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梦凝录 051 神魔无心（一）
白雅按时上山，带来了新的用品和食物，以及沈凝做药需要用的东西，随后把孟岩吃过的盘子都收走，见孟岩坐在冰面上，不由得一愣，“孟公子今日倒是刻苦，才醒来吃了东西，就又入定了。”
沈凝取过药材便开始研磨，“他方才醒来竟然没有问我失踪之事……小雅，我怀疑，他见过梦魇了。”
白雅收拾桌面的手停了下来，面色也有些严肃，“姑娘上次从湖中出来，说是见到了君上，如今孟公子又…姑娘，君上是不是快回来了？”
沈凝摇摇头，“我不知道，梦魇上次见我，说他的力量仍然很虚弱，若不是我失踪他着急，也不会出现……那个家伙，竟然瞒了我这么久。”
上次之后，有关于千年之前梦魇身陨的事实已经显而易见，凌霄重伤梦魇，但梦魇早有准备，让拂徵把自己带走，凌霄寻不到梦魇的踪迹，便对外宣称魔君已死，私下里却更加提防，任何有幻术天赋的新人都被他抹杀。
至于这千年来梦魇被拂徵藏身于何处，沈凝尚不能知道，但是既然拂徵把梦魇带了出来，还在凌霄的眼皮子下、在南陆人界生活了那么久，就证明梦魇的伤应该是好多了，如今沈凝要做的就是尽快让孟岩回复功力，让梦魇真正地回来。
至于梦魇为什么费尽心力弄这样一出，沈凝隐隐觉得，这是一场来自至高无上的魔君的试验而已，试验的对象也许是他自己，也许是凌霄，也许是芸芸众生，又或者全部都是。
梦魇一心想要大道永存，芸芸众生活在天理昭昭之下，但是天下的纷争从来没有断过，甚至变本加厉，也许……梦魇是倦了想要让自己休息，又也许，他是想通过自己的“死亡”，去得到什么答案。
为了这个答案，他必须瞒过所有人，其中最需要瞒过的，就是虚空之境未来的君后凝水。
沈凝把最后一颗药丸做好放进瓷瓶里，看着孟岩安静端坐的模样，不由得轻叹一口气，走到孟岩身边挨着他坐下，最后靠在他身上，闭上眼睛，“梦魇。”
孟岩入定时的大部分时间，沈凝都是这样，在孟岩看不到的地方，靠着他，感受他的温暖，想象着这还是在虚空之境时，她与梦魇坐在梨树下，煮酒烹茶，对视时，两人眼中都是满满的爱意欣喜。
白雅见到这样的场景，即便知道沈凝没有睡着，却也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小声开口，“姑娘，槐江先生托人给您送东西了来了。”
沈凝睁开眼睛，见白雅手里捧着一个罐子，打开来看，里面似乎是药膏一类的东西，沈凝不由得一愣，“这是做什么？”
“槐江先生说，这药膏可使白骨生肌。”
战事惨烈那几年，有许多尸体辨认不出样貌，槐江离便调制出了这种药，用来恢复面部容貌，辨认尸体，只是往常的尸体都是死了不久的，像沈凝这般已经上千年的尸体，槐江离没有把握，加上这具肉身又是常年被昆仑王的寒气冻着的，因此回去之后又研制了许久，才让人拿了这一小罐来，让沈凝先试试，若是不行，他再改改。
“小离倒是有心了。”沈凝笑了笑，便伸手取下脸上的冰块，露出了原本的面目。即便知道这具身体不会疼痛，但是白雅看见沈凝脸上阴森的白骨时还是忍不住心疼，眼里的疼惜一览无余，“姑娘何苦要去与常雨溟硬拼呢？明明那女人绝不会伤害君上的。”
沈凝笑了笑，“如今他忘记了过去，眼中却仍然只有一个我，我既然在他身边，就绝不可能让别的女人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入他的眼。纵然我知道常雨溟不会伤他，但是我决不会让他知道这点，如今他知道的只有常雨溟要伤他，而我为了救他毁了脸……左右这不过是具会被丢弃的肉身，若是能换得他对我更好些，岂不是很值得？”
白雅正把药膏往沈凝脸上涂，听见这话不由得无奈摇摇头，“姑娘非要把自己的举动说得这么心机深沉么？”
