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天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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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没人能告诉我在我昏死过去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我又一次,没能死去。
先前目睹虐待了我十五年的吸血鬼主人被烧死的时候,我还有些留恋意识清晰的想法。如今能感受到的就只有一阵阵的恶寒和身体各处传来的钝痛,囚笼之外的空气确实很清新,可对缓和伤痛起不了任何作用。
真正置身于这个我曾想象过无数次的自由世界时,我却没有一丝激动或是庆幸的感觉,儿时被村民抛弃在野外时的茫然重新将我包裹。
我感觉到了一股浓郁的悲哀感,好像自己孤独而痛苦的过完了一生,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留下,也没有得到任何成长。没有认识的人,也没有可以去的地方,曾经挂念在心上的神圣自由在被人赠于的那一刻便失去了它的光泽。
我的记忆中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成分,活着受罪仿佛就是我人生的概括。
我真的……没办法解脱吗……
一个不强壮的男人正用一块兽皮裹着逐渐恢复意识的我,费力地奔跑在雨中。他的呼吸很急促,混着淡淡酒精味灼热地喷吐在我满是淤青的脖颈上。
为什么我没有被野狼吃掉,为什么我已如此不堪却依然无法迎来终结?
我已没有泪水可流,清冷的雨滴砸在我未被兽皮覆盖的皮肤上。
彻骨的冰凉,正如这个陌生世界对我的漠然态度。
我胸脯上还有可怕的紫青,这个男人每跑一段路就会把他那扎人的脑袋凑近我的胸口,兽皮的细毛刺激着我的创面。这短暂的寂静中,我与他共同聆听着我从未停止过的心跳。
心脏是最没有灵魂的器官,即使我被虐待到一度器官衰竭的时候,它也依然保持着跳动。
只因为它对活着的向往,就一直残忍的将我困在这人间。
那个男人会在确认它仍在稳健跳动后露出一两声庆幸,对未知虐待的恐惧令我浑身发凉。
不知这样过了多长时间,男人停下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我听出了木柴碰撞的声音。这个人既舍不得他的柴火,也不愿意放弃一个身体发僵的垂死奴隶吗?
我无法理解他的想法与行为,所以无法对他产生一点点同情。
大概。
无尽的雨滴被山岩挡住,我被搁置在山洞的一处角落。
那个男人长叹了口气,开始慢慢整理被雨淋湿的柴火。
我仍然闭着双眼,心中多了一丝愧疚感,淋湿的兽皮反过来掠夺着我的体温。四肢在清冷的空气中逐渐变得麻木肿胀,唯有痛苦才能制止住带我走向深渊的求生欲。
残留在嘴里的焦糊味与铁腥味,就是最好的证明。
在一片乒乒乓乓响动里,清冷的山洞内倏然多了一丝温暖。
与此同时,盖在我身体上的湿冷兽皮被取走,我被搬到了一个不用担心会被火焰烫伤的地方。
背后的岩石上垫了一些干草,我像个布娃娃一样任由他摆布。
胳膊被这个男人轻轻拈起,温热而湿润的感觉降临到了淤青之上,其实这种程度的刺激比皮鞭猛抽的痛苦小得多,但我的心依然因这种无法理解的温柔行为而变得动荡不安。
每一下小心的按压擦抹,都是对我内心的一次敲打。
湿毛巾回温了好几次,这个男人耐着性子擦拭着我冰凉的四肢,我也逐渐恢复了一点力气。
或许我睁眼,就会看到一张极度狰狞的笑脸,而现在施舍给我的温柔,不过是验伤的流程。
但我觉得我需要睁开眼睛。
刻进宿命中的厄运并不会因为我闭上双眼就会离开我,既然已深陷深渊,又何必自我欺骗人生会时来运转呢?
于是我微微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睛。
将我从狼山里救下的男人是个棕发诺德人,他没有强壮的臂膀,可能也没有过人的勇气。
对上我红色眼睛的那一刹那,他先忍不住移开了羞涩的目光。
“你醒啦……”
我的目光掠过半跪在地上的他,落到了简易篝火旁。火堆上架着一口坩埚,煮着一点汤。我的嗅觉还没完全恢复,因此不知道锅中煮着什么。
“我砍完柴准备回村子的时候在山头看到你躺在河对岸的山岩上,那一片经常有野狼出没,所以我把你带回来了。甩掉那些尾随的狼花了不少时间,现在天太黑了,怕你被冻坏,就临时找到这个洞穴凑合了。你感觉好点了吗?”
我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这是我第一次,以一个人类的身份发表自己的想法。
眼前的男人笑得灿烂,我突然发现我其实并不讨厌笑这种恐怖的表情。
他扶着沙砾慢慢起身,朝火堆走去。
“我给你煮了一点稀粥,你肯定饿了吧,”他将清水一样的稀粥舀到木碗里,边吹边向我走来。“还请不要嫌弃。”
我从未被如此善待过,除了点头,我不知道该如何维持他的笑容。
忍着剧痛张开狼藉一片的嘴,我不敢将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他将木勺探进我的口腔,温热的汤水稀释着嘴里的脓血,恐惧渗出我的身体,我不敢随便动弹。
将我从铁笼中救出的第一任主人,在他被杀之前,将一块烧红的长条烙铁,从我的嘴里一直伸入我的咽喉末端。
汤水从烧伤上滑落,激起一阵阵难言的疼。
可我还没疼到哭喊着求他住手,他却先默默流下了泪水。
我第一次看到他人流泪,疼痛并没有施加在他身上,可他却流下了泪水。
只有连自己都无法掌握的奴隶与弱者才该流泪,为什么他要流泪?
“不喝汤,你会饿死的……我明天会帮你去摘草药,今晚请克服一下……”
嘴角的水渍被他小心翼翼地擦干,我仍然无法理解他因我而哭的行为。
我的生命掌握在他的手中,他却对我抱有怜悯。
所以我用眼神质问着他:
值得吗?值得吗?为了我做的这一切,值得吗?!
然而被我狰狞的眼神惊到的他,只是满脸歉意的轻轻搂住了我那僵着的身体:
“抱歉,我身上的干粮不够,只能做这么稀的粥了。”
身体在抗拒水分,于是混着脓血进入胃里的汤水,又纷纷化作腥咸的眼泪把一切模糊。
自己遭受了十五年的残酷蹂躏,世界切断了我自我了结的道路,而如今,这个将自己抱住的男人,第一次向自己展示了人性的温暖。
我的身体微微发抖,最终松懈下来。我也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
值得吗?
让我活下来……值得吗?
他只是更频繁地用低声安慰来鼓励我,我们的呼吸都平稳了下来。冰凉的脸上,我第一次感到了泪水的温度。
谢谢你,我的第二任主人。
乏力感从心底涌出,倦意轻轻托着我这遍体鳞伤的躯壳,我的灵魂在此刻卸下了所有恐惧,了无遗憾地在命运漆黑的怀抱中消散开来。
(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