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蝶(卷二)

卷二

而不管她怎样想，皇帝很器重他。

他没有被派往边塞，而是在朝里身居要职。皇帝知道，边塞还撑得住，父辈的廉政给他攒下了大笔银子，有银子仗就能打。边关的将士跟那些小人不一样，他们是真的忠君爱国，肯抛头颅洒热血的。现在当务之急，是铲除那些朝廷里的蛀虫。不然，外敌还未攻进来，国家先从内部崩溃了。

而且，不铲除那些贪官污吏，军饷被贪没了，仗一样没法打。

他知道皇帝的想法，也深表赞同。而他在朝中一干，就是三年。
三年下来，贪官奸臣清理了不少，朝中吏治也焕然一新，只有几个势力根深蒂固的奸臣依然逍遥法外。他们或是朝中元老，或是握有部分兵权，都轻易动不得。不过这些老狐狸也有做漏网之鱼的觉悟，相较以前安分了许多。
而边关渐渐吃紧了。
皇帝知道，是时候派他上战场了。
他离京的前一天，皇帝亲自摆宴为他送行。
皇帝敬他酒的时候竟然老泪纵横，痛哭失声。那些奸臣个个实力强大，他来之前，他这个皇帝已经憋屈了多年。现在他终于像个真正的皇帝了。
他见皇帝敬自己酒，已然跪地。皇帝落泪，他更伤心。他头磕得山响，竟磕出血来。他说，他愿为皇帝、为朝廷、为天下百姓赴汤蹈火，哪怕丢了性命也在所不辞。
皇帝听到此处，亲自搀起他，紧握他的胳膊又不舍放开。一君一臣相顾无言，只是喝酒，千言万语都在酒里了。
这是他第一次喝酒。
皇帝的宴席结束之后，宰相也摆宴为他送行。
宰相府里文臣武将“高朋”满座，宴席间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他知道这些人都是宰相的余党，他不愿跟他们喝酒，但他又不得不来。而他不知道的是，这是一场鸿门宴，宰相要害他。
而她，已在这宰相府里做了三年舞姬。三年前，她被宰相买回府中做了舞姬，而她知宰相倚仗权势无恶不作，便想借此机会潜伏在宰相府里，杀掉这祸国殃民的老贼。乱世红颜，纵使命薄，拂袖亦可为剑。

可奈何老贼十分谨慎，她一直没找到机会。

酒过三巡，宰相将她唤出，让她唱歌伴舞。她唱了一首杜甫的《春望》。
她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她唱“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虽然她眸中无泪，但他听出了她心里的苦悲。
男儿竟然为这女子落了几点泪。
她歌声动听，容貌也倾国倾城。她的琼眸若星辰灿烂，眉间朱砂似红豆婉转。他竟看得有些呆了。
而那些酒囊饭袋却没注意她唱的是什么，他们只顾喝酒吃肉，只顾谈论这小娘子生得秀美。
“浑欲不胜簪——”她尾音拖得很长，忽然间跃至空中，将插于发髻间的银簪甩向了他。
电光火石间，一道银色的飞箭撕裂空气，蛟龙般射向他的咽喉。宾客们都被这变故惊呆了。
他却沉稳。这女子身手不凡，他更非等闲之辈，银簪将刺入他咽喉之时，他抬手将银簪握在手中。
他看向女子，女子对他做了一个口型。
“快走。”
其实她已对他倾心许久了。在宰相府中这么多年，早已听说他的事迹。她发现原以为只是个鼠辈的他，真的是个年少有为的英雄。每想起那年长街初见，他意气风发，傲然立于世间，她便难按芳心。

听说他要来宰相府赴宴，她万分激动，她无论如何都想再看他一眼、再见他一面。也正是这份留心，她发现了宰相的狠毒计划。

她要救他。

她悄悄地将宝剑系于腰间，藏于裙摆之下。她已抱着必死的决心，哪怕自己丢了性命也要护他周全。他不仅仅是她暗许终身的心上人，更是国家和百姓的希望。而她，孑然一身，早已了无牵挂。死活亦无人挂牵。
看到她的口型之后，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想法。但他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拿起银枪冲向了她。
“想害我，拿命来！”但他并没有真的伤害她。他用枪尖点破她身后的格窗，然后拉着她从窗户飞身离去。

宰相方知他要逃跑，忙命藏好的刀斧手去追，但追出十几里，也未见二人身影。连他的马都没找到。
他跟她已躲进一只小舟之内。船夫低声唱着渔歌，用船桨轻轻地搅动着水上的星河。
“公子可知这是什么河？”
“秦淮。”他轻轻答到。
这一夜，他们促膝长谈，谈天大大事，谈百姓疾苦。

谈他将为国征战，她为他高兴。谈这狡兔未死、良犬先烹的官场，她为他担心。

他们携手剪烛，他们吟诗相和。

她为他唱“但使龙城飞将在。”
他为她诵“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她忽然问，你可愿娶我？
他说，愿意。
她笑，又问，今夜可愿娶我？
他迟疑了。不是不愿娶她，可大丈夫未立业，又怎能成家？况且战事未平，他又如何能给她一个家？
今夜不行。他还是说了出口。
她眉头微蹙了一下，却并未再问。她不恼他心系天下，却感伤自己身似浮萍。他许了自己一个未定的归宿，她不知是喜是悲。
“你可愿娶我？”他上马之前她又问。
“愿，但今夜不行。”他坚定地说。“壮志不酬身不停。”
她将银簪给他，他给了她随身带的玉佩。这便算是订了终身。
“等我回来。”他说，然后便消失在了马蹄扬起的烟尘里。
晨风凛凛地吹过漫漫古道，她一个人孤立于此，目光在古道尽处，留下了一点湿润与温存。
她摔了他给她的残月一般的玉佩，将碎片紧紧握在手中。另一只手握紧了腰间宝剑。

东方，天渐渐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