沈凝没再说话，只是由着白雅往她脸上涂药，白雅细细涂好之后，仔细瞧了一会儿，见白骨上果然渐渐长出了些什么，不由得觉得惊奇，“姑娘……这药，可真厉害啊。”制成这药膏的药材十分珍贵，因此十分难得，她往常只是听说过白骨生肌，并没有见过，如今亲眼见到上千年的尸体能够自己长出皮肉，不由得十分新奇地盯着沈凝看。
“你准备这么一直盯着我不成？”沈凝见白雅没有离开的意思，不由得出言询问，“难道雪宫这几日闲得很，你手上都没有活儿了？”
“自王爷回来后，我手上的事情便渐渐交还给王爷的人了，自然乐得清闲。”
沈凝闻言展颜一笑，杏眼里多了些狡黠，意有所指地看着白雅，“这话里怎么有股酸味儿？怎么，是羡慕别人的主子有权有势还是舍不得手里那点权势？”
“姑娘又在打趣我了，我一直跟着姑娘，哪里会酸？只是从前姑娘掌权的时候那些个妖怪见了我都毕恭毕敬地喊一声‘白雅姐姐’或者是‘白姑娘’，如今王爷回来了，他们翻脸比翻书还快，若不是我修为比那些人高上许多，又跟着姑娘，多少有些地位，只怕他们立马就能把我赶出去。”
沈凝轻轻叹息，“妖心凉薄，人心凉薄，又有谁人之心不凉薄？……活了这么久，你还看不透么？”
“不是看不透，只是不能习惯……难道姑娘你能习惯吗？”
沈凝这次倒是十分干脆地点点头，“当然习惯，左右那些个人无关紧要的人我也不曾放在心上，他们翻不翻脸，都与我没有关系。”
“难怪姑娘说‘何心不凉薄’，原来姑娘自己便是凉薄的。”
“你又犯傻了不是？”沈凝似笑非笑地看着白雅，随后轻轻开口，“我，是没有心的。”
沈凝脸上的皮肉长得十分缓慢，照这速度，怎么也要个四五天才能长好，白雅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也不想打扰沈凝和孟岩沉默的二人世界，便要离开，沈凝让她把桌上制好的药丸拿走，“告诉小离，三天一粒，吃完这一瓶，其他的就让他自己做吧。”
“姑娘帮人也不帮到底，药丸还让人家自己做，真是真是懒到家了。”白雅嘟囔了一句，拿起瓷瓶，无奈摇摇头，随后离开。
沈凝依旧坐回孟岩身边，伸手抓住他的衣襟，靠在少年尚没有那么结实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万年之前，虚空之境。
尽管之前便听说了虚空之境的情况，但是如今亲眼见到，凝水才发现，这个地方，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安静……不，应该说，是寂静，寂静到除了他们，再没有别的声音，不像天下四陆一般，还有鸟兽的声音。
在这样安静地地方行走，凝水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一直是控制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生怕弄出什么声响。梦魇走在最前面，离焰紧跟在他身后，凝水走在最后，小心地打量着四周，随后梦魇和离焰停下了脚步，凝水见状也急忙停下，抬头看着面前巍峨的宫殿。
宫殿建得十分高，从凝水站立的地方到殿门口需要走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从左到右要走九十九步。砌台阶的青黑石头每一块都十分平整，衔接无缝，上面刻着繁复的纹路，凝水瞧了瞧，似乎和梦魇衣服上的暗纹很相似。
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是普通神魔要走的，到了离焰的级别便不用一步一步走，直接飞上去就是，但是凝水现在还只是个连身份都没有的神族，依照规矩，是要一步步走完的。
