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关于新人的故事》 傻瓜、初探傻瓜案、序(附作者献辞)
献给我的朋友奥·索·车
[即作者的夫人奥尔加·索克拉托芙娜·车尔尼雪夫斯卡雅
(1833——1918)]
1.傻瓜
1856年7月11日清晨,在莫斯科铁路彼得堡站附近一家大旅馆里,茶房们突然心生疑窦,继而有点恐慌。昨天晚上8点多钟,有位手提皮箱的先生开了个房间,他先把身份证交去登记,然后要了茶和一份肉饼,关照说晚上不要打扰他。他说自己很累,要睡觉,但是明晨8点又一定得叫醒他,因为他有要紧的事。他锁上房门,最初还听得见刀叉、茶具的响动声,不久就静了下来,看样子客人入睡了。到了翌晨8时,茶房去敲这位客人的门,客人毫无回应。茶房用劲再敲,甚至使足了力气,客人还是不作回答。也许客人太疲倦,睡得太死了。等了一刻钟,茶房再敲,仍旧毫无反应。这个茶房就与别的茶房和部门经理商量。“他不会出什么事吧?”“应当把门砸开。”“不,那可不行,砸门必须有警察在场才行。”他们只好用力再敲一次试试,如果他还不起来,只好去找警察。他们做了最后的尝试,仍然无回音,于是派人去找警察,只有等警察到场才能看个究竟了。
将近上午10时,来了一位警官,他亲自敲敲门,又叫茶房也敲,结果还是跟原先一样。“没有办法,你们把门砸开吧。”
门给砸开了,房间里空无一人。
“再看看床底下。”
床底下也不见那位客人。警官走到桌子旁边,发现桌上放着一张纸,上面用粗大的字体写着:
我晚上11点离开这里,不再回来了。夜里2点至3点之间,有人会在铸造厂桥上听见我发出的声音,请勿怀疑他人。
“真没想到,原来如此,这回可明白了。”警官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伊凡·阿法纳舍维奇?”部门经理问道。
“先给我一杯茶。”
在很长一段时间警官讲的事成了旅馆里的热门话题。事情是这样:
那天深夜2时半,天是月黑头,铸造厂桥中央突然火光一闪,发出枪声看守桥梁的马上奔过去,过路的几个人也聚拢过来,但是发出枪声的地方却不见任何人和物。看来这不是他杀事件,而是自杀。几个擅长潜水的人拿来的竿,还找来了一副渔网,他们钻进水里,摸索、打捞,结果只弄到五十来块木片,却没有找到尸体。其实,怎么能找到尸体呢?夜里一片漆黑,尸体在两个小时里完全可以漂到海边,应该到那里去找。于是又有几位激进人士推翻了原来的设想。
“也许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尸体,恐怕是个醉鬼或者是个搞恶作剧的家伙,拿大伙寻开心,放了一枪就溜掉了——说不定这家伙还混在一片忙乱的人群中为自己引起的这场惊恐而暗自发笑呢!”
然而在现实生活里大多数人在判断事物时总是趋于保守,照常规思考,他们仍持原来见解:
“什么寻开心!肯定是一个人对着自己的脑门开了一枪,就是这么回事。”激进派占了下风。可是占上风者在胜利之后也闹起了分歧。自杀,是没错的,但是为什么自杀?“因为喝醉了。”这是一部分趋于保守的人观点;“因为他把家产挥霍一空。”这是又一些人的看法。还有人这样说:“因为他就是个傻瓜。”这句话倒得到了在场人的一致赞同,连那些否定有人自杀的人也在内。的确,不管他是个醉鬼或败家子去自杀,还是一个捣蛋鬼根本不是自杀,只不过开大伙的玩笑,反正都是够蠢的,这都是只有傻瓜才会干的把戏。
这天夜里桥上的争论到此为止。第二天早晨在莫斯科铁路彼得堡站附近的旅馆里,发现这个傻瓜不是寻开心,而是自杀。这事件的结局中的一个常理,是连争论中占下风者也首肯的,这就是:即使这家伙不是搞恶作剧,真是自杀,他也是个傻瓜。这个人人满意的结论更因趋于保守的人获胜而更显可靠。真的,假如这个人只在桥上开枪耍笑大伙,把他定个傻瓜或捣蛋鬼似乎尚可质疑。但是,他自杀是在桥上,有谁在桥上自杀过?干嘛要在桥上自杀?干嘛在桥上干这种事?桥上自杀——蠢极了。为此,他是个地道的傻瓜。
有些人又陷入了困惑:他在桥上自杀了——但是人们都不在桥上自杀为此,他并没有自杀。可是,傍晚时分,旅馆的茶房被叫到警察分局去了,让他们看了一顶从水里打捞出来的制帽,制帽被子弹射穿了,茶房证实这顶帽子正是那位客人戴过的。这样一来,该人是自杀无疑,否定派和激进派的气势完全被击垮了。
大家都在那是一个“傻瓜”上取得共识,但是相互一聊,又不由得感到在桥上自杀倒是很妙!因为,即使自己没被击中要害,也不会痛苦多久——想得很妙!无论伤势如何,他都会跌下桥去,不等清醒,就会被灌死了,对,要在桥上干……聪明!
