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4.复死乱歌

<序>
·某酝酿的黑白之夜·夜之纪年·第三夜·
离开了变得嘈杂的黄泉世界后,吾并没有回去找曾经的故人,而是去了只有黑白两种颜色的死之世界——毕竟吾的故事还没写完。提前回去给阳光看的话总有种错过了更多故事的遗憾。
虽然在吾去黄泉世界时,阳光正好回到了生之世界,但吾并未感到错过了什么。因为他应该会一直在那边等吾吧。只是放纵一小下,再在死之世界逛一会儿,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或者说,人是一直等在原地的,而故事却不会重来。比起早些回去,去死之世界记录下将与吾错过的故事,才是更加重要吧。
也是为了这种不想错过的紧张感,吾才没有在来到死之世界时,委托吾曾在这里安排的手下的夜精灵们告诉吾,这里以前发生过什么——就像黄泉世界流传已久的那些童话一般,如果不亲身经历,去体验心中对美好的珍惜和对乱流的畏惧,那么就很难让故事打动人了。

<魔物娘>
周围是黑白的树林:它们平常是安静的白色,只有随风摇动时才会现出层层黑色的叶影。现在的风速刚好,叶子缓缓张开又合上,叶影也随之显现和消失。
这个频率既不会令人感到狂乱,也不会让人感到空寂,是一个能让沿小路走的人看到树林的光影变幻,却不会双眼血红,沉浸在自己未能实现的生前追求之中无法自拔的超稀有风频。
而这,当然要归功于吾身旁的风了。
平时,吾看到的死之世界的树都是黑叶白影,可这次吾突生冲动,带着风作护卫,瞒着冰管家偷偷穿过小路,来到了白叶黑影的森林另一侧。这一侧与咱们住的那一侧不同,是满是魔物的一侧。这里不光是树叶和小草成了白色,而且路边花朵的花瓣还变成了黑色——与人类住的那一侧截然相反。
忽然,远处现出一个小房子。随着它越来越近,吾肯定它里面应该还蛮宽敞的。
“两层楼……餐厅?”
“酒吧。”
摇头否定了风的猜测后,吾带他走进小房子——毕竟吾之前来过死之世界,对这里的建筑风俗还是蛮了解的。
进门之后,左手边是一个长长的吧台,吧台后的酒架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酒:有的是黑色;有的是白色;有的是黑白混合,各占一半;也有的是主色之中有一股旋转成圆环的异色存在——总之,看起来就只有黑白的差别。
在吧台前,是一列圆座高脚椅,再往右手边去,靠墙那边则是几组相对的双人座位。木质座位大多都是白色,坐在其上的几位客人却以黑为主色。至于用其他材料做出的黑色椅子上,则是坐着白色为主色的客人们。
几位零星的客人或魁梧或小巧,或独坐或有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披着黑色斗篷,而且说话声音很小,几乎每个人的声音都近乎耳语,只让人听见窸窸窣窣的气声。这是因为他们怕自己的样貌或声音吓到别人,或是不小心产生了魔力,对其他人造成了不好的影响。
总之,他们还算友好?
