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书评】桐野夏生《OUT越界》:女人的观望与出口

2022-05-26 20:35 作者:糯糯猪毛毛鼠  | 我要投稿


小说围绕一桩杀人分尸案展开。缠绕进去的是四个女人,她们是便当工厂的夜间临时工,阴差阳错之下共同犯下罪案。男性角色包括:被杀的丈夫、复仇的男人、暗恋的巴西裔员工、危险的涉黑分子、负责调查的警察等等。

 


四个女人的生活态度不同,虽然书中对男女关系着墨不多,女人们对自身的认知,却无时无刻不是透过对男性的观望、对照来体现的。

作者除了描写她们的日常生活,还借用分尸案作为投射,将极端情况下的心理和行动映照出来,完善人物特征。


弥生,美貌,柔弱。丈夫到赌场和风月场败光家产,还回来家暴她,于是她冲动中下了杀手。弥生对丈夫来说,食之无味弃之不可,丈夫对弥生来说其实也一样。她算是日本主妇的典型,年轻时从众多追求者中挑了丈夫,婚后相夫教子,夫妻不合便主动逃避退让。她表现出来的安分守己,实则对男性几近完全的依赖——丈夫生前要靠他赚钱养家,丈夫死后要靠他的寿险金。弥生的命运是怎样演进的呢?美貌,却没有能力承载这份美貌,反成可怕的诅咒。她的单纯与亲切,让她在社会上立足,但这有相当部分是经美貌夹带的,她却缺乏这个自知。过于心安理得享受天生条件带来的安逸,当然没有错,但出现极端情况时,也会不自知地被消灭。弥生就是这样,缺乏生产力、创造力,只是在防守,在消耗。她不负责分尸、弃尸,没有弄脏双手,就很快乐观起来,甚至反过来指责帮助她的工友们。未等尘埃落定,她就急于从外部着手改变,换了发型,掩不住笑容,交新朋友。弥生是属于始终由情绪推动的类型,视野很短,不识危险,不计后果。摆脱了丈夫,却没有摆脱丈夫的存在,她终将消耗掉自身带着的所有利好。哪怕走到这一步,读者仍会因她只不过无心之失而惋惜,她是让人恨不起来的、可怜的、主动屈从于命运的女人。


邦子,粗鄙,无趣。对男人无限渴望,强烈希望依存,她是对男女关系过分投射的那种人,如有毒的藤蔓,只要是男人就恨不得扑上前,缠绕到死。她日常很多想法看起来很自恋,但无一不是在确认男人对自己的观看,她深知丑陋的外形与气质不足以吸引人,只能用过高的自我意识来掩盖真实的卑微。她展现出来的光鲜状态是通过想象达成的。借高利贷买豪车、买衣服首饰,为外貌加码的过程不是真实收入所符,只是对每天翻阅的时尚杂志的模仿;总在想男人看到她会如何惊艳,补足自我,心理平衡,反正这个领域没有他人闯入,也就不被揭开。邦子被迫参与弃尸,却绝不无辜,她的犯罪方法,秉承自她对男人一贯的态度。能用的立刻用——想到帮忙就能敲诈弥生给钱,忙不迭地加入弃尸;不能用的马上丢——雅子安排她开车到远处弃尸,她却出门不远就乱丢,先是想丢在生活区垃圾站,后来又随手丢在公园垃圾箱;事情败露,绝不承认,大肆哭闹——认为自己既然身为女人,眼泪一定很动人。邦子对待正牌男友、便当工厂的男工友、莫名上门的散发危险气息的男人、去应聘见到的男老板和牛郎等等,无一不是如此套路。书中对邦子如何体认自身描写众多,这个为角色加码的过程,又把角色推远了。邦子不像一个真实的存在,她只是在其他角色对照下异化出来的一个极端状态。


