手关心地望着比自己高出半头的舰长,轻声问道。
舰长用空出的那只手扶了扶贝雷帽,笑着摇了摇头。
其实按理说,应该是穿着更为轻薄的衣物的水手先感到寒冷,可奈何这位舰长生性畏冷。她戴着比水手更厚的皮质贝雷帽,穿着蓝黑色的长袖军服,套着黑色的保暖裤袜——全身上下露出的地方,也就只有配套的皮质军官短裙和丝袜之间的那一小截白色的大腿而已了。与之相比,只是穿着蓝白色调水手服却不觉寒冷的水手似乎要比舰长更坚强一些。
畏冷的舰长从衣袖中伸出一小截细长光洁的手指,她张开左手,将一丝细碎的纸片散入风中。
同时,战舰左舷的大炮铿锵作响,依着舰长的判断旋转起来,自行根据她的心意调整着炮弹的弹道系数。而位于舰首的主炮,却并未进行调整。
“轰!——”
大炮朝着空无一物的侧翼发射了,两枚467mm穿甲弹破空而去。忽然,海面一阵波动,一头全身披着漆黑的角质装甲的庞然大物跃出海面,接住了炮弹。炮弹直接穿透角质装甲,并在其内部的核心处爆炸了。炮弹的爆炸又引爆了核心,继而爆出吞噬魔物全身的大焰火。被炮弹灭杀的魔物只好落入水中,掀起一层海浪。等到魔物锋利的漆黑尾尖也没入海面后,才终于渐渐恢复了平静。
发射的响声、爆炸的轰鸣、海洋的炸裂、魔物的惨叫——在舰长脑中,余音仍久久未逝。这时,她听到了水手的声音:
“……我们已经能做到一发炮弹便让魔物身上爆出焰火了,这应该够了吧?”
舰长摇了摇头,答道:
“不,还不够。这不是小织想要的烟花。至少,要让视野之内的墨色海面上都爆出闪亮的焰火才行,那才称得上是能渲染整个夜空的‘烟花’。我们还得向着有更多魔物的巢穴继续远航。”
“这,可是……”
一向有些锐利的水手此时忽然懦弱起来。她转过身来,轻轻抱住舰长,将一半脸埋在舰长的肩头,只露出双眼,尽力维持住声音,说道:
“……可是我们……能活到那时候么?……”
“……没关系的,有我在……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舰长无话可说,只是不停地抚摸着水手的后脑,更加用力地将她拥入怀中。
……战舰无人操控,就像是一头有自主意识的铁黑色怪物。这怪物终有一天会打光所有炮弹,耗尽所有能源,最后沉在满是魔物的海底巢穴中。
而此时,它只是静静地拨开水浪,载着舰首上紧拥着的两人,持续着它不归的航程。

<阳光之死>
到达楼顶时,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再加上途中突遇暴雨,小织身体上露出的白色绒芯沾了水,使得濒死的小织更加虚弱了。
那是几年前,阳光对小织许下的承诺:如果小织硬要赴死的话,阳光会让她看到烟花后再死。
此时拾起这份记忆,感觉当时的情景仿佛刚刚还在昨天。那时,小织怕对烟花的感动会冲淡对阿静的爱恋,所以没有选择看了烟花后赴死。可现在她不怕了,毕竟一起过了这么多年,爱恋之心早已不可磨灭了。
“小织,怎样,想起来了么?几年之前,你曾告诉我,这里可能会有烟花的。”
是阿静的声音。阿静抱着虚弱的小织,走上通往楼顶的消防楼梯,停在了最后一扇门前。
小织听到后,微微睁开眼,无力地笑着,给了阿静一个温柔的肯定眼神。
阿静侧过身,用肩膀轻轻推开了被一层灰尘遮掩多年的铁门。
光芒穿过铁门,照在小织微闭的眼皮上。光芒不是很刺眼,但也让小织感到了它的存在。与之相伴的,是来自高处的清凉舒爽的洁净空气忽地冲下楼梯,带来一个沉静的男声。
“……总算是来了……”
阿静听到人声时愣了一下,但还是走过楼梯,登上楼顶。
光芒从刚开门时正面的金色矩形,向阿静脑后合拢。适应了光强后,迎接阿静的,是明亮的雨后晴空。
站在两人面前的,是一个身穿白色短衫,内衬着有些色气的细带黑背心,下搭黑色修身长裤和白色篮球鞋的男子。他柔软的卷发和楼顶的光芒一样,是灿烂的淡金色。他并没有穿戴整齐,而是只把两条小臂穿进衣袖,露出结实的肩膀和两截大臂。他双手揣进衣袋,放松身体站立着。
“怎样,你终于有了信心,即使看到烟花也不会忘记阿静了么?”