咱们刚进来这时,一位体型强壮的白色客人从双人桌前的圆椅上摔落下来。缠着些黑色涡旋的酒瓶倒了,瓶口正朝着客人的脸——大半瓶黑白酒液流了他满嘴、满脸。
看到这一幕,吾不禁在心里感叹:做魔物真好。他们不仅不用像我们灵族一样承担世界的责任,死了之后还由于拥有充足的魔力,不会像人族一样陷入对自己生前憧憬之物的无谓幻想——不会两眼血红地盯着什么东西乱看,可以随自己意愿去享受死之世界的生活。
啧啧啧,干脆直接让魔物来做吾的精灵如何?这样吾就少了把他们从死之世界里无谓的幻想中唤醒这一步了,可以说能节约更多精力、更不费事吧。不过人族里也有能自行摆脱幻想的存在,那些是例外。总之,让魔物做精灵,对吾来说,就只有一个障碍了:就是他们千奇百怪的外形——不同种魔物的长相可以说是有着千差万别,吾可不想让奇怪的魔物做吾的精灵。
喏,像醉倒的这位就不行——他分明就是只奶白色的史莱姆嘛!等等!在魔物这边的白色是人族那边的黑色……所以他是更加稀有的黑色史莱姆?怪不得这么强壮……
目送这位客人被工作人员抬上醉鬼专用的二楼后,咱们在他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史莱姆坐过的地方一般都很干净,所以不用担心卫生问题。
坐上座位后,吾整了整长袍,把兜帽往下遮了遮,而风则是直接趴到桌子上,把自己灵族的脸完全隐蔽起来。
“……您需要什么?……”
同样穿着黑色斗篷的酒保小哥不再擦拭手中的杯子,朝向吾小声说道。
他的声音蛮有磁性,是吾喜欢的类型。但是从他微微露出的发尖的颜色深浅来看,他若是在人族的森林那边,发色应该是蓝灰之类的颜色——似乎是个雨精灵啊,真可惜。雨精灵来这里做什么?……
“要能喝醉的那种!喝不醉吾不给钱!”
吾的声音似乎有些大了,把周围几位客人的视线全都吸引了过来。明明吾都为了不那么引人注目而放下了大小姐的架子,努力做一个脑残路人了。吾自认为演技很好,没有毛病……难道策略有问题?
“……呵呵,好的。那么这位客人呢?……”
他指的是蒙着脸趴在桌子上打着呼噜,装作睡着的风……刚进门就趴下睡着了,谁会信啊!
“要喝不醉的那种!喝醉了吾不给钱!”
“好的……那么,就是一杯纯馏,和一杯姜汁汽水?”
“不!要一瓶!另外,如果有牛奶的话就不要汽水了。”
“一瓶……这位客人真是海量啊……可是醉了也是要付钱的哦!”
“嘛,吾都说了,吾要是喝不醉是不会付钱的,他要是喝醉了也是不会付钱的,所以汝干脆放心吧!”
“这,您让我放心……总感觉什么地方怪怪的?”
“——没有啦,没有啦,放心!话说汝倒是赶快倒酒啦!”
“好,好的……我是最近刚来的,有什么冒犯到您的,还请见谅……”
“(盯……)嘿欸~?新来的哦!没关系,去吧去吧。”
挥着手目送小哥背过身去拿酒时,风把埋在双臂间的头转过来,然后戳了戳吾的肩膀,一脸纠结地问道:
“夜小姐,您不会真的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吧?……要最烈的酒,这可是有点……”
吾愣了一下,一边继续对转过头的酒保小哥挥着手,一边侧过头对风笑着说:
“没有啦,怎么会有呢?”
怎么会有呢?……这些孩子真可爱,呵呵……
……
“您的一瓶纯馏。您的一瓶牛奶。”
“谢谢——喏,给你。”
“欸?!”
“欸……?”
“咕嘟咕嘟咕嘟、嘟!咕嘟、咕嘟、咕嘟……”
“啊,这位客人……”
“……噗啊!呜哇啊!——果然牛奶最棒了!怎么,有什么问题吗,酒保小哥?”
“——那个!夜小姐,牛奶不应该是我的……”
“为什么?牛奶永远都是吾的啦!难道吾没有说清么?(委屈脸)”
“不得不说,您说的确实不是很……”
“——很清楚!对吧!吾就知道,这么浅显易懂的说法,一定连傻子都能听明白的啦——这位酒保小哥,汝应该是听明白了吧?”
“我,不是傻子——但是确实没有……”
“——有听清楚咯?小哥你真棒!那么,风,把汝的饮料全喝掉吧,汝要是醉了就能免单咯!不用付钱哦!”
“全喝掉!?”
“没错啦,就是全——喝掉喔!来,闻闻,也不是做不到对吧……”
“——砰咚!”
“……啊啦……酒保小哥,这算是醉了吧?汝看他都口吐黑沫了……免单啦?”
