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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奇谈】复现篇短篇入围《愿共舞在多彩之春》

2021-05-25 00:03 作者:乡里奇谈--狂奔の玉米  | 我要投稿

愿共舞在多彩之春

 

藤原妹红临死前,终于完成了对那段舞蹈的演绎。她穿着华丽又昂贵的舞衣,将人们召集到竹林中,在这片她出生和成长的地方,翠绿繁茂、在月光的辉映下仿佛守护神一般矗立着的竹林,妹红对人们说,她找到并学会了那个传说中的舞,那是真实存在的,她发誓要表演给他们看。在一片空地上,妹红踮起脚尖,轻挥衣袖,随月起舞。她转动身体,清风与花香也随着她旋转;她颤抖着指尖,明月与绿竹仿佛也跟着振动;几片云遮住了月,朦胧的光如薄纱般落在妹红身上,她伸手探向星空,似要趁光芒暗淡时轻抚月亮;只可惜片刻云便浮过,月光重新凝聚出温暖,她落寞地背过身不去面对明月,面容满是哀婉。舞毕。妹红静静坐下,让衣裙铺在地上,随后闭上眼便一动不动了。人们过了好久才发现,她死了——

 

这是我四十三岁时写下的一部小说的结尾。其实这个结尾的第一句话就不成立,藤原妹红作为永生者,在逻辑上根本不会出现“临死前”这个前提。但我还是被要求这样写了,当然,提出要求的正是藤原妹红本人。她要求整篇小说就以结尾这句“藤原妹红临死前”为基础创作。于是,我把她从不老不死的蓬莱人变成了天赋异禀的舞蹈家,她是美的化身,追求极致的美,美丽地起舞,然后美丽地死去。当我把这段拿给妹红看时,还是少女模样的她的脸上露出了向往的神情。她抬了抬手臂,又转了转身体,随后似乎感受到自己的蹩脚的动作,无奈地笑了。不过很显然,她对这个死法还比较满意。

藤原妹红不会死,但小说角色藤原妹红可以死。我不知道妹红出于一种什么样的考虑让我写下这篇小说,也许是一种特殊的寄托,也许是为了埋下一颗种子,甚至可能只是无聊的消遣。在漫长的时间里,妹红体验了世间各种各样的事,唯独死亡除外;她可以躺进棺材把自己埋进土里,也可以跳进河底闭眼沉睡;但她的灵魂无法消散,她的意识会永远存在。我想,妹红只是想着至少应该让自己在小说里体验一次临死前,让自己美丽地死去一次。

在关注妹红时,偶尔我也会冒出一些关于“永恒”与“无限”的思考。蓬莱人拥有永恒的生命,任何事情都不会导致其真正死亡;但在无限的时间里,任何事件都将会发生且必然会发生。虽然继续思考总是会陷入概念上的纠缠,但我还是难免产生疑问:永恒和无限究竟谁更长一些呢?在无限的时间里,是否会存在以人类思维无法思考的原因,导致发生“藤原妹红临死前”以及“她死了”这样的事呢?我不知道,过去不知道,现在不知道,未来也不会知道。

 

一、

 

迷途竹林总是弥漫着雾气,林中生长着歪斜的竹子,茂密的枝叶遮蔽天空,面积广阔得很容易让人迷路。现在的人们来到这里时,大抵都会留下这样的印象。但是在很久以前,迷途竹林的面貌并非如此。

自我记事以来,我的家就住在竹林旁,那时的这片土地就像现在的人间之里一样,是当时人类的聚集地,而竹林只占有一小部分面积。在我出生之前,这一带的人们已经依靠这片竹林很久了,人们砍竹烧柴,吃着林中的动植物,没有天灾人祸,靠着这片竹林悠闲地生活了相当长的时间。我出生后的数十年中,由于妖怪的影响,这片土地的格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类生活的地理位置也被迫发生了变迁,由南向北,跨过了巍峨的妖怪之山,来到了现在的人间之里。失去人类的竹林开始不受限制地生长,慢慢成了如今这个样子。从现在的视角来看,这是当时的人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我出生的家庭是人类村子里面非常普通的一户。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作为家中的第二个孩子,也是第一个男孩,我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妹妹。大姐比我年长六岁,在我十岁那年出嫁了,我的童年基本上是和两个妹妹一起玩耍度过的。假若不曾与藤原妹红相遇,我的一生也许就和在这里出生的普通孩子一样, 在泥土和灰尘的伴随中长大,娶妻生子,继承家中的田地,眼里所见之物与心中所想之事永远也离不开这个小小的人类村子。但是拜妹红所赐,我幸运地学到了很多知识,幸运地爱上了文字,也幸运地以有限的渺小之躯窥探到了无限的永恒真理。

在大姐出嫁后的第一年,也就是我十一岁的时候,我与妹红相遇了。那天我在林中伐了些竹子后正往家走,忽然看见一个女孩坐在眼前必经之路的竹树下。她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还隐隐散发着腐烂的味道,脸上糊满了泥土,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面貌;只有眼睛,她的眼睛非常明亮,或者说,异常的美丽,在这个脏兮兮的身躯上显得尤为突出,一瞬间就将我吸引了。以我当时的孩童思维,固然想不出什么眼中装有星河这样的形容词汇,但那时惊艳的心情我是确定的,我觉得那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美丽之物。遗憾的是,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再产生过这样的感觉。

女孩就是妹红。妹红看起来要比我年长一些,我想她可能是村子里某家的孩子,在这里迷了路,或是离家出走沦落到此境地。我试着向她搭话,问她:“不要紧吧?你受伤了吗?”然而妹红并未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我又问:“你家住在哪里?”妹红沉默着低下了头。接着我又问了几个问题,但妹红依然没有说话,只有问到她的名字时,她很干脆的告诉我她叫藤原妹红。

我拉着她的手扶她站了起来,发现妹红竟然还比我高上半个头。以我当时的年龄推算来看,她大约在十四、五岁的样子。我在前面背着竹子,妹红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就这样我们一前一后向着我家走去。