看小织微笑着,似乎是肯定了的样子,阳光继续说道:
“真是自私呐,无论是你还是我——一个被夜抛弃了的失败者,为了实现自己最后的价值,正利用着你的死亡呢……”
“……谢……”
说着,小织完全睁开了双眼,看到了站在楼顶边缘,正对着自己的阳光。她纯黑的眼眸和眼白,就如被阳光思恋着的静夜一般绚丽。
“谢什么……”
倏地,双脚有一半都腾空的阳光身子向后一倒,消失在小织和阿静的眼中。
没过几秒,几道金色的光芒从楼与楼之间巨大的沟壑中升起,紧随其后的,是更多道光芒。继而,光芒继续变多、变亮,数条光带绕着光束盘旋而上,几个细小的光点带着丝带斜穿其中,光线们都从楼外张开,而后又直上天际。都是明亮的金色——苍穹却忽地暗了下来。
阳光完全放松了身体,呆愣地张开瞳孔,望着那些从自己身上分离出去的金光。他的脸庞也绽出金线,离开他的身体电射而去,没多久就被没入无穷的光幕中。他整个身体就像是一段烟花的火线,散射着光芒,噼啪作响。他的白色上衣在风中抽动着,发出潮水般不绝的声音。他的耳朵被衣服的抽动声和猛烈的风声埋没了,此时只有视觉还存留在他主观的意识里——悄无声息地,阳光失去了视觉,他的脸颊漫灭在满天光束的末尾。白色上衣忽地失去了阳光体重的牵引,一下子被风托起了。它发出最后几声簌簌的抽动,送着阳光离去,然后便化为与高楼相比,几乎渺小不可见的布片,摇曳着飘落下来。
光线的箭头已是强弩之末,失去前冲力的光线一下子向后脱离开来,纷纷被天空吸去,扶摇而上。
落后的光线从高楼间的沟壑中逃出,暴露在楼顶的两人眼前。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前方的光线接连爆开,释放出一束束淡金的雪花。落后的光线跟上了它们,而在它爆开身子,连入光丛之中的同时,它翻过身来,瞥到的是朝自己蜂拥而来的无限的光线集群。
楼顶以上的空间上下爆开了烟花,左右、前后,又连成一束束金色的薰衣草,闪烁着,化为星点火光,划着弧线散落而下——爬升、散落、跃动……烟花弹奏着欢快的钢琴曲。这钢琴曲无论在什么角度看,都有着别样的灿烂。
当阿静抱着小织转身之时,烟花的世界也随之旋转,为两人展现出新的空间和新的烟花的配合,看着身周的光芒都聚在头上的高空爆炸开来,两人不禁沉醉其中。
……
钢琴曲已近尾声,苍穹上的光幕都流淌下来,渐渐吸去了光芒。没有了阳光与夜的生之世界显得有些透明,透明得都能看得到对面的死。
望着流动着的光,小织有些感伤,还有些庆幸。感伤的是,阳光先生永远消失了;庆幸的是,自己看到烟花后仍能感到自己对阿静的爱恋——倒不如说,她更喜欢他了。
小织举起手臂,张开五指,脆弱地望着阿静微笑道:
“这是,唯一……值钱的东西了……不要,忘记人家……”
在她手中的,是一枚镶着浅绿宝石的戒指,不过那块水晶体柔和的光芒,使它更像翡翠。
阿静把她放在地上,跪了下来,接过那枚戒指。阿静看着它,笑道:
“这是,最后一个会做烟花的人留下的遗物吧?……”
——小织怔住了。她全身都石化了,只有尚未瞑目的脸上现出了惊慌、慌张,而后又忽的变成抓狂、狂乱。
“……不……不!……不!!……不!!……”
“——没关系的哦,就算我有次刚上到楼顶上时,亲眼见过你把他从自己的腹腔里一把扯出来,我也不在乎哦,我会继续爱你……”
“——不!不 不不不不 不不不不不不!!……”
“——没关系的,安息吧……”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为什么!!?”
小织的脸停滞于一个痛苦而又狰狞的神色。她到死也没闭上的眼睛中,两股血泪涌了出来。
哧啦——哧啦——哧啦……
阿静的手指抠住小织的心口,粗暴地将她硬扯了开来。他伸手进去摸了摸,取出一颗死人的牙。
“看来是没清理干净呢。现在的小织,才是以前那个,纯洁的,布娃娃。”
阿静合住小织的胸口,又取出针线,把她破洞的地方都修补整齐。最后,他俯下身,吻上了小织因痛苦而咧开的唇。直起身来,他戴上了绿宝石戒指。
“怎么会忘记你呢?……”
这样,被缝补完整的小织后来被阿静永久地封存在透明的水晶箱中,小织是魔力耗尽,灵魂泯灭的布娃娃,所以才不存在什么能让她通过生死通道,再次复活的方法。她只能一直睡在水晶箱里,保持那个僵化了的狰狞表情,流着她怎么也流不完的黏稠的血泪。
最后,伤害了小织的阿静被他的上司,雨,撤去了精灵的身份,处死了。被阿静藏起来的水晶箱也因此消失,不知所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