“这……这得问我们店长……”
“不用啦,不用啦。这么点小事情还劳烦店长的话可不是个合格的酒保小哥哦!来吧,小哥,决定吧。”
极其不想让店长在这时出面的吾趴在吧台上,双手扯住了酒保小哥的右臂,可怜巴巴地恳求着。唉呀,这时吾完全不像个大小姐了。怎么说……策略完美?演技超高?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叫店长喔?……咦——你!?”
“呜呜呜,小哥挡住吾,呜呜呜……”
绕过酒保小哥的腰部向前看去,于楼梯口处出现了一个扶着墙刚从二楼走下来的高挑女性。她全身覆盖着黑色的鳞甲,只有手部和脸上露出了白色的肉体。另外,在她关节处和双眼中还燃着白色的“火焰”——那是魔力过于丰盈故而释放到大气中的表现。她穿着被死之世界滤成白色的牛仔短裤和T恤,在她的鳞甲之上显得格外亮眼。
她并未像其他魔物一样披着谦卑的斗篷,这显示出她作为酒吧主人的地位。而且,也是因为大家并不会被她的样子吓到,所以她完全没必要披上一层斗篷。
“店长终于出来了,那个吵闹的丫头吵死了……”
“果然还是熟女最好了,不仅身材好,还会察言观色……”
“熟女X少女!激动人心的免单与否大辩论现在开始!”
“里尔,撒贝特……”
“呜噜呜噜……汪汪汪!”
……喏,只要她一来,整个酒吧就重新焕发了生机……不过为什么吾有点生气呢?果然是因为大家看到的只是路人状态下的吾,而并未知道吾大小姐的一面,结果被附加了一个错误的印象吧?没错,这种被误解的尴尬是最主要的——才不是因为身材问题呢!
“你这,”她看了看吾和酒保小哥,无视了躺在地上的风,“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又给我整了什么麻烦?”
咳咳,越是到这种时候就越是要保持淡定,吾知道的。
吾拉了拉兜帽,从酒保小哥身后走出来,冷笑了两声,说道:
“这位女士,汝是不是认错人了?本小姐可是对汝完全没有印象啊——呜哇啊?!”
结果兜帽被一把掀开,吾连忙抱住脑袋,泪眼汪汪地对那魔物娘叫道:
“咱!能不能给咱一点私人空间!咱是灵族欸!在魔物堆里暴露身份可是有可能被杀的哦!?”
“诶嘿嘿?”魔物娘一手叉腰,欠身过来用手指戳着吾的头,笑道,“你这中二脑子还没改过来么?咱们魔族可是有好得要死呢。你这妄想症灵族。”
“灵族小姑娘?谁啊?哪位啊?就她?”
“蛮可爱啊,可惜不是我的菜……”
“魔族X灵族!感动人心的故人重逢,化为百合的她们又将擦出什么样的火花?!”
“呜——汪汪!呜噜——汪!……”
这酒吧里真是一个比一个不正常,话说那个一直在吟唱咒语的家伙原来会说人话啊!?
羞耻和气氛染红了吾的脸颊,吾鼓起腮帮,生气地对那魔物娘抗议道:
“不,不可能!咱手底下的精灵们就是这样告诉咱的!魔物……会吃人!会……反抗灵族!还会……用糖果把咱拐跑!……”
“——啊哈哈哈哈!~还真是可爱的精灵们啊!话说,要是每个灵族都像你一样可爱,那我们还反抗个什么啊?”
“欸?!——”
“哎呀,真可爱,我家小夜就是可爱,来抱抱~”
这该死的魔物娘于是一把抱上来,用她脸颊上几片菱形角质鳞甲蹭吾的脸……啊……真是的。
“疼!放开啦!跟男人的胡须一样!”
“——怎么跟我说话呢?!”
“呜!呜!呜……养母……”
“把‘养’字去掉!”
“呜呜!母……”
“唔……好吧,也行!乖孩子!”