我打算先带着妹红回到村子。假如她是谁家的孩子,那么她的父母一定在很焦急地寻找她。我当时并未考虑其他情况,只是想着不能把妹红扔在竹林不管,因为小时候父亲总是跟我说,天黑之后林子里会有狼出来活动,把没有回家的小孩吃掉。于是我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把这样的危险告诉了她,并且表达了想要帮助她的意愿。

妹红还是没有说话,但是也没有拒绝我,就这样跟我回了村子。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没有任何一家的孩子迷路或者走失,也就是说妹红的家不在这里,她不是这个村子的人。至于彼时彼刻她浑身破败地出现在那里的原因,只要妹红不说,对我而言就永远是个迷。

最后,我只能将妹红带回自己的家中,期待家人能够有什么好办法帮助她。但是看到父母时我却突然感到非常紧张,害怕他们会把妹红赶出去,毕竟凭空出现一个浑身肮脏的小孩在自己家中,多少都会有些厌恶。

妹红抓着我的衣袖怯怯地站在一旁,我则鼓起勇气对父母说明了情况。事实上是我多虑了,我的家人还是很善良的。母亲给妹红洗了个澡,还拿出长姐的旧衣服给她穿;父亲试着询问妹红的身世信息,但同样没有得到答复。

于是我们决定暂时收留妹红,直到她在远方的家人来这里找到她为止,当然,远方的家人这一点是父亲猜测的。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人们确实很淳朴,过日子也并没有说多么精打细算,看得多么长远;大多数人都是单纯地活在当下, 走一步看一步。所以我们也不会去刻意设想要是妹红一直留在家里会怎样。

就这样,藤原妹红成为了我们家庭的一员。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砍柴,一起抓蝴蝶。妹红也从开始的沉默寡言,慢慢变得和家人们有了交流。街坊邻居们看到我们时总会笑着说我:“好小子,你家刚嫁出去个姐姐,你又捡回来个姐姐。”

确实如此。

妹红从年龄上来看确实是我的姐姐,只是她的行为却比我的两个妹妹还要不成熟。一开始的时候妹红几乎只与我一个人说话,不管我做什么都跟在我的身边。我对这样依赖着我的妹红产生了好奇。在与她的接触中,我也发现了她的秘密。

妹红非常喜欢这片竹林。在我的眼中,竹林是养育我的地方,是熟悉的家,虽然不可分割但却不会心心念念;而不同于我们,妹红似乎对这片竹林有一种“爱恋”的情感。她总是会拉着我进入竹林里,既不玩游戏也不砍柴,只是单纯地躺在草地上,能待上一个下午。妹红对我说这里的竹子很美,这里的空气很香,她喜欢这里的一切。

我不知道是什么吸引了妹红,也无法与她共情。而且年少的我正处于躁动的成长阶段,很难静下心来长时间陪她待在那里;那个时候我家的状况也不是很好,家里算上妹红有四个孩子等着吃饭,我的时间大部分都要用来帮父母干活。所以每次我们来竹林躺了一会后,我就会强行拉着妹红回去,毕竟我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而意外的是每到这时,妹红总会出奇地听话。她不吵不闹,也不会对我生气,乖乖地就跟着我回家了。

大约在妹红出现的一年后,家里状况达到了最困难的地步。这和妹红倒没什么关系,那一阵子气候很干旱,田地收成不好,每家每户几乎都遇到了麻烦。不过我家的条件本来就比较一般,这就使得我们揭不开锅了。每个人一天能吃上一顿饭,就已经相当不错了。

虽然那时总在挨饿,但我经常会把自己那份干粮分给妹红一些,大概是对带她来到这样一个家庭产生了愧疚。我想假如她还在原来的家里,一定不会像这样饿着肚子。

一开始妹红还会吃掉这些干粮,但当她发现大家都在挨饿时,她便一口饭都不吃了。不管我怎么劝她都不行。我们一家人都很着急,但妹红只是说不想给我们添麻烦。我想起来前两天在村子里看到的那副场景——几个村民从一间破旧的小屋子里抬出一个佝偻着身体的男人来,据说那个人十天吃不到粮食,被活活饿死了。人们把他抬到村头的山包上埋了。看着那个干干瘪瘪的身躯,我想会不会有一天,我或者我的家人们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妹红的举动让我从内心深处感到害怕,我绝不想妹红被那样饿死。家里虽然很穷,但还达不到让人饿死的地步。不过妹红若是自己不想吃饭,那别人确实也拿她没什么办法。

我见过从山上摔下来摔死的人,头破血流,四肢断裂;我见过被锋利器具划伤的人,身体发热卧床不起,突然就病死了;我还见过掉进河里淹死的人,浑身肿胀,皮肤惨白,躺在地上像一条死鱼,一动不动。人死了之后会失去一切生理机能,无法说话,无法行动,无法思考,个体的存在将永远消失,这是只要稍一想象就时分令我恐惧的事。十一岁的我已经对死亡有了很深刻的认知,我害怕,并恐惧死亡,所以我不理解妹红为何会有这样的举动。她不知道不吃饭会饿死吗?和我一样身为小孩子的她,怎么能忍受那种深入骨髓的饥饿和面临死亡的恐惧呢?

那段时间,远方也传来了噩耗,长姐的第一个孩子还没满一岁便夭折了。这个消息使我们一家人沉浸在悲痛之中,甚至都没怎么在意妹红了。等我忽然回想起来时,发现妹红已经三天没有吃任何食物了,而她也趁我们不注意偷偷离开了家里。我发疯一般去外面找妹红,最终在我很少踏入的竹林深处发现了她。她蜷缩在一颗树下,身体扁扁的,脸颊也凹了下去,看起来异常虚弱。我想,她马上就要饿死了。

我背起妹红就往回走。到家后,妹妹们马上给她喂了些粮食,然后带她休息去了。而我那时也快两天没有吃饭了,带妹红回来后就饿晕过去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回到家之前,我很清楚地记得我们之间发生过一段对话。那时妹红其实并没有失去意识,虽然在我背上的她几乎一动不动,身体僵硬得让我感觉在背一个死尸,但是她却能开口和我讲话——

“你很饿吧?要不要去神社里弄点吃的?”