梦魇转过身，低头看着凝水，半晌才道，“阿凝，这条路，你要自己走。”
凝水一愣。
“一直往前走就好了，我在路的尽头等你。”梦魇说着本想像从前一样刮刮凝水的鼻子，但是却忽地想起什么似的，最终还是忍住了，衣袖中的手握紧了拳头，只是看了看凝水，之后便转过身，带着离焰离开。
凝水看着梦魇飞走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人离自己好远，自己与他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站在众生之巅，而自己终其一生只能仰望他，或许哪天他心血来潮，低头俯瞰，才能给自己这粒渺小的尘埃淡淡一瞥。
梦魇……凝水看着仿佛没有尽头的台阶，张了张嘴，无声地念出梦魇的名字。
已经到殿门口的梦魇身形一滞。
“君上？”察觉出梦魇的不对劲，离焰试探地开口询问，梦魇轻轻摇摇头，一步跨进宫殿之中，霎那间，在大殿内分列两边等候的众神魔对着梦魇俯身拱手，齐声喊道：“大道无疆，拜见君上！”
梦魇在门口停了两秒，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眼神已与之前大为不同，俯视众生，却凉薄如斯，仿佛众生在他眼中皆为草芥一般不值一提。梦魇目不斜视地一步步往大殿中央走去，路过了低品阶的神魔，路过了众位神官魔官，路过了上神上魔，走上五级台阶，路过了唯一没有俯身、只是拱手的银发男子，最终坐在了金银交错的宝座上，他以睥睨天下的姿态“平身。”
“谢君上。”众神魔恭敬地站直了身子，低品阶的神魔低着头，不敢看宝座上至高无上的男人，上神上魔能够仰视魔君的容颜，却也是毕恭毕敬。离焰跟在梦魇身后，走到自己的位置后便归队，站在了神族首位，同样对着梦魇俯身拱手，直到梦魇出声，他才站直了身子，神态也十分恭敬，哪怕是玄岚毛躁的性子在此刻也不得不收敛，并不敢同往常一样搞些小动作。
待众人站定，梦魇的目光一一扫过，许久才道：“本君离境三百载，虚空之境可有大事发生？”
站在第三级台阶上的孤光对着梦魇一拱手，“回禀君上，神界除紫霄下落不明之外，其余一切安好。”
梦魇点点头，转头看向魔界，站在魔族次位的振鹭上前一步，拱手道：“魔界除了拂徵被打入万劫不复地之外，其余也一切安好。”
梦魇照旧点点头，对着众人道，“虚空之境安然无虞，是众位的功劳。神主有谶语，言曰；虚空之变，寻于四陆；无声无形，无始无终；不可阻兮不可逆，有人忧兮有人喜。如今本君已从天下四陆游历归来，所见所闻，皆有因果，不日虚空之境将有大变，众位须顺流而行，不可阻兮不可逆，可明白？”
众神魔听见梦魇的话，不由得交头接耳起来，不太明白究竟是怎么个变法，有听见神主的谶语是“有人忧兮有人喜”，都不由得忧心忡忡——若自己是“喜”的那个倒也罢了，可如果是“忧”的话，倒不如不变。
众神魔窃窃私语不停，都在猜测梦魇的心思，梦魇不悦的皱了皱眉，看了看站在魔族首位的男子，只见那男子一头漆黑的齐耳短发，额前碎发隐隐约约遮住一只眼睛，一双银眸平常都是内敛沉静如死水一般，若不是他站在魔族首位，几乎普通到要淹没在人群中，然而梦魇看了他一眼后，却猛地杀意毕现，抽出腰间的佩剑往地上狠狠一插。
金属的嗡鸣声回荡在大殿上空，男子银眸中的寒意让人背后发麻，都不由得噤了声，他眼神冷冷扫过众人，随后手一张，佩剑便自动回到他手里，收剑入鞘，男子对着梦魇一拱手，便又恢复了之前一潭死水毫无气息的模样。
梦魇微微勾起嘴角，“本君知道你们有疑问，但是这件事容后再说，此刻，本君要让你们见一个人。”梦魇话音刚落，大殿门口便出现一个女子的身影，气喘吁吁地喊道，“梦魇，我走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