接下来,吾承受了长达……不知道多长时间的捏脸颊和抱抱……吾感觉自己已经被摸掉一层皮了……算了,这是黑历史!封印!这一切都只是由于那魔物娘用魔力放出的降智打击!呜哇……吾的大小姐风范……
……
总之,吾这次来这边,一共有两个目的:一是亲自破除魔族不友好的谣言,二是来看看吾的养母。如果有第三个目的,那么就是来蹭一瓶牛奶喝了。
“——没关系!放开喝!再怎么说这里也是我的店!”
被罗列在吧台上的,是几十瓶慢慢的牛奶。吾无语了。
“啊啦,你不是喜欢喝牛奶的么?亏我还准备了这么多——哦!原来你想要的,其实是‘妈妈的奶’?没关系哦!这样的话……”
“住手啦!别当咱是小孩子呀!”
“可是你永远是差妈妈一头高的小夜呀?”
“不要拿汝一八零的魔族身高跟咱比啦!而且咱们的年纪再怎么悬殊也差不出一辈来吧!?”
气鼓鼓。气鼓鼓……
“……嘛,总之魔族是友好哒!”
“知道啦,知道啦……”
“可是灵族那边貌似有些不友好喔……”
“欸?哪有!?……”
“——最近,死之世界这边的魔物突然变多了呢……”
“那也不可能是咱们!……”
“不是你们,”她摸着吾的头,把吾拉近她身边低声说,“是你们之中某人手下的精灵……”
“怎么可能?谁会……”
顺着她的目光,吾看到了吧台小哥。
“——雨精灵?……”
小哥收起手中的杯子,微鞠一躬,摘下兜帽,一脸歉意地小声说道:
“是的,也许,是我的阿姐和一个朋友……”
“欸?!雨指使汝们去杀掉……”
“——应该不是。她们应该是以自己的意愿做的。”
“所以说,人族的精灵就是有些靠不住么?……”
“——那是你太笨啦,小夜。这件事情也很难说是他们的错。其实,是有着更大的隐情。”
“咱——吾不笨……”
好像听到了什么重要的事件,于是吾收起了忍不住撒娇时的调调,取来一瓶牛奶,“啵”地打开瓶盖喝了一口。
“嗯……怎么说呢,经这位雨精灵小哥对自己生前的讲述,我发现一个问题……”
“——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小织不可能是诅咒!”
“嘛,就是小哥口中的小织,她是一个疑点……
她是一个布娃娃,与小哥他们初次相遇是在死之世界的人族聚居处那边,之后,她跟着他们打开了生死之间的一个通道,直接去到了生之世界。后来,又因为她一直想看烟花,于是他们一行人纷纷为了她的愿望而东奔西走。
小哥的阿姐和朋友都是为了找烟花,袭击了我族在深海中的巢穴。用炮弹杀了许多我族同胞后,她们才终于沉船。只有小哥一人担任了小织的护卫角色,才没有和她们一起去海上被击沉。可是在那之后他又被雨处死了,只好来到死之世界。对了,还有阳光,他为了让小织看到烟花,而甘愿把自己化成烟花,自爆了。
而更令人不解的是,其实在刚来到生之世界时,小织就已经把最后一个会做烟花的人分尸了,藏进了自己的身体里。而当她因负荷过重把尸体扯出来时,小哥正好在场……
渴望烟花的小织竟然把生之世界最后一个会做烟花的人杀死了,而接近她的人一个个都遭受厄运,甚至还波及到了我族——小夜,你不觉得这有点像……
小夜?!”

