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秋/重云同人文】绯云锦(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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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有点小刀
后两章高甜预警!预警得太早了啊喂
总之我会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刀口舔糖!(战术叉腰)

绯云坡的变故说来便来了。才隔着不过一日,重云为人请去府上做法事,事毕辞去后,打绯云坡一条长街上过时,只见靖安府大门边熙熙攘攘围满了人,皆仰首望那高墙上指指点点,议论不休。重云走近前去看时,原来那墙上赫然张贴一纸告示,道是重金悬赏能人异士去靖安府上祛除邪祟,如有堪任者,事成以后必将重谢。
重云近日本就终日戒备,未敢有半刻松懈,饶是如此,却也决计料不到竟是靖安府最先翻起的风浪。此事说来原与和裕楼分毫无干,然重云如今已解得绯云坡局势之错综复杂,实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并无一桩事可等闲视之。更何况靖安府此事与他本人倒颇有干系,旁人或不知情,他却分明记得靖安爷日前如何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万不可将驱邪之事说与人知。如今忽而一反其道,公然重金悬赏,其中如何能没有蹊跷?
他立在人丛之后,只见其中并非仅有衣着考究之人,拥在最前边的倒是以布衣平民为众,足见这消息大约早已满城都传开了。耳听前边众人高声议论得热火朝天,不远处一人道:“这重金悬赏,是多少赏钱哪?叫咱们听来眼馋一回也好!”
另一人应道:“嗬,他高门大户的,银子还能短了你的不成。依我看哪,若真有人给他摆平了,少说也得给人家上千两银子罢!这事儿说出来又不好听,如今闹得尽人皆知,靖安爷是什么人,若不是当真碰上棘手的了,他岂能忍痛丢这么大的脸面?”
又一人闻言高声道:“嗐,照你这么说,一千两银子都还少了!只是说来真也吓人。咱们平头百姓家,若不是早听见过他们大户人家出手阔绰,多少人想破脑壳也想不出一千两银子是个什么样儿呢!”
重云心中思量一阵,靖安府此事究竟作何讲,他一时亦无甚头绪。又听人群中依稀似有人提及“不知可请过了那位重云小道长不曾”,他不愿此时为人认出,沾惹是非,遂转身要走。走出不多远,却见道旁有一年轻公子急匆匆奔来,看那衣着大约家境尚可,在他两个年纪相仿的友人面前堪堪住脚,一迭声道:“果然你两个在此处瞧热闹呢!我跟你们讲一桩更不得了的事儿!和裕楼的青荼先生给人请动了!”
他并未收声,此言一出,周遭一应人俱是大惊,又围上了这头来,纷纷催他细讲。他一位友人最先问:“当真请动了?是哪一座府上有这样大的面子?”
便见那年轻公子作势一拍手,甚是得意道:“这说来可就巧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靖安府呀!”
重云立在人堆里,只见众人闻言一惊,旋即纷纷不以为然起来。一人便说:“怎会?从不曾听说过靖安爷也会听戏捧角儿。他本人既无此喜好,府上亦并没什么年轻少爷小姐爱好这个的,辛辛苦苦请动了青荼先生去做什么?莫不是你听错了。”
那年轻公子故作神秘道:“啧,这就是你不通了。靖安爷请动了那位青荼先生,便一定请到靖安府上么?他要献殷勤,做人情,原是替旁人下的功夫呢!青荼先生可连他靖安府的地界儿都没踏着过,一驾车送去了长盛府了!”
他此言一出,人群忽而便鸦雀无声了。重云犹不解,候了好一阵,终于一人迟疑道:“此言当真?”说完瞧瞧那年轻公子面上神色确不似玩笑作假,又低声问:“青荼先生本人可知晓是要送他往长盛府去?”
那年轻公子摇头道:“这我也不知了。不过和裕楼的面子在那儿摆着呢,便算他两家再大的架子,还敢蒙着瞒着把人哄骗去不成?八成是全讲明了,问准了青荼先生自个儿情愿,这才请去的。只这‘情愿’是怎生个情愿法,这可就难说了。”
众人闻言,或默然不语,或低声嗟叹。独有一人五十上下年纪,瞧那衣着也略有几分体面的,他是恨不得跌足拊掌而叹,唉声叹气道:“暴殄天物哪!全给他们糟蹋了!人是唱戏的角儿,他们把人当什么了?他长盛爷出了名的——”
说至此处,他身旁同伴早慌得扯他衣袖道:“少说两句!长盛爷的闲话也是咱们说得的?”就此喝住了。余者见了此状,皆摇头叹息一回,便要散了。重云犹记着方才那人未及说毕之语,转头一望他身旁另一位年轻公子还算面善,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朝那人稍一施礼,连忙问了:“这位公子,恕在下冒昧一问,方才是说长盛爷……?”
