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视圆桌 第24期:举世无双,不朽若梦——光影中的金庸江湖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金庸先生走了,但这十四本著作加上短篇《越女剑》,是他遗留给我们的整片江湖。
金庸先生和他的“十四天书”

这十五部小说各不相同,分别注入了金庸在写作不同阶段的感情与思想,结合他的生平,也许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些书中的真意。
回顾金庸大师的一生!刀剑江湖今封笔,颠沛流离半生缘。

但即使只是阅读这些书,或者仅仅是通过改编的影视剧来了解这些故事与人物,从中接收或者自己生发出的思想,也已经成为我们精神里的一部分。
金庸先生仙去之后,“金古梁温黄”五位武侠作家之中唯一在世的温瑞安先生挥毫手书“独孤不朽,令狐无敌”以及“举世无双,不朽若梦,金庸武侠,笑傲巅峰”以示悼念。确实,先生笔下的武侠世界,举世无双,受众至广,影响至深,直达不朽,浪漫宏奇,诚然若梦。

书中的情节虽大多是幻想,但细读之下,却也不乏对于现实世界的描摹,很多人都是从金庸先生的故事里,第一次品尝到人生的百味。
侠义
金庸说,武侠小说的最高原则,是宣扬侠义精神。“侠”是并非为了追求自己的利益而去做义所当为的事,是不顾一切、不接受任何代价而去追求正义。有了代价,便少了侠气。
《射雕英雄传》附录《成吉思汗家族》中提到,西方历史家认为整个人类历史上,只有希腊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大帝、迦太基大将汉尼拔、阿拉伯回教苏丹萨拉丁、法国拿破仑,这四个人的军事天才方可和成吉思汗相比较,但四个人都比他不上。有如此光辉璀璨的人物在侧,本书的主角,却是朴实忠厚,说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郭靖。
《倚天屠龙记》是“射雕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主角张无忌比起郭靖与杨过,个性相对比较软弱,一生总是受到别人影响,被环境支配,但他甘受灭绝师太三掌,在光明顶上奋身而挡六大派,不为名利,不为逞勇,只是觉得“应该做”。

《飞狐外传》中的胡斐,拒绝了心上人袁紫衣的软语央求,拒绝了凤天南的哀恳求情,只为了素不相识的钟阿四一家四口。
金庸又说:在我所写的这许多男性人物中,胡斐、乔峰、杨过、郭靖、令狐冲、赵半山、文泰来、张无忌这几个是我比较特别喜欢的。

爱情
小说中有很多侠客,也有如云美女,自然也就会有各种各样的爱情,但这些爱情,却常常叫人心碎。金庸先生说:“我喜爱每部小说中的正面人物,为了他们的遭遇而快乐或惆怅、悲伤,有时会非常悲伤。”但即使如此,他也从不避讳描写现实中爱情会发生的种种缺憾。
金庸曾大赞《飞狐外传》中的程灵素:她是一个可爱、可敬的姑娘,她虽然不太美丽,但我十分喜欢她……她浪漫的、深厚的真情,每次写到她,我都流眼泪的,像对郭襄、程英、阿碧、小昭一样,我都爱她们,但愿读者也爱她们。
但这样一个他深爱的姑娘,却在书中遭遇不幸,不仅陷入了“我爱他,他爱她”的历史性难题,加上恶人作歹,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胡斐说:“袁姑娘,二妹(程灵素),连同我三个儿,我们又没做坏事,为什么都这样苦恼?难道都是天生命苦吗?” 袁紫衣轻念佛偈: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碧血剑》中袁承志在青青与阿九之间左右摇摆,也是人生中另一个永恒的主题:如果你的爱人变了心,你怎么办?
《倚天屠龙记》的新修版中,有一个最主要的改动:张无忌最后没有选定自己的配偶。他永远容易记得别人的好处,因此人人在他心中都是可爱的,虽然最后暂且与赵敏一道,但未来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周芷若说:“你只管和她做夫妻、生娃娃,过得十年八年,你心里就只会想着我,不舍得我了。”
有的时候,爱情中的第三者也许不是另一个人,而是理想与野心。《书剑恩仇录》中的陈家洛,忍痛向乾隆献上国色天香的香香公主,“红花遇清风,聚散更离别,回首伤情处,正是情太怯。”
即使二人长相厮守,也不见得就没有缺憾。《笑傲江湖》中令狐冲与任盈盈最终结缡,偿了平生之愿,喜乐无已,但也发觉,因有了娇妻管束,无法真正逍遥自在了。
金庸先生说:世事遇合变幻,穷通成败,虽有关机缘气运,自有幸与不幸之别,但归根结底,总是由各人本来性格而定。以《神雕侠侣》为例,人物的性格造成了爱情的缺憾,也因为人物的性格成就了爱情的圆满。若非小龙女天性恬淡,如何能在谷中独居16年,若非杨过至情至性,哪会不悔等待16年,最后跃入谷中呢?正是这样的二人,才能达成十六年后重聚的奇迹啊。