<乱流①>
·某乱流的非常之夜·夜之纪年·第四夜·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总之过了很久。这段蛮长的时间内,世界安然无恙,毫无波动。
如此的安宁起始于那个瞬间:吾从养母口中听到了阳光的去世。这件事对吾确实是个不小的打击——在那之后,崩溃的吾便被抬到了醉鬼专用的二楼休息室里,和因酒气晕倒的风并排躺在一起。
现在想起来,吾不得不承认小织是诅咒娃娃的原因,也就是连本应等着吾的阳光都为她而覆灭了的这一事实了吧。
虽然吾也承认小织确实有可能是诅咒娃娃,但自那时起,咱们对她的调查竟然毫无进展,这又让吾对小织的认识产生了动摇。
——与其说是对诅咒娃娃的调查毫无进展,不如说是这个世界本身变得平静了:失去阳光和吾的黄泉世界,人们纷纷移民到生和死之世界中。生之世界和黄泉世界一样变得透明,使得那里的人可以直面隔壁的死亡,这样一来,人们对死亡就少了些恐惧,他们也就不会去追求永生了。故而,生之世界因永生而产生的犯罪行为也随之骤减,死之世界的人们也能安静地维护死亡——整个世界渐渐恢复了秩序。
一切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咱们还能说小织为咱们带来的是诅咒么?
于是,吾也懈怠了对小织的调查,反倒离开了对调查满是热心的养母与酒保小哥,自己和雪、冰、风他们在死之世界的小屋里过上了悠闲的生活。在吾眼里,养母和酒保小哥的热心似乎与这平静下来的世界不搭调,显得怪怪的。
如今唯一萦绕在吾心头,久久困扰吾,令吾胆寒的,就是吾当初和醉倒的风一起躺在酒馆二楼时,那个似乎诞生在乱流之中的梦了——
>>>>>>>乱流①>>>>>>>
已经有十年没有回过家了。说实话,这确实是一件蛮艰难的事——不论何事,能坚持十年,都着实不易。
今天我是带着“告一段落”的心情,尝试回去“拜访”我的老家。
我爸曾是一个德才兼备的私人医生,认识的人没有说他不好的。他凭着自己的能力与人品,获得与之相称的财富与人脉。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想承认他是我的生父——毕竟在离家了十年的我看来,这一切都像是别人的故事。
但不论如何,今天我是回来了。
靠着似有若无的记忆与直觉,我开车回到那个城市。把车随便停到某个地方后,我便步行前进——反正我也没打算再去开那辆车了,所以我连车钥匙都没拔下来,是直接弃车而行。
花了将近半天时间,我总算是边问路边走,终于找到了原先的家。
院前门牌上那个人和我同姓——这便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地方。一眼看上去,这是一栋小巧的西式别墅,可与其它别墅不同的是,由于它建在斜坡上,地基高出了地面,若从大门进入,却是两层互成直角的石阶。顺着石阶上去,绕到房子背面,才能看到建在高地上的小花园。
我翻墙进门,并没有触响警报。左侧是爬满绿色植物的高墙,靠右手边的则是雪白的墙壁。墙的那边该是一个不起眼的储物间吧。我想。
拐过阶梯的转角,便是不大的花园了。花园里种着一棵粗壮的白杨——只是为了阴凉才种的。花园本来就不大,除白杨之外也就种了一些易养活的花,剩余的近大半空间都是草地。这些植物许久未被打理,虽说不大整齐好看,但长得更加肆无忌惮了些。有的杂草都爬上内室门前的走廊了。
阶梯下沿与走廊相接,此时阶梯又变成了下行的。我信步走去,到门前时,我停了下来。
这屋子太长时间没人居住,从门缝中竟透出一股发霉般的臭味。这股臭味不仅是那种木头受潮的霉味,还夹杂着一种腐肉般的刺鼻腥臭。这气味让我不禁想到十年前这门内的那副恶心的样子。
我们家养着只黄头蓝鹦鹉,会说人话。没没冷不防地,却恰到好处地从它的鸟嘴中爆出我生父随口吟诵过得诗文,引得大家瞠目结舌。这个家有了它的存在,也多了丝灵气。
可从某天起,本吟着诗词歌赋的那只鹦鹉竟然改口说什么“把儿子的头拧下来填进母亲的胃里,也算是回归吧,”,还有什么“用刀叉小心取下的她那最柔嫩的部位,正应用来缝补我的心啊”——诸如此类既恶心又变态的语句。
这些句子的句式,和各种修辞,正是我生父的风格!不用猜,我和母亲也能知道这一系列变态发言出自谁的口中。可生父对此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如此令人感到诡异又恶心的事件持续发生着。终于,在那一天,我的生父解剖了我的母亲。
那天我刚下学回到家,便见到了那一幕:正冲着房门的室内空间的正中央,我的生父浑身浴血,像一条野狗般伏在尸体旁边,嚼着我母亲其中一直没来得及闭上的眼睛。尸体的血漫成一滩,爬过来舔舐大门的木质门槛,让其浸满了血腥的营养。冬天提前升起的月亮,穿过东边房间的窗户,斜斜地照亮母亲腹下狰狞的钝器割伤,而后化为我严重弥漫的黏腻血光。不论是那个食人狂魔,还是倒在地上的贤妻良母,脸上都没有一点血色。
由于各种冲击,我站着看了很久。现在想来,他一直在吃,或许只是想吃吧。最后,他以非人类的角度拼命扭过头去,开始啃食自己的右肩——曾几何时,那可是我的靠山啊!