现在可叫人大惑不解了:此人又是傻瓜,又聪明绝顶。
2.初探傻瓜案
在同一天上午11点多钟,在石岛①一座三室的小别墅里,一位年轻的太太一边坐着做针线活,一边轻轻地哼着一支活泼、雄壮的法国歌曲:
虽然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都是工人,
有双健壮的双手。
虽然我们大字不识,
并不天生蠢笨,
谁个不把光明追求。
我们渴望学习,
知识能使我们自由。
我们热爱劳动,
只有它能使我们富有。
这一切都会实现,
我们为它而活,
这一天一定会来到!
Caira,
Qui vivra,,verra.②
因为我们蒙昧无知,
我们吃了多少苦头,
——————
①石岛为彼得堡郊区地名。
②这一切都会实现,我们为它而活,这一天一定会来到!
——————
我们充满偏见,
偏见叫我们苦恼,
对此我们已经知晓。
我们要去寻找幸福,
我们要去寻找人道,
成为善人——我们的目标。
这一切都会实现,
我们为它而活,
这一天一定会来到。
假如没有知识,
劳动也是空忙,
假若别人不幸,
你欲幸福也是妄想。
我们必须用知识武装自己,
才能富足相伴。
让我们走向幸福,
都成为姊妹弟兄。
这一切都会实现,
我们为它而活,
这一天一定会来到。
我们要学习与劳动,
我们要相爱和歌唱,
让大地出现天堂。
让我们的生活欢乐无比。
这一切一定要实现,
它会很快来到身边,
我们期待这一天。
Done,vivons.
Cabien viteira,
Caviendra,
Novs tousle verrons.①
这是一支雄壮、具有战斗性的歌曲,旋律轻松愉快,虽然其中也有两三个乐音显得忧郁,但它被淹没在总的明朗的调子里,消逝在迭句之中,消失在整个煞尾的一节里面了。——它是应该被淹没、消失的。如果这位太太处于另外一种心境,它们一定会消失殆尽。可是现在经她一唱,这几个忧郁的音,反而显得更加突出,她觉察了这一点,不由得一颤,于是她一唱到这个地方就压低了嗓音,更为用力地唱出后面欢悦的乐音。但是她的思绪又从歌曲移到自己的心事上,那些忧郁的乐音又占了上风。显然这位年轻的太太不愿向忧郁屈服,而忧郁似乎也不肯把她放过,不管她如何想摆脱它的纠缠。不管这愉快的歌曲变得多忧郁,还是重新愉悦昂扬,那位太太的针线活却始终做得很起劲,她确实是位好裁缝。
她的佣人,一位年轻的姑娘走进房间。
“你看,玛莎,我缝得怎么样?这对袖头差不多缝完了。这是我为了参加你的婚礼准备的。”
“哎呀,这上头绣的花可没有您给我绣的那对多!”
“那当然!新娘要比所有参加婚礼的人穿得都漂亮才行!”
“我给您带来了一封信,薇拉·巴芙洛夫娜。”
薇拉·巴芙洛夫娜拆信时有些疑惑:信封上的邮戳是本市邮局的。“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在莫斯科吗?”她慌忙看过信,脸色变得苍白,拿着信的手也垂下了。“不,不会这样,一定是我看错了,信上根本不是这么写的。”她重新抬起拿着信的手,这一切只不过是两秒钟内的事。这一次重读,她的目光长久地、一动不动地盯视着信上的几行简短的字,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变得呆滞了,信从她无力的手上滑落到成衣案台上,她用双手蒙住脸,放声大哭起来。
“都怨我,都怨我!”接着便失声痛哭起来。
“微罗奇卡②,您这是怎么啦?您可不是个爱哭的人,我从来没看到过您这样。您出了什么事?”