良江,隐忍,母性。这是一个充满怨恨又默默承受生活重压的女人。有趣的是,我相信不仅在男性视野而是在所有大部分人视野中,她都首先是“母性”的存在,而非“女性”。母亲,在两性社会学中是讨论性的双重标准与两难困境的关键词。人们用性来分离女性角色,视为性对象的女人,则对其随便,不能视为性对象的女人,要对其以特定方式的认真。母亲就是后者,扩散来说,散发母性光辉的女人,都只能这样对待。这样的女人在某些样板化的作品里是很适合树立为道德楷模的,在那样的树立中,必须抹去她悲哀、愤怒、怨恨、愁苦的部分,而强化她的隐忍,对早死的丈夫、对瘫痪的婆婆、对叛逆的女儿,对生活也对工作。这个过程强化了她与男人观照的分离,塑造一种近似雌雄同体或说雌雄不辨的观感。良江参与分尸弃尸,只因急需钱。生活所迫压倒了道德与法律标准,但她找钱的方式也是有别于“女性”的(如邦子心心念念想从风俗业挣快钱),而靠拢“母性”(充当刑事犯罪的能干帮手,卖力气和胆量)。书中描写良江眼中所见的男人是不多的,工头凶恶小气,工友和雄厚道可信,人生阅历让她具备相当的识人眼光,也让她简洁应对,于是她从未招来可怕的后果。令我稍恍惚的是,她对雅子的观看也类似在面对一个男性,这个对象聪明冷静,良江深知自己的能力缺陷,执行力强却没有决断,便安于、乐于躲在的雅子身后,听命于她。“如果是陪你,我愿一起下地狱。”近乎爱的宣言。


雅子,冷静,高智商。天生对人和环境强烈的洞察力,在人群中是比较罕见的,加上对自身女性气质的去除,她被塑造成另一种雌雄同体或雌雄莫辨的形态。她其实五官漂亮,只是不爱修饰,与老公分房居住,穿着儿子的旧衣服,与邻居无交流,昼伏夜出,她是主动地从物理层面抹去世俗女性的面目。她被还原为一名女性,是由两个男人的视角实现的。便当工厂巴西裔员工和雄,曾差点对她犯下强暴罪行,这次犯罪和雄原本是没有指向性的,他只是冲动之下随机抓取路过的女员工而已。未遂后,在强大的愧疚心理压迫下,和雄试图求得雅子的原谅,因而不断叠加对她的关注,生出真实的爱意。在和雄视线里,雅子的女性气质是掩饰不住的,年轻男子依靠原始的性冲动驱使,穿透服饰、首饰等附加因素,从根本上分辨出一个女性是否具有性吸引力。所以哪怕她身材干瘦、面目冷峻、言语锋利,他还是喜欢她,热烈地等待她,期望参与她甚至救赎她。因分尸案而被冤枉的危险分子佐竹,则以另一种激烈方式进入雅子的世界。他要向害他前途全无的这四个女人复仇,发现雅子是主谋之后,对她的观看是由灵到肉的。这个女人竟敢且竟能与自己抗衡?他“爱”上她。这里的“爱”,更像是赛吉维克所言的“同性社会性欲望”。这个词本来是指向男性之间不带/压抑性爱关系的纽带,也就是男人相互的认可,“你是个男人”“哥们儿真行啊”这类意思。在佐竹对雅子的视线中,她成为了能够挑战他、引发他全身心战斗热情的对象。这个过程雅子仿若成为了男人,吸引佐竹,这才是她让他疯狂的根源,而不纯粹是对女人的占有和破坏。可以作为参照的,是佐竹对夜店小姐安娜的观看,她始终是低他一等的宠物、商品甚至奴隶,即便百般宠爱,也只是作为物品存在,不具有独立人的属性。最终,惺惺相惜中雅子也“接受”了佐竹,可视为超越了性别的“爱”。这个过程颇为惨烈,对于超脱人群存在的雅子,不知是幸或不幸。

 


上述是我对四个女人标签化的理解。她们是一群走入了被忽视的困境的人,在各自的幻想和努力中找寻出口。

被困住、想找寻出口,这样的冲动遍布女性一生,由这四个20(虽是假冒但可作为代表)、30、40、50年岁的女人来述说。她们被忽视、被打击,尤其在家庭中几成透明,她们想恢复人的身份,只是这么卑微的期盼。因此全书在写她们如何变回人,变回主体,变回能够认可和操纵的自我。分尸案,是发动她们逃离的一次偶然契机。逃离是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的发声与对抗方式,各种文艺创作形式反复书写,就是因为我们明知这个逃离目的性明确,但缺乏目的地,令人同情。“恶女”的真相揭示,她们是由社会养成的,并非基因突变。也就是说,她们即是你我,不分性别年龄地存在每个人体内,只要环境推动,谁都可能发生巨变。另外一个角度,四个女人合并起来代表一个女性,暗示着在任何年龄,困境始终伴随,冲出一个又掉落另一个,心理伴随着肉体老去。要用怎样的自己,来迎接和应对人生不同阶段的围城呢?