那位年轻公子大约瞧着他一身布衣,未曾听闻过这些,也属寻常,略一迟疑,便低声相告说:“倒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长盛爷本人就并不避讳此事,绯云坡大约也无人不知。总归家财万贯的贵人们多少都有些异于常人的癖好,长盛爷么……他是男女不论,最爱少年美人,据说这话还是有一回小宴上他亲口讲的。只不承想靖安爷为了投其所好,连和裕楼的先生都盯上了。虽说长盛府是不会亏待人的,方才那位爷说得却也有理。将青荼先生送去长盛府,那决计不是去作伶人的。以青荼先生之才,却遭人以容貌相度量,岂不是暴殄天物么?”
重云听得此言,如何还安心得下,想那些贵人们果然已将手伸进和裕楼了,匆匆向那年轻公子道了声谢,忙转头折去了和裕楼。一踏进大门,但见厅中气氛又是不寻常得紧。虽不比前日那般寂然无声,满座茶客甚至于谈论得热火朝天,和裕楼中端茶倒水的下人们却或多或少皆有些惶惶不安之色。重云一时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一个颇为面熟的小丫头迎了上来,怯生生向他行礼道:“……问重云公子安!”
重云尚记得这小丫头,分明是知雨姑娘房里的青杏。他如今也懂得些和裕楼的规矩了,照理说珠钿坊那边的丫鬟,既不曾伴着自家房里的姑娘,轻易岂有上这边前厅里来的道理,除非是知雨差了人来的。果然,便听那小丫头细声细气道:“重云公子,我家知雨姑娘说,梨香苑的青荼先生给人请去了,这边定是要忙乱一阵子的,叫我陪着夜明姑娘来找云堇姑娘问问,看可有什么能帮上的。夜明姑娘又吩咐我说,重云公子今日得了消息,必定要来的,叫我下来这里候着。果然公子就来了。且劳烦您随我一道上去寻夜明姑娘罢。”
这怯生生的小丫头倒仍是往常那般,一说起姑娘们吩咐之事,当即口齿灵便起来,不枉云堇和知雨都看她是个本分又聪明的。重云当下应了,随她一道上得二楼来,只见那戏厅双开门扇半掩,门边立着的正是夜明。她许是听得楼梯上脚步响动,一转头见了重云,忙迎上来。一面行礼,轻轻唤了一声“重云公子”,又慌忙作个噤声手势,将他引至门边,却不推门入内。
重云浑不解何意,自个儿朝里一望,原来梨香苑的老先生范二爷正坐在桌旁,一杯接一杯喝闷酒,而云堇领着月牙儿立在一旁。三人皆背对门口,故而不见门边有人。重云想青荼正是范二爷教出来的弟子,如今之事,范二爷心中必定不好受,他便叹了口气,仍转过门背后来,低声向夜明道:“青杏都与我讲了。夜明姑娘,既是知雨姑娘托了你二人来帮忙照看着些,眼下这情形,尽在门外候着也不是个办法。如今有堇姑娘陪着范二爷,咱们留在此处帮不上什么,不如上去沉秋先生跟前问一问,或是在楼上等着堇姑娘回屋了再说?”
夜明却只摇头轻声道:“知雨姐姐同我交代过了,需要人照顾着些的就只一个范二爷,旁的没有了。所以我才一直在这门前等着。可云堇姐姐也只是守着二爷喝酒,一句话也不说。我想着重云公子今日定是要来的,叫青杏下去接着,我一个人在这里好半天了,只听见云堇姐姐稍劝了几句,二爷又不应声。再往后又不说话了。我……我就没敢进去。”
重云叹了口气,心说这才是没奈何。知雨大约担心差了巧春跟着来又要坏事,可眼下这一个夜明一个青杏,两人都是太也谨小慎微的,姑娘和丫鬟全都怯生生的拿不定主意,还能办得成什么。倒是他这个外人多少年长几岁,如今这情形,还真只数他能说得上几句话了。念及此处,正要劝夜明随他一道上楼去等,不须再杵在这里了,却听屋内忽而咣当一声,跟着便是一阵碎响,竟是范二爷将酒杯打了。
夜明和青杏当下已给吓得面色惨白,噤若寒蝉,如何还走得开。重云却听得出那声响并不甚大,许是失手,不然是半醉之中拿物件儿撒些闷气,再不济也不至于是向云堇动怒,存心要摔的。便听得屋中范二爷颤声泣道:“罢了,罢了!都是命数!终究都是要散的,也怨不得他没出息,都得寻个出路是不是?”