一个年轻男子迈着匆促敏捷的步子走进房间。
“你读吧……信在桌子上……”
——————
①Caira是法国1789年大革命时代创作的歌曲,被称为革命时代的第一歌。这四句是法文。
②薇罗奇卡是薇拉的爱称。
——————
她已不再哭泣,一动不动地抽泣着。
青年男子拿起信来,他的脸色一下子也苍白了。他的双手颤抖,他把那封信看了好久,虽然信很短,总共不过几十个字:
我扰乱了你们的平静。我要退出这个舞台。不要怜惜我,我深深地爱着你们两个,为此我才能下此决心,而且深感幸福。永别了!
那青年男子呆立良久,他先是抹抹前额,然后又捻捻唇髭,又看看他的大衣袖子。最后,他总算镇定思绪,他朝那边一动不动呆坐着的年轻女子走近一步,年轻女子微弱地呼吸着,好像害了一场昏睡病。他抓住她的手:
“薇罗奇卡。”
可是当他的手刚一碰到她的手,她立刻发出一声恐怖的叫喊,好像触了电似的跳起来,赶紧避开这位年轻的男子,抽搐似的避开他。
“滚开!不要碰我!你身上有血!你身上染着他的血!我不想看见你!我要离开你!我要走,离开我!”
她又往前推,往一无所有的空中推,突然她身子一晃,完全跌在一把扶手椅子里,双手蒙着脸。
“我身上也有他的血!我身上!你没有错……是我一个人的错……怨我自己!是我干的好事!是我干的好事!”
她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薇罗奇卡,”他低声地、内疚地说:“我的朋友……”
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用平静然而仍旧有些颤抖的声音勉强说:“亲爱的,现在不要管我,过一个小时再过来吧,我要安静一下。给我一杯水你就走吧。”
他默默地听她的话走回自己的房间,重新坐在一刻钟前曾温馨、宁静地坐过的写字台前,他重新拿起笔来……
“在这种时候要特别善于控制自己,我是有毅力的……一切都会过去……会过去的。”他不知不觉地写出的几行字:“她受得了吗?真可怕,幸福完蛋了……”
“我亲爱的!现在好了,我们谈谈吧。”他听见她在隔壁房间说,那位青年女子的声音很低,但是很坚定。
“我亲爱的,我们应该分手。我的决心下了。虽然这很难受,可是我们见面更难受。我害死了他,我杀死了他是为了你。”
“薇罗奇卡,你到底有什么错呢?”
“不要多说了,不要为我开脱了,要不我会恨你的。我,全是我的错。原谅我,我的决定会使你痛苦,对我也很痛苦,亲爱的,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过些时候,你会明白只好这么做。不能变了,我的朋友,我要离开彼得堡走得远一些,离开这让人想起往事的地方,那样会轻松一些。我要卖掉自己的东西,用这些钱可以生活一段时间……去哪儿?也许是特维尔,或者是下诺甫戈罗德——我说不清,不过去哪儿都一样。我想找个教唱歌的工作,我想是找得到的。我还是想生活在一个大城市里。如果找不到这种工作,我就去当家庭教师。我想我能应付生活,如果有问题,我会求你帮忙,你可以为我准备一些钱,以防万一。虽然我会节省,但我有许多花销,我没有这些花销是不行的。你听见了吗,我不会拒绝你的帮忙。我的朋友,这证明你还是我的亲人……现在就让我们永远分手吧……你回城里去吧……马上回去吧,立刻回去!留我一个人,我会轻松些,明天我就会不在这儿了,那时你再回来。我先去莫斯科,在那看一看,打听一下在哪个外省找教书的工作有把握。我不让你到车站去送我。别了,亲爱的,让我们握握手吧,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握手了。”
他想拥抱她,她早就料到了这一点。
“不,不行,不行!这是对他的侮辱。让我们握握手吧。你看,我握得多么紧,别了。”
他握着她的手久久不放。
“行啦,走吧。”她抽回她的手,他不敢勉强:“别了。”
她深情地看看他,但是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回自己的房间,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他好久找不到自己的帽子,他甚至几次已把帽子拿在手里还没有意识到。他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最后才明白,他已把帽子拿在手里。他走到前室,穿上大衣,等走到大门口时猛然觉得:
“谁在我背后跑?恐怕是玛莎……她恐怕会出什么事!”
薇拉·巴芙洛夫娜跑向他,搂着他的脖子,使劲地吻着:
“不,我受不了,我亲爱的,现在永别了!”