后来我逃掉了,去了徐州。现在再回到这里,是想调查一下我生父的精神病是否会遗传。二十七岁的我就要和一个好女孩结婚了,婚前把这些事情搞清楚也是对她负责。
然而当我打开房门,看到那个像被什么啮齿动物啃过的腐烂右肩,在十年以来的尸体间腾挪,与各种食腐肉虫共享所剩不多的肉块的场景时,心中油然而生的那种“回家了”的心情,仿佛一声钟鸣,唤醒了在我体内深埋已久的那股令人作呕的原始冲动。
——啊,我为什么要把汽车丢掉呢?……
看来我终究是不能结婚的。

<乱流②>
这是一个大家都做过的梦,只不过做梦的时间有所先后罢了。先前,养母和酒保小哥远行之时,曾向吾描述过这个梦的内容。也正是因为这个共同的梦,他们才选择坚持对小织的调查。如今吾也终于清楚了他们的动机——这个梦与吾之前做的那个只属于吾自己的梦相结合后,事实便渐渐显露出来。
吾托起茶托,端起茶杯小抿了一口在死之世界中显白色的红茶。热茶馥郁的香气呼地喷到吾的脸上,令人心旷神怡。再加上身后屋内可靠的管家和遮阳伞外的细雨——这样的生活真是舒适到了极致。唯一的不足就是圆桌对面坐着一个不熟识的人。
“所以,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们,至今的一切全都是无用功,死里逃生的努力也只因收到了诅咒?这让我如何认同——我们的挚友小织怎么可能是祸患呢?”
白皮肤、白发、黑眼珠——在死之世界的人族聚居地这边呈现这样的颜色的,是雨一族。在雨身后,一个留着披肩发的娇小女孩和一个留着及腰长发的少女并肩站立着,在两人紧握的手上,有着相同宝石戒指的闪光。这两位便是用一艘战列舰对魔族的龙鱼一族大开杀戒,却死里逃生了的雨精灵,吾养母酒吧里酒保小哥的姐姐和……姐夫?
此时,吾把她们连着雨一块召来死之世界,当然是为了让他们负起应有的责任。
吾轻轻放下茶托和茶杯,沉默了一小会儿后,抬眼对他们说道:
“无论如何,汝们有着招引了诅咒的过错,其结果导致灵族一人消逝,魔族死亡无数。为此,吾要汝们同吾一道去查明此次事件的缘由。对于雨的疑惑,吾有一个可靠的线索,这线索来自吾本人和魔族龙鱼族长,以及被汝处死,流放到死之世界的一个雨精灵,三人的一个共同的梦境之中。这个梦或许能解开汝的疑惑……”
>>>>>>>乱流②>>>>>>>
今天是被甩后的第二周,她还是一如往常地视我如空气。
这不,在教室里四处走动分发作业时,我的肩膀不小心碰了她一下,结果也没有被瞪,只是听她“啧”了一声。
三观不合,分手也是没办法的事,只是不能向我那个做私人医生的恋爱脑父亲炫耀了,有些小小地遗憾。
发完作业后,我坐回自己的座位,单手托腮,将脸转向没有她的那一边,静听窗外秋风萧瑟,看落叶满窗棂。
“啊——啾~!”