云堇立在一旁,微微俯身向他温言劝慰道:“二爷,是这样的。人各有命,何况青荼他也才不过十七,前边的路长着呢。二爷怎知他将来就遇不着旁的机缘?何况他如今年纪轻轻的,才名已摆在那里了,和裕楼里的大家也都是有些情分的,日后谁见了不会帮衬他些呢?”
范二爷却只摇头,老泪纵横道:“你云姑娘也休来劝我,我都晓得,我晓得你比他更身不由己!那娃娃是我一手带大的,我都记得呢,打从你七岁那年上我这里来学戏,那娃娃见了你,他还没甚懂事呢,就已存了个心。我也同他讲过,你是贵人家的小姐哪,当时不也有风声,说有与你云家门当户对的人家相中了你,要跟云家订亲么?我就同他说,说你岂是咱们这些低三下四的人也配肖想的,叫他早断了那份心思。他只说他从不曾有过什么非分之想。我晓得哪,他当然不敢想什么定分,可那份心到底是存着的。这般一日一日的,他伤心哪!”
云堇轻轻叹息道:“二爷说的这些,我也明白。世上有缘无分的事多了呢,既是咱们都懂得这么个道理,二爷何必还替他抱憾?大家有缘相识一场,也就够了。日后若有我见得着的,我也必定多帮衬他些,这些情分自然还是有的。旁的,二爷也莫要挂心了罢。”
范二爷却仍连泣带叹道:“不是这么个理儿。青荼从来都懂得他自个儿的本分,倒是你与他自幼相识,一向待他客客气气的,却与那个半道里捡回来的小叫花子亲近得不知什么样!”眼见云堇和月牙儿倶是一怔,他又醉笑一声道:“哦,是我说漏嘴了,如今里里外外的都管他叫小少爷了!云姑娘,你也别多心,二爷我一把年纪的人,自个儿也是下贱的命,没什么好瞧不起人的。你们那个小少爷,他是有本事,待人也有一套,我可没半点看不惯他,平日里你们都亲眼见了,我对他还佩服得紧。我不过替我那傻徒儿抱几分不平。云姑娘,你捡回你那小少爷,是什么时候来着?十三岁上?我记得是个大冷的天。唉。当年那穿的一身破破烂烂、人也疯疯傻傻的怪可怜一个野小子,才不过区区两年功夫,已混的绯云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上头那些少爷们都动真格的喊他小少爷。这些都怎么来的?还不都是因着你捧他!如今更好,你云家都要招他上门,我徒儿快十年来做梦都不敢想的,他不屑于看一眼!罢了,跟他比不得!青荼就是个没出息的命!”
屋中寂然少时,但听云堇好言道:“二爷,话不是这么说的。您不知云家究竟是何打算,可不能一口咬定这是什么天大的好事。沉秋不是不屑于应,他是不敢应。旁的我也不多说,只一句话,我与他且不论什么缘什么分,连这份心思都并无半点。我也懂得,二爷是为青荼的事伤着心了。我自然还是要好生劝二爷一句,咱们小辈将来总归是各有造化的,二爷莫要太挂心,自个儿多保重身子。今日这酒也少喝些。二爷若肯听我的劝,我且送二爷回屋里去歇着可好?”