然后她跑回去,往床上一扑,扑簌簌地流下了抑制好久的泪水。
3.序
“这部小说的内容是关于爱情的,主角是位女性——这就很好,虽然小说写得不怎么样。”一位女读者说。
“讲得对。”我说。
男读者对此结论却不以为然,大概是由于男人天生思辩能力强,而且比女人发达得多,女读者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但是她认为这没有必要说出来,为此也没有和她争论的必要。男读者说:“我知道这个开枪的先生其实并没有自杀。”我抓住“我知道”这三个字,说:你不会知道,因为我还没有告诉你,你只知道人家告诉你的事情。你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你甚至不知道我在小说开头冒犯过你,伤害过你的自尊心。你不知道这一点吧,对吗?唔,当然现在你明白了。
对,小说的最初几页表明我把读者想得很糟糕。我也用了小说家惯用的伎俩;从小说中间或结尾处抽出几个卖关子的场面,放在开头,让你堕入五里雾中。读者啊,你们都是些好人、很好的人,但你们过于憨直、死心眼。我不敢奢望读过最初几页你们就明了小说的内容是否值得一读。你们的嗅觉太迟钝,得要别的东西帮忙,能帮这个忙的只有两样东西:或者是作者的知名度,或者是故弄玄虚的手法。这是我写给你们的第一部小说,你们还无法断定作者有无艺术才华(而你们认定有艺术才华的作家竟是如此之多!)。我的名字还不足以吸引你们,我就不得不卖弄一点玄虚,当作你们上钩的诱饵。不要责怪我吧,错在你们自己。你们的忠厚天真让我堕落到如此庸俗的地步。不过你们现在已落入我的掌心,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讲我的故事了。往后就没有什么神秘色彩了,你们经常可以在20页前看到故事的结局。我先把整部作品的结局告诉你们吧:故事的结局是愉快的,那里有酒会,有歌曲。我不会再故弄玄虚,虚张声势。好读者,作者不会再捉摸渲染之类,因为你们的头脑多么糊途,在观念上多么混乱,使你们每个人都承受了多少无谓的痛苦。你们真是可怜又可笑。由于你们头脑中塞满了那么多无稽的东西,你们那么软弱而凶狠。
我对你们发火,是因为你们对人太凶恶,而人——其实就是你们自身。你们为什么对自己还如此凶狠?我为此而咒骂你们,当然你们的凶恶来自你们都慧的贫乏。为此,我不能光骂你们,还要帮助你们。从哪儿做起呢?就从你的现在所想的问题:“这个作家是谁呀?跟我们说话怎么这么不客气!”就从这儿开始吧,我先告诉你们:我是怎样的一个作家。
我没有什么艺术才能,也不大会驾驭文字,但是,这无关紧要。好读者,请读下去吧!读下去,开卷有益。真实——就是个好东西。它能弥补一个作家的欠缺。因此我要提醒诸位:如果我不事先说明,你们会认为这部小说很有艺术价值,作者是位极富诗才的人;可是我事先声明,我并无此才能。——现在你们总会明白:这部小说的全部优点,只在于它的真实。
不过,我的好读者,既然我和你们聊起来,应该一吐为快,虽然你们喜欢猜测别人没有说完的话,却并非中鹄的行家里手。我说我没有一点艺术才能,我的作品写得也很拙劣,为此你们可千万不要以此作出结论,说我自己认为我不是你们心目中的大作家,我的小说也比他们的作品差。其实我讲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的作品同那些真正有天才的作品相比是逊色的;至于同你们心目中的一些名作家的作品相比则毫无愧疚,甚至要比他们高明得多,你们若如此看待也不会有错。我的作品要比它们多些艺术特色,对此你们可以放心无虑。
你们应该感谢我,你们本来喜欢向轻视你们的人卑躬屈膝,那就对我也膜拜好了。
可是在你们中间,读者啊,也有一小部分——现在已为数可观——我是非常钦佩的。我对你们,对大多数人,有点不恭,只是对你们至今才如此交谈。但是,跟我刚才提到的那些人谈话,我总是非常谦和,甚至诚惶诚恐。我珍视他们的见解,而且事先知道他们和我们能取得共识。他们善良而坚强,正直且能干,他们出现在我们中间才不久,可是他们的人数已经不少,而且在迅速增加。如果读者都像他们那样,我就不需要写作了。如果他们还没有产生,我又不可能写出这部作品。广大的读者还不可能像他们那样,而他们已出现在读者中间——因此,我才能够写和应该写出以下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