一个可爱的小喷嚏。我望向声音的源头,发现我同桌的短发眼镜女班长正羞红了脸,连忙用纸巾捂住了口鼻,并向我这边偷偷看了几眼。
“感冒了?毕竟正值换季的时候嘛。”
说着,我打开书包,把一盒感冒药扔到她桌子上。
“呜!嗯……有点啦。”
“话说,最近我们要办一个联谊会……你去吗?”
“‘联谊’?!班长大人居然还会参加这种东西?”
“——不不,大家都参加嘛,人家就随波逐流地……”
只是这样轻轻地调侃了一下,她就脸红了。不得不说,这真有她的风格。
“你是为了找个熟识的男生同去,好给自己壮胆么?要是这样的话,我陪你去也不是不可以……”
“——啊,虽然不全是这个原因……好的!”
不知为何,她的脸更红了。怎么说呢,只要她那张可爱的小圆脸一红起来,就让人内心不自觉地产生一种想捏一捏的冲动。
于是就有了现在这种尴尬场面:我和前女友隔着桌子面面相觑,两人都说不出一句话。
“啊,对不起,人家不知道她也会来联谊……”
做我旁边座位的女班长很抱歉地小声说道。
为了缓解尴尬,我和前女友都移开了视线,把对方当成空气一样。
——谁能料想到刚分手没两周的两人竟然会在联谊聚会上碰面啊!
结果,联谊会上从头到尾我都没说过一句话。其他学校的女孩子凑近来找我攀谈时,我也只是喝着饮料,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托我的福,女班长身边也是冷冷清清——其他男生都被我散发的戾气吓跑了。
与我们相比,我前女友那边倒是热闹得很。这也难怪,毕竟她可是颜值和情商兼备的校花级人物。现在想来,这样的她当初到底是看中了我哪一点呢——可恶,她嘴上那种艳丽的唇彩明明和我这样的人一点都不搭嘛……
“明晚有烟火大会,一起去么?”
——像是这样的前女友的主动邀约,怎么可能会发生在我身上呢?
事实上它就是发生了。
我是越来越猜不透她了。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没猜透她。
此时宴席已经散了,找到伴的人们都一对对地离开了,房间里只剩我、她、女班长三人,静得很。
我轻轻地将目光从穿着白色礼裙,站到我身旁的她身上扫过,用酒杯遮住半边脸,答道:
“烟火大会,我有约了。”
我拒绝了她,或许这样更好。经过这次联谊,我已经对她绝望了。
“……好吧。”
她清扬飘逸的裙摆,优雅地走开了,只为我留下些寂寞的心绪。关门之时,她似乎向女班长那边望了望。是不甘吗?我懒得想了。
“为什么要拒绝她呢?……”
可爱的女班长偏过头来,有些伤心地问道。
“因为有约啊。”
我头也不回地答道。
“谁……?”
“你啊。怎么样,有时间陪我么?今天这次经历真的需要我冷静一下……”
“冷静的话……人家陪你去。”
我吞下最后一口有些偏酸的鸡尾酒,起身说道:
“今晚玩得太晚了,去咱们那边的末班车都过了,正好这里明晚有烟火大会,今天干脆找个宾馆睡两晚上,看完烟火再回去。”
“欸!?——”
“放心,分房间睡。你想什么呢?”