“什么?”

“去神社,我带你去。”

“那是什么?那里有食物吗?”

“不,不行,神社里也很穷啊,我们去命莲寺吧,去要一点粮食。”

“命莲……寺?在哪?”

妹红的搭在我肩上的轻轻抬了起来,好似没有任何重量,向着东南方指去。我看向那边,除了连绵无尽的荒山之外没有任何东西。

“妹红,我们马上到家了,再坚持一下。”

我想妹红可能是由于过度饥饿而产生幻觉了。虽然我也饿得几乎虚脱,但还是加快了步伐往家赶。

“小樱是不是生病了?我们带她去永琳那里吧,永琳一定能治好她的。”

“永琳是谁?”

“永琳就是永琳呀……可是,永琳是谁呢?”

妹红的话让我感到费解。我看不到背后妹红的脸,不知道那时她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我很想停下来看看她是否正在发高烧,但我怕停下来之后就再没力气上路了。好在我们出了竹林,马上就就到家了。

“诶,这里的竹子怎么不见了?”

“本来就是这样啊,我们已经出来回到村子了。”

“嗯,本来就是这样啊。”

……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变得开始怀疑起那时所发生之事的真实性,甚至一度认为那时回到家之前,妹红和我之间的对话只是我饿昏头时的臆想或是晕倒之后的梦境。但有一点一直提醒我让我相信那是真实发生的,那就是妹红说话的声音。她的音色没有变,但不知为何,我却感觉说话的并不是妹红,而是一个陌生人,亲切而遥远。这绝不会是我做梦能想象出来并一直铭记的。

这番对话对于那时的我来说难以理解,但我也只把它当做妹红在饥饿时所产生的幻觉。毕竟就算妹红所说的事物是真的我对此也一无所知。虽然和妹红相处了不短的时间,但她的一切我还不了解,尽管之前再三追问,她的身份和她的来历妹红仍然没有开口对我讲。

妹红被我从竹林中找回来后依然不主动吃饭,只会每一到两天在我的强烈要求下进食一点食物,大概是想最低限度维持生命的样子。

那次的饥荒持续了好久,久到几乎让人失去了生活的希望。我的身心在这样的日子中变得越来越疲惫,越来越容易烦躁和发怒。在那一天,我第一次得知妹红秘密的那一天,我和她吵架了。在怒火攻心的那个瞬间,我甚至觉得妹红在我家是个累赘,不如让她饿死算了。

妹红又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当我把盛着稀饭的碗端到她面前时,她却摆出不知是害怕还是讨厌的表情,将头扭到一边躲开我,仿佛那碗里装着毒药。我的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怒火,做了一个以前未曾有过的举动——我贴近妹红的身体,按着她的肩膀,把碗口对着妹红的嘴,强行塞进去以便喂她吃饭。然而我的行动并未成功。妹红反射般地拒绝了我,她挥舞手臂胡乱拍打,与我的胳膊撞在一起,紧接着碗就因没被拿稳而掉到了地上。

白晃晃的稀饭撒了一地。

“混蛋!!!”

我失口骂了妹红。脑子里闪过两个饿着肚子的妹妹的脸,然后下意识地蹲下身,捧着已经散开在地上稀饭往嘴里塞,泥土和脏尘也一并吃到嘴里,苦味和腥味几乎让我呕吐,但我还是强行咽了下去。

吃着吃着,我看见有什么液体落在了地上。抬头看去,发现妹红竟然哭了;她也在看我,抿着小小的嘴,眼泪不住地往外流。

我一瞬间慌了神。

“你不是想要知道我的身份吗?我现在就告诉你,跟我来。”妹红擦了擦眼泪,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和我说道。

她拿起用来装竹子的空篓框背在身后,头也不回地径直向外走去。我看着妹红离去的背影,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跟在她身后。妹红的目的地显然是竹林。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初遇那一天,只不过一切都反转过来了。

妹红的从前究竟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不直接说?她要带我去她的家乡吗?我开始胡思乱想,甚至连饥饿感都抛之脑后了。

当走到身前身后的视线中只剩下竹子时,妹红停了下来。她把背后的篓子放到地上,拿出了里面的柴刀,我这才想起来,平常用来砍竹子的柴刀就放在那个篓子里面。妹红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握着刀,一步一步地向我靠近。

我的心开始颤抖,身体好似被什么固定在原地一般不能行动,大脑无法思考,甚至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了。眼前的景象让我崩溃了,连一句“为什么”也说不出口,我无法想象妹红接下来的行动,逃避般地闭上了眼睛。

沙沙沙……嗒嗒嗒……

感受着风吹竹叶和脚踏草地的声音,我知晓,妹红已经在我身前了。

“请——”

我睁开眼,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杀了我。”

妹红双手捧着刀,呈在我的面前。她微笑着,但却流着泪,像一朵失去水分的竹花,在漫卷的树林中随风摇曳着。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妹红所说的话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倘若换成其他少年,大概已经大叫着跑回家了吧。但是我却不能,我的视线离不开妹红。她的身上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魔力吸引着我,也许,从初次相遇时就已经如此了。

我开始思考,妹红为何要寻死呢?难道死亡是甜蜜且令人向往的吗?我的脑中又回想起曾经见过的那些画面——人们宰杀家畜,锋利的刀刃刺入动物的身体,鲜血喷涌,嚎叫响彻天空——不,绝对不会,我无法想象被杀的家畜变成妹红的样子。那么到底为什么?假如妹红被我杀死,她是能够证明什么吗?

看着我一动不动,妹红又靠近了些,把刀强行塞到我的手中。她将手搭在胸口心脏的位置,说道:

“来吧,刺入这里,杀了我,你就知道我的身世了。”

无论如何我是不可能照妹红所说下手的。但此时我心中的恐惧终于让我生出了逃避之意,这一切实在太过反常。我只想让妹红打消寻死的念头,和她一起回到家中好好地生活。身世什么的根本无所谓,我不能在这里听她摆布了,我要回到家找大人们寻求帮助。

妹红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她迅速冲了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固定住,然后将身体撞向柴刀。而那时年仅十二岁的我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看着刀刃就这样没入了妹红的胸口。

时间仿佛静止了。

草地变成了红色,竹叶变成了红色,天空也变成了红色,我眼中的一切都变成了红色。

“不要!!!”