范二爷没应声,也顾不得喝酒了,只闷着头不动弹,大约在垂泪。云堇便又静静立着,底下轻轻一摆手,也不许月牙儿作声。重云在门外听至此处,他是早自愧不已,明知万万不该窥听,怎奈听闻范二爷说起行秋,到底仍听下来了。此时他便拔腿要走。偏生夜明和青杏两个小姑娘家懵懵懂懂的,两个又都是一派单纯天真,碰上此等见所未见情形,竟一心一意的在那里忧心到底要等到几时才好进去帮忙相劝,全未存着什么窥探的念头。见重云要走,她两个还不解。
重云顾不得许多,只得由她们在那地候着,自个儿往楼上去寻行秋。敲门无人应,他候了一阵,终究耐不住,轻轻一推门,那门便开了。进门只见屋里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影,屋中央斜立着架从不曾见过的山水画屏,半掩着屋那头一排窗。重云轻着脚步绕过屏风,一眼望见从前靠窗置的茶桌挪过了一旁,临窗摆着张矮榻。窗扇半开,行秋一袭窄袖白衫,侧倚窗沿坐着,脸转向窗外,单膝屈起,一手垂落榻上,手边却是一只酒葫芦。重云眼见此状,愣了半晌,倒是行秋先转过头来,慢慢抬眼看他,含笑轻轻唤道:“重云。”
重云不料他竟也像有些醉了,此时方惊悟,那酒葫芦里装的只怕当真是酒。待要问时,看他一双妙目盈盈含笑,其神色较之往日果真更为率真放肆、无所拘束,却又并不至于轻浮无赖形迹,眼瞳深处仍是一片清明,重云便不由得自个儿先乱了方寸,只望着他出神。两相对望半晌,终于仍是行秋再度开口,慢悠悠唤道:“重云,你来。”
重云此时方回过神来,连忙奔至那矮榻跟前,就去抢他那酒葫芦。才一俯身,已嗅到一股淡淡酒香,果然那葫芦里盛的是酒,断不会错了。重云从前何曾听说行秋沾过酒的,急得他不管不顾,劈头便问:“你、你怎么喝酒了?”
行秋微微偏过头,抬脸望他,仍是那般慢悠悠道:“嗯?不许喝么?”直问得重云哑口无言,怔怔望着他那双迷惑懵懂却又分外澄明的眸子,只是答不上话来。行秋见他不答,自顾自拿过那酒葫芦来,仰头灌了一口,匆匆咽了,轻轻一眯眼道:“又没什么好喝。辣。”
重云这回急得动真格将他那葫芦抢了下来,厉声道:“没什么好喝,还喝它做什么!”话一出口,当即自悔何必跟已然微醺的人计较,若这般吓着他,又是何苦,忙改口温言劝道:“好了,不要喝了。再喝下去,当心真醉了。”
行秋这回倒没再作声,乖乖的任他将那葫芦拿去了,也不与他争抢,只慢慢睁圆了一双眼,疑惑不解偏头望着他。重云将那酒葫芦往远处桌上搁了,回转来见行秋如此情状,真又是可气,又是可爱,人便是存心要向他发难,这下也该没脾气了,何况重云本就不忍心同他计较。想行秋难得露一回如此乖巧可亲形容,他便也不由得去了几分平素客气礼敬之心,缓步回那矮榻旁,在行秋跟前蹲下身来,温言道:“才在楼下见范二爷喝醉了,怎么秋郎也喝起酒来了呢?是为青荼先生的事么?”
行秋眼睛一眨不眨,怔怔望着他半晌,方轻轻点头道:“算是罢。物伤其类,重云可懂得么?”
重云闻言,微微一阵心酸,也不知说什么好。却是行秋微醺之中待他分外亲昵,神态自若携过他一手,拉着他在那矮榻边上坐下,淡淡含笑道:“不说这个。重云且看那边?”
重云顺了行秋指引处看去,原来是叫他看那架新搬来的画屏。他望那屏风上山水图,竟是眼熟得紧,定睛细看之下,原来所绘正是绝云间远眺风光。但见图中工笔精湛,一山一水无不毕肖。天池澄澈,云蒸霞蔚,金顶辉熠,皆令人见之神往。他愕然之下,只听行秋漫声道:“上回听重云讲了那些,我眼馋不过,便弄了这架屏风来摆在屋里,想那些地方既去不成,在此处看一看也是好的。不知重云师门道观在仙山中哪一处,且指给我瞧瞧可好?”
重云不料他原来将那晚所言之事全放在心上了,心中一面惊异,一面更添酸楚,在那屏风上与他轻轻一指道:“这一处。这幅画儿是从南面隔着绝云间望过去的,照理望得见正殿金顶,还有更高处山崖边上的临渊亭。这图中并未绘出,许是云雾遮过了。”
行秋凝神看了一回,轻轻颔首道:“原来在此处。我记得了。”便又没了声息,只是眼望那画屏发怔。重云挨着他身旁坐在那矮榻边,只见他一手搭在身前,五指白净纤柔,一副窄袖更衬得人细弱清瘦。眼见他如此楚楚可怜情状,一时心口发紧,几乎恨不能俯身近前去轻轻揽着他肩头。此念既起,不由得闭了一回眼,即刻惊觉自己一时忘情,竟险些做出大为失礼冒犯之举。他惊得指尖微微一颤,连忙转过脸去,正欲起身,却听行秋在身后轻声道:“上回重云说,要带我走……如今这画屏中山水万千,任我指着哪一处,重云都肯带我去么?”