桐野夏生是“恶意推理”的代表,这个词指的是书籍读完让人感觉难以去除的不快余味。同类作品如京极夏彦,也在书中借主角之口说出“你们会看到结局的,但是余味很糟”。这类型作品中没有完胜之人,命运如贪吃蛇一般环环相扣,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持续对战,挣脱者血肉剥离,挣不脱的灰飞烟灭。基于设定的性格,本书各人的结局也不得不带上标签化的意味,倒也适合读者投放自己的共情。

弥生的结局,摆脱了束缚,又背上另一个枷锁,她是始终不知道出口在哪里的人。无论在日常生活,还是遭遇极端情况,弥生对自身处境都视而不见,或者说能想到的只有逃避和逃离。这样的她当然是不容易看见真正出口的,因此她的形象给人一种无力感。这种感觉与孤独、悲哀不同,即使身边围绕着众人,她也只是疲于应对;或者反过来说,正因她从小不缺乏送到面前的善意,也就没有培养出独处的能力。她在30出头的年纪遭遇的是什么?应该叫中年危机吗?也许吧,孩子小,丈夫变,父母远,朋友无……谁的成长不是如此?所谓孤独,是慢慢侵蚀而来的一种东西,当你感觉到它在那里,它已经偷偷繁殖了好大一片,怎么也停不下来。弥生想找寻出口吗?不如说她更想时间倒流,能一直在20多岁快乐的节点反复体验。所以我能理解她后来的所作所为,她就是想要变回漂亮,想有新的朋友交心,想赶紧拿钱过新生活,我甚至隐约觉得,她会很快在父母的帮助下,再次相亲找寻下一个依赖对象。这是弥生这类女人主动寻求的宿命。

邦子的结局看起来没有可讨论的部分。一向自视过高,好吃懒做,过度消费,没有人生规划,即便不被杀死,在还不出高利贷的情况下,超龄的她大概连风俗业都不能做,只能被当做卖器官的物体处理吧。她的观众缘一定很差,是被杀死也得不到同情的角色。但我更想把她回归“平常”来看待。书中男人用于跟她对照的,是世俗意义上的美女——弥生、安娜、雅子,外貌会加持稍高于平常人的、较好的家庭、教育、社会经历。如果我们跟着这个视线观望邦子,是不是过分苛刻了呢?是不是掉入了某种鄙视链的无意义循环?我所说的“平常”,是想拉回现实。在实际生活中,不是遍布这样普通的不出众的人吗?在底层环境下,不是必须靠各种各样的小心思活下去吗?有没有女性观众自省时发现自己也沾染她的一点气息,而对邦子生出一点点同情呢?同为女人,所以了解什么样的打击最痛最彻骨,所以不假思索地施加恶意吗?我不愿也不敢推导一个细思极恐的世界。

良江的结局,借雅子跟她最后一面时的赞叹——“她找到了出口”,算是四个女人中最好的吧。良江也是个平常又普通的女人,她没有雅子的天才,好在比弥生和邦子自知。她在丈夫、婆婆、女儿这些家庭成员身上得不到温暖,但在工作中、在生产线上得到尊重。将生活整体弄平衡,已经耗掉她全部心力,但她依然有能耐如此维持了几十年。她也幻想逃离吗?幻想重拾自己吗?我印象深刻的一幕:她拿到钱,在做头发还是买胸针之间犹豫了一阵,最终买了胸针,被别人问起时她很高兴。我深感她需要的温柔,那是发自内心的,自己对自己开放的区域。也许头发做了也不会变多漂亮,而且给别人看到的时候更多,但胸针别在心口处,自己观看和触摸时都能带来一种拥有的、确实的幸福。这就是良江,自己去想,自己去挣,自己找出口。所以,当不再囿于道德的压迫时,她一把火烧了自己的过去。不可惜,她终于不用无止境地奉献,去做什么伟大女性了。她为自己取得了平衡,小我长成了大我。

至于雅子……。她始终有自己完整的、不被侵蚀的世界。祝愿她走到出口。


 

会有人把这本书跟电影《末路狂花》作对比,我却觉得书中四个女人更伤感一些。她们并非相互的同伴,没有在旅途上协调同行,她们只因一个事件发生了关联,就迅速分离去各自必然的方向。

始终孤独,这才是我们的人生。


 

 

参考资料:

上野千鹤子《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

豆瓣读书长评,默音《桐野式女人》

京极夏彦《魍魉之匣》

艾丽丝门罗《逃离》


【书评】桐野夏生《OUT越界》:女人的观望与出口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