妹红吐了一大口鲜血,然后仰面倒在了地上。我的手上沾满了妹红的血,看着它,仿佛自己的生命力也跟着流逝一般。我发疯似的大喊着妹红的名字,蹲下身想要把她抱起来,但我浑身发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而身下的妹红闭着眼,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般。

此刻,我终于感到了发自内心的绝望,眼前变得一片漆黑,仿佛天塌下来了一般。想哭却哭不出来,想要叫喊却发不出声音,好像一切都在离我远去。

而就在这时,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看吧……”

我的眼中重新出现了光芒。是妹红,躺在地上本应该死去的妹红却忽然睁开了眼,她将胸口的柴刀拔出来扔到地上,虽然气若游丝,但还是勉强着说:

“这就……是我的……身世,我是……永远不会死掉的人类”

我呆住了。

妹红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紧接着就吐了一口血。她的胸口被血浸湿,甚至还有血液从伤口渗出,但妹红却不在意地对我说道:

“所以……不用管我,即使不吃饭……也不会死……请把粮食……分给小樱和小爱吧”

眼前的景象无法让我不相信妹红的话,她曾经的行为也有了合理的原因,但这些却颠覆了我的认知。用刀刺向心脏的少女,永远不会死掉的人类……我在心中默念着,意识仿佛深陷了进某个旋涡。

这个世上竟然存在着不会死掉的生命。

“不要告诉我别人……当成我们的秘密……好吗?”

看着妹红消瘦的脸庞,我木讷地点了点头。就在我以为这不可思议的一切终于结束时,妹红她又做出了一个我难以想象的举动——

妹红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又捡起地上的柴刀。我感到一丝不对,冲着妹红喊道:

“妹红,你要干什么?!”

然而她并没有理我,自顾自地坐下,将左手放到地面上,用右手举起柴刀,向其左小臂劈了下去。

“住手!!!”

柴刀砍入妹红左臂的同时,我伸出的手也僵在了空中。

“啊——疼啊!!!”

妹红痛苦地大声哀嚎着,声音似乎响彻了整个竹林,任谁听了都能感受到那一定是难以忍受的疼痛。

这一下妹红并没有砍断她的左小臂,或许是少女的力量不足,又或是长时间饥饿没有力气,我看见柴刀卡在了骨肉之间,鲜血顺着伤口汩汩地流了出来。

“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妹红…妹红,为什么!”

我几乎语无伦次地大吼大叫起来。

妹红一边大声哭喊呻吟着,一边奋力扭动着柴刀,试图将左臂切下来。然而每一下扭动都刺激着她神经,造成了更大的痛苦。她的脸色煞白,嗓子也已经哑得喊不出声了,即便如此,她还是没能切下来左臂。最终妹红看向我,眼中带着令人心碎的哀求。

这一刹那我彻底崩溃了,跪在地上哭了起来。我到底该怎么做?难道要过去帮妹红,亲手将她的左臂砍下来?一想到这样的情景我的牙齿就忍不住打颤,甚至感觉心脏都要碎裂开。那我还能怎么办?逃离这里,留这样的妹红一个人躺在这里哭喊?这更是不可能的。刚刚经历的种种不可思议似乎在此刻终于化成了真实,好似醒来也散不去的噩梦折磨着我,让我痛不欲生。

我知道,我很软弱,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妹红那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擦了擦眼睛抬头望去,发现妹红已经站了起来。她左手肘以下的部分消失了,断口出还在向下滴着血液,右手拿着用柴刀砍下来的左臂,向我递了过来。

终于,妹红忍受了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痛楚,一点一点将手臂切了下来。

在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妹红对我笑了。风吹着她的头发轻轻摆动,比世间任何景象都令人悲伤。

“拿去吃吧……虽然没多少肉……就是了…”

……

这一刻,这一幕永远地铭刻在了我的灵魂中。也就是从此时起,我的人生就再也无法缺少这个名为藤原妹红的少女,她将成为我的神明,成为我一生所追求的向往。

 

 

二、

 

 

在我二十三岁那年,人类开始大规模地“迁徙”,从原来的竹林旁搬到了现在的人间之里。那几年中,世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所在的土地被与外界隔绝开,成为了叫做“幻想乡”的地方。“妖怪”这一概念开始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人类的生活环境发生改变,不再过着没有任何危险的悠闲的日子。

我家大概是最后一批搬离竹林的人类家庭之一。当时的竹林已经没有几个人类居住了,由于环境的改变,那里变得越来越危险,时常有妖怪出没,所以人们都选择了离开。但由于妹红的原因,我一直没有搬走;我知道,妹红是离不开这片竹林的。可我作为一个普通人,终归没办法完全脱离人类的社会关系去生存。最终我离开了竹林,将我家的房子交给了妹红。直到现在,妹红仍然居住在那里。

就像这个世界一样,在那十年中,妹红和我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妹红变得特别强大,她的不死之身令她获得了远超普通人的力量,她能够操纵火焰,打败妖怪,从危险之中保护人类。而我自那天知道妹红的身份以来,便沉迷于读书和记录。我疯狂地查阅书籍,搜罗关于永生者的知识。“不老不死”这个概念让我非常着迷,但可惜除了听妹红本人所说是因为吃下了名为“蓬莱之药”的东西才变成这样的以外,就再找不到其他的信息了。

在看书的过程中,我学到了很多知识,同时变得能够娴熟地使用文字。我开始写日记,记录与妹红相处的点点滴滴,记录我能看见的关于永生者的一切。

事实上,我也曾经设想过不离开竹林,永远留在妹红的身边,用我的一生来记录她。但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后,我又放弃了这种想法,因为这样与社会脱节的话我作为一个人类来说是失格的,在漫长的时间当中我的各种认知将出现偏差,我的记录也可能走向歧途,最终会沉浸在自己想象出来的错误结果中。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我想,最好以一个在人类社会中生活的普通人视角去完成这些,她一样可以成为我毕生的事业。