啊呀,她又脸红了,真有趣。
次日,我睡眼惺忪地通过走廊,来到女班长的房间叫她起床吃早饭,可是她没回应,房门也锁着。我想着她可能是昨夜喝太多酒,睡翻了,于是就没叫醒她,而是转身下楼买了些解酒的饮料。然而我一独自坐在自己的房间,想到昨夜前女友熟练地同别人推杯换盏的样子时,就不自觉地又喝起了啤酒。结果我醉醺醺地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是傍晚了。
我在黑暗中按下电子表上的按钮,发着血红色光芒的手表显示现在已经十一点了。
我连忙翻起身来——要是幸运的话,烟火大会还没结束。
我跑到女班长的门前,发现房门微开着一条缝,于是直接推门而入——
我僵在门口。
“……啊啦,你怎么才来呀。”
血红、血红、血红、血红血红、血红血红血红血红血红血红血红血红血红血红血红血红血红血红血红血红血红血红血红血红血红——血红的黯哑灯光下,这个昏暗的房间被染成一片血红。或干燥或潮湿的血红充斥整个血红的空间——然后全都收束在房间中央,绽开一朵饱满的红白之花。
她仍穿着昨晚的白色礼裙,只是这礼裙此时已有一半受了鲜血的浸染。
“……防腐剂、漂白剂……最后做出来的就是这个样子了。她临死前还想着和你一起看烟花呢。”
可爱的女班长目光呆滞地瘫在她的怀中。平常戴的那副圆框眼镜此时躺在女班长脚边,裂得稀碎。女班长的身体已经变成了非人的样子:她全身只有黑白两色,眼睛全部变成了漆黑,没有一点眼白。
而我那亲爱的前女友,正把她那毫无感情的笑脸搭在女班长的肩上,并伸出双手,用细线缝合着女班长腹下露出雪白绒絮的口子。
“哧——哧——哧——”
最后的缝合完成。她把脸贴上女班长的脸颊,轻柔地抱住了她。
“要是成为我的‘小织’,似乎长头发会更可爱一点呢……还是要用我‘最柔软的部位’来缝补吧?……”
说着,她拾起地上的剪刀,把手伸到脑后,剪下了她及腰的长发。她的头发一下子散下来,显得她有些颓丧。
那段长发一接到女班长的短发上,便被漂白剂之类的东西染成了白色——这根本不是我认识的女班长。
这也根本不是我认识的她。
看着这令人作呕的场景,我的喉头忽然涌上一股似乎颇为原始的恶心感觉。于是我逃掉了。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到害怕。我逃开哪里时心里只是想着:
她嘴上那种镀着些月色冷光的唇彩,怎么就红的那么新鲜?……

<乱流③>
这是人们还没得到永生时候的事,那时吾和阳光都在,生之世界的人们不能通过生死间的通道与死亡相连,也不能透过透明的世界壁直面隔壁的死亡,真可谓到处都满是死别的悲伤年代。
就在这种悲伤的年代,生之世界里出现了“食人魔”一族。而这次“小织”这一诅咒娃娃引起的风波,也与他们有着莫大的关联。
虽然小织的活动时间已尽,穿越了生死两世界的诅咒也随之消失,但在其背后的食人一族的威胁仍然存在着:
谁都说不准他们是否会再做一个诅咒娃娃出来——毕竟娃娃谈不上生或死,是可以随意穿越生死间的墙壁的。若是再有诅咒娃娃出现,一下子把诅咒传遍生死两世界的话,未来就不再安宁了。
于是吾叫来最早接触诅咒娃娃的雨他们,让他们带吾一并进入生之世界展开了调查。
因为吾的到来,本应透明的生之世界又有了黑夜。这样一来,对食人族的调查便困难了许多。
结果,吾和雨只是在某个狭窄的路口发现了养母和酒保小哥支离破碎的尸体而已。
这件事一下子就浇灭了吾心中想继续调查下去的热情。取而代之的,却是胸中一种略感不适的情绪。这情绪似是欲望似是冲动,总之有种难以言说的原始感……
>>>>>>>乱流③>>>>>>>
叮叮当嚓——嚓喳砰咚——叮砰嚓砰嚓——
是进食时的乐曲。我此时看着白盘中映出的变成单眼的食人族之脸,兴奋地敲着刀叉,一脸狂乱地同身旁的夜一起吃起了雨的左脸。
摩天大楼之间的阴暗窄巷中,掠食声纷至沓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