欲望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少不了争斗。武侠小说本就以争斗为中心,或为钱、或为情、或为名,或为权。金庸先生的故事也不例外。
《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既不想也不愿意做领袖,但他身边的女人,周芷若和赵敏都有政治才能,《笑傲江湖》中的一干人物,包括任我行、东方不败、岳不群、左冷禅、林平之、向问天、方证大师、冲虑道人、定闲师太、莫大先生、余沧海、木高峰等人,在最初的设想里更直接就是政治人物。

金庸先生说:热衷于政治和权力的人,受到心中权力欲的驱策,身不由己,去做许许多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其实都是很可怜的。
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想要退隐也不容易,刘正风追求艺术上的自由,重视莫逆于心的友谊,想金盆洗手;梅庄四友盼望在孤山隐姓埋名,享受琴棋书画的乐趣;但都没法做到,因为权欲的斗争一起,他们都逃不开这漩涡,最终卒以身殉。
陈世骧先生评《天龙八部》用过八个字:有情皆孽,无人不苦。整本书说的都是佛教中的“求不得”之苦,是人在欲望之中挣扎的百态。

令狐冲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隐士,想要达到 “笑傲江湖”的自由自在,但在最后也意识到,人生在世,充分圆满的自由根本是不能的:佛家讲求‘涅槃’,首先得做到无欲无求,这才能无拘无束。但人生在世,要吃饭,要穿衣,要顾到别人,岂能当真无欲无求?

是非
《雪山飞狐》的结尾充满悬疑,胡斐与苗人凤酣战的最后一刻,胡斐百转千回过许多个念头:苗人凤曾害死自己父母,叫自己一生孤苦,不杀他,自己也会被杀死;可是对方豪气干云,是个大大的英雄豪杰,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他这一刀到底是否劈下去了,每一位读者,都可以凭着自己对人性和这个世界的看法,做出不同的抉择。

《飞狐外传》的后记中说,武侠小说中,反面人物被正面人物杀死,通常的处理方式是认为“该死”,不再多加理会。但本书中写商老太这个人物,企图表示:反面人物被杀,他的亲人却不认为他该死,仍然崇拜他,深深地爱他,至老不减,至死不变,对他的死亡永远感到悲伤,对害死他的人永远强烈憎恨。
《神雕侠侣》中,我们为两位主角的爱情受世间礼法习俗拘束而悲痛与愤懑。但在故事发生的年代,师生不能结婚的观念是天经地义的。
《鹿鼎记》的主角韦小宝讨人喜欢,但绝不能算是通常意义上的“好人”。

金庸先生的江湖里,人物的是非善恶,常常是多元的,换一个角度看,就会有不一样的观点。他说,小说并不是道德教科书,小说反映社会,现实社会中并没有绝对完美的人。小说的主要任务之一是创造人物:好人、坏人、有缺点的好人、有优点的坏人等等。
“我最高兴的是读者喜爱或憎恨我小说中的某些人物,如果有了那种感情,表示我小说中的人物已和读者的心灵发生联系了。”
武侠小说发生的时代,社会道德规范、行为准则、风俗习惯和现代社会已大不相同,但金庸先生相信,父母子女兄弟间的亲情、纯真的友谊、爱情、正义感、仁善、勇于助人、为社会献身等等感情与品德,今后还是长期地为人们所赞美。也希望读者在幻想之时,想像自己是个好人,要努力做各种各样的好事,想像自己要爱国家、爱社会、帮助别人得到幸福,由于做了好事、作出积极贡献,得到所爱之人的欣赏和倾心。

生死
《天龙八部》中蕴含着很多佛理,首先书名就是佛教用语,其中“天”是指天神。佛教认为一切事物无常,即使是天神,也只不过比人能享受到更大、更长久的福报而已,寿命终了之后,也是要死的。
新修版的《天龙八部》中段誉劝解想要永葆青春的王语嫣:“道家说生死,曰‘齐天地’、‘坐忘’,只是叫人看开一点。佛家视生为苦,老死为必不可免。释迦牟尼教训众弟子:‘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离别、求不得、五阴炽盛,乃有忧悲大苦恼聚,此苦之聚。须知色无常,受、想、行、识无常,非我。’嫣妹,人的色身是无常的,今天美妙无比,明天就衰败了,这大苦人人都免不了!”
人生在世,去若朝露。魂归来兮,哀我何悲。
在先生仙逝之后,现在再回头看《天龙八部》中这段关于生死的佛理,似乎冥冥中得到了先生的宽慰。 虽然他已经离开人世,但是他留下的这片江湖与其中的思想与情感,将永远陪伴着我们。
《神雕侠侣》的最后,杨过朗声说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
此世能与金庸先生的故事相逢,确是良晤,确有豪兴,书中的人生百味,我已尝过,此生难忘。他日若心起思念,学生自当去书中再见那片江湖,在精神的片隅,与群侠、与先生,杯酒言欢。

金庸先生千古,他日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