年轻的时候,诸如此类的问题我就已经有思考过了。在某种程度上,妹红和我之间注定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那是比起生与死之间都要遥远的距离。我去奉献自己的一生留在妹红身边并没有什么意义,她的存在无法用时间衡量,生命对她来说也许是几十年如一日,几百年如一日,几万年如一日,几百万年如一日。

搬到人间之里的两年后,我结婚了。结婚后我依然保持着每五天便去探访一次妹红的频率。我的热情并随着时间消退,反而越来越沉迷于描绘记录作为永生者的妹红。我经常会在脑子里设想关于永生者的各种假设,乐此不疲地与妹红讨论。但我经常得不到什么结果,所以还会去请教其他人,去看一些外界书籍,学习新的知识。大概四十岁之前,我的生活就在这样的循环之中度过了。

而对妹红来说,这样的我并没有让她厌烦,她反而很乐意与我联络。自从人类搬离竹林后,竹子便开始疯狂地生长,转眼间就吞没了曾经的居住区。这片诺大的土地上只有妹红一个人,她成为了孤独的竹林守望者。妹红在这里过着和我们之前一样的生活,她没有也不需要工作,只是日复一日地呆在那里,将误入迷途的人类引回城镇。

和妹红不同,我在这些年中一直为生计而奔波,辗转过很多的场所。因为读过书,我可以胜任很多文字工作;我在稗田家干过书记,在私塾教过书,之后又去了书屋记账,但这些工作或多或少会影响我和妹红的事,都没能干长久。最后,我开始试着写小说,靠着曾经看过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书所积攒的灵感,我成了一名小说家。虽然没有什么人气,但也足够维持生计了。

我的两个妹妹也都先后出嫁,组建了各自的家庭,生活虽然忙碌但是充实,脸上总是充满笑容,我能感觉到她们过得很快乐。

那个时候的人其实已经基本摆脱了物质匮乏的困扰了。回想二十多年前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都恍若隔世一般。当然,在时间的作用下,人类会改变和成长,社会会进步和发展,这是理所应当的。我也是从一个爱哭爱闹的小鬼成长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只不过永生者却能跳出这个桎梏,这里面有一点令我感到惊叹——妹红的容颜从来未曾改变。她的身体,她的面容定格在了我们初次相遇的时候,几十年过去也没有发生一点变化。仔细想想这也是情理之中的,蓬莱之药导致的“不老不死”正是体现在这种地方。只是尴尬的是,按年龄来说妹红依然比我大,这个十四岁模样的少女依然是我这个满脸胡子的大叔的姐姐。

自从发现她不变的容颜后,我就经常会担心妹红,总是换位思考,站在她的角度替她考虑问题。作为永生者,看着身边的人们一点一点长大、老去,自己却毫无变化,这会是怎样一种感受呢?我想假如她还拥有一颗人类的心,那一定会感到痛苦或压抑。长此以往下去,内心也一定会出现问题。

在幻想乡建立之初的这十几年中,也许是自身和社会的飞速变化把这个问题给掩盖了。而在这之后因为一个契机,我的担忧得到了印证。

我的父母在我三十九岁那年双双去世了。

父亲走得早一些,突发的心脏疾病让死神悄无声息地带走了他;而母亲在之后几个月里由于过度衰老的原因身体渐渐不行了,最终也安详地走了。父母他们在年轻的时候吃过不少苦,晚年的生活虽然没有多么富足,但也怡然自在;没有疾病的折磨,儿女们也都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一生也算圆满。

我在伤心的同时也慢慢调整好了心态,接受了父母的离去。人类就是这样,生老与病死,相遇与离别每天都在上演着;在有限的生命中,我们注定要与其他个体建立关系以来证明自身的存在,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母亲快要去世之前,我将消息告诉了妹红。她少见地离开了竹林,来到了我们人间之里的家。算上我和大姐还有两个妹妹,我们五个孩子聚在了一起,在母亲的最后时间里陪伴着她。

妹红的到来好像让母亲的精神振奋起来了,她能几乎一整天地握着妹红的手对她讲话。其实那时弥留之际的母亲已经很糊涂了,她经常搞错我们几个孩子的名字,时间观念也出现了混乱,总以为现在还生活在多年以前的曾经,想起什么时还会一板一眼地训斥我和妹妹们。但不可思议的是,母亲她却能准确地记住妹红和关于她的一切。而就像命中注定一样,妹红那几十年未变的容颜正好印证了母亲的认知,成为了逆转年代时钟的指针,将母亲带回到了遥远的过去,那个记忆中的竹林之家。

印象最深刻的是,那时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将妹红叫到身旁,叮嘱她一定要将冬天吃的粮食储藏好,下雨之前记得要去检查仓库;还说她年龄大,要多照顾我这个弟弟,自从大姐出嫁后,我就总是好逞强;最后还嘱咐她多去竹林转转,小樱最喜欢的那条绿色裙子前两天在晾晒的时候丢了,也许是被什么动物给叼走了,去帮小樱找一找。

妹红微笑着握住母亲的手,一遍遍答应着她。

也许同样的对话,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在二人之间单独发生过了。只不过今天,它又以这种特别的方式呈现在了我们孩子的眼前。看着这样的母亲和妹红,即便是年至不惑的我也感到了鼻子发酸,而一旁身为人妇的妹妹小樱则早已泣不成声。

为母亲举行葬礼的时候,妹红也到场了。她默默地站在人群的角落,甚至连招呼都没有和我打。我问她:你会感觉到伤心吗?