重云愕然回首,只当他是在做梦,一时不及多想,竟拿出师父从前教给他万一为妖邪迷惑神智之时保命的法子来,上下牙逮住舌尖狠狠一咬。当下痛得微微一眯眼,他也浑不在意,连忙问道:“秋郎只管说,想去哪一处?”
行秋仍是怔怔眼望那座画屏,梦呓般轻声念道:“庆云不常在,乌云不长留。不如登绝顶,晴雨皆不愁。”
重云一听已知其意,不无惊喜道:“原来秋郎也听过这首绝云间题诗么?都说此诗是仙人所留,我幼时还向师父问过,他老人家也不知真假。别说秋郎想去看这题诗处,便是想上庆云顶瞧瞧,那都不在话下。我从前游历时曾攀上过庆云顶,只要会些轻身功夫,那山路并不算难走。秋郎若想去看,咱们今日——现下就可以走,秋郎说可好?”
他愈说愈急切,自个儿犹未觉察,早已双手将行秋一只手紧紧握住了。行秋抬眼惊望他,眼中依稀似有水光盈盈一闪,转瞬间却别过了头,轻轻挣开手,眼帘亦垂下了,轻轻摇头道:“不。那不成的。”
霎时间屋中只是一片死寂。良久以后,他又低声添上一句:“重云只当我前边那些都是醉话罢,好么?”
纵然好脾气如重云,到了此时也再不能镇定如初了,忽的一下站起身来,一手紧攥成拳,用力绷得直发抖,口中一句话也说不出。行秋这时却抬眼来望他了,眼神明澈,分明神智清楚得很。重云不知此时自己面上是何神情,只知行秋是分毫不怕的,一双眸子澄明如无波水,只静静望着他。他死死咬了半晌的牙,终于颤声憋出一句:“这算什么?秋郎既不肯,又何苦拿我寻开心?”
行秋仍那般目不转睛望着他,默然少时,忽而轻笑一声,微微眯起眼,神情颇有几分玩味:“重云呢?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可一见我不肯同你走,就动这样大的气。我看重云倒该好好说说,你当真是为了我好么?还是为了你自个儿的什么私心?”
重云给他逼问得张口结舌,但觉一阵热血涌上头来,不管不顾道:“好!就算是我的私心!可是秋郎难道不见青荼先生如今是什么下场?绯云坡那些贵人们,一个个都看你们作玩物,而我何曾对秋郎有过半分不敬之心?此时再不走,倘若步了青荼先生的后尘,一辈子关在那深宅大院里供人取乐,秋郎到时也甘心么?也不会后悔么?”
而后他亲眼见到行秋阖着眼,嘴角边淡淡笑了,亲耳听见他一字一句道:“那只好怨重云看错我了。我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又贪图荣华富贵,又渴望权势滔天,命里不该有的,我都想去争一争。重云是真君子,便恨不得看天下人都清白无辜,都身不由己,见人往火坑里跳,就要挺身拦上一拦。可你怎知我不是自个儿情愿往里跳的?我再告诉你一桩事。那日云夫人来和裕楼寻我,来龙去脉重云都已听见了罢?青荼可不知我回绝了云夫人。他倾慕堇姑娘已久,如今以为我得了云夫人青眼,不日便要与堇姑娘订亲了,他是一气之下,这才应允了靖安府,给人当作一件重礼送去长盛府了。真要说起来,倒算是我害了他。这样呢?这样重云还不明白我手上也不干净么?”
重云只是摇头:“不。是云夫人不许那场密谈传出去的,旁人要猜度,要闲话,青荼先生信了,那都不与秋郎相干。”咬了一回牙,终于心一横道:“实话告诉秋郎,我不信秋郎是那样的人!什么荣华富贵,什么权势滔天,秋郎分明不想要那些,我说不明白,可我看得出!秋郎莫不是有什么苦衷?不能够告诉我么?”
行秋仍闭着眼不看他,半晌方轻轻冷笑起来,摇头道:“我说过,是重云看错我了。重云若高兴认定我有苦衷,那便认定罢。我也实话告诉重云,从前我不过看你来路新奇,又生的一表非凡,一时兴起,这才有心要与你结交着玩玩。如今看来,到底不是玉京里长起来的,未免有些没眼色,定要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差不多撕破脸了,这就没意思了。眼下已话不投机的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大家好聚好散罢。不送。”
重云记不起他是否还应了些什么话,更记不起他是怎么出了那房门的。失魂落魄走到廊上,正撞见云堇跟月牙儿两个上楼来。月牙儿见他神情有异,站住脚惊呼了一声:“重云公子!”却见他只怔怔垂着头不应,脚下也未停。云堇轻轻叹息了一声,静立着没动,待重云与她二人擦肩而过时,平静如常唤了一声:“重云且留步。”
重云站住了,只不回头。云堇回身望他,仍是那般平常语调道:“若秋郎不留客,我却想请重云往敝处一叙,重云可愿意赏脸么?”
良久静默无言。终于重云垂着头,缓缓转过身来,低声道:“但凭堇姑娘吩咐。”
到了云堇房中,二人落座,月牙儿斟上茶来。重云并不道谢,也不看人,只垂首对着那一盏茶水发怔。云堇叹息一回,徐徐向重云道:“可是秋郎对你使什么性子了?”
重云默然半晌,终于微微哽着嗓子开口道:“秋郎说……说他自己不是什么好人,说他贪图荣华富贵。可是我不信。我也不懂得这个症结到底在哪儿。堇姑娘……是我看错了么?抑或是他有什么苦衷,存心要赶我走?”
云堇轻轻摇头道:“有些重云不明白的,我也说不明白。不过有一桩事,重云大约尚且不知。靖安府重礼请去了青荼,绯云坡人人皆知局势有变,咱们和裕楼的老板岂会不懂得这么个道理。有青荼之例在先,再要从和裕楼带走秋郎,恐怕便没那么容易了。凭你是身无分文也好,是家财万贯也好,想要带走和裕楼的沉秋先生,总归有一点:他的身价可不会不及青荼先生。”
重云听了此言,却像见了一线转机,眼中忽而有了神,牢牢盯住云堇,急声问道:“那该是多少?”
云堇叹了口气,缓缓起身,示意重云随她来看挨墙摆的一只硕大的紫檀木箱。月牙儿取来钥匙,云堇亲自开了锁,箱盖掀开,内中赫然整整齐齐叠放着满满一箱织满流云纹的绯红锦缎。重云走近前去,鼻端嗅到那股似曾相识的淡淡清香,立时回想起月余以前,与行秋、云堇、月牙儿还有青荼同逛集市的那日,稍作回想,便低声问道:“……绯云锦?”
云堇轻轻颔首道:“原来重云还记得。如今也就数靖安府上还不缺这东西了,要放在外边,这么一大箱真货,当真是有市无价的。靖安爷给青荼与和裕楼下的重礼,除开实打实的银锭子,就只这一箱才是重头。也不瞒重云,是青荼临去前说他带着这一箱子去长盛府没甚用处,定要求着老板首肯,转送给了我,说毕竟是金贵东西,大家相识一场,给我留着权当作个念想。我只有收了。虽说我并不稀罕靖安府送来的东西,不过论价钱么……为了请动青荼,连银子带东西,折算下来得有上千两银子罢。”
重云紧紧抿了双唇,垂首定定望着那一箱绯红锦缎,良久后沉声道:“如此说来,我若凑够了一千两银子,这便能够带秋郎走了么?”
云堇俯身合上箱盖,淡淡道:“理是这么个理儿。重云当真拿定主意了么?”
重云极是郑重向她行礼,一字一句道:“是。重云谢过堇姑娘多番相助。今日且告辞了,恕重云失礼。”
他说毕,转身便急步要走。却听云堇在身后轻轻追来一句:“重云是高人真传,清修得道之人,理当心如明镜,无所挂怀,也会如常人一般勘不破凡尘俗事么?”
重云止了步,却只半回过头,坦坦荡荡应道:“大道三千,并非只有一条心无挂碍才是正途。我不过十六岁年纪的人,勘不破便勘不破了,又有什么不敢认的?”
那日近晚时分,围在靖安府门前瞧热闹的人群已渐渐散了。两个门役打着呵欠、舒着腰背,正待换班,忽然见一个颇为俊朗的少年郎,绾着道髻、一身藏青道袍,背上缚一只包袱,径直望靖安府门前走来。两个门役见他气度不凡,一望之下,已不敢怠慢,连忙迎上来。但见那少年道士容色极沉着,不卑不亢道:
“有劳二位代为通报一声,我来应征,为尊府辟邪除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