妹红明白我这个问题的真正含义,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回答我,葬礼结束后,她又独自回到竹林去了。

我开始思考,这样的生离死别对于妹红来说到底究竟代表着什么?在无限的生命当中,“离别”还存在意义吗?个体还存在意义吗?甚至对自己来说,吃饭,睡觉,微笑和哭泣存在意义吗?四十岁的我对这样的问题总是浅尝辄止,只有偶尔想起时才会延伸思考一下。毕竟那时我最感兴趣的依旧是妹红本身。

母亲去世后,我见证了妹红的一次变化,或者称为“蜕变”,这是在我生命中唯一一次能够看到的妹红的转变。

那天下午,我带了些自己种的蔬菜和水果像往常一样去拜访妹红。当我来到竹林中我熟悉的那个家,敲门时却没有人回应。我感到有些奇怪,因为平常不管什么时候来妹红总能很快地给我开门。我疑惑地推开门,看到了诡异的一幕。

在正对着我的正屋,从房梁上悬下来一根长长绳子,尾端系成了一个碗大的圆扣,妹红的脖子就挂在那里,眼睛呆滞地看向侧方,身体和手垂向地面,还在轻轻地摇晃着。

她上吊了。

这幅场景让我一瞬将想到了那个多年以前的下午。我瞬间身体紧绷,带来瓜果蔬菜撒了一地。刚要大喊她的名字,却发现她的眼睛忽然转向了我,然后对我笑了一下。

“把我弄下来。”

令我啼笑皆非的是她竟然还能说话。

我不知道是母亲的去世影响到她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妹红开始自杀了。虽然这样的说法很奇怪,但对于妹红来说,自杀确实是一种可以重复尝试的举动。

我亲眼看见她跳进河里将自己溺死,拿刀刺穿自己的腹部流血致死,从高处跳下来摔死,还有那种让我难以接受的残忍死法,比如放火把自己烧死,甚至制作了个简易断头台将自己斩首。这是我看到的。当我不在的时候,也许还尝试过更多。但毫无疑问的是她都失败了。而且听着她痛苦的惨叫,我确信妹红能感受到和我们相同的疼痛。

这次妹红不需要向我证明什么,所以不用我来帮她。而我也如她所愿,从开始就在一旁冷眼旁观。我想着,有限生命的人们在拼尽全力生存着,而无限生命的她却在竭尽全力地尝试去死,这是对身为人类的我的讽刺。也许就应该让妹红多感受一些关于死亡的痛苦。

在妹红一次次死掉又立刻复活的过程中,我也开始深入的思考,是否我对妹红,对永生者的认知一直都是主观且片面的呢?是否我一直在考虑的这些问题,妹红也早就思考过了呢?导致她这样的自杀举动,是否是由于人类的内心和不老不死的身体在时间与环境变迁的作用下产生的矛盾越来越突出所造成的呢?

我想,她可能陷入了某种困境。看着她一遍遍在生与死中徘徊,我的心也痛了起来。

某天,我又来拜访妹红。推开家门,我看到妹红倒在一片血泊之中,看起来是刚刚自杀过。我没有管这些,而是径直走到她身边,问了一个问题。我说:

“假如我现在在你面前自杀,你会阻止我吗?或者说,假如我死在你面前,你会感到伤心吗?”

为了证明所言的真实性,我抽出了随身携带的小刀,在妹红的眼前晃了晃。而妹红则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冲我撇了撇嘴,似乎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猜你不会。”我深吸了一口气,将左手平放在桌子上,郑重地对妹红说道:“从今天开始,你每自杀一次,或者尝试自杀,我就切下我的一根手指,手指切完了切手臂,胳膊,然后是腿,直到我死掉为止。”

“为什么?”妹红明显有些慌张。

我没有说话,而是举起手中的刀,干净利落地切掉了自己小指。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也咬紧了牙关,但是那股钻心的疼痛还是几乎让我晕厥过去。不过这和妹红经历过的相比也算不了什么。我又想起小时候妹红砍下手臂给我的场景,我想要以同样的方式报答那个神明般的微笑,但身为普通人我的魄力不足,便只能用手指来代替了。

“第一次。”看着桌上自己身体里的血,我颤抖着说道。

“不要!!!”妹红大叫着向我跑来,想要夺走我手中的刀,“杀了我吧,求你杀了我吧!”

她想要将我的痛苦转嫁到自己身上。我感到很欣慰,又有些落寞,至少对于她来说,我仍然是个重要的人。

我用力将妹红推开,回答了她最初的疑问:“你知道一次一次看自己最重要的人死在面前是什么样的感觉吗?那是比死亡还令人痛苦的折磨,但是我却没有能力阻止她,所以我只能尝试去承受同样的痛苦,不然我的灵魂无法解脱。”

我的这段话每一句对我来说都是事实,但组在一起却成了一个谎言。我看着妹红,重复了最开始的问题:“所以,你会感到伤心吗?”

妹红看着我哭了起来,直到好久好久,她才擦了擦眼泪,轻轻摇了摇头。

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没错,在几百万亿年以后,组成我现在身体的物质会再次聚在一起组成一个一模一样的我,他也会像我这样问你伤心吗,接着几千万亿年以后会有第三个我,然后第四个,无数个我,所以伤心……”我看了看地面上妹红的血迹,又看了看桌子上我的血迹。

“是没意义的。”

妹红什么都没说,只是直直地看着我,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我又将左手放到满是鲜血桌上,举起右手中的刀,郑重地说:“因为刚刚你让我杀了你,所以我现在要切下第二根手指。”

妹红依然只是看着我,她没有大吼大叫,甚至连一动都没动。她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哭也没有悲伤。而看到这样的妹红后,我便将刀放了下来。我知道,已经不需要这么做了。

我走过去,拥抱了她,鲜血淋漓地。

在那之后,至少是在我的余生当中,藤原妹红再没有尝试过一次自杀。我用我的大半生时间,见证了妹红从一个只是“不老不死的人”,变成一个了真正的“永生者”。

 

 

三、

 

我曾经和妹红讨论过一个问题。那是我在一本外界书上看到的,把里面的概念替换成了幻想乡里的事物后大概是这样——将一个识字的妖精扔到一个无限时间的空间里,给她一张无限长的纸,让她随机地写字,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一刻不停地写下去。会不会出现某一天,她恰巧一字不差地写出了一本完整的幻想乡缘起。

“不会。”妹红喝了一口茶,笑着说道,“以妖精的那种程度,大概只会写出一整篇的‘一二三四五’吧。”

“我觉得是可能的。”我的看法和妹红不同,“假如那个妖精认识所有的字,并且是在真的随机写,在无限的时间里总是会发生这种情况的。”

妹红不置可否地望着我。

“但是身为一般人的我是没办法证明这个问题的。”我看着妹红狡黠地笑了笑,“不如请你来帮我确认确认怎么样?”

“我才不会管呢。”妹红悠闲地喝了口茶,“如果真有妖精能写出来,稗田府的那帮家伙们就该原地解散了。”

我和妹红相视一笑。

在我五十岁的时候,幻想乡里的新兴事物忽然变得多了起来,外界的科学技术,机器与书籍,还有从西洋来的妖怪们一个个地出现在人们眼前。我的思想也在那个时候发生了变化,兴趣的重心从身为永生者的妹红本身转移到了对无限与永恒的研究上。开始更多地思考关于存在的概念,设想有限与无限的各种问题。

妹红看出了我的转变,她曾打趣地对我说:“外界有一位很著名的物理学家叫做牛顿,他创造了经典物理学,帮助许多人用科学的方法重新认识了世界。但是在晚年的时候,他却沉迷于玄之又玄的炼金术和神学,让他科学巨人的形象打了折扣。你说,你会不会也像他那样?”

我反问妹红:“喂,难道像你这样的永生者是很科学的存在吗?”

妹红抿着嘴,好似在憋着笑,于是我也对她开起了玩笑:

“什么科学家,我才不相信呢。不要把我和他们比较。”

“为什么?”

“我们来设想一下。假如在咱家的屋子旁生活着一群蚂蚁,它们每天早上看着你从屋里走出来去竹林中捕猎砍柴,晚上看着你疲惫归来回到家休息,这样日复一日过了几十年后,蚂蚁中的科学家站出来宣布,人类根本不会衰老,并且悲伤地告诉其他蚂蚁,我们想要等待人类老死之后统治地球的计划彻底完蛋了。”

“哈哈哈~~”妹红被我逗得咯咯直笑。“原来大家都是蚂蚁吗?”

“是呀,大家都是蚂蚁。生活在竹林里的蚂蚁穷尽一生也无法爬到外面的人类村落,所以它们不知道外面还有和你不同的会正常衰老的人类;而生活在这片土地的我们也一样,几乎被永远地锁在这片天空之下,不知道遥远的天空之外还存在着什么事物。所以我们和蚂蚁没什么区别。”

妹红微笑地注视着我,什么都没说。

“但是你不一样。你不是蚂蚁。”

“哦?那我是什么?”

“你是……”我停顿了一下,然后直视着她说,“你是蚂蚁眼中唯一注视且向往着的人类。”

那个时候,有两个问题摆在我面前困扰着我。第一个问题是妹红对我提出的,她问:“如果现在有一碗蓬莱之药放到你眼前,喝下去就会变成与我一样的不老不死的蓬莱人,你会不会喝?”

这个问题可能只是妹红随口一问,而且也肯定不会成为现实,但是我却认真思考了好久。首先我得承认,几乎没有人类能够拒绝不老不死的诱惑。但成为永生者之后真的会如人想象那般美好吗?我想,当人类理解的死亡失去意义之后,那与之对应的生存便也会失去意义。也许我在喝下蓬莱药的一瞬间,我这五十年的生命就白活了,在生命的末尾失去了生命的意义,再也无法走过一个完整的人生,甚至像妹红曾经那样日日夜夜地盼着自己死去。这会是我想要的吗?

现在我也无法义正言辞地说不会吃蓬莱药,毕竟这一切都是我想象的。人类对无法确定的事物总是充满了好奇心,当真的有蓬莱药摆在我面前时我可能一瞬间就动摇了吧。

第二个问题是我自己提的,我问自己:“你喜欢妹红吗?”

虽然一个孙子都出生了的五十多岁老男人去思考喜不喜欢一个十来岁的少女着实有些滑稽,但这个问题对我来说确实也很重要。

我想我是喜欢妹红的,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只不过这份感情悄悄隐藏在年少时对永生者的好奇与迷恋之中,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与亲情等感情杂糅在一起,让我无法分辨认清。只有到如今,当我的人生已走完大半时,才能静下心来思考,才会发现自己内心的真正情感。这对我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悲剧。

当然,即使知道了自己喜欢着妹红,这份感情也终归还是个悲剧。因它没有一丝一毫值得去表达的意义,无法被接受,也无法被拒绝,就连它本身可能也算不上一种情感。这才是可笑的地方。比之什么狼爱上羊,青蛙爱上天鹅这种又不一样,如果要举一个恰当的比喻,我想应该是烟火爱上了星空——烟火的绽放只有一瞬间,与浩瀚星空的存在想比可以忽略不计,但是烟火会想,至少他曾在一瞬间给深爱的星空带来了光彩,他也留下过痕迹。但实际上,他什么都没有留下,他绽放过后还会下一个烟火,还会有无数的烟火绽放,他什么都留不下。就像我曾经对妹红说过的那样,在遥远的未来这个世界这个幻想乡会毁灭,然后会诞生下一个幻想乡,她所经历过的一切会再度重现,不同的选择,所有的结果都将在她永恒的生命中出现并无限地重复。会有第二个一模一样的我,也许他在四十几岁就思考这个问题了,然后再过几十万亿年,第三个我,第四个我,无数个我他们都会感叹:啊,自己原来是喜欢妹红的!然后并为此伤感。

遥想宇宙与银河时我都未曾感觉迷茫,但一想到此——被永恒时间所阻断的男女之情时,我却会感慨人类的渺小与无助。这也许才是可悲的地方。

在我五十六岁的时候,幻想乡发生了一起异变。根据之后的记载,那是一次叫做“永夜”的异变。

异变发生的那天我恰巧去竹林拜访妹红。事实上与后来记载不同的是,那天的中午时候天救完全黑下来了,一直持续到第三天早上。因为突然的天黑,我不知道竹林中会有什么危险,索性就留在家里与妹红聊天,直到她的那些“少女朋友”们找上门来。

在聊起过往的那些事时,妹红对我说:“你曾经拯救过我两次。”

“哪两次?”

帮助她从自杀的困境中走出来应该算一次,还有一次我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一次是十六年前我尝试自杀那段时间,还有就我们第一次相遇,你把我从竹林中带回了家。”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这对妹红来说竟然算得上拯救。而妹红看了我的表情后摇了摇头,说道:

“我喜欢这片竹林的真正原因,你还不知道吧?”

我想了想,虽然在这之前的事,妹红在曾经的故乡喝下蓬莱之药,被士兵们追杀逃难至此竹林的事我已经知晓了,甚至连导致她喝下蓬莱药的元凶,现在正居住在竹林某处的那两个月球人的事妹红也告诉过我了,但是她对竹林的这份“爱恋”是如何产生的,妹红确实没有提起过。

“当时被那些士兵追杀逃到这里时我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真的感觉路已经走到了尽头,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妹红望着窗外夜色中的竹林,不紧不慢地回忆道,“因为刚刚吃下蓬莱药的我体验了无数次死亡又重生的那种痛不欲生的疼痛,我感觉自己是个怪物,不再是人类,生存意志薄弱得几乎要消失了。”

“可是你还是坚持了下来。”

“没错,因为我逃到了这片竹林。这里高高的竹树给予我安全感,绿色的花草静谧又美好,我一瞬间就爱上了这里。”

妹红说起来轻松,但我能想象到,那时妹红所经历的环境与竹林有多大的反差。

“然后我就躺在这里,做起了白日梦,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白衣飘飘的仙女,就像你小说中写的那样,开始在这里跳舞。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无穷无尽的美丽竹林,就这样一直舞着,直到时间的尽头。”

妹红停了下来,似乎在回忆那时的感觉。片刻后,她接着说道:“若不是你的话,我可能就永远地躺在那里放弃思考,不再能像人类一样生活了。”

原来是这样。对于我来说那命运般的相遇正好唤醒了妹红,拯救了失去生存意志的她。而她也与这片竹林结下了缘,至今仍生活在这里。

“你有想念过原来的故乡吗?”我问妹红。

“按照你的想法,对我来说故乡也算不上故乡了吧?”妹红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我。

没错,对于永生者来说,故乡的意义也早就消解了。更极端的说,现在的我认为永生者应该是全知全能的,自喝下蓬莱之药的那一刻起,时间就对她失去了意义,任何事情都已经发生。小时候听妹红无意间说出的如“永琳”“命莲寺”这样最近几年才出现的名字就是证明。至于为什么没有表现出总是全知全能的外在,是因为作为一般人类的我对她的认知存在局限,甚至我看到的她也可能只是永生者妹红某种形式的投影。

“不要想得太复杂了。”不知是不是看出了我的心中所想,妹红轻轻地对我说道。

我沉默了好久,最终怅然地对妹红笑了笑。她太了解我了,我总是会对她假设各种各样的复杂问题去思考和研究,也许这样的行为在她的眼里很可笑,甚至连我自己有时也会感觉可笑。因为在我人生的各个阶段对永生者的认知都各不相同,甚至有许多自相矛盾的地方。我用一生的时间来记录和思考,但思考到最后连自己都无法完全相信自己。

我想,还是我太过不自量力了。以有限的生命去揣摩无限的生命,是否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呢?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还伴随着战斗的声音。夜色逐渐暗淡,似乎在昭示着什么。

“喔,她们来了。”妹红悠闲地起身收拾了一下,准备出门了,“在这里稍等我一下。”

我看向窗外,竹林中时不时会爆发出耀眼的光芒,还会传来少女们叽叽喳喳地叫喊,好一副充满活力的夜景。

我开始反思,也许到我这个年龄,也应该褪去热情了吧,再执着于思考这些问题到底有什么意义呢?那些思考的岁月已经给予我足够的满足感,与其不断地否定从前和陷入更深的迷宫,我为何不尝试把妹红当成一个普通的朋友,不去纠结永生者的身份,在余生中和她聊聊天回忆回忆往事,这样多好呢?

不一会妹红便回来了,她浑身伤痕累累,但还是笑着对我说:

“太强了,打不过,打不过~”

趁妹红换衣服的时间,我给她倒了一杯茶,等她坐到我面前时,我兴致满满地对她说:“我们来谈谈理想愿望吧!”

“你怎么啦?被妖怪附体了?”妹红噗嗤地笑了出来。

“我说真的。你现在的心中有什么愿望呢?”

我看着窗外逐渐变亮的天空,永夜已经结束,远方的天边也露出了鱼肚白。远道而来的少女们也在欢声笑语中回家去了。

“说出来你就能帮我实现吗?神灯先生~”

“老爷爷在和你认真谈理想呢——”

不知为何,我的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

“嗯…一时还真想不起来什么。”

“哼,我要是你的话,我就去学习各种各样的知识,反正有足够多的时间,我先去当一个吟游诗人,再去做商人,然后是政治家,将军,剑术大师……”

“喂喂,你也太贪心了。”妹红的笑容自始至终都挂在脸上,“那么作为一个普通人,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我希望你变成一个普通人。”早已准备好的答案脱口而出。

“哈?呃,这算什么——”

算什么,我和她应该都心知肚明。

“好了,该你了。”

“嗯,让我再想想。”

“可别是什么‘希望自己能死掉’这样的老掉牙烂梗。”

“才没你那么俗。”

天空越来越亮了,竹林中的鸟儿们也欢快地叫了起来。

“快说呀,我还赶时间回家抱孙子呢。”

“果然还是舞蹈家吧。”妹红看向窗外的竹林,“我想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穿上漂亮的衣服,像梦中的那样,在这里翩翩起舞。”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忽然感觉时间又倒回了从前。

“对了,你还没听过那个吧?不骗你,我其实在一千年以前写过一首和歌哦。”妹红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要不要听听?”

我用力点了点头。随后,她轻轻地唱了起来。我在她的眼中又一次看到了初遇时闪耀的光芒。歌声悠扬,传遍了黎明将至的竹林——

 

等待风吹拂这孤独的魂

她还能够盛开几分

想象中守望着故乡的魂

愿共舞在多彩之春

 

(完)

 

 

 

 

 

 

 

主题词:守望、复现

加分项